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城镇的贫民区里,你就总会碰到几家小报摊。它们的外表几乎如出一辙:外面贴着几张《每日邮报》和《世界新闻报》的海报;狭窄的橱窗里摆着一些糖果罐和几包普莱耶牌香烟;阴暗的店里面弥漫着什锦甘草糖的味道;店里摆满了两便士一份的报纸,它们印刷粗劣,大多数的封面上都是三色彩印的艳俗图画。
除日报和晚报之外,这些报摊的货物几乎与大型报刊经销商全然不同。它们卖的主要是两便士一份的周报,其数量之多、种类之繁让人难以置信。各种业余爱好和消遣娱乐——养鸟、雕饰、木工、养蜂、信鸽、家庭魔术、集邮、象棋——都至少有一份专门报纸,普遍都有好几份。关于园艺和家畜养殖的报纸至少有二十来种。此外还有体育报、广播报、儿童连环画、《点滴》(Tit-Bits)之类的文摘报、专门以电影和女人大腿为卖点的各种报纸、各类行业报纸、女性故事报(《神谕报》)(Oracle)、《秘密》(Secrets)和《裴格报》(Peg's Paper)等、缝纫报——报纸种类繁多,往往要整扇橱窗才能把它们陈列开来。除此之外,还有类目繁多的“扬基杂志”(《搏击故事》)(Fight Stories)、《动作故事》(Action Stories)、《西部短篇故事》(Western Short Stories)等,这些都是从美国进口来的旧杂志,价格为两便士半或三便士。除这些真正期刊之外,还有四便士一份的中篇小说,如“奥尔丁拳击小说系列”(Aldine Boxing Novels)、“男生之友丛书”(Boys' Friend Library)、“校园女生丛书”(Schoolgirls' Own Library)等等。
这些店里的东西,或许最能体现英国大众的真实感受和看法。文献类出版物显然远没有这样的启示意义。例如,畅销小说虽然能说明不少问题,但它们几乎只以每周收入在四英镑以上的读者为受众。要了解大众喜好,电影或许也很不可靠,因为电影业几乎是个垄断行业,也就是说它根本用不着仔细研究观众喜好。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报和广播也差不多。但是发行量较小、题材专一的周报却有所不同。例如,《贸易与市场》(Exchange and Mart)、《养鸟报》(Cage-Birds)、《神谕报》、《预言报》(Prediction)和《婚姻时报》(Matrimonial Times)等报纸之所以存在,或许是因为读者有确切的需求,而且它们反映着读者的想法,而发行量达几百万的大型全国性日报恐怕做不到这点。
这里我只谈一类报纸,也就是两便士一份的男生周报,这类周报常常被误称为“便士周报”。严格说来,这个分类下有十份报纸,即联合出版社[33]旗下的《宝石报》(Gem)、《磁石报》(Magnet)、《摩登男生报》(Modern Boy)、《胜利报》(Triumph)和《冠军报》(Champion),以及D.C.汤姆逊出版公司的《奇才报》(Wizard)、《漫游者报》(Rover)、《队长报》(Skipper)、《热刺报》(Hotspur)和《探险报》(Adventure)。我并不了解它们的发行量,因为编辑和老板拒绝透露任何数据,而且刊登连载故事的报纸,其发行量总会有很大波动,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十份报纸的读者加起来肯定不少。英国各个城镇都有这些报纸销售,而且只要是会读书读报的男生,几乎都看过其中一份或几份。在这些报纸中,《宝石报》和《磁石报》的历史最为久远,它们与其他八份报纸风格迥异。近几年来,这两份报纸明显人气大减。许多男生觉得它们不够潮流且“没劲”。但是我想先谈谈它们,因为从精神上来看,它们比其他几份更为有趣,而且这类报纸能生存到1930年代,这本身就能让人称奇。
《宝石报》和《磁石报》是两份兄弟报纸(它们刊载的故事常常有着相同的角色),都创办于三十多年前。它们与《老友报》(Chums)和老版的《男生报》(Boy's Own Paper)都是当时名列前茅的男生报刊,直到最近才不再有优势。它们每周都会刊载一篇一万五到两万字的校园故事,故事本身情节完整,但通常都或多或少与上一周的故事相关。除了校园故事,《宝石报》还会另外连载一两篇冒险故事。另外,这两份报纸十分相似,甚至可以把它们视为同一份报纸,不过《磁石报》的名气更大,这或许是因为《磁石报》拥有一个真正的一流角色——胖男生比利·邦特。
这两份报纸上的故事都自称要反映公学生活,故事中的校园——《磁石报》上的灰修士学校和《宝石报》中的圣吉姆学校——则是伊顿公学或温切斯特公学那种古老却又时尚的校园。故事中的主角都是十四五岁的四年级男生,其他年龄稍大或稍小的角色都只是小角色。和塞克斯顿·布雷克和尼尔森·李一样,这些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地在故事中出现。故事中会偶尔出现一个新男生,或者偶尔会删掉一个小角色,但是近二十五年来,故事中的角色几乎一成未变。两份报纸中的主要角色——鲍勃·切利、汤姆·梅里、哈里·沃顿、琼尼·布尔、比利·邦特等——在世界大战之前很久就已经在灰修士学校或圣吉姆学校中,而如今他们还是那个年纪,经历着同样的奇遇,讲着几乎同样的语言。不变的不仅是角色,还有《宝石报》和《磁石报》的整体氛围,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它们精心沿袭了传统。《磁石报》上的故事作者署名为“弗兰克·理查兹”,而《宝石报》上的故事作者署名为“马丁·克利福德”,但是连载三十年的故事不可能每周都出于同一个人之手。因此,这些故事就必然要有易于模仿的风格,也就是一种不同寻常、矫揉造作、重规叠矩的风格,与现有的英国文学作品大相径庭。从故事中摘录几段来便能说明这点。下面这部分摘自《磁石报》:
呻吟!
“闭嘴,邦特!”
呻吟!
闭嘴其实并非比利·邦特的作风。虽然常常有人让他闭嘴,可他很少做到。在这个糟糕的时候,这个灰修士学校的胖猫头鹰更加不愿意闭嘴。他并没有闭嘴!他呻吟着,呻吟着,不停地呻吟着!
