- 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十六辑
- 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
- 4834字
- 2021-03-27 00:19:07
二、异文校勘
作为校记,《校证》的最大成就无疑就是翔实地提供了各本异文,且有明确校理是非者。马先生博采众本,广校异文,间下按断,多有可资后人校勘、解读文本之用者。我们拟以乾卦为中心,间及他卦,以八行本为底本,校以单疏本、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藏元刻元印十行本《周易兼义》(本文采用2014年中华书局《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藏宋元珍本丛刊》影印本,以下简称元印十行本)、北京市文物局藏元刻明修十行本《周易兼义》(本文采用《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以下简称文物局十行本)、闽本《周易兼义》(本文采用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毛本《周易兼义》(本文采用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本)、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刻《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周易兼义》(本文采用2007年台湾艺文印书馆影印本,以下简称阮本)等,同时参照中日两国学者的校勘成果,以揭示异同,评骘正误,藉此对《校证》的成就和不足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校证》校异同兼校是非,以校异同为主,按断亦颇有可取者。如乾卦“六爻发挥”:《校证》:“诸本皆同。《释文》:挥,本亦作辉。按挥为本字,辉乃假借也。”新按:参校诸本并无异文。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挥,假借为辉。”挥、辉异体字,《说文》无辉字,盖后起。再如乾卦“矣上下两体”,《校证》:“若作矣应上属为句,若作是应下属为句,依文意作是较妥。”新按:马说是也。《正字》:“矣,疑其字之误,属下句。”单疏本、元印十行本、静嘉堂本、嘉业堂本、《周易要义》(宋魏了翁撰,本文采用《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北图藏宋淳祐十二年魏克愚刻本,以下简称《要义》)作是;文物局十行本、阮本作矣。长泽先生已指出作是是也。又如困卦“释株者杌木谓之株也”,海保曰:“此句有误,诸本皆不通。”单疏本、八行本作杌木,十行本、阮本作初不。《校证》解决了这一问题,曰:“初不显然为杌木形近之误。毛本、李本(闽本)作机木,亦误。经文有‘困于葛藟于臲卼’之文,此杌字即卼字。《释文》云:‘卼,《说文》作,薛又作杌,字同。’由此可证。”
除了通过辨析字词训诂以论定是非之外,《校证》于注疏文本结构亦有考论。乾卦“其‘六爻发挥’之义”:《校证》:“诸本皆如此,《七经孟子考文》山井鼎按语云:‘从此以下,解下文者,乃误在此。但宋板每章通为一节,间不杂疏,故无此误。’按经文观之,此疏宜在下段,山井鼎之说,或是也。”新按:《正字》:“‘其六爻发挥’至‘略言之’二百八字,当在下节疏‘旁通万物之情也’下。”知浦氏虽未见八行本,仅靠涵泳文意便已推知疏文存在错简;而《考文》径据足利学八行本,明确指出其疑义。二者可谓不谋而合,《校证》认同其义,甚是。如上所述,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十行本疏文解经、解注的方式及其所出位置不同于单疏本所致。本节十行本分割为“乾元”至“性情”和“乾始”至“平也”两个单位,每个单位分别有疏文释传文、注文,却在分割过程中误将“其‘六爻发挥’之义”至“于此略言之”二百八字分在前一单位疏后,实际上应该是后一单位末尾附带说明的问题(根据《要义》的理解,又可分为“合散消息与体相乖,爻所以明情”和“阳居阳为得位,阳得阳为无应”两部分内容)。八行本疏文同于单疏本,位于整个小节传文、注文之后,通释传、注,所以不会出现这样变乱次序的情况。
马先生以一己之力通校《周易》经传注疏,极深研几,积功数载,疏漏、讹舛自然不可避免,即有按断或欠精到者亦在情理之中。如马先生所云:
