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维录:汤一介先生纪念文集
- 汤一介研究会《汤一介先生纪念文集》编委会
- 1126字
- 2021-03-27 00:19:41
初见中关园
与很多同辈相比,显然我是一只迟飞的笨鸟,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已近不惑之年。之前更缺乏专业训练,只是靠自幼杂取旁搜的一些古书,以及20世纪70年代评法批儒运动中偷学的传统文化知识而已。笨鸟本宜先飞,迟飞的笨鸟自然需要更多的付出。因此,除了接受导师的耳提面命之外,外出访学,以广见闻,尤其是必要的。所以,对于汤先生的仰慕,乃至趋庭,也可以说是近水楼台。
那次对汤先生的拜访,大概是20世纪80年代末,记不清确切时间,仅记得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是在北大东门外中关园的一个狭仄的房间。在那满地堆放着书籍的有限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清冷,房子外面似乎也飘散着凝重的静寂。汤先生和我“促膝”而谈,既可以说是如古人之“正坐”,也可以解释为不得已而为之。谈话的内容自然是关于汤用彤先生的学与治学、佛学与中国哲学。另外,先生还为我推荐了兰州大学图书馆的张书成先生。这一次拜访,于我,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懵懂的博士生而言,不啻醍醐灌顶;而汤先生在我的印象中,既无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更非传说中北京大学名流特有的狷介与不拘一格。他的一言半语,一举一动,乃至一颦一笑,都显得谦和与温良,甚至稍显木讷。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然其言切中肯綮,而无厉色,行为举止更像汤用彤先生之深藏若虚、独立不倚。不过,无论我对先生充满怎样的敬意,但在我心中,汤先生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只有一个字——慎!
中关园的拜访,在学与治学方面,虽然受益匪浅,但说句实话,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还是先生的审慎。当时,先生虽然对自己的处境只字未提,我仍然能够感到已经过去了的一连串的斗争留下的阴影。我想,汤先生一定,或许还在为批林批孔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虽然说为尊者讳,但我总觉得,“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始终是汤先生心中的痛。运动伊始,北京大学首当其冲,先生便以“黑帮”的身份遭受批判,举着一个硕大的、上面写着“黑帮汤一介”的黑牌子,站在一个高台子上,天天如此。时常还想着,如果举不动了,牌子掉下来,砸在群众头上,这样不被当场打死,也得成为“现行反革命”。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好不容易得到解放,受到信任,在“梁效”做了“哲学工作”,参与了当时“评法批儒”的运动,却又成了“犯有一般性错误”的“御用文人”,落了个再度接受审查批判的下场。运交华盖,处处碰壁,无论怎样努力,多么小心,时时都可能祸从天降。何去何从,难以定夺。正确路线的选择,远比不避难、不逃责难得多。尽管先生一再说“我错了”,甚至想跳进未名湖以求解脱。如此“三省吾身”的自我批评和错则能改的精神固然可贵,也是儒家光明磊落的基本德行。但是,在那特殊的年代,到底哪里错了,或者说错在哪里,我想这一直都是先生不堪回首,在心里更不敢深究的一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