就连呻吟也无法充分表达邦特的感受。实际上,他的感受无法表达。
他们六个人遇到了麻烦!只有一人发出了苦恼后悔的呻吟。但是这个威廉·乔治·邦特发出的呻吟,就已经让所有人难以忍受了。
哈里·沃顿和伙伴们愤怒却又担心地站在一起,他们惹上麻烦了,陷入困境了,上当受骗了,惨败了,完蛋了!
这部分摘自《宝石报》:
“啊,无耻小人!”
“啊,天啊!”
“噢……”
“呜……”
亚瑟·奥古斯都摇晃着坐了起来。他抓起自己的手绢,捂住受伤的鼻子。汤姆·梅里坐了起来,喘着粗气。两人相互看着对方。
“天啊!下手真重,天啊!”亚瑟哽咽道,“把我吓坏了!呜!混蛋!恶棍!可恶的外地佬!哇!”
这些片段都十分典型。不管是在今天还是在二十五年前,你几乎都能在每期报纸的每章故事中找到类似的内容。读者会注意的第一点,就是无谓的重复多得惊人,第一段引文的一百二十五个单词可以压缩到三十左右。这些无谓的重复看似是为了拉长故事,但实际上却起着营造氛围的作用。也正是因为这样,许多滑稽的词语反复出现,如作者特别喜欢用的“狂怒”,以及“上当了,惨败了,完蛋了”。“啊”、“呜”、“哇”之类表示痛哭的词语不断出现,还有经常占据整行的“哈!哈!哈!”,所以有时四分之一左右的专栏都是“哈!哈!哈!”。俚语也是一成不变,现在故事里的男生说的都是至少已经过时三十年的俚语。此外,作者还尽可能地反复使用各种昵称。每隔几行,作者就会提醒我们,哈里·沃顿和他的伙伴是有名的“五人帮”,邦特是“胖猫头鹰”或“年级猫头鹰”,弗农史密斯是“灰修士好汉”,“加西”(亚瑟·奥古斯都·达西阁下)是“圣吉姆名流”等等。作者不厌其烦地维持这种氛围不变,确保每位新读者都能把角色对号入座。结果,灰修士学校和圣吉姆学校成了两个不同寻常的封闭世界,十五岁以上的人都不会把它们当真,但要忘记它们却不容易。通过拙劣模仿狄更斯的技巧,作者塑造了一系列模式化的“角色”,有些角色还颇为成功。例如,比利·邦特必定是英国小说中最出名的角色之一;就知名度而言,他与塞克斯顿·布雷克、人猿泰山、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及狄更斯作品中的许多角色不相上下。
当然,这些故事和真正的公学生活截然不同。它们的类型不一,但一般都是些健康的笑话和嬉闹,主要集中在嬉戏、恶作剧、打架、体罚、足球、板球和食物上。这样的故事反复出现:一个男生做了坏事,却冤枉另外一个男生,而被冤枉的这个男生十分讲义气,不把真相说出来。“好”男生都是生活健康正派的英国传统男生,他们刻苦训练,讲卫生,而且从不打别人的下半身;与之形成对比的,还有一些“坏”男生(拉克、克鲁克、罗德等),他们的坏在于赌博、抽烟和逛酒馆。这些“坏”男生一直处于被开除的边缘,但是如果真有人被开除,那么作者就得改变故事中的人物,所以这些男生从未被发现做过真正严重的坏事。例如,偷东西就很少成为故事主题。性话题,尤其是如今公学中的现实情形,则完全是禁区。故事中偶尔会有女生出现,但连低调地调情这类情节也几乎不会出现,而男女生之间只是单纯的嬉闹,最多也只是男女生一起开心地骑自行车。比如说,接吻就会被视为“多愁善感”。即使是坏男生,也应该完全与性话题无关。《宝石报》和《磁石报》创办时,可能刻意地避免充斥于早期男生文学中那种让人内疚的性话题。例如,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男生报》就有通信专栏,上面全是警告男生不要手淫的吓人文章;而《圣温尼弗雷德学校》(St Winifred's)和《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Tom Brown's School-days)之类的图书就有着浓郁的同性恋色彩,只是作者没怎么意识到而已。在《宝石报》和《磁石报》上,性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宗教也是禁忌;在这两份报纸三十年的历史里,除了在《天佑吾王》[34]这首歌中,“上帝”这个词恐怕从来没有出现过。另外,这两家报纸还有着十分强烈的“禁酒”倾向。即使是成年人饮酒吸烟也被视为不雅之举,这两家报纸就常用“丢脸”这个词语。但是,饮酒吸烟同时又被视为十分有诱惑力,是性的替代品。就道德氛围而言,这两家报纸与几乎同时兴起的童子军运动有许多相同之处。
这类文学多少都有剽窃现象。例如,塞克斯顿·布雷克从一开始就是直白地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而且现在仍与福尔摩斯十分相似。他也长着鹰一般的面孔,也住在贝克街,抽烟也很厉害,想要思考的时候也会穿上睡袍。《宝石报》和《磁石报》的这种情况,或许是因为在它们创办时,老派的校园故事作家(如冈比·哈达斯、德斯蒙德·柯克等)正十分活跃,但更多是因为十九世纪模范的影响。如果说灰修士学校和圣吉姆学校和真正的校园还有相似之处的话,那么它们更像汤姆·布朗就读的拉格比公学,并不像现代公学。例如,两所学校都不强制男生参加比赛,男生们甚至可以穿他们喜欢的衣服。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两份报纸源于吉卜林的小说《斯托基和朋友们》(Stalky&Co.)。这本书对于男生文学影响巨大,即使是从来没有读过它的人,也知道它的名字。在男生周报中,我不止一次读到有参考《斯托基和朋友们》的地方,而且斯托基还被写成了“斯多基”。就连灰修士学校男教师中的主要喜剧人物——普鲁特先生——的名字也来自于《斯托基和朋友们》;此外还有许多俚语也来自这本书。《宝石报》和《磁石报》创办时,那些俚语就已经过时了。有些内容还可以追溯到更远。“灰修士”这个名字就可能来自于萨克雷的作品;而《磁石报》中学校门房哥斯林的语言,模仿的就是狄更斯作品中的方言。
这样一来,假想的公学生活“魅力”就展示得淋漓尽致。故事中有着平常学校里的所有事情——关禁闭、点名、分组比赛、以大欺小、维持纪律的学长,以及围着书房火炉舒适地喝茶等——还有常常提及的“老学校”、“古老的灰色石头”(两所学校都成立于十六世纪早期),以及“灰修士人”的“团队精神”。势利的氛围更是毫无掩饰。每所学校都有一两个贵族男生,作者不断向读者提醒他们的贵族头衔。有的男生有着显赫的贵族姓氏——塔尔伯特、曼纳斯、劳瑟。作者不停地提醒读者,加西是伊斯特伍德勋爵的儿子,是亚瑟·奥古斯都·达西阁下,杰克·布雷克是“大片地产”的继承人,哈里·吉姆赛特·兰姆·辛(绰号英奇)是班尼布尔的富豪,弗农史密斯的父亲是百万富翁。直到最近,这两份报纸插图中男生的衣着,仍然模仿着伊顿公学的服装。过去几年里,灰修士学校的服装变成了运动衫搭配法兰绒裤子,而圣吉姆学校的服装则仍然是伊顿公学的短上衣,加西也仍然戴着高帽。《磁石报》上每期都会刊载校刊作为故事的一部分,哈里·沃顿曾在校刊上写过文章讨论同学们得到的零花钱,说有的同学每周零花钱多达五英镑。这显然是有意激发读者对财富的幻想。耐人寻味的是,校园故事只有英国才有。据我所知,其他国家很少有校园故事。这显然是因为英国的教育主要是地位问题。小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的明确界线,就是前者花钱接受教育。而在资产阶级中,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间也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很明显,对于成千上万的人们来说,“上流”公学生活的细节全都十分有趣而浪漫。他们碰巧没有上过神秘的公学,但是他们却能渴望进入公学,能做做白日梦,每次花几个小时幻想在公学生活。问题是,他们是谁?《宝石报》和《磁石报》的读者是谁?
