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新的“世界”意识及“国际”观念

历史上的中国人坚信儒家“声教迄于四海”,只有“天下”即“中国”观念,没有“世界”意识。利玛窦给中国人带来的地圆说和万国观,也没能真正动摇中国人的信念,更何况利氏世界地图在18世纪之后已很罕见,知之者甚少,直至魏源辑著《海国图志》,利氏世界地图重又得到中国学界的关注。[1]中华天朝中心主义的彻底破灭,是19世纪下半叶的事。王韬《地球图·跋》云:“大地如球之说,始自有明,由利玛窦入中国,其说始创,顾为畴人家言者,未尝悉信之也。而其图遂流传世间,览者乃知中国九州之外,尚有九州。”[2]郑观应则在《盛世危言·论公法》中说:“[中国]其号曰有天下,而实未尝尽天所覆、尽地所载而全有之,则固一国也。知此而公法可言矣。[……]公法者,彼此自视其国为万国之一,可相维系,而不可相统属之道也。”[3]西方炮舰政策打开中国门户所带来的交通往来,使得近代意义的世界观念取代了传统的天下观念,即所谓“四海九州岛”观念。[4]时人重温《史记》孟荀传中的“邹衍谈天,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乃天下八十一分之一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岛,禹之所奠九州岛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岛也;[……]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为天地之际焉。”[5]新的发现,逼迫时人不断考问中国典籍,如张德彝所指出的那样:

按《淮南子》谓南方曰南极之山,曰暑门;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所谓南极之山者,必闽粤临海之山也。所谓暑门者,比近赤道之地也。不知赤道在南仍有温带寒带及冰洋等处,是真南极也。彼所谓“南极”者,中国之南极,非天下之南极也。所谓暑门者,中国之暑门,非天下之暑门也。[6]

不仅“天下”一词获得了崭新的内容,人们还开始关注天底下的世界。“世界”本是旧词,源于佛经;[7]古往今来曰世,上下四方曰界,不可分隔的时间和空间合为“世界”。魏源《海国图志》中有一段著名的美国论:“数百年来,育奈士迭遽成富强之国,足见国家之勃起,全由部民之勤奋。故虽不立国王,仅设总领,而国政操之舆论,所言必施行,有害必上闻,事简政速,令行禁止,与贤辟所治无异。此又变封建郡县官家之局,而自成世界者。”[8]此处“世界”,虽然还是传统概念,但它所表达的意思,肯定不是佛教中的现世之说,亦非中国高僧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它所呈现的是一片新天地、一种新气象、一个新世界。[9]正如后来梁启超所说:

且夫泰西富强,甲于五洲,岂天之独眷顾一方民哉。昔尝考之,实自英人培根始也。培根创设奖赏开新之制,于是新法新理,新器新制,新学新政,日出月盛,流沫于各邦,芬芳于大地。诸国效之,舍旧图新,朝更一制,不昕夕而全国之旧法尽变矣,不旬日而全球之旧法尽变矣。无器不变,亦无智不新,至今遂成一新世界焉。[10]

今日之世界,新世界也。思想新,学问新,政体新,法律新,工艺新,军备新,社会新,人物新,凡全世界有形无形之事物,一一皆辟前古所未有,而别立一新天地。[11]

正是“新世界”景象,才是维新之士面对新时局的世界意识,并成为他们同顽固势力进行斗争的论据。唐才常说:“今夫世俗之子,荣古而虐今,贵耳而贱目,尊旧而卑新,比比然矣。西人则以新学、新国、新世界相夸耀,而鄙吾‘支那’为旧国,为老国,为天弃之国。吾‘支那’之人,则亦自安于旧、而老、而天弃,夷然弗之耻。”[12]“变化”是新世界的主要特征之一,人们到处可见“世界蕃变之迹,国土迁异之原”[13],这同传统天下观的“天不变、道亦不变”之理念截然不同。华夏中心主义的中国,“其执政者枵然自大,冥然罔觉,不复知有世界大局,”[14]完全像“中古以前(罗马解纽以前)欧洲之政治家,常视其国为天下,所谓世界的国家,world state是也。”[15]“世界”概念的新用,是甲午之后的显著现象;尤其在19/20世纪之交,时人对新世界的认识有许多标签,“文明”“进步”“自由”“平等”等新潮思想最为明显,梁启超则是鼓吹欧西“今日之民权世界”[16]之最耀眼者:“近百余年间,世界社会,日进文明,有不可抑遏之势。”[17]“今者,全世界文明进化之运,相逼而来,自由平等之义,已浸入中国人脑中。”[18]从“天下”到“世界”到“国际”的演化,出于对新的世界秩序和现代民族国家的认识,其直接原因是中华天下“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19],其醒豁特征则是天朝话语向“民族—国家”话语、向“主权”话语的转变,即“国家”思想的确立,以及对建立在国民和国家主权基础上的民族国家的追求。“国家思想者何?一曰对于一身而知有国家。二曰对于朝廷而知有国家。三曰对于外族而知有国家。四曰对于世界而知有国家。”[20]在梁启超看来,新时代的国民“能自动而非木偶,能自主而非傀儡,能自治而非土蛮,能自立而非附庸,为本国之民而非他国之民,为现今之民而非陈古之民,为世界之民而非陬谷之民”[21]。这一切都导致民族主义在20世纪初之中国的勃兴,“民族”和“国家”成了那个时代的关键词。

