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的智慧
——怀念汤一介先生

周桂钿

我曾经接受采访,谈汤一介先生跟我的一些交往。汤先生刚逝世,我写了一篇追思稿,题为《学术界领军人物——汤一介先生》。主要讲他最早创办中国文化书院,领导编纂《儒藏》,表现出杰出的学术领袖气质。

近几个月,我反复回忆汤一介先生与我的接触,发现汤先生对我的厚爱。

十多年前,我曾应北大组稿《我与北大》写了《我与北大三先生》,回忆张岱年、朱伯崑、汤一介三先生跟我的一些交往,稿交给北大,后来没有下落。与此相似的另一件事:北大百年校庆时,也曾向我征稿,主题是“我与一本书”,我写了《我与论衡》,交去,没有下落,也没让我参加研讨会。北大百年校庆很隆重,大名人才能被邀请,我这个小人物未必能在邀请之列。但是,为什么向我征稿,这就使我疑惑。不过,我的《我与王充<论衡>》一文自留底稿,后来保留下来,在别处发表了。

在北大三先生中,我最先接触的是张岱年先生。1979年在山西太原开全国性中国哲学史大会,我曾到张先生住处拜访过他,他与金景芳先生同屋。第二位就是朱伯崑先生。有一次在北京图书馆(今改名为国家图书馆)开会讨论《周易》,张政烺提出《周易》八卦卦象都是古代数字,这是新见解,但没有被多数人认可。张岱年先生讲了王国维对王亥的考证,纠正了从汉到朱熹的解释错误。张先生从此得出体会:我对《周易》有95%不懂。朱伯崑先生接着说,我懂得不超过5%。当时我想朱先生不敢超过老师,是一种谦虚的说法。后来,有一次去山东开会,回程时,我与朱先生一起在济南火车站候车,我问起这事。我说,您是国际易学联合会会长,对《易经》只懂5%,太谦虚了,没人相信。他说不是谦虚,是实际情况。他举例说,《易经》第一句“元、亨、利、贞”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从汉代以来,有一百种解释,哪一种正确,或者都不正确,谁也无法作出判断。《易经》许多卦中都有这些字,无法解读。但是,许多人注《易》、解《易》写了许多著作,没人说自己对哪一句不懂。当然,那只是采纳一种说法,未必正确。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儿不懂,只是凭自己猜想,天马行空,没有根据,随意编造。朱先生严谨治学,对我教育很大。从那以后,我没有下功夫研究《周易》,有望而生畏的感觉。我写过几篇关于《周易》的文章,都是批评不懂装懂的文化垃圾。

我跟汤一介先生的认识,还是张岱年先生介绍的。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去张先生房间拜访,张先生正跟一个人说话,我站在一旁听着。那人问,为什么陕西很多文物在地面上,而山西多在地下。张先生说,这可能跟宗教信仰有关,陕西那边,佛教的寺、塔、石窟、壁画,都在地上,道教在地上文物比较少。接着,张先生向那人介绍我,又向我介绍他,他就是北大哲学系汤一介教授。

后来,我跟汤教授交往渐多。多次在中国文化书院开会,后因参加《儒藏》编纂工作,也多次开会。还有,汤先生当上中华孔子学会会长,我也当了副会长,学会每年都开会,这样接触机会就更多了。最后,汤先生任什刹海书院院长,我也任学术委员,每次书院活动,我都去参加。那么多活动,都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现在将一些印象比较深的接触作一点回忆。

20世纪80年代,有一天,汤先生约我到王府井一个五星级宾馆去陪客。(当时工资很低,对高级宾馆不敢高攀。曾去喝过一杯饮料,28元,比一般商店贵十倍,还要求用美元结账,人民币不能用。)那一天,香港一个商人包了两桌,花1.5万元人民币。一桌7500元人民币,一桌九人,平均每人800多元。这是我知道的价格最贵的一餐。两桌十几人,同桌的多是学术界朋友,另一桌不熟。我当时是副教授,与北大也没有特殊关系。能被邀请,我受宠若惊。

20世纪90年代,当年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想请学者写一本《中国哲学与辩证唯物主义》通俗读本,召开一系列会议。第一次会议是在汤一介先生的中国文化书院召开的,请了张岱年那样的老先生,请了为数不多的青年学者,我在被邀之列。张岱年先生说,张载是唯物论者,又有辩证法思想,而且两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为什么不能称张载是辩证唯物主义者。他说,王船山也是这种情况。中国哲学史教材讲到中国哲学家,不是唯心主义,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不是形而上学,就是朴素的辩证法。张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说:如果正确,朴素何妨,如果不正确,虽然不朴素,也只不过善于诡辩而已。

汤先生的博士生论文答辩有时也请我参加。我任北师大哲学系主任时,有一次在北京图书馆开会,汤先生问我要不要毕业生,我问什么专业,他说道教专业,我说要。过不久,汤先生的这个道教专业的博士生就来报到,业务水平不错,后来算是比较出色的教授。

