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维录:汤一介先生纪念文集
- 汤一介研究会《汤一介先生纪念文集》编委会
- 1584字
- 2021-03-27 00:19:41
序《汤用彤评传》
攻读博士学位,我选择的方向是中国近代学术史,博士论文又是《晚清佛学与近代社会思潮》,自然要亲近汤用彤先生。毕业后,很快便投入汤用彤学术思想研究的课题,虽然经费不多,但意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而终有所成。
汤用彤先生幼承庭训,早览乙部,继于哈佛接受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寄心玄远之学”;回国后又教学南北,“居恒爱读内典”;钱穆尝谓之“读其书不易知其人,交其人不易知其学”,乃“极高明而道中庸”者。毫不夸张地说,汤用彤先生之学,熔铸今古,化恰中西(印),可以说是宏阔深邃,难以企及;加之日常深居简出,交往也只在少数朋友之间,所以真正把握他的全部思想实属不易。拙作若有所得,无疑得益于汤一介先生的指导和具体帮助。
直到1993年,适逢其会,恰恰是汤用彤先生百年诞辰,研究成果以《汤用彤评传》,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付梓。汤先生不辞辛劳,撰长序一篇,12页12000多字。文章追述了汤氏三代人的家学家风,道德文章,为人为学,可以说是拙著的导引,以及汤用彤学术思想提纲挈领的论述。字里行间,我似乎看出先生走出了阴影,重新承担起一个“哲学工作者”,以及教书育人的历史责任。
我始终记得,汤先生在序中特别突出了汤氏家风。他说辛亥那年,祖父雨三公离都归黄梅老家之前,诏示弟子儿辈“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等“立身行己之大要”,告诫“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并以《颐园老人生日讌游图》长卷传世。上述告诫对用彤先生影响甚深,并请欧阳竞无、柳诒徵等题诗其上。事实证明,汤一介先生同样以此为立身行事之本,始终保持着勇于担当的淳儒风范。
论及家庭教育,汤一介先生说:“用彤先生颇喜用湖北乡音读《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和庾信的《哀江南赋》”,并且以很少的言教的方式,引领其吟咏《哀江南》。所以,汤一介先生自幼就能熟背。先生还引述庾信《哀江南赋》中“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也有希望“让儿女、孙子背诵这两篇名作”,以传承家风,“在道德文章方面都有所成就”。但是时代不同了,先生带着沉重的惋惜,不无遗憾地说:“他们都落户美国,且学有所成,虽能背诵,心情与用彤先生当年自然大大不同了。当年用彤先生留学美国,四年而归,于家风卓然有所发明,对民族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今我的儿孙却成了异国公民,俗语谓,‘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看来家风也难再传了。”序言最后,先生接着还说:“在国内时,他们的爱国热情无人接受,甚至连上大学也曾几度受阻,最后只能远走高飞,虽情系祖国,也只能忍痛离乡。谁之过?问苍天欤!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愿年轻人能在自己的国土上摆平一张书桌,能读自己愿读的书,写自己愿写的文章,做自己愿做的事,谱写人类文明的新篇章。唯有如此,我们的先辈才能含笑九泉,我们的后代才能永受文明之福。”显然,先生虽然几度沧桑,几度磨难,在这些话里却没有对个人沉浮荣辱的关切,除了对时势的惋惜之外,流露出来的则是《哀江南》,以及传统中“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忧患意识。
关于先生的序言,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序言中原有一段批评大学教育的文字,在后来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书中,由于编辑的谨慎,无可奈何地删除了。这段话是:
后来郑昕先生任哲学系主任时曾说过:“汤先生做系主任时是无为而治,现在我要有为而不乱。”事实证明,有为则必乱。几十年来北大哲学系江河日下,好传统好学风日见削弱,如果不及时反思改进,我看以后实难与北大之名相符。
其实,编辑顾虑投鼠忌器,以免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是好意。我当时既有些迷茫,也有点唐突。于是未经汤先生同意,就让出版社给删了。事后想来,大为不妥。汤先生所指并非某个人和某个专业,实在是对中国大学教育每况愈下的普遍现状有所警戒而已。至今看来,先生的担心和批评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为那些没能读到此段文字的学者们表示我的歉意,也向远在天堂的汤一介先生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