这种问题显然没有确切的答案。在观察过后我只能这样说,有可能上公学的男生一般都会阅读《宝石报》和《磁石报》,但他们到了十二岁左右就几乎不再读这两份报纸。出于习惯,他们或许会继续读上一年,但是那时他们已经不再把这些报纸当真了。另外,在十分便宜的私立学校上学的男生(他们上不起公学,又觉得市镇学校太普通),十二岁过后会继续读好几年《宝石报》和《磁石报》。我在几年前任教于两所私立学校时,发现几乎所有的男生都阅读这两份报纸,而且十五六岁的男生都仍然把它们当真。这些男生是小店主、办公室职员、小商人和专业技术人士的孩子。这两份报纸的目标读者显然就是这个阶层。但它们的读者当然也包括工人阶级出身的男生。大城镇的贫民区里通常都有这两份报纸出售。我还知道,那些从不羡慕公学“魅力”的男生也读这两份报纸。例如,我见过一位年轻的煤矿工人,他已经在矿井里工作了一两年,却也热衷于《宝石报》。最近,我向驻扎在北非的法国外籍军团里的几名英国士兵提供了一批英语报纸,他们首先就把《宝石报》和《磁石报》选了出来。女生们也阅读这两份报纸,而且据《宝石报》的笔友栏目显示,其读者遍布大英帝国各个角落,包括澳大利亚人、加拿大人、巴勒斯坦犹太人、马来人、阿拉伯人、海峡殖民地的华人等。报纸编辑显然认为读者的年龄在十四岁左右,刊登的广告——牛奶巧克力、邮票、水枪、治疗脸红的方法、家庭魔术技艺、止痒粉等——也指向这一年龄段的读者。但报纸上也刊登海军征兵广告,征召十七至二十二岁的青年。这些报纸的读者无疑也包括成人。常常有读者写信给编辑,说过去三十年里的每期《宝石报》或《磁石报》他们都读过。以下便是索尔兹伯里一位女士的来信:
贵报关于灰修士学校的哈里·沃顿和他朋友们的故事可谓精彩绝伦。同类作品如今不胜枚举,但贵报的故事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它们似乎能让读者直面自然。我一开始就订阅了《磁石报》,兴趣盎然地阅读了哈里·沃顿和他朋友们的奇遇故事。我没有儿子,但是有两个女儿。她们总是争着阅读这份优秀且亲切的报纸。我的丈夫生前也同样是《磁石报》的忠实读者。
我们可以找来几份《宝石报》和《磁石报》,尤其是《宝石报》,读读上面的通信专栏。真正让人惊讶的,是读者对于灰修士学校和圣吉姆学校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也十分关注。下面是一些读者提问:
“迪克·罗伊兰斯多大了?”“圣吉姆学校有多少年历史?”“能否提供一份舍尔班的名单和科目表?”“达西的单片眼镜多少钱?”“为什么像克鲁克那样的家伙在舍尔班,而你这样的好男生却在四年级?”“年级长的三个主要任务是什么?”“圣吉姆学校的化学老师是谁?(这是一个女生的提问)”“圣吉姆学校在哪儿?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我想去看看学校建筑。那些男生是你们编出来的,是吗?”
