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14年到1918年的世界大战[27]以来，西班牙内战或许是带来谎言最多的一次事件。尽管《每日邮报》[28]的记者目睹了许多修女被奸污与虐杀，但是亲法西斯报纸造成的伤害未必最多。正是《新闻纪事报》（News Chronicle）和《工人日报》（Daily Worker）这两家左翼报纸利用高超得多的手法歪曲事实，才导致了英国民众难以了解西班牙内战的本质。
这两家报纸精心掩盖西班牙政府（包括半自治的加泰罗尼亚政府）害怕革命甚于害怕法西斯分子的事实。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西班牙内战会以某种妥协告终，而且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兵不血刃就平息了毕尔巴鄂叛乱的西班牙政府并不想要太多胜利，但它镇压革命之彻底却毋庸置疑。一段时间以来，恐怖统治正在蔓延——政党遭到强力压迫，媒体受到严厉审查，间谍活动层出不穷，还有许多人未经审判就被关进监狱。我在六月底离开巴塞罗那时，那儿的监狱就已经爆满；其实正规监狱在这之前就早已人满为患，犯人们被塞进空置车间和各种临时监狱里。需要注意的是，目前被关在监狱里的人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革命者。他们身陷囹圄，并非因为他们的观点不容于右翼，而是因为他们的观点不容于左翼。把他们关进监狱的人，就是那些连名字都会让加文[29]害怕的可怕革命者——共产主义者。
对抗佛朗哥的战争也同时在继续，但除了前线战壕里的倒霉鬼之外，西班牙政府里没有人把这场战争当真。真正的斗争，是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斗争，是工人们和自由主义—共产主义集团之间的斗争，前者徒劳地想要抓住1936年争取到的少许果实，后者却顺利将这些果实夺走。不幸的是，英国国内很少有人知道，共产主义如今已是反革命势力，西班牙各地的共产主义者也已经和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结盟，不择手段地镇压或抹黑有革命倾向的政党。因此，他们才会荒诞地被本质上和他们相同的右翼知识分子抨击为恶毒的“赤色分子”。例如，温德汉姆·刘易斯[30]先生就应该喜欢共产主义者，至少应该暂时如此。共产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同盟在西班牙几乎战无不胜。西班牙工人在1936年争取来的一切，已经没有剩下什么实质的东西，仅仅剩下几家集体农场和农民在去年夺取到的一些土地。而且，等到没有必要再安抚农民的时候，农民想必也会成为牺牲品。要想知道局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就必须回顾这场内战的源头。
佛朗哥对权力的追求不同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发动的军事叛乱与外国入侵相似，因此尽管他一直在寻求民众支持，但却并未得到太多。他的主要支持者，除了某些大企业主之外，就是拥有土地的贵族和寄生虫般的庞大教会。这种叛乱显然会遭到各方力量的抵抗，而这些力量在其他方面并不能达成共识。农民和工人憎恨封建主义和教权主义；可是“自由”资产阶级也同样憎恨封建主义和教权主义，他们丝毫不反对那种更为新式的法西斯，至少只要这种新式的法西斯没有被称为法西斯，他们就不会反对。“自由”资产阶级的自由，是以自己的利益为限的。他们支持“任才能驰骋”这种程度的进步。他们显然不可能建立一个工农穷得买不起商品、企业要为主教的圣衣缴纳重税、报酬丰厚的工作都自然而然地落到公爵私生子的娈童的朋友手里的封建社会。因此，面对着佛朗哥这种嚣张的反动派，你就会发现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这对死敌会暂时并肩作战。这个令人不安的联盟被称作“人民阵线”（共产主义报刊赋予其虚假的民主意味，称之为“人民的阵线”）。这个联盟就像双头猪或玲玲马戏团里的畸形人一样，自有其生命力，自有其存在的权利。
