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黄庭坚《题阳关图》
兼谈“夺胎换骨法”

吴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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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胎换骨”是宋代江西诗派诗人黄庭坚首先提出来的一种作诗技法。吴先生认为,这四个字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自己诗中所要表达的内容或意境,在古人作品中已经表达过,而现在自己却用另一种表达方式或不同的语言来重现它,这就是韩愈在《答刘正夫书》中说的“师其意不师其辞”;另一是沿用或略加改造古人现成的诗句,但内容或意境却有自己的创新成分在内,看似蹈袭,实有一定程度的变化和发展。并用《题阳关图》为例说明之。

近来陆续读到几篇谈宋诗中“夺胎换骨法”的文章。“夺胎换骨”是宋代江西诗派诗人黄庭坚首先提出来的一种作诗技法,后来如陈善、杨万里等又有所补充。黄庭坚曾把“夺胎”和“换骨”分开来解释,后来的人则把这一成语当成一个完整的概念来理解了。归纳起来,我以为这四个字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自己诗中所要表达的内容或意境,在古人作品中已经表达过,而现在自己却用另一种表达方式或不同的语言来重现它,这就是韩愈在《答刘正夫书》中说的“师其意不师其辞”;另一是沿用或略加改造古人现成的诗句,但内容或意境却有自己的创新成分在内,看似蹈袭,实有一定程度的变化和发展。我以为,这两种情况在古典诗歌创作中都是无法避免的,而且这种技巧或方法本身亦未可厚非。至于既照搬古人成句,而内容或意境又与古人全同,那应当叫作“生吞活剥”,是侵夺或抄袭前人劳动成果的犯罪行为,似乎不能称为“夺胎换骨”了。

江西诗派作家的一大罪状就是把前人的诗意(甚至诗句)搬到自己作品中来,尤其以袭用杜诗最为明显。因此,“夺胎换骨”的技法也被看作一种拙劣的艺术手段。其实“夺胎换骨”这种作诗方法并不始于宋人,更不是黄庭坚一个作家的“专利”。《文史知识》1990年第三期发表的《散谈“夺胎换骨法”》(作者黄勤堂),就列举了不少唐人甚至唐以前人的诗例。即使是宋代诗人,这一方法在黄庭坚以前也早已被人运用。例如王安石的名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卷八中即认为本于五代人沈彬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即明确指出这是“夺胎换骨”,而高步瀛先生《唐宋诗举要》却根本不承认两者有沿袭关系:“此亦句法偶同耳,未必有意效之也。”也就是说,这属于王安石的创造,并非蹈袭。我们还可以再举一首王安石诗为例。他的《夜直》后两句“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同样是名句。而“春色”句仅把罗隐《春日叶秀才曲江》诗中的“春色恼人遮不得”改了一个字,这显然是“夺胎换骨”了,但两诗意境随着这一字之差而迥然不同。就连大诗人苏轼,在《太白山下早行至横渠镇书崇寿院壁》这首五律中,第一句就把唐人刘驾的《早行》一诗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马上续残梦。”后来清代的纪昀在评语中尽量为苏轼弥缝,说这是偶合,苏轼不会是“盗句”的人;其实这完全无损于苏轼在北宋诗坛的权威地位,倒是刘驾这句诗,由于苏轼的袭用才广为人知。然则这种“夺胎换骨法”作为一种艺术手段,似乎谈不上什么拙劣,相反,有时倒体现了作者的艺术匠心,所以我说它是无可厚非的。

为了使读者对黄庭坚怎样实践“夺胎换骨法”这一艺术手段有具体印象,我想举一首他写的《题阳关图》七绝加以说明。诗云:

断肠声里无形影,

画出无声亦断肠。

想得阳关更西路,

北风低草见牛羊。

《阳关图》是宋代大画家李公麟(字伯时,晚号龙眠山人)的名作,题材即用唐人王维《渭城曲》(此诗原题为“送元二使安西”)的内容,所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诗在唐代便被谱成歌曲,供送别时侑酒演唱。其中第三句要反复唱三遍,故此曲又叫《阳关三叠》。不论王维的诗,《阳关三叠》的曲,还是李龙眠的画,都是同一题材的不朽杰作。珠玉在前,黄庭坚的题画诗就很难作了。盖题诗必须符合画面的内容,而画面即以王维诗为题材,因此黄诗在主题思想上是不得更改的,只能在诗、曲之外另辟蹊径,并且还须把画摆在突出地位,因为此诗是为画而作的。这就要看黄庭坚写诗的本领了。

第一句,作者用曲来衬画。“断肠声里”,指一曲《阳关三叠》能令听者断肠,但歌声是“无形影”的。由此引出第二句,正面提到李龙眠的画。画当然是无声的,可是人们看到画面仍要“断肠”,足见这幅画的艺术魅力要高出曲调远不止一筹了。这不仅是一句比一句深入,而且也达到作者题画的本意,即突出了画的美学价值和艺术效果。然而,王维原作中“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主题在此诗头两句中尚未触及,必须在原诗的基础上换个角度把它点出来。另外,题画诗也不能就画论画,还得比画面本身多出点儿什么,即要在诗里写出画面以外的事物或感情来,这才是好诗。王诗的“西出阳关无故人”,是就送行者的角度来说的,于是黄诗乃从阳关外的大背景着笔,而且向更深层渗透,说想象中阳关以西的路上,岂但“无故人”,简直连人迹也罕见,广袤的草原上只有牛羊而已。但作者却把北朝民歌《敕勒歌》的末句“风吹草低见牛羊”给改造了,用“北风”以体现边陲的荒凉幽冷,把“草低”改为“低草”,不仅是为了合于近体诗的格律,意义也略有不同。原歌“风吹草低”,则草未必很低,是风把它吹伏倒了,草中的牛羊才被看见;而此诗的“低草”乃指短草,是北风下即将枯萎的草。这就跟《敕勒歌》原有的气氛和意境大不一样了。而用一幅场景写出塞外的冷寂荒塞,正是用透过一层的手法表达出王维诗中“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主题思想。黄庭坚说:“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一本作‘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见宋代诗僧惠洪《冷斋夜话》引)又说:“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后来的陈善认为这就是夺胎换骨法。(见《扪虱新话》)从《题阳关图》的艺术手法来取证黄庭坚本人的话,则是“规摹”或“窥入”王维原诗之“意”而以《敕勒歌》中已有的“陈言”来重新形容描述之,这不正是典型的“夺胎换骨法”的运用么!总之,以黄庭坚为开山人的江西诗派是讲求写诗的艺术技巧的,而这首《题阳关图》仿佛是一首高度技巧化了的“样板诗”,至少不失为一首有一定深度的好诗,用它来配李公麟的画是毫不逊色的。读者其以为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