显然,许多写信的男生女生都完全生活在幻想当中。比如,有时会有男生写信告诉编辑他的年龄、身高、体重、胸围和臂围,问编辑他最像中年级或四年级里的哪名男生。写信来索要舍尔班科目表以及男生住处的读者多得稀松平常。当然,报纸编辑竭尽全力维持着这种幻想。《宝石报》的杰克·布雷克就负责给读者回信;《磁石报》上好几个版面刊登的都是校刊(哈里·沃顿主编的《灰修士先驱报》),而且每周还会专门有一版详细介绍一个角色。故事中的人物交替出现,隔上几个星期,两三个人物就会出现一次。最先是一系列嬉戏打闹的奇遇故事,主角是“五人帮”和比利·邦特;接着便是一系列身份混乱的故事,主角是维比利;然后又是一系列较为严肃的故事,故事中弗农史密斯徘徊在被开除的边缘。在此我们就能看出《宝石报》和《磁石报》的真正秘密所在,这也可能是为什么这两份报纸虽然明显过时却仍然不乏读者的原因。
作者对故事中的角色精心分类,所以各类读者都能对号入座。这也是大多数男生报纸的目标,所以才常常会有作为助手的男生(如塞克斯顿·布雷克的丁柯、尼尔森·李的尼帕等)在奇遇故事中跟着探险家、侦探等主角。但是这些故事只有一个男生,而且通常是同一类型的男生。在《宝石报》和《磁石报》中,几乎每个读者都能找到自己的榜样。故事中有健壮和活跃的平凡男生(汤姆·梅里、杰克·布雷克、弗兰克),有稍微闹腾一些的(鲍勃·切利),有较为高贵的(塔尔伯特、曼纳斯),有更为安静和严肃的(哈里·沃顿),还有冷漠“顽固”的(琼尼·布尔),有鲁莽大胆的(弗农史密斯),有聪明勤奋的(马克·林利、迪克·彭福尔德),有不擅长比赛但却有特殊才能的怪人(斯金纳·维比利),还有学究型男生(汤姆·瑞德文)。汤姆·瑞德文是这类故事里的重要角色,因为他让那些穷苦家庭的男生也能置身于公学氛围当中。而且,故事中还有来自澳大利亚、爱尔兰、威尔士、马恩岛、约克郡和兰开夏郡的男生,他们展示着各自的乡土情结。但角色的微妙并不止于此。仔细阅读通信专栏,我们就能发现,《宝石报》和《磁石报》上几乎所有角色都有读者对号入座,当然得除开那些特别滑稽的角色,如冦克、比利·邦特、费舍尔·菲舍(唯利是图的美国男生)以及学校老师们。虽然邦特这个角色最初与《匹克威克外传》里的胖男生有些渊源,但他仍然是真正的创作。他穿着紧身裤,靴子和鞭子不停拍打在裤子上啪啪作响,寻找美食时精明干练,从来没有真正拿出来过自己吹嘘的邮政汇票,这些全都让他的名声传遍了大英帝国。但他并不是读者幻想的对象。相反,另一位外表滑稽的人物——加西(亚瑟·奥古斯都·达西阁下,圣吉姆名流),则明显是读者崇拜的对象。与《磁石报》和《宝石报》上其他事物一样,加西也至少过时了三十年。他是二十世纪早期的“纨绔子弟”,或者是十九世纪的“花花公子”,是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白痴。他明显受到读者欢迎,说明了这类角色对于读者来说十分有吸引力。英国人极其喜欢那些能在关键时刻亮出王牌的有头衔的傻瓜。下面是某位加西的女粉丝的来信:
我觉得你们对加西太过分了,你们那样对他,他还能活下去吗?他是我的英雄。我填了首歌词,用《好好先生》那首歌的调子来唱怎么样?
戴上了防毒面具,加入防空队;
因为我聪明有加,防空有一手;
自家花园围栏下,挖掘深战壕;
封紧家中的门窗,毒气挡外面;
马路边上驾大炮,迎接希特勒;
纳粹分子空手逃,我就满足了。
另外,你们和女生的关系好吗?
我完整引述这封1939年4月的读者来信,因为它或许是《宝石报》上最早提及希特勒的文字。《宝石报》上也有一个肥胖的男生英雄,即衬托比利·邦特的胖维恩。“年级好汉”弗农史密斯是个拜伦式的人物,一直有被开除的危险,但也深受读者喜爱。而且,有些下流的男生也同样有追随者。例如,“六年级坏蛋”罗德就是个坏男生,但他也知道附庸风雅,常常批判足球和团队精神。因此,同年级的男生觉得他很坏,但也有某类男生支持他。即使是和拉克与克鲁克一帮的男生,也受到那些认为吸烟不好的小男生崇拜。通信专栏里常常出现这样的问题:拉克抽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
《宝石报》和《磁石报》的政治观点自然是保守主义,但却是1914年前无法西斯色彩的保守主义。它们基本的政治观点实际上有两个方面:万物皆不变和外国人都可笑。在1939年的《宝石报》中,法国人仍然是法国佬,意大利人仍然叫拉丁佬。灰修士学校的法语老师马索就和普通连环画上的法国佬一样,长着山羊胡子,穿着萝卜裤。印度男生英奇是个富家公子,也因此有吸引人的派头,但却也是个滑稽人物。费舍尔·菲舍是戏剧中的迂腐美国佬,源自英美相互戒备的那个时代。华人男生王伦则是十九世纪哑剧中的华人形象,戴着瓜皮帽,留着长辫子,操着洋泾浜英语;他最近逐渐淡出,无疑是因为有些《磁石报》的读者是海峡殖民地的华人。作者不仅认为外国人是设定在故事中供我们取笑的滑稽角色,还认为我们还可以像分类昆虫那样对他们进行分类。这就是为什么华人在所有男生报纸(不仅仅只有《宝石报》和《磁石报》)中总是留着辫子。辫子是华人的标志,就像法国人的胡子和意大利人的手摇风琴一样。在这类报纸中,故事场景偶尔设置在外国时,作者会努力把当地人描述成独特的人种,但是通常情况下,同种的外国人都是一个样,而且差不多都是下面这些模式:
法国人:易激动、蓄胡须、动作夸张;
西班牙人和墨西哥人等:阴险、不忠;
阿拉伯人和阿富汗人等:阴险、不忠;
华人:阴险、不忠、留辫子;
意大利人:易激动、演奏手摇风琴、携带匕首;
瑞典人和丹麦人等:善良、愚笨;
黑人:滑稽、十分忠诚。
《磁石报》和《宝石报》中的工人阶级都是滑稽角色或小无赖(如兜售赛马情报的人等)。至于阶级摩擦、工联主义、罢工、经济萧条、失业、法西斯以及内战,这两份报纸一概不提。三十年来,这两份报纸中或许出现过“社会主义”这个词,但是你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得到。如果有提及到俄国革命,那么也并非直接地提及,而是使用“布尔什”(意指有暴力习惯的人)这个词。希特勒和纳粹也同样只是偶尔且间接地出现在报纸中。1938年9月的战争危机也并未触动这两份报纸,仅仅让它们刊出弗农史密斯先生(灰修士好汉的百万富翁老爸)利用公众恐慌挣钱的故事。故事中弗农史密斯先生囤积乡村住房,然后出售给躲避战争的人。然而,在战争真正爆发之前,这或许是《宝石报》和《磁石报》对欧洲形势最关注的一次。这并不是说这两家报纸不爱国。恰恰相反,在整个世界大战期间,它们或许是英国最稳定、最热情的爱国报纸。故事中的男生几乎每周都会抓获一名间谍,或者将一名拒服兵役的人送去军队。而且,在实行配给制度期间,这两份报纸上的每一版都印着大字号的“少吃面包”。但是,它们的爱国主义与强权政治或意识形态战争无关。这种爱国主义更像是对家庭的忠诚,实际上也是一条重要线索,能让我们了解到普通人(尤其是未受战事影响的大量中产阶级和富裕工人阶级)的态度。这些人骨子里有着爱国精神,但是他们并不觉得发生在外国的事件与自己相关。在英国面临危险时,他们必然会团结起来保卫国家,但是在其他时候,他们却表现得毫无兴趣。毕竟,英国总是处于正义的一方,总是会赢,又何必担心呢?过去二十年间,这种态度已经有所动摇,但是程度并没有人们有时想象的那么大。左翼政党之所以很少制定出为人们所接受的外交政策,原因之一便是他们不了解这点。
