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跨越海峡的雷光

海峡,阻绝大陆、横跨数千里、绵延数万里的海峡。

海峡东岸,坐落着梅洛帝国四大城市之一的港口城市,艾文达斯。

龙隐纪一二六零年,六月一日正午

城内大小店铺全部暂停营业,城外的田地被搁置,往来的数百车队的货物停运,今日的一切活动都如有默契般全部取消。这座拥有东大陆屈指可数的百万人口的庞大城市中心,聚集着整座城市将近三分之二的居民。

在城市中心向四周伸展开去的街道上,几乎每一块方形灰石砖上都挤着四五个人,混乱嘈杂的模样比起这座城市一年中最热闹的庆典时的境况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头攒动形成层层黑色的浪涛,从街道的一端荡漾到街道的另一端,即便守卫一再令他们压低声音,但是依旧人声鼎沸,即使澎湃的海涛声与这里相比也会逊色不少。

人群最拥挤的中心,一座巨型建筑拔地而起——内城,它如巨石堡垒一般,占据着两万五千平方米的土地,尖塔形的顶部离地面至少有百米的高度,一块块光滑如刀削般的巨大深青色砖块堆砌出它高耸的四壁,四角上雕有形态各异的珍奇猛兽,昭示传承了千年的王族威严。内城虽然在广阔的艾文达斯领域内看来规模并不算庞大,但比起外城宽阔庄严的模样也有着别样的宏伟。

内城是城市政治与权力的中心,几乎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一座内城,它们是城市的核心,如同一头卧在平原上的巨型生物的心脏:被层层保护也为全身提供血液。在内城西面的顶部有着一片宽阔平坦延伸出建筑本体的大型露台,那里一般是用来向民众公布重大的事项和消息的地方。现在露台上空无一物,众人伫立在大广场以及通向四方的街道上,不自主地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好奇而又带有敬畏地向露台的更里侧窥探——那里有着一座暗室。

暗室和露台之间由一段不长的走廊连接,这段走廊恰到好处的将一切喧嚣挡在了外面,因此里面出奇的安静。一扫外面的沸腾与明亮,室内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方形室的四壁同样由石砖构成,不同的是这里的石壁上刻画着各种各样奇异的图案,描绘的是几个诸神纪中发生的重大事件,其中有标志着诸神纪结束的“终末之战”,画中昆赛斯举起右臂鼓动翅膀,手中是那柄传说中的“断罪与深渊”,这一幕在石壁上完美地呈现出来,厮杀、恐惧、惊讶、怨恨以这一剑为中心展开——展开的一切也彰显着这一剑的威严与暴怒。

昆赛斯以背影示人,看不到他的相貌神情,但通过其他众神生灵惟妙惟肖的表情却足以想见其肃穆英姿。终末之战的场面异常惨烈,天空塌陷、海浪卷天、巨蛇腾舞,纷争的终结时刻被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将挥未挥的终结之剑,它将劈开混乱,开辟秩序。

壁画之恢弘、精彩可谓巧夺天工,然而无人敢于凝神观看,它仿佛禁锢着时间,只要稍许投入意识,就可能成为解除枷锁的钥匙!上古的大神、怪物连同战场都会顷刻间从壁画中跃出,在万年后的今天再次上演一场撼天动地的战争。

此时,暗室中有五个人,无人留意四壁的雕画,四名白衣祭司围在祭坛的四角颔首而立。他们在低颂,低颂声中似祈祷又似倾诉。如同古代遗迹的石室内被打扫得非常干净,连地面上也一尘不染。

“……可以了。”男子身材修长,皮肤白中透着惨淡,他穿一身紧束的乌黑色便衣,肩披油墨色斗篷,整个人包裹在黑色之中,昏暗火光映照下的石室内,他如匿身阴影,低沉的语气像是从某处幽深的黑暗里发出。

四个白衣祭司闻言以一致的步调躬身向石室的四个角落倒退而去,和男子相反,他们穿着镶嵌银丝花纹的白色长袍,长袍一直落到地上,露出两只顶端上翘弯曲的白色短靴,方形的白帽更像是头罩,仅将他们低垂的眼睛露在外面,白帽下是包裹面部的薄沙,透过薄沙可以看出四个人都是拥有着年轻容貌的男子。待祭司们恭敬地站好,男子步履稳健地向祭坛走去。