校书之难,有如谷中拾稗,即使专心遍求,亦有遗漏之处。此次校《易》,每当校讫一篇,再次检阅,仍有疏略之处。至于漏校之文,讹谬之处,或所难免。(《校后语》)
斯诚平心之论也,亦为经验之谈。校书犹如秋风扫落叶,马先生黾勉从事,用力甚勤,但疏失的存在毕竟是势之必然。或失校重要的异文,如乾卦“无祗悔之类”,海保本悔下有“元吉”二字,静嘉堂本、嘉业堂本、广大本同,复卦初九爻辞正作“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要义》有“元吉”二字而无“之类”二字;单疏本悔字下空两格,虽二字泯灭,尚知存在缺文(祗作祇);至于八行本、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闽本、监本、毛本、阮本则径脱二字,并无空格。这条异文对于判断单疏本之刊刻年代及版本源流至关重要,马先生大概是忽略了单疏本空格这一重要的标记,从而导致失校此处异文。
或胪列异文有误,如乾卦“非是一爻之九”,《校证》:“十行本、李本、毛本同。单疏九作几。按作凢,非也,因形近而误。”新按:单疏本九误凢,乃凡字异体,《校证》误作几字。又如蒙卦“《小雅》云”,《校勘记》:“钱本、宋本、闽、监、毛本小作尔。按尔字误。《小尔雅》唐人多作《小雅》,《文选》注亦然。”《校证》出文雅误作稚,且称李本(闽本)与十行本、单疏本同,亦非是。实际上,闽、监、毛本作《尔雅》,单疏本、八行本、十行本、阮本作《小雅》。海保本作《小尔雅》,不同于刻本系统。
或援引前人校勘成果不加辨正。如乾卦“可与几也”,《校证》:“《唐石经校文》云:与下当有言字。《集解》、古本、足利本、二本与下有言字。其他诸本皆无言字。”新按:《考文》:“与下有言字,二本、足利本同。”海保本有言字,曰:“今本无言字。按:古钞经注本有经‘可与几也’作‘可与言几也’者,单疏所据,盖与此同。‘可与言几也’,‘可与存义也’,相对为文,则有言字者是也。”建本有言字,静嘉堂本、广大本亦有言字,松崎明复以为有言字者为长;抚本、岳本、陈本、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阮本无言字,知日系钞本确有不同于刻本系统者。《正义》“可与几者”,《校勘记》:“石经、岳本、闽、监、毛本同。古本、足利本与下有言字。”海保曰:“言字校者旁补,与九三经《正义》及古钞经注本合。说见上。”新按:单疏本、嘉业堂本、钱本、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阮本无言字,静嘉堂本、广大本有言字。分析王注和《正义》,似可推知其所据底本皆无言字(当然,也有个别反例,如下文九四《正义》曰:“九三则不云‘及时’,但‘可与言几’而已。”)。王注“故可与成务矣”释传文“可与几也”,而《正义》下文释王注曰:“务谓事务,既识事之先几,可与以成其事务。‘与’犹许也,言可许之事,不谓此人共彼相与也。”则“可与几也”之“几”亦犹许也。
疏漏固然在所难免,按断或失公允,则表现得更为突出。试看以下诸例:
乾卦“王以九三与上九相并”,《校证》出文王作正,“十行本、李本、单疏同毛本王作正。宋板正作王。按作正,于义较长”。新按:单疏本、元印十行本、“央图”十行本(《校证》以为作正恐非是,无论是元印十行本还是明修补十行本皆无作正者)、文物局十行本、阮本、《要义》作王,闽、监、毛本作正。王注以九三与上九相提并论,故作王是也,形近而讹为正。《校证》非是。
乾卦“纯阳进极”,《校证》出文进作虽,“十行本、李本、毛本、单疏同。宋板虽作进,按作虽,是也”。新按:单疏本、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阮本作虽,静嘉堂本、嘉业堂本、广大本、《要义》作进。作进、作虽义可两通,然《序卦》曰“如贲尽致剥,进极致伤等”,则作进于义为长。长泽先生亦以为十行本作虽误。《校证》恐非是。
乾卦“以柔顺而为不正”,《校证》:“诸本皆同。古本、足利本、三本句末有之主二字。按有之主二字,于义较长。”新按:《考文》:“下有之主二字,三本、足利本并同。”(“三本”意谓三通古本悉同,马校重出,非是)参校诸刻本均无“之主”二字。离卦卦辞王注《正义》“若柔而不履正中,则邪僻之行”与此句文意相近,由是知“之主”二字或係后人妄加。《校证》恐非是。