因此,《宝石报》和《磁石报》的精神世界是这样的:
时间是1910年,或者是1940年,不过都一样。你是灰修士学校里一名脸颊红润的十四岁男生,穿着时髦体面,坐在年级书房里喝着茶。你刚踢完一场精彩足球赛,球队在最后半分钟依靠一粒意外的进球取得了胜利。书房里生着舒适的炉火,外面大风呼呼作响。古老的灰色石头上长着厚厚的常春藤。国王还未退位,英镑也未贬值。欧洲大陆上,那些滑稽的外国佬指手画脚,含糊其辞,但是英国海军的灰色战舰正坚定无畏地游弋在英吉利海峡。在外国的岗哨基地上,戴着单片眼镜的英国人不让黑人靠近。莫勒威尔爵士又得到五英镑零花钱;你们坐下来享受着丰盛的茶点,有香肠、沙丁鱼、烤饼、肉罐头、果酱和圈饼。茶点过后,你们围坐在书房炉火边上,把比利·邦特好好嘲笑一番,讨论下周对阵卢克伍德队时的出战名单。一切都安全可靠,不容置疑。一切都不会改变,永远不变。这大概就是《宝石报》和《磁石报》的氛围。
现在我们看看世界大战之后出现的更加跟得上时代的报纸。真正意味深长的是,它们与《宝石报》和《磁石报》的相同点多于不同点。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先看看不同点。
八份较新的报纸——《摩登男生报》、《胜利报》、《冠军报》、《奇才报》、《漫游者报》、《队长报》、《热刺报》和《探险报》——都是在大战之后创办的,但除《摩登男生报》之外,其他七份都有五年以上的历史。这里有必要简单说说另外两份报纸,尽管严格说来它们与以上几份并非同类。它们是联合出版社旗下的《侦探周报》(Detective Weekly)和《惊险故事报》(Thriller)。《侦探周报》上的主角依然是塞克斯顿·布雷克。这两份报纸的故事中都有一定的性话题;它们虽然拥有男生读者,但是它们的目标读者并不局限于男生。前面八份报纸都是纯洁的男生报纸,共同之处很多,所以可以将它们归为一类。汤姆逊出版公司和联合出版社的报纸之间似乎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
阅读这些报纸,我们就能发现它们比《宝石报》和《磁石报》技巧高明。首先,它们的优势在于故事的作者并非一人。而且,它们刊登的不是一整个冗长的故事,许多期《奇才报》和《热刺报》上刊登了六个甚至更多的连载故事,这些故事从不没完没了。所以它们的故事多种多样,冗词赘句也少了许多,也没有《宝石报》和《磁石报》那种令人厌烦的模式化和油嘴滑舌。下面是两段摘录:
比利·邦特叹息了一声。
邦特得补两个小时的法语课,这才过去一刻钟。
一刻钟只等于十五分钟!对邦特来说,每一分钟似乎都十分漫长。时间慢得就像疲倦的蜗牛一样。
看着十号教室的时钟,胖猫头鹰不敢相信才过去十五分钟。就算不像十五天,它们也像是十五个小时。
和邦特一样,其他男生也在补法语课。他们并不在乎,可是邦特在乎!(《磁石报》)
骑警队的莱恩哈特·洛根中士每向上爬一步,都要在光滑的冰面上砍出可以让手抓住的地方。这样辛苦攀爬过后,他现在像人蝇一样,紧贴着冰崖。冰崖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窗玻璃,光滑而不牢靠。
猛烈的北极暴风雪吹打着他的身体,把暴雪刮到他的脸上遮挡了视线,似乎要迫使让他松手,让他掉到百尺之下,摔死在犬牙交错的巨石当中。
十一个邪恶的猎手蹲在巨石当中,竭尽全力想要用枪把莱恩哈特和他的同伴吉姆·罗杰斯打下来,直到暴风雪将这两名骑警遮挡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奇才报》)
第二段故事让你身临其境,而第一段光是说邦特在补课就用了上百个词。而且,除了《侦探周报》和《惊险故事报》,许多报纸都以校园故事为主,但是《奇才报》和《热刺报》等报纸并不集中刊登校园故事,所以更能够激发读者的感情。只是看看我面前桌上这些报纸封面上的插图,就能得到一些信息。一张报纸的封面上,一个牛仔稳稳站在一架空中飞机的机翼上,用左轮手枪击落另外一架飞机。另外一张封面上,一个华人在下水道里游泳逃生,一群看上去饥肠辘辘的老鼠紧追不舍。还有一张封面上,一位工程师正在点燃一支炸药,而一个钢铁机器人正向他伸出钳爪。另外一份报纸的封面上,一个穿着太空服的人赤手空拳地和一只比猴子还大的老鼠搏斗。还有一张上面,一个肌肉异常发达的赤膊男子抓住狮子的尾巴,把它扔到了竞技场三十码高的墙上,说“把你这头该死的狮子带回去”。显然,没有哪个校园故事能与这类东西相媲美。时光流转,故事中的校园建筑或许会失火,法语老师或许会被发现是某个国家无政府主义组织的头目,但校园故事通常都集中于板球、校园竞争、恶作剧等方面,并没有太多余地留给炸弹、死亡射线、冲锋枪、飞机、小野马、章鱼、灰熊或者歹徒。
仔细阅读这些报纸,我们会发现除校园故事之外,这些报纸最喜欢的故事主题是西部荒野、冰冻北极、外籍军团、犯罪(常以侦探为叙事视角)、世界大战(空军或特务机构,而非步兵)、不同形式的人猿泰山、职业足球、热带探险、历史传奇(罗宾汉、骑士、圆颅党等),以及科学发明。虽然印第安土著正在淡出这些故事,但西部荒野仍然是最常见的场景。科学才是真正新颖的故事主题。死亡射线、火星人、隐形人、机器人、直升机和星际火箭非常抢眼,甚至还有许多关于精神疗法和内分泌腺的久远传言。《宝石报》和《磁石报》源自狄更斯和吉卜林,而《奇才报》、《冠军报》、《摩登男生报》等则在很大程度上源自H.G.威尔斯[35];威尔斯,而非儒勒·凡尔纳,才是真正的“科幻”之父。当然,关于科学,报纸上写得最多的是神奇的火星人,但也有一两家报纸除了刊登许多碎片信息(如“澳洲昆士兰有一棵一万二千多岁的贝壳杉树”、“每天发生的雷暴次数约为五万次”、“一千立方英尺的氦气价值为一英镑”、“英国有五百多种蜘蛛”、“伦敦每年消防用水达一千四百万加仑”等),还刊登严肃的科学文章。报纸的求知欲望,以及整体上对读者的关注,都有明显的上升。实际上,《宝石报》和《磁石报》的读者群和战后报纸差不多,但后者的目标读者的心理年龄则高出一两岁。这种进步或许能归功于1909年以来基础教育的提高。