齐胸的祭坛上有着两个盛放器物的黑木供台,一张古朴、漆黑的长弓安静地躺在那里,并排着的是一支有着暗银色箭簇的细长箭矢,箭簇上雕刻着极细的花纹,纹路并没有表现出具体的图案,而是由交叠弯曲的线条组成,线条从箭尖处向外扩散,附有神秘的美感。祭坛的周围燃烧着淡蓝色的火焰,明灭不定的火光遇到漆黑的长弓便被吸进去一般变得黯淡,暗银色的箭簇则隐现出夺人心魄的寒芒,寒芒沿着一条条弯曲的纹路流动,最终汇聚到箭尖隐没痕迹。

来到祭坛前,男子左手从漆黑的斗篷中探出,握拳放在胸口欠身行礼,这是梅洛帝国最高的礼仪:将象征着高尚与纯洁的左手放在胸口,胜于任何形式的誓言。

现在男子对他面前的弓箭行的正是这样崇高的礼仪。

行礼后,男子轻声吐露了一段简短艰涩的文字,四位祭司也同时与他应和,这是祭祀的最后一个环节,它同时也是另一个仪式的开始,共鸣的文字在暗室中缭绕盘旋,某种尘封被再次解开。男子左手取下长弓,右手摘下弓矢。

如同苏醒的野兽,器物离开祭坛的刹那,暗室中回荡起一阵沧桑的低吟。无声地深吸一口气,男子的目光更加地冷静、锐利,仿佛千锤百炼的刀锋。他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祭坛向外面走去,通过走廊时他持箭的右手将黑色斗篷上连为一体的帽子掀起来遮住了面孔。

早早来到这里的艾文达斯的民众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知道——战争即将开始!

三日前,梅洛帝国年轻的王突然来到此地,为这里的人民带来了一个消息——梅洛帝国将在三天后对海峡另一端的桑顿正式宣战。

虽然出乎意料但人们早有了心理准备,因为早在两年前,国家就在慢慢发生变化:东北方戍守的军队大量南下;粮食源源地送往海峡东岸;频繁与龙泽斯往来。明眼人早已看出了其中玄机,于是战争的消息就悄悄地在梅洛每一个城市间流传开来,然而传言毕竟是传言,当艾文达斯的人们真正听到王郑重地宣布此事,都想要在今天见证着这一刻。

此前当然有着态度消极甚至于惧怕、厌恶战争的人,可神奇的是,在那个内城的露台上,当他们的王宣布战争即将打响的那一刻,无人畏缩恐惧,相反,人们呼声震天,斗志激昂。或许是因为年轻的王挂在嘴角的自信的微笑,或许为他不羁的气质所感染,在人们的眼中,王化作了光,而他们坚信那道光会指引他们走向胜利!

王者的资质也许指的就是这个,凝聚人心,指引方向。几十年,十几年,抑或就在几年之后,这位梅洛新的继承者,人民所认可的年轻的王——贝苏克·尤梅勒或许真的能够打破两块大陆焦灼数百年局面。

此刻,艾文达斯的人民充满期待且不知疲倦地守在内城之下等待着,等待着。热情即将饱和——终于一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带着弓箭走出了暗室,出现在了露台上。

走出暗室的黑衣男子一瞬间受到万众的瞩目,但因为人们原本期待着王将再次出现并鼓舞大家,所以当这个陌生的不见面目的黑衣男子出现在露台上时,心中都有些失落。

人声鼎沸转变为窃窃私语最终鸦雀无声。当一派热闹突然冷却下来,这场景是相当可怕的。黑衣男子径直走向露台的中央,脚步声在万人头顶寂静地响起,他似乎本身就具有黑暗的高贵,入眼处是浩荡的人群,而他淡淡地望向远方,不带一丝情绪。

无人注意,在黑衣男子走出的黑暗走廊的出口,那个本应出现的人注视着黑衣男子背影,眉头紧锁,双拳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

黑衣男子在露台中央站定,斗篷下,这一刻,他已等待多年:“那么,开始吧……”

因为某种神秘力量,艾文达斯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是从四方汇聚还是那神秘本身幻化而成?天空中堆积起一层又一层的云团,它们翻滚着降临,向艾文达斯,向整个海峡东侧的海岸线缓缓地压来,一种气氛悄然笼罩了这里,什么在升温,什么在冷却,什么要开始,什么要到来,什么在无声息地在迫近。

没有慌张的叫喊,没有孩子的哭闹,聚集的人群瞪大眼睛盯着天空的剧变,嘴巴圆张,喉咙里却挤不出任何的声音。

传说中上古大神的降临会伴随着各种奇异的天象。

他们的怒吼能使万兽战栗,他们的践踏能使大地动摇,据说在诸神纪之后,神明便从大陆销声匿迹。现在的情景让一些有着古老知识的人本能地联想到那些世界上最令人敬畏的诸天神明。