在紧急情况下，人们定会感受到人民阵线中的矛盾。因为即便是在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并肩与法西斯斗争的时候，他们也有着不同的目标。资产阶级的目标是资产阶级民主，也就是资本主义；而工人阶级的目标，就他们自己的理解而言，是社会主义。革命初期，西班牙工人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十分清楚。在法西斯败北的地区，工人们并不满足于将叛军驱赶出城，他们还不失时机地夺取土地和工厂，建立地方委员会、工人纠察队、警察部队等机构，形成了工人政府的雏形。但他们犯了让共和政府名存实亡的错误——这或许是因为大多数活跃的革命者都是不相信议会的无政府主义者。而且，后续的政府尽管进行过各种人事调整，但都同样带有资产阶级改良派的特征。刚开始时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共和政府（尤其是在加泰罗尼亚）几乎毫无力量，资产阶级也不得不隐藏身份，甚至伪装成工人，我在十二月抵达西班牙时依然能看到这种情况。后来，权力由无政府主义者手中落到共产主义者和右翼社会主义者手中，共和政府便能重振旗鼓，资产阶级不再躲躲藏藏，原来的贫富分化再次出现，而且没有太大改善。从此以后，除了少数紧急军事情况下的行动外，共和政府的每次行动都在毁掉革命最初那几个月的成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我只想讲讲工人纠察队的解体。工人纠察队是以真正的民主体系为基础组织起来的，官兵拿着同样的工资，相互之间的交往也完全平等。后来，工人纠察队被人民军队（共产主义者的说法是“人民的军队”）取代，极力效仿普通的资产阶级军队，有特权军官制度，薪水差异巨大。当然，官方宣称这是出于军事必要性，也确实在短期内提高了军事效率。然而，这种改变的确切意图，是为了打击平均主义。政府部门全都依样画葫芦，结果在战争和革命爆发仅仅一年后，西班牙实质上又成为了普通的资产阶级国家，而且还有恐怖统治在维持现状。
如果没有外国的干预，这场斗争的走向或许不会是现在这样。但共和政府的军力薄弱，外国不可能不干预。面对佛朗哥的外国雇佣兵，共和政府被迫向俄国求助；虽然俄国提供的装备数量被严重夸大（初到西班牙的那三个月里，我只看到过一件俄国武器，一把孤零零的机枪），但仅仅是这点武器援助就让共产主义者掌握了权力。起初，俄国飞机和枪炮，以及国际纵队（未必是共产主义组织，但是却由共产主义者控制）优秀的军事素养，极大地提升了共产主义的影响力。但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俄国和墨西哥是仅有的两个公开提供武器的国家，所以俄国人不仅能赚钱，还能借机提条件。简而言之，他们的条件是：“镇压革命，不然就不提供装备。”一般认为，俄国人之所以持这种态度，是因为他们如果表现出煽动革命的姿态，那么《法苏互助条约》——以及俄国与英国结盟的希望——将会受到冲击；也有可能是因为西班牙发生真正革命的场景会在俄国引起不必要的反响。当然，共产主义者否认受到俄国政府的直接施压，但就算确有此事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所有国家的共产党都可以被看作是俄国政策的践行者。而且可以确定的是，西班牙共产党和它控制下的右翼社会主义者，以及全世界的共产主义媒体，都在用它们强大且还在不断加强的影响力左右着反革命。
我在前面说到，西班牙国内的真正斗争，从西班牙政府这边来看，是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斗争；而西班牙政府虽说很希望不被佛朗哥打败，但却更希望破坏战争爆发带来的巨大变化。
共产主义者定会觉得我的观点都不正确或故意曲解。他们会告诉你说，西班牙政府镇压革命的说法全是胡扯，因为革命根本就没有发生，还会说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击败法西斯和保卫民主。重要的是，从这种说法中，我们可以看出共产主义者的反革命宣传是如何奏效的。如果因为英国的共产党力量较小且相对弱势，你就认为这与英国无关，那么你就错了。如果英国与苏联结盟，我们就能很快看到其中的相关性；甚至在结盟前我们就能看见，因为随着越来越多的资本家意识到当今的共产主义正在走资本主义路线，共产党的影响就一定会提升，而且现在就明显在提升。
大体说来，共产主义宣传依赖于利用法西斯主义的恐怖（这也不假）恐吓民众；他们的宣传方式还包括伪称——不用太多语言渲染，而是通过暗示——法西斯与资本主义无关。法西斯主义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邪恶，是一种失常或“群体施虐”，突然打开关满杀人狂的精神病院时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此渲染法西斯主义，你至少就能在短期内动员舆论反对它，而且还不会掀起革命运动。你可以利用资产阶级民主，也就是资本主义，来反对法西斯主义。但同时你必须摆脱那些指出法西斯和资产阶级“民主”是一丘之貉的麻烦人。要摆脱他们，首先要把他们说成不切实际的空想家。你告诉他们，说他们误解了这件事情，说他们分裂反法西斯力量，说现在不是空谈革命的时候，我们现在要和法西斯主义开战，但不要太计较我们到底为何而战。如果他们仍然不闭嘴，你就得转变态度，指责他们是卖国贼。更准确地说，你得指责他们是托派分子。
