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语传统“党”概念

《说文解字》释“党”为“尚黑”,也就是汉语繁体“黨”字。确实,中国历史典籍中,与“党”字组合的概念或成语数不胜数,[1]其贬义内涵与外延是显而易见的。《论语》中便有“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或“吾闻君子不党”之说,又云“相助匿非曰党。”《淮南子·氾论训》:“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国语·晋语五》:“宣子召而礼之,曰:‘我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夫周以举义,比也。举以其私,党也。’”韦昭注:“阿私曰党”。当然,典籍中的“党”字还有其他一些含义,本章所讨论的是政治语言中的“党”字,而非中国古代“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之说,亦非贾岛《石门陂留辞从叔谟》诗中的“何时临涧柳,吾党共来攀”。

毋庸置疑,“党”字在中国近现代之前的政治用语中,几乎全是贬义。汉徐幹《中论·谴交》曰:“有善而不以告,谓之蔽贤,蔽贤有罚;有恶而不以告,谓之党逆,党逆亦有罚。”《后汉书·袁术传》:“乃各外交党援,以相图谋。”唐孟郊《寄张籍》诗曰:“古人贵从晦,君子忌党朋。”唐李翱《从道论》:“道之公,余将是之,岂知天下党然而非之;道之私,余将非之,岂知天下聱然而是之。”宋刘克庄《跋山谷书范滂传》:“党祸东都最惨,唐次之,本朝又次之。”宋陆游《书感》诗:“党祸本从名辈出,弊端常向盛时生。”元耶律楚材《辨邪论序》:“党恶佑奸,坏风伤教,千载之下,罪有所归。”《明史·赵用贤传》:“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其风不可长。”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二十回:“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明冯梦龙《智囊补·兵智·赵充国》:“党坚势盛,附者寝多,臣恐国家之忧,不二三岁而已。”清孔尚任《桃花扇·归山》:“党祸起新朝,正士寒心,连袂高蹈。”清刘大櫆《颍州府通判吕君墓表》:“穷其党徒,民得安处。”综上语录,历史上对党的定义,无外乎党为私,党为邪,党为患;或者就是成语所说的“结党营私”之类。

欧阳修呈献给宋仁宗的传世名篇《朋党论》,可谓论朋说党的一篇精彩政论散文。因其环环相扣,严辨君子、小人,现大段抄录如下: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2]

《论语》“群而不党”或“君子不党”的经典之说,深刻地影响了后人对“党”的理解。宋仁宗时,朋党之论甚嚣尘上之际,范仲淹、欧阳修等人被指为朋党,他们自己也以朋党自居:君子之朋。欧阳修的“君子有党”论与孔子的朋党观念背道而驰,他试图通过对朋党的邪正之分亦即君子小人之辩,给“朋党”概念正名或重新定义,注入新的内涵,并提出“小人无朋,唯君子则有之”的论点。所谓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已见于北宋初年王禹偁的《朋党论》;[3]欧阳修之后,司马光、苏东坡和秦观亦撰《朋党论》,均论述了君子小人各有其党的观点。不是“君子不党”,而是以(“同道”与“同利”所界定的)“君子”“小人”区分朋党。此时,传统的“党”或“朋党”概念因为新的内涵而发生了变化。欧阳修《朋党论》中的“君子”与“小人”,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道德意义和社会身份上的意义,并具有代表和维护不同群体之不同利益的政治涵义。因此,这个上下文中的“朋党”,与今天所说的集团、宗派等概念相通。[4]虽然“朋党之说,自古有之”,而且东汉的阉党与清流、中晚唐的牛僧孺与李德裕的朋党之争,无疑属于政治斗争,但是就概念而论,自《朋党论》起,“党”字的政治特色明显加重。另外还必须指出,欧阳修之辈以及中国传统的“党”字与现代汉语中的“党”字,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但不属于一个概念。[5]今天所说的“党”,是西学东渐的产物,是汉语古词衍生而成的,后文将详述。

不管欧阳修的“理论”多么深刻,文章多么精美,《朋党论》似乎并未改变人们对“党”的约定俗成的看法,也没能动摇“君子不党”的经典观点。“朋比为奸”的说法深入人心,还有诸如《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之类的古训。北宋朋党论以后,作《朋党论》者不乏其人。雍正帝也作有《朋党论》,驳斥欧阳修的“君子党”“小人党”之说;严禁士人结社,直至乾隆末年。

一般而论,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党”是坏称,结党是不名誉的事。诸多典籍记载着党的“前科”,无数成语和概念使“党”字贬而又贬,常被用来攻击他人。这便是中国人在19世纪走向世界、最初接触西方政党现象的本土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

[1] 例如“党比”“党羽”“党见”“党伴”“党庇”“党阿”“党附”“党徒”“党偏”“党恶”“党棍”“党众”“党祸”“党贼”;又如“党邪陷正”“党同伐异”等。

[2] 欧阳修:《朋党论》,《欧阳修全集》,第124页。

[3] 王禹偁《朋党论》:“夫朋党之来远矣,自尧、舜时有之。八元八凯,君子之党也;四凶族,小人之党也。惟尧以德充化臻,使不害政,故两存之。惟舜以彰善明恶,虑其乱教,故两辨之。由兹而下,君子常不胜于小人,是以理少而乱多也。夫君子直,小人谀;谀则顺旨,直则逆耳。人君恶逆而好顺,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全宋文(校点本)》〔第四册〕,卷一五一,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第440页)

[4] 参见漆侠:《范仲淹集团与庆历新政—读欧阳修〈朋党论〉书后》,载《历史研究》1992年第3期,第126页。

[5] 强调此点,旨在说明“中国古代政党与现代政党的比较研究”之类的命题在认识上的混淆及其对概念本身的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