战后男生报纸的另一个倾向,是对强权的崇拜和对暴力的迷信,尽管程度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将《宝石报》和《磁石报》与真正现代的报纸作比较,我们立刻就会发现,《宝石报》和《磁石报》中没有领导角色,也就是说没有掌控全局的核心人物,而是有着十五或二十个差不多平等的角色,不同类型的读者都能对号入座。现代的报纸则并非如此。《队长报》、《热刺报》等报纸的读者并没有将自己和年龄相仿的校园男生联系起来,而是在报纸的引导下,将自己与特工、外籍军团士兵、人猿泰山类的人物、王牌飞行员、顶级间谍、探险家和拳击手联系起来,这些角色总是无所不能,他们统治着身边的所有人,解决问题的办法通常就是照着别人下巴来一记重拳。作者想把这些角色塑造成超人,而且因为身体力量是男生们最能理解的力量形式,所以这些角色常常是野蛮残暴的人。在人猿泰山类型的故事中,这类角色有时就是个高达八英尺或十英尺的巨人。同时,在几乎所有这些故事中,暴力场面都不会带来伤害,而且也都无法让人信服。即使是最崇拜暴力的英国报纸,其格调也迥异于《搏击故事》、《动作故事》等三便士一份的扬基杂志(严格说来不是男生报纸,但其读者多为男生)。在扬基杂志中,读者能读到真正的血腥,能读到踩踏对手下体之类的暴力描写,这类描写中使用的行话,已经被那些不停琢磨着暴力的作家利用得淋漓尽致。例如,《搏击故事》之类的报纸或许就只能吸引施虐狂和受虐狂。读着男生周报中对于职业拳击的业余描写,我们就能知道英国文明比较温和优雅。男生周报的描写中没有使用专业词汇。请看以下四段摘录,其中两段摘自英国报纸,两段摘自美国报纸:
锣声敲响时,两人都喘着粗气,胸前都是大片的红印。比尔的下巴流着血,本的右眼上方破了条口。
他们坐回场角,但锣声再次响起时,他们又立刻站了起来,像老虎一样朝对方走去。(《漫游者报》)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抡起大棒一般的右拳,朝我脸上狠狠一击。我登时鲜血四溅,酿跄着退了几步,然后又猛冲起来,朝着他胸口狠狠打出一记右拳。我又抬起右拳,狠狠打在他已经被砸烂的嘴巴上。他吐出被打掉的牙齿,然后用左拳猛击我的身体。(《搏击故事》)
布莱克·潘特的搏击真是让人惊叹。他的肌肉在黑皮肤下翻滚。他敏捷且有力的进攻中,有着狮子的力量和优雅。
他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连环拳,击打着块头巨大的本。本现在只是尽力抬起手套遮挡;他曾是位防守大师,也取得过许多不错的胜利。但是潘特这个黑人的左右拳,却在别的拳手找不到破绽的地方,找到了破绽发起进攻。(《奇才报》)
两位魁梧的拳手向对方抡着拳头,拳头击打在对手身体上,其力量之大,犹如森林之王劈下斧头一般。(《搏击故事》)
我们可以发现,摘自美国报纸的内容读起来更为内行,它们的读者是拳击爱好者,而其余两段则不是。同时也应该指出,英国男生报纸的道德准则适当得体,它们从不赞赏犯罪和不诚实,也没有美国黑帮故事中的那种愤世嫉俗和堕落腐败。扬基杂志在英国大卖,说明读者对这类故事有需求,但很少有英国作家能写出这类故事。对希特勒的憎恨在美国成为主流情感时,扬基杂志的编辑们就迅速将“反法西斯”运用到色情上。我面前的一本杂志上刊登着完整的长篇故事《当美国成为地狱》,故事中“欧洲嗜血独裁者”的特工企图用死亡射线和隐形飞机征服美国。其中充斥着赤裸裸的施虐场景:纳粹分子把炸弹绑在女人背上,把她们从高空中推下,看着她们在空中被炸得四分五裂;或者把几个赤裸女孩的头发扎在一起,用刀戳她们,逼迫她们跳舞。编辑严肃地评论这些场景,借此呼吁强化移民限制。这份报纸的另外一页上刊着“热辣舞女的生活(揭露百老汇著名舞女的私密事情和她们迷人的娱乐方式)”、“应有尽有(10美分)”、“如何去爱(10美分)”、“法国照片集(25美分)”、“裸照卡片(正面看是清纯美女,背面却别有洞天,三张一套,25美分)”等等。在英国,有潜在男生读者的报纸绝对不会刊登这种内容,但是英国报纸仍在美国化。美国式的理想人物,希曼、硬汉、用重拳解决问题的野蛮人,或许已经出现在大多数英国男生报纸上。《队长报》正在连载的一个故事里,这类理想人物便总是被描绘成挥舞着橡皮棍的险恶角色。
相比早期的男生报纸,《奇才报》、《热刺报》等报纸的变化可以总结为:技巧更为优秀、对于科学的兴趣更为浓厚、血腥场景更多、对领袖更加崇拜。但真正引人注意的,是这些报纸鲜有进步。
首先,它们在政治上没有任何进步。《队长报》和《冠军报》上的世界依然和1914年前的《宝石报》和《磁石报》相同。例如,西部故事就早已过时,其中的偷牛贼、私刑和其他五花八门的东西都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报纸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冒险只会在南北极、热带雨林、极寒荒原、非洲沙漠、西部草原、华人的鸦片馆等各个地方,但就是不在它们真正会发生的地方。这是三四十年前的理念,那时新大陆还正在被开发。如果现在想要冒险,那么冒险的地方当然应该是欧洲。但是,除世界大战壮观的一面之外,当代历史都被这些报纸精心排除在外。而且,外国人仍然是以前的滑稽形象,只是美国人不再被嘲笑,而是受到了崇拜。如果故事中出现华人角色,那么这个角色仍然是萨克斯·罗默[36]作品中的华人形象,仍然是留着辫子、阴险狡诈的鸦片贩子,从不提及1912年以来中国的变化,如正发生在中国国内的战争。如果故事中出现西班牙人,那这个西班牙人仍然是卷香烟的外国佬,喜欢暗中伤人,完全不提及西班牙国内发生的事情。希特勒和纳粹分子还未出现,或者只是偶尔有所提及;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大量出现在这些报纸的故事中,但那时候的故事也一定是从严格的爱国主义视角出发(英国对抗德国),而斗争的真正意义则尽量不提。俄国革命在这些报纸上也几乎毫无踪迹。提及俄国的地方也是一些碎片信息,如“苏联有二万九千位百岁老人”。真正提到俄国革命的地方,也是间接提及,而且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例如,《漫游者报》上的一篇故事中,有人拥有一头驯化了的熊,那是头俄罗斯棕熊,所以它就有“托洛茨基”这个名字,这反映的明显是1917至1923年那段时期的事情,而非最近有关俄国的争议。这些报纸的时钟停在1910年。英国主宰着海洋,没有人听说过经济萧条、经济繁荣、失业、独裁、大清洗或集中营。