托派分子是什么？这是个骇人的词——在此时的西班牙，只要有传言说你是托派分子，恐怕不用审判就能把你无限期地关起来——它才开始在英国传播，以后我们就能更频繁地听到它。托派分子（或托派法西斯）通常是指为了分裂左翼力量而伪装成超级革命者的法西斯分子。这个词的三层不同意义赋予了它特别的力量。它既可以指像托洛茨基那样渴望世界革命的人，也可以指托洛茨基所领导的组织的成员（这是这个词语唯一的合理用法），还可以指前面说到的伪装起来的法西斯分子。这三层意义能随意转换。第一层意义可以涵盖第二层意义，第二层意义则几乎永远包含着第三层意义。所以，如果某人被听见表达过对世界革命的支持，那么他就是托派分子，进而也是法西斯分子。在西班牙，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英国也是一样，只要是宣称自己信仰革命社会主义的人（也就是宣称信仰共产党几年前信仰的东西），都会被怀疑是被佛朗哥或希特勒收买的托派分子。
这种指控十分巧妙，因为它不论如何都有可能是真的，除非碰巧有人能予以证伪。法西斯间谍可能会伪装成革命者。在西班牙，只要是观点比共产党更左的人，都迟早会被指控为托派分子，或者至少也会被指控为叛徒。战争初期，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一个共产主义反对党，大致和英国的独立劳工党对应——是一个得到民众普遍认同的政党，该党在加泰罗尼亚政府还占据了一个部长职位，后来被逐出政府，然后被指控为托派政党，随后遭到镇压，警察能抓到的党员都关进了监狱。
就在几个月前，无政府工团主义者还被称作共产主义者身边的“忠实战友”。他们后来却被排挤出政府，接着似乎也不再那么忠实，现在正走在成为叛徒的道路上。接下来被排挤的是左翼社会主义者。左翼社会主义者、西班牙前总理卡瓦列罗在1937年5月前还是共产主义媒体的宠儿，如今早已离开舞台中央，成了托派分子和“人民公敌”。这种花招就这样继续。这种做法逻辑上的结果是建立一个镇压所有反对党和反对派报纸，并且把所有重要的异议分子都关进监狱的政权。当然，这样的政权将会是法西斯。它和佛朗哥想要施行的法西斯不同，它甚至比佛朗哥的法西斯更值得争取，但它依然会是法西斯政权，只是由共产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控制，名字自然会有所不同。
此外，西班牙政府能赢得内战吗？共产主义势力反对革命性的混乱状态，因此它往往能在俄国援助之外带来更好的军事效率。如果说无政府主义者在1936年8月到10月间拯救了西班牙政府，那么在十月之后拯救了政府的就是共产主义者。然而，在组织防守的过程中，共产主义者成功扼杀了西班牙国内的热情。他们使军事化强制征兵成为可能，也成为必然。早在今年一月，义务征兵事实上就已经中止。革命军队有时能靠热情赢得战争，但强制征召的军队则只能依靠武器取胜。西班牙政府不太可能拥有明显的装备优势，除非法国进行干涉，或者德国和意大利决定夺走西班牙殖民地，让佛朗哥陷入困境。整体看来，僵局似乎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西班牙政府真的想赢吗？可以确定的是，政府并不想输。但是，天上有佛朗哥的战机，海里有德国和意大利的舰艇，如果政府大获全胜，就会带来许多难题，而且有些问题已经明显得无需在此提及。由于没有真正的证据，我们只能通过战争结果来做判断，但我怀疑西班牙政府想要的是能够基本维持战争局面的妥协。所有的预言都会是错的，我的预言也一样，但我还是想碰碰运气预测一次：尽管战争可能很快结束，也可能持续数年，但是它会以西班牙的分裂而告终，可能分裂成几个新国家，也可能分裂成几个经济区。当然，总会有一方，或者两方都将这种妥协称为胜利。
我在这篇文章中所说的一切，在西班牙甚至法国都是老生常谈。但是在英国，虽然人们对西班牙内战颇感兴趣，但极少有人听说过西班牙政府内部的可怕斗争。这当然不是偶然。阻止英国人了解西班牙局势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我可以举出详细的例证）。本应知道更多实情的人们已然适应了欺骗，因为你如果说出西班牙的实情，那么这种实情就会被用作法西斯宣传。
这种胆怯的后果显而易见。如果英国民众读到关于西班牙内战的真实报道，那么他们就有机会理解什么是法西斯，知道如何对抗法西斯。实际上，《新闻纪事报》把法西斯描述成在经济困境中呻吟的老顽固们所特有的杀人狂热，而这种印象已经前所未有地深入人心。因此，我们离“反法西斯”大战（参照1914年的‘反军国主义’大战）又近了一步；只需一周，这场大战就会让英国版法西斯主义的绳索套住我们的脖子。
（罗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