露台面向正西方向,它的海拔几近于城市的最高点,视野所及越过条条街道,商铺民居和外围的城墙,尽止在大海与天空交融的那一线。男子抬头、眺望。出现在他眼中的便是无际的海面和西方的天空,然而他依旧凝视着,在那阴影下的深邃眼眸中似乎映出了更远方的景象。

一个孩子没有坐稳,摇晃了两下从父亲的肩膀上摔下来,父亲赶忙弯腰将他重新抱起来,奇怪的是孩子没有哭,他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倒映在他清澈瞪大的眼睛中的是男子缓缓地抬起的左臂,还有他手中漆黑地长弓。

那长弓吸纳着人们的视线,高傲地展开它的双翼。

寂静中人们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天空中恶兽开始低声咆哮。不知不觉黑色已然完全降临。

黑衣男子左手架弓,右手捏住骨质箭杆的末端——造型奇特的箭矢末端嵌着四根乌黑发亮的羽毛,他将箭矢搭在弓弦上,箭簇指向西方的那条分际线,没有血色的嘴唇吐露出极致的虔诚与渴求:“阿奎涅罗的后裔,梅拉的子孙,请求上古的神灵接纳我的信仰与无知,于此倾听我的诉求。”那是相传于东西大陆古老而神秘的古代语种,古老的文字“发生”在这片天地,仪式正式开始。

城市迅速被绝对的庄严笼罩,成为大型的祭坛,万众的信仰与敬畏即是供品。有风开始从东方吹来,拂过艾文达斯,拂过每一张瞠目结舌的脸庞而后消逝于茫茫波涛中,混沌的天幕如被赋予了生命欢腾雀跃。乌云激烈地蠕动着厚重的身躯,一只“手”从它的身躯中抽出似乎要抓住男子,在它伸展到极限时终于因太过稀薄而消散了。而后更多的乌云聚拢成手臂的形状从黑幕中探出,抓向男子,情景就犹如天幕中封印着无穷的恶鬼,而男子是它们渴求的美味的祭品,它们贪婪地索取,拼命挣脱束缚。露台上,男子岿然不动,黑色的斗篷在他身后簌簌作响。

“我所求乃目,智慧之神伊达裘,请赐予我洞穿暴风、洞悉一切之目!”下一刻,天空中响起什么声音,似乎无限的悠远又似乎在每个人的心中,阴影下男子的右眼中,瞳仁渐渐淡去与眼白浑然融成一体,白色又似乎镀上了一层透明的金属,变成了一种代表圣洁的银白色,它随着莫名的悸动闪烁着。这个过程带来了万虫啃食脑髓的剧痛,男子头皮发麻,每一次疼痛的冲击都令大脑一阵晕眩,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沁出豆大的汗珠。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痛楚也丝毫不能动摇他。

“我所求乃劲,战争与残暴之神弥焚,请赐予我张开一切弓,拔出一切剑之劲!”沉静了片刻后,男子的右臂开始动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拉开弓弦,人们心中的弦也随之越绷越紧。那柄弓犹如十六个壮汉合力架起的攻城巨弩,每拉开一寸长度都蓄积着射穿一座城墙的强劲。风更加的猛烈,乌云之下唯有箭尖处闪烁着孕育毁灭的细微光芒,有一点光辉在弓身流水般的曲线纹路中缓缓涌动。

“风神埃弥,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次祈求,请你也助我一臂之力,将这支箭送到彼岸……”

浩大的仪式中,男子被作为代价的万种痛苦缠身,他依然还是在心中虔诚地做出了最后一次的祈祷。

男子深吸一口气,骤然狂呼,声嘶力竭:“我所求乃必中!万骨巨龙的锐牙,请于斯显露锋芒!吞噬血肉,碾碎白骨,撕裂一切挡在身前之物!汝为怨恨,汝为恸哭,桀骜的身姿将一切卑微臣服!万骨巨龙的锐牙,请于斯显露锋芒!”