王韬在《答强弱论》中指出:“所谓世界者,约略不过万年,前五千年为诸国分建之天下,后五千年为诸国联合之天下。”[22]华夏中心主义的解体,以及对世界格局的认识和国家认同,必然带来新的表述形式。在一个全新的概念体系中,中国不再是远近夷狄之上的唯一国家,也不是鹤立鸡群的中心,而只是国际共同体中的一员、民族国家之一。这样,“国际”交往便成为一种常态。“国际”一词是从日本引入的概念。1897年,在日本汉学家古城贞吉为《时务报》译自日语的文字中,一再出现“国际”一词:

然则宜速即改订中俄条约,以明彼我财务之交涉,并定国际之章程为要耳。(《论黑龙江省将来大局》)[23]

及千八百九十三年,与英国下议院商略,遂订约于华盛顿府,乃吾人所提倡而成焉。盖此种条约,实为近世出色之良法。何则?欲不假兵力,而裁断国际之纷争也。然则以何物为准的乎?曰正义与道理是也。由是观之,此法足以夸示各国,使各国仿效我邦也无论矣。(《美国总统演说》)[24]

然至今日,则官民协和,互以信实相交,不拘旧习,开新智识,以出于合宜之途,是为今日之亟务也。抑今果何时乎?虽人人相竞于商务,至若国际争强,则更有大者在焉。(《大隈伯论变更国政》)[25]

吾人尝论布哇之事,言日间事必至于此极,以大警我当轴之人,今果接如此之报告,是使吾人得知言之名也。抑所以解释邦国交际纷议之理,盖有二焉:一曰国际之道义,二曰国际之利益是也。今夫就国际之道义起见,虽布哇立国微弱,而其于我也,亦至亲之邦国矣。苟有欲亡斯国,而并其民者,则我岂宜默视哉。[……]若为国际之利益起见,则须维持之,且谋增进其利益之道。盖各国所同志也,况布哇之与我,其利益关系极为至密也。(《论美哇合并》)[26]

也是在1897年,康有为在其《日本书目志》中收录了伊藤悌治、福原镣一郎、平冈定太郎等法学家的“国际公法”或“国际私法”著作。他在1898年1月29日《上清帝第六书》请求设立法律局时,亦涉及“国际公法”[27]。梁启超在1899年《东籍月旦》中介绍有贺长雄著《近时外交史》和德比缁儿著、酒井雄三郎译《今世欧洲外交史》时指出:“此两书虽以外交为重。然十九世纪列国之事迹。几无不与国际有关系者。故不独专学外交者所必读。即寻常学者亦宜研究也。”[28]以上“国际”一词,当为汉语中“国际”概念较早的运用之例。此后,“国际”之说急剧增长。且以1899年和1900年这两年的《知新报》和《清议报》为例,我们可以在这两个刊物中找到的说法有:国际团体,国际会议,国际公法,国际法典,国际法,国际势力,国际相交,国际交涉,国际关系,国际事务,国际均势,国际纷争,国际竞争,国际伦理,国际举措,国际情形,国际条约等。用唐才常话来说:“国际之关系,民智之开张,文化之进步,无一不百倍于古人,而不可以三百年前蛮触之争相等伦也。”[29]

上文提到的“公法”“外交”“世界”“国际”等概念,同本章以四个词为重点来展开讨论的语言概念嬗变密切相关。涉及“外国”“外交”的词和词组,只要它们与“夷”“洋”“西”“外”之转换了的概念体系有所关联,都毫无疑问地属于这个范畴。没有“夷夏”之辨向“国际”话语的转型,没有“夷”“洋”“西”“外”之递嬗,许多与外国和世界、与陌生现象和事务有关的新概念是不可想象的。不仅如此,影响更为深远的是,许多西方(新)概念的中文翻译,(不管它们是以什么途径译成汉语的,都同这一嬗变难解难分。换言之,这里不仅涉及许多(翻译)概念的定型和标准化,更是关乎一个(即便不是事先策划的)总体方案,一个19世纪下半叶逐渐形成的、合乎逻辑的、相互关联的概念体系。这个体系与“夷”字亦即夷夏观念“冰炭不同器”。作为本章结尾,笔者再选录一些辞书中的翻译概念或曰概念的翻译,这里无需再作阐释,因为义项本身就是阐释。