有一次,在北京语言大学开会,汤先生与夫人乐黛云先生也出席。我的发言涉及中西文化比较,乐先生说,中法合作办一个《跨文化对话》,她是中方主编,说我的发言就可以写成稿,在那里发表。会后,我写稿给她,发表了。后来,我又写了几篇给她,也都发表了。汤先生经常邀请海外学者来讲学,有时也通知我。有一次我去参加,听众很多,第一排留了一些座位,其中也有给我留的。还有名字贴在椅子上。这一次是刘述先讲他的治学历程。他父亲怕他学哲学专业找不到工作,他说,事实是,不是他找工作,而是工作找他。他任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主任,退休后又到台北“中央研究院”当院士。正当专业,学好了都会有工作。

清华大学成立了一个中国思想家研究所,请张岱年先生任所长。后来,根据陈元晖的建议,改名“中华孔子学会”,在民政部登记,会长还是张岱年先生。当时,羊涤生任法人代表,兼副会长、秘书长。每年都开展学术活动。活动地点常在国子监里的一个房间。后来,办公地点迁到清华大学,只在北京范围内活动。

张岱年先生逝世以后,中华孔子学会进行重大调整,重新组成一个领导团体,汤一介先生任会长,原有的副会长都保留名称,可以不参加活动,吸收一批年轻学者任副会长,张学智、李存山、王中江、凌孜、郭齐家和我都当了副会长。第一次开会,我没出席,听说大吵了一场。最后,会议决定扩大到全国去,形成全国性一级学会,与中国哲学史学会并列。在这个学会,我与汤先生共事约十年,同时认识了凌孜、李继兴等一些新朋友。

汤一介先生一辈子做了很多大事,编纂《儒藏》可能是最大的一件。

九十年代的一天,人民大学张立文那里召集会议,讨论编《儒藏》的问题。我和汤一介都参加了。佛教有《大藏经》,道教有《道藏》,只有儒家没有《儒藏》,认为应该补上。有的说清儒编了《儒藏》,钦批《四库全书》,包括经史子集。这次基本上是《儒藏》务虚会。

过了一段时间,汤一介先生也召开一个《儒藏》研讨会,不是务虚,而是讨论如何操作的问题。有许多人是从图书馆退下来的老专家,对整理古籍很内行。大家认为,两边都编,就重复了。但可以竞争投标。

又过一段时间,教育部请双方来竞标,由于汤先生有了具体编撰体例,准备比较充分,得到教育部的支持,全国十几所名校上百名学者参与。因此,汤先生竞标获胜,作为教育部重大项目立项。

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一百册的《儒藏》“精华编”出版,是阶段性成果。曾有一段时间因经费不足,半停滞了几年,汤先生发愁得很。后来教育部经费大幅增加了,汤先生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中国古籍的整理,日本学者有可取之处,我在研讨时曾建议派人去日本搜集好本子,才能编出精品《儒藏》,没被采纳,原因很多,我能理解,没再强调。

汤先生八十岁时,大家向他祝寿,我也参加了。当时我想到,周公建东都洛阳时,并没有拿工具参加劳动。我就说汤先生著作不算多,考证方面的成果,我没看到。他学生也不是都擅长考证。但他主编《儒藏》,特别需要考证功夫,他的成功就说明善于决策,善于用人,是学术界领军的帅才。

我有几次到北大参加汤先生召开的学术会议,都有人偷偷地告诉我:“你是汤先生点的名!”汤先生为什么点我的名,我反复猜想,也许他看上我的实事求是。我自己感觉,对汤先生只讲真话,不讲假话,客套话也很少。我自认是汤先生的诤友。我从不辜负汤先生的厚爱。

汤先生当了什刹海书院的院长,我也当了学术委员。

汤先生逝世以后,北大搞了追思会,我写了发言稿《学术界领军者——汤一介先生》,今后,北大还有什么活动,没有汤先生的点名,我被邀请的机会就少了。

汤先生晚年写了一本书《我不是哲学家》。这是以西方哲学模式来讲的,可能会得到许多人的认可,我有不同看法。

哲学是智慧之学,智慧有许多不同的模式。有些人学了哲学,也能写一些文章发表,讲一些哲学道理,算是初级的哲学家。有少数人将理论与实践联系,对重大实际问题做出深刻分析,对理论研究有重大突破,提出创见,产生较大影响,算是高水平的哲学大家。还有极少数人需要特别讨论。

哲学是智慧之学,只会理论,不会用于实际,纸上谈兵,当然是低层次的。先生理论联系实际,对实践有成功经验,对理论有创新成果,是杰出人才,可谓哲学大家。汉代韩信带兵打仗,有高智慧,张良擅于策划,也有高智慧,萧何领导百姓也有高智慧。在具体方面,刘邦不如这些人杰,但能使用他们取得战争胜利。知人善任,从善如流,远见卓识,境界高远。具有这种大智慧的人是领袖气质,领军帅才,都是前述杰出人才所不可比拟的。我以为汤先生就是这种人物。许多建功的文臣武将都有很高智慧,领袖的智慧高于他们。汤先生的智慧高于许多杰出哲学家。当今国家主席去看望汤一介先生,并表示对他所从事的事业要大力支持。这一点也说明了汤先生的不一般的学术地位。

有一年,汤一介先生同时得到三项大奖:吴玉章终身成就奖、孔子文化奖、北京大学哲学系奖。这三大奖应该也是领袖智慧的佐证。

(本文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