声音一时间竟压过了滚滚雷声,傲慢不羁的戾气如同诉说着真理的疯子震慑着万人的心灵!与此同时他的右臂已将弓力蓄满,吸取了漫长岁月的光华,漆黑的弓身在此时将其尽数喷吐,骤然间炸裂出辉煌璀璨的光明。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编织出巨大的光幕,光幕将压低的乌云挡住,阻止了它继续从天穹降落,恍惚间人们仿佛听到隐藏在乌云中的恶鬼声嘶力竭的咆哮,它们被光柱洞穿,残肢断臂,逐渐被打散退回了天空——厚重的黑云下弓身照亮整片东方的苍穹。

漫天耀眼的流光在天空中穿梭不息,而后光束化成千万道白练尽数窜入箭头,光明泯灭,如昼夜在瞬息交替,绝对的黑暗将一切吞没。

但,那只是瞬息,短暂如同错觉,在刹那的黑暗中,古老的文字再次响起:“我所求乃桑顿之王——莱斯特的心脏!”

带着疯狂、决意,松手、离弦,射出箭矢的那一刻,箭尖爆发出驱散一切的光明,而那光明宛若焚世的红莲,一瞬间连阴影也燃烧殆尽。

在比之前更盛十倍的光辉下,声音在淡去,颜色在淡去,世界也在淡去,一切被尽数染白,白到透明。

置身于完全的光明下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是失去了庇护一样的恐慌……

雷鸣的巨响惊起了百里内的飞禽。夹带着螺旋的猛烈暴风,箭矢流星般呼啸而去,耳中却因短暂的失聪什么也听不到,无声中,被狂风掀翻在地上的人们撑着身子,看那支化作雷光的箭矢转瞬消失在艾文达斯上空所能企及的视野尽头,经过的笔直轨迹上残留着电光与灼烧空气的白痕。

恢宏的场面渐渐恢复它原来的模样——乌云散去,晴朗的天空,安详的艾文达尔,拥挤的街道,在明亮的日光下洁净的露台焕发光辉。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那如闪电跨越海峡的一箭正是对桑顿的宣战——那一箭竟是为了射杀数千里海峡彼岸的桑顿之王莱斯特!

这是神启[1]!神启展现出的是绝对的信仰与慑服,无人怀疑那一箭的威力,无人质疑桑顿之王是否会丧命于这一箭。因为这是神迹!是如同神明般的威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一点。

“梅洛万岁!”

不知是谁带起了头,那呼喊声瞬间点燃了这里炽热的气氛。

“梅洛万岁!”

“梅洛万岁!”

“梅洛万岁!”

……

据说那日呼声在艾文达斯一直持续到黄昏,据说从此以后人们再没见过那个黑衣男子……

脚步声在石廊中响起,黑衣男子拖着疲惫的身形缓缓行走,迎面走来一位年轻而颇具威严的男子,他身后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来者正是梅洛备受爱戴的年轻王者——尤梅勒。他有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透明般的细长睫毛下那双棕红色的瞳仁中是毫无保留的哀伤。尤梅勒在黑衣男子身前站住,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出于尊卑礼节,黑衣男子并不与他对视,而是低头看向地面。尤梅勒问:“你,还好么?”黑衣男子左手握拳放在胸口躬身行礼,然后声音低沉地说:“不用担心,还请陛下令即刻进军,桑顿岸上设立的是世界上最为坚固的防线,抵御了梅洛数百年的攻势,这次一定得乘着对方国王毙命,举国慌乱的……咳咳!”男子剧烈地咳嗽两声,他想要擦拭却发现他已经与右臂失去了联系,那条垂在身侧的手臂已经不再属于他。男子不动声色,抬起左手向嘴角一抹,余光扫去,手背上是殷红的血液。

尤梅勒当然也看到了血迹。他毫不掩饰悲痛,走上前,双手搭在男子的肩上激动地说:“你骗了我!你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这根本不是仪式,这是神启!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他用执着不容回避的眼神注视着比他高出一头的男子的眼睛——一只闭合,另一只也没有了昔日的锐利。双方沉默相对,那淡漠的脸孔让尤梅勒感到陌生,但他没有放弃,他用最为真挚的语气说:“至少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又是因为什么令你不惜牺牲这么多。”

那双棕红色的眼睛是那样不容人逃避。有那么一瞬间男子冷漠的神情就要松动,言语即将脱口而出,然而他的眼睛忽然被刺了一下,那“刺痛”令他将视线移开,再次低下了头。男子退后了两步脱开年轻的王的双手,回答道:“感谢陛下,但代价只能由臣下一人承担,这是规定也是禁忌。恕臣下先行一步。”

尤梅勒还要说话,黑衣男子鞠了一躬,强忍着不为人知的痛苦沿着廊道离去了。

尤梅勒眼看着男子的背影,他每一个脚步声都让自己的呼吸停滞,心脏紧缩。在无奈、迷茫与不甘中尤梅勒最后低声问:“为什么要如此执着?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给予你这样毫不悔改的决心?即使落到这样的地步你也心甘情愿吗?回答我……回答我……”声音越来越小,那个背影早已消失在石廊的尽头。