国际概念翻译表[30]

[1] 参见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第73页。

[2] 王韬:《地球图说跋》,《弢园文新编》,第140页。

[3] 郑观应:二十篇本《易言·公法》,《郑观应集·救时揭要(外八种)》(上),第178页。

[4] 参见周光庆、刘玮:《汉语与中国新文化启蒙》,第32-36页:“天下”。

[5] 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第77页。——其实,此类论说早已见之于明末清初,如瞿式榖所言:“尝试按图而论,中国居亚细亚十之一,亚细亚又居天下五之一,则自赤县神州而外,如赤县神州者且十其九,而戋戋持此一方,胥天下而尽斥为蛮貉,得无纷井蛙之诮乎!”(瞿式榖:《职方外纪小言》,载艾儒略原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9页)

[6] 张德彝:《随使英俄记》,第287页。

[7] 《楞严经》曰:“云何名为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8] 魏源:《外大西洋·弥利坚国即育奈士迭国总记》,《海国图志》(下)卷六十,第1662页。

[9] 19世纪的一些西学著述,常把美国视为“新世界”,参见谢卫楼:《万国通鉴》(1882),丁韪良:《西学考略》(1883),艾约瑟:《欧洲史略》(1886)

[10] 梁启超:《经世文新编序》(1898),《饮冰室文集》之二,第47页。

[11] 梁启超:《灭国新法论》(1901),《饮冰室文集》之六,第32页。

[12] 唐才常:《通种说》(1897),《唐才常集(增订本)》,第226页。

[13] 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1896),《饮冰室文集》之一,第123页。

[14] 梁启超:《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1899),《饮冰室文集》之四,第61页。

[15] 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1902),《饮冰室文集》之十,第10页。

[16] 梁启超:《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1902)《饮冰室文集》之六,第113页。

[17] 梁启超:《清议报叙例》(1898),《饮冰室文集》之三,第29页。

[18] 梁启超:《论中国人种之将来》(1899),《饮冰室文集》之三,第50页。

[19] 梁启超:《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1899),《饮冰室文集》之四,第60页。

[20] 梁启超:《新民说》(1902),《饮冰室专集》之四,第16页。

[21] 梁启超:《论教育当定宗旨》(1902),《饮冰室文集》之十,第61页。

[22] 王韬:《答强弱论》,《弢园文新编》,第104页。

[23] 载《时务报》第二十三册(1897年4月12日),见《强学报·时务报(影印本)》,第1567页。

[24] 载《时务报》第二十七册(1897年5月22日),同上,第1841页。

[25] 载《时务报》第三十一册(1897年6月30日),同上,第2123页。

[26] 载《时务报》第三十二册(1897年7月10日),同上,第2181页。

[27] 康有为:《上清帝第六书》(通称《应诏统筹全局折》),载中国史学会编:《戊戌变法》(第二册),第200页:“今宜采罗马及英、美、德、法、日本之律,复位施行;不能骤行内地,亦当先行于通商各口。其民法、民律、商法、市则、舶则、讼律、军律、国际公法,西人皆极详明,[……]”(另见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专集》之一,第14页)六十卷本《海国图志》(1847)中的《夷情备采》,节译了瓦泰尔(Emer de Vattel)的《万民法》(国际法),标题为《滑达尔各国律例》。丁韪良译《万国公法》(1864)之后,中文国际法译著还有《公法会通》《公法便览》《公法千章》《公法总论》《各国交涉公法》《各国交涉便法》等。

[28] 梁启超:《东籍月旦》,《饮冰室文集》之四,第96页。

[29] 唐才常:《送安藤阳州君入燕都序》,《唐才常集(增订本)》,第397页。

[30] 资料来源:《新尔雅》(1903);Technical Terms(1904);《汉译法律经济辞典》(1907);《英华大辞典》(1910);《普通百科新大辞典》(1911);《华英辞典》(1912);《汉译日本法律经济辞典》(1913);《官话》(1916);《新文化辞书》(1923);《中英法外交词典》(1925);《哲学辞典》(1926);《汉英军事辞典》(1935);《现代惯用语:新术语》(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