乾卦“或难具解”,《校证》出文具作其,“十行本、李本、毛本同。单疏其作具。宋板同。按作其较妥,疑形似而误也”。新按:《正字》推断“其疑具字误”。《校勘记》认定宋本作具是也。长泽先生亦以为作其误。单疏本、静嘉堂本、嘉业堂本作具,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阮本作其。“难具解”“易略解”对文,义同下文“具说”,《校证》非是。
乾卦“或在事后者”,《校证》出文者作言,“十行本、李本、毛本同。单疏言作者。宋板同。按上句‘或多在事上言之’证之,作言是也”。新按:单疏本、静嘉堂本、嘉业堂本、《要义》(脱‘事上言之或在’六字)作者,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阮本作言。上文“或在事上言之,或在事后言之”,此处句式雷同,故以“者”替换“言之”,句法富于变化;如作“言”,则当有宾语“之”字。《校证》非是。
乾卦“但九四于前进多于九三”,《校证》出文上于字作欲,“十行本、李本、毛本同。单疏欲作于。宋板同。按板(疑当作“作”字)欲前进,于义较长”。新按:单疏本、静嘉堂本、嘉业堂本作于,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央图”十行本、阮本作欲。所谓“其意与九三同”,指上文九三传文亦有“君子进德修业”句。此处“前进”当指时、位之进。从爻位来看,九四比九三“前进”;下文王注云“以爻为人,以位为时”,九四位在九三之上,故时机亦先于九三。又,下文《正义》云“九三中虽在人,但位卑近下,向上为难,故危惕,其忧深也;九四则阳德渐盛,去五弥近,前进稍易,故但疑惑,忧则浅也”,亦可知前进实指时、位而言。由此推论,知作于是也。长泽先生亦以为作欲误。《校证》恐非是。
乾卦“貌恭心恨,当作很”,《校证》出文恨作狠,“十行本、李本、毛本同。单疏狠作恨。宋板同。按作狠较妥”。新按:《汉书·楚元王传》:“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王念孙《读书杂志》:“恨读为很。忤,逆也;很,违也。谓与王凤相违逆,非谓相怨恨也。……则是皆读为怨恨之恨,而不知其为很之借字矣。”单疏本作恨,是也。广大本、嘉业堂本、静嘉堂本、元印十行本、文物局十行本、“央图”十行本、阮本作狠,皆不免以今绳古,因不明恨为很之借字而妄改也。《校证》非是。
无妄“不敢菑发新田,唯治其畬熟之地”,《校证》出文畬熟作菑熟,“十行本、李本同。毛本菑发作首发。单疏、宋板菑熟作畬熟。按依上文‘不敢创首’及‘若田农不敢发首而耕’证之,当作首发。又依注文有‘不菑而畬’之文,疑当作畬熟之地”。《拾补》出文“不敢首发新田,唯治其菑熟之地,皆是不为其始,而成其末”,“钱本同。宋本首作菑,菑作畬,始作初。今案:首发新田,是菑也;菑熟之地,正谓畬也。毛本依钱本未必非”。《校勘记》出文“不敢菑发新田”,“宋本、闽本同,钱本、监、毛本菑作首。按卢文弨云……钱本是”。又一条出文“唯治其菑熟之地皆是不为其始”,“钱本、闽、监、毛本同,宋本菑作畬,始作初。按卢文弨云……钱本是”。单疏本、八行本上句作菑,下句作畬;十行本、阮本上、下句均作菑。海保本与八行本(宋本)同,按曰:“‘畬熟’正与‘菑发’对文,宋本与单疏合,钱本非是。卢说失之。”王注:“不耕而获,不菑而畬,代终已成,而不造也。”由是知海保说是也,《校证》非是。
小过“履得中位”,《校证》出文位作正,“十行本、李本、毛本同。单疏、宋板正作位。按以上‘履中而正’证之,作中正是也”。海保本作正,以为作位误。新按:单疏本、十行本作位,“央图”十行本、阮本作正。六二爻辞王注:“在小过而当位,过而得之之谓也。……妣者,居内履中而正者也。过初而履二位,故曰‘过其祖’而‘遇其妣’。”所以《正义》曰:“六二在小过而当位,是过而得之也。……六二居内,履中而正,故谓之妣。已过于初,故曰‘过其祖’也;履得中位,故曰‘遇其妣’也。”“中位”是《正义》习用的成语,此处指六二当位,又是中位、臣位,作位是也。《校证》非是。
总之,《校证》是《周易》校勘学史上的重要文献,广校众本,汇辑异文,校异同间校是非,较之前人有所推进,对于《周易》经传注疏文本的解读及其版本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当然,《校证》毕竟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受到那个时代文献学尤其是经学文献学发展水平的局限,同时也受到国际、两岸学术交流不畅,善本购求、阅览不易等诸多因素的困扰。所以,我们对其不应苛求,更不能以今绳古,以今非古,应该客观评价,公允去取,择善而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