这些报纸的社会观也几乎没有进步。相比《宝石报》和《磁石报》,这些报纸不再那么势利,这或许是它们最大的进步。首先,对势利始终有些依赖的校园故事并未消失。每期男生报纸上都至少有一篇校园故事,而且校园故事的数量稍微多于西部故事。这些报纸没有模仿《宝石报》和《磁石报》上那种精心编造的幻想生活,而是更加注重奇遇冒险,但它们的社会氛围(古老的灰色石头)仍然相同。在故事开头介绍新学校时,作者常说“这是一所上流学校”。表面上反对势利的故事有时也会出现。学究型男生(如《磁石报》上的汤姆·瑞德文)频繁出场,而本质上相同的主题有时则以这种形式出现:两所学校间竞争激烈,其中一所自认为更“上流”,然后两所学校之间便出现打斗、恶作剧、足球比赛等,常常以势利者被打败告终。只从表面上看,我们或许会以为民主精神渗入了这些男生周报,但仔细一读就会发现,这些故事仅仅反映了白领阶层中刻薄的嫉妒。它们的真正作用,就是让那些在廉价私立学校(不是市镇学校)上学的男生觉得,在上帝的眼中,自己的学校也像温切斯特或伊顿公学那样上流。那种几乎不为工人阶级所知的学校忠诚感(“我们比那些家伙好”)仍然在延续。这些故事作者不一,因此风格各异。有的故事不带势利色彩,而有的故事则无耻地推崇金钱和出身,甚至还甚于《宝石报》和《磁石报》。在我读到的一篇故事中,大多数男生都拥有头衔。
一般情况下,出现在故事中的工人阶级角色,要么是滑稽角色(滑稽的流浪汉、罪犯等),要么是职业拳手、杂技演员、牛仔、职业运动员、外籍军团士兵,也就是说都是冒险家。没有提及工人阶级生活的真实面,也没有任何关于工作生活的描述。在极少数情况下,我们或许能读到关于矿井下工作的真实描述,但也只是作为某种精彩冒险故事的背景。主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矿工。阅读这些报纸的男生中,十个有九个会在商店或工厂工作一生,或者在办公室终生当小职员。他们在报纸的引导下,将自己与身兼要职的角色——从来不差钱的角色——联系起来。说话长腔长调、戴着单片眼镜的彼得·维姆塞,虽然看上去像个傻瓜,但总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像他这样的角色反复地出现在故事中,尤其是在特工故事中最为常见。而且,故事中的英雄人物通常都说着标准英语,也有可能是苏格兰、爱尔兰或美国口音,但是主要角色说话时不可能省音。在此有必要比较男生周报和女性周报(《神谕报》、《家庭之星报》、《裴格报》等)的社会氛围。
女性报纸的目标读者年龄相对略大,阅读女性报纸的主要是以工作谋生的女孩。所以,从表面上来看,这些报纸更加现实。例如,它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几乎所有人都住在大城市里,都从事着多少有些乏味的工作。性话题远非禁忌,而是女性报纸的主题。短小的完整故事是这些报纸的特色,它们往往都是“柳暗花明”的类型:女主角差点让情敌抢走男友,或者因失业而推迟结婚的“男孩”又找到更好的工作。抱错孩子的幻想情节(一个在穷苦人家长大的女孩其实是富家女)也是这些故事的最爱。通常出现在连载故事中的煽情题材,大多都是家庭犯罪,如重婚罪、伪造罪或谋杀罪,没有火星人、死亡射线或国际无政府主义组织。这些报纸至少在努力地让故事更可信,而且它们的通信专栏也与真实生活相联,其中会讨论一些实际存在的问题。例如,《神谕报》上卢比·艾尔斯的建议专栏就很切合实际,文笔也不错。但是,《神谕报》和《裴格报》的世界仍然是纯粹的幻想世界。这是一种从不改变的幻想——假装你比实际上更富有。这些报纸上的故事几乎都会让人感受到一种令人不快但却难以抗拒的“优雅”。表面上看,故事中的人物是工人阶级出身,但是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家居布置、他们的穿着、观点乃至语言,都完全属于中产阶级。他们每周的开销都比收入多出好几英镑。毋庸赘言,这正是作者刻意给读者留下的印象,目的在于给无聊的打工女孩或抚养着五个孩子的母亲提供一种生活幻想,让她们幻想自己是某个银行经理的妻子,但是不会幻想成公爵夫人(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作者不仅把理想的生活标准设定为每周五六英镑,而且默认这就是工人阶级的真正生活。主要事实却被完全忽略。例如,这些故事承认工人有时会失业,但失业的阴云散去后,工人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它们不说失业永远存在且无法避免,不提失业救济金,也不提工联主义。它们从来不说体制本身有问题,只是讲述个人的不幸,而不幸的原因往往是因为某些人的恶行,而且到最后总能拨云见日。阴云总会散去,善良的老板总会涨工资,除醉汉之外的人都会有工作。这依然是《奇才报》与《宝石报》的世界,只不过女性报纸用橙子花代替了机关枪。
这些报纸所灌输的观念,还是1910年海军联盟中某位愚蠢至极的成员的观念。没错,就是这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
当然,任何清醒的人都不会想把这些廉价报刊变成现实主义小说或社会主义宣传册。从本质上说,冒险故事必须多少远离现实生活。但正如我之前尝试指出的,《奇才报》与《宝石报》中的幻想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这些报纸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特定的读者需求,因为特定年龄段的男生认为关于火星人、死亡射线、灰熊和歹徒的故事必不可少。这些报纸正是他们想要的,但他们最后却沉浸在幻想当中,而且他们未来的雇主都觉得这种幻想适合他们。虚构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思想,这个问题尚有争议。我个人认为,小说、连载故事、电影等对大多数人的影响程度,比他们所承认的要深得多,而且从这方面来看,最糟糕的书对他们的影响最为深刻,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在很小的时候阅读那些书籍。许多自以为见多识广且思想“先进”的人,实际上终身带着一种虚构的背景,而这种背景就来自于他们孩提时读过的萨珀[37]、伊恩·海[38]之类的作家。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两便士一份的男生周报就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们的读者绝大部分是十二到十八岁的英国男生,其中很多男生只会阅读报纸;他们还吸收了许多观念,即使是在保守党的中央办公室看来,这些观念也早已过时到无可救药了。而且,这些报纸还向他们间接灌输信念,让他们相信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问题并不存在,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并无问题,外国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丑,而大英帝国是一家永远不会倒闭的慈善企业。想想这些报纸的所有者,我们很难相信这不是故意为之。在我讨论的十二份报纸(包括《侦探周报》和《惊险故事报》)当中,有七份属于世界最大的媒体集团、拥有一百多份报纸的联合出版社。因此,《宝石报》和《磁石报》这两份报纸,与《每日电讯报》(Daily Telegraph)和《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的联系尤为紧密。这本身就让人生疑,即便男生周报上的故事没有受到明显的政治审查。所以,你若是需要那种去火星旅行或赤手空拳与狮子搏斗的幻想生活(男生们都需要这种幻想生活),那么你就只能在精神上把自己交给卡姆罗斯爵士[39],因为你别无选择。这些报纸间的差异微不足道,而且除了这些报纸就再没有其他男生报纸存在了。这不禁让人疑问,为什么没有左翼男生报纸呢?
初看之下,这种问题只会让人有些不悦。左翼男生报纸如果真的存在,那么其样子很容易想象。记得在1920年或1921年,有位乐观的人在公学男生中散发过共产党宣传册。我拿到一本问答形式的册子:
问:“同志,共产主义男生能成为童子军吗?”
答:“不能,同志。”
问:“同志,为什么?”
答:“同志,因为童子军要向英国国旗敬礼,而英国国旗代表着专制和压迫。”云云。
设想现在有人创办左翼报纸,把十二或十四岁的男生当作目标读者。我并不是说这份报纸的内容会和上面所说的宣传册完全相同,但是它是否会和那种宣传册子有些相似呢?不可避免的是,这份报纸上要么是枯燥的鼓动文章,要么就在共产党的影响下致力于吹捧苏俄;不论是哪种情况,正常的男生都不会看它一眼。除高雅文学外,当前的所有左翼媒体,就其大力左倾而言,都是一本冗长的宣传册。在英国,能依靠自身价值活过一周的社会主义报纸,只有《每日先驱报》(Daily Herald),可《每日先驱报》上又有多少社会主义呢?所以,既左倾又能吸引十几岁的普通男生的报纸,在现在看来几乎不可能出现。
但是,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冒险故事中不一定就要有势利,不一定就要有低级爱国主义。毕竟,《热刺报》和《摩登男生报》上的故事并非保守党的宣传材料,它们只是带有保守偏见的冒险故事而已。倒推这个过程也很简单。例如,我们可以设想一份像《热刺报》那样扣人心弦、充满趣味的报纸,但这份报纸有着更贴近时代的题材和“意识形态”。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一份像《神谕报》那样有文学性的女性报纸(虽然困难重重),上面刊登的故事也几乎和《神谕报》一样,只是更关注工人阶级的现实生活。前人曾做过此类尝试,不过并非在英国。在西班牙君主制存在的最后几年中,西班牙涌现了大量左翼中篇小说,其中有些明显出自无政府主义者之手。遗憾的是,在它们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它们的社会意义,收藏的作品也都尽数遗失。不过,这类作品现在仍然能买得到。它们的印刷样式和故事风格与英国四便士一本的小说非常相似,只是它们的灵感都是“左”的。例如,如果故事讲述的是警察在山区追捕无政府主义者,那么故事就会从无政府主义者而非警察的角度来叙述。苏联电影《夏伯阳》便是个现成的例子,这部电影已经在伦敦放映过多次。从当时的技术水准来看,《夏伯阳》堪称一流;但从精神上看,它却和好莱坞电影差别不大,尽管其俄国背景对于我们来说较为陌生。它之所以能鹤立鸡群,是因为那位扮演白军军官(胖的那个)的演员表演出色,犹如一场出色的滑稽演出。此外,这部电影的氛围让人觉得熟悉,常见的把戏一应俱全——英雄在逆境中的搏斗、最后时刻的死里逃生、万马奔腾的镜头、角色之间的儿女情长、让人轻松的滑稽情节。实际上,除了“左”的倾向之外,这部电影并不出众。在好莱坞拍摄的俄国内战电影中,白军或许都是天使,而红军都是魔鬼。在这部俄国拍摄的内战电影中,红军成了天使,白军成了魔鬼。这同样是谎言,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个谎言的危害相对较轻。
不少难题在这里不言自明。它们的本质显而易见,在此我不想多加讨论。我只想指出,左翼思想还未涉足英国的大众虚构文学。所有虚构作品,包括无数租书店里的小说在内,都按照统治阶级的利益受到审查。供男生阅读的虚构作品首当其冲,那些几乎所有男生都会贪婪阅读的血腥暴力故事,依然充斥着1910年的低劣幻想。只要相信儿时的读物会影响未来,你就会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重要性。卡姆罗斯爵士及其同事显然不会相信儿时的读物会影响未来,不过卡姆罗斯爵士还是要知道这点为好。
(罗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