石廊里,尤梅勒攥紧双拳,他突然喝道:“巴尔!”他的身后应声走出来一人,尤梅勒的贴身侍从巴尔,他毕恭毕敬地回道:“臣下在。”尤梅勒下达命令:“传令四位将军,变更计划,一寻[2]后全军启程,集中所有火力将托琉卡拿下!”说这话时他已明显的失去了他一贯的风度,而后又低声自语:“莱斯特,你将庆幸看不到桑顿帝国的覆灭!”

巴尔眼中精光闪动,他干练地回复:“是!”后退两步离开,尤梅勒接着对跟在他五步外的全副武装的侍卫说:“你们也退下吧。”两名侍卫向王行礼后走开了。

尤梅勒走到一处墙角,再不顾身份,颓然地坐到了地上。年轻的王即将达成伟业,他就要率军攻下因国王逝去而处于悲痛与混乱之中的托琉卡,他就要结束这持续了无数世代的征战,然而他没有丝毫的成就与喜悦之情,他连自己现在是何种心情都已经不甚清楚了。那个曾经与他立誓成为猎人闯遍天下的挚友在失踪了十年后,带着如此陌生的深沉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为国家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然而这根本不是尤梅勒所期望的。虽然尤梅勒明白他不可能拥有曾经幻想中自由的生活,但哪怕是期待也好,他还是希望男子忽然有一天回来,再次带着狡黠的微笑对自己说:“嘿,尤梅勒,跟我一起用脚印覆盖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吧!”

十年的时间,谁都会改变,但尤梅勒不曾想十年竟会将一个人改变的如此彻底,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无论何时都不忘戏弄自己,那个最了解他,总是能在阴暗书殿中最隐秘的角落找到自己的开朗少年只能存在于记忆当中了。

不,自己也变了吧。在他对你说出计划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猜到将会发生什么,跨越海峡射杀国王?就算稍微想想也会觉得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吧!你知道的!他会付出代价而且这代价不可挽回,但你还是默许了!只因你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历史可能改写,西大陆就此将被第一次打开缺口,你的军队将透过托琉卡席卷桑顿席卷西大陆,到时你会登上权利与荣耀的宝座受到空前的敬仰,你的伟大被世人传颂……你……原来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啊……

不是说要当一个猎人游历天下吗?你曾亲口说过,要爬到绝迹之山的山巅让太阳臣服在自己的脚下,说给那唯一一个会一直耐心听完你痴心妄想的人……

背弃了啊,当初的承诺。

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梅洛而做王呢?为什么不能为了当初的约定而做自己呢?

尤梅勒突然想把身上这身用最上等的靛玉蚕丝织出的王袍撕成碎片,他使劲将衣摆往两边扯,这样的场景无论何人见到都一定不会相信——王瘫坐在地疯子似的撕扯着自己的袍子。不一会儿,那从养尊处优的白皙玉手就因用足了力气而出现了一道道深红,而王袍却完好无损,这件衣服兼具着王权象征和护身的功能,它的质地极其柔韧,即使利剑加身也只会像水从鱼鳞上滑开一样。尤梅勒苦笑着停了手,这身衣服正像是从出生开始就禁锢住他的东西,虽然华美但永远也挣脱不掉。

“巴尔!”

没有回应,尤梅勒这才意识到巴尔传令去了,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个。

“……咳咳……”走廊的另一边,黑衣男子步履蹒跚,终于他再也挪动不了一步,倚在墙上大口地喘气,呼出来的气息又甜又咸,男子知道自己呼出的是一团团的血雾。

“……咳咳咳,咳咳……呼~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啊……”黑衣男子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他抬起衣袖看了一眼,上面染上了一大片血污。

在石廊中,喘息和咳嗽不知持续了多久,男子再次站了起来,贴着墙缓缓移动脚步。忽然“那个人”的神情在脑海中浮现,那个人威严的面孔在脑中变得更加年轻,那个人的身体逐渐缩小,脸上也变回了稚嫩。恍惚中男子看到那个男孩从自己的脑海中跑出来,跑到了自己的身前,他面对自己灿烂地笑着,故作神秘向前小跑两步然后回过头呼唤自己,男子不自觉向前伸出手,他什么也没有够到。这时,另一个与黑衣男子极为神似的男孩却从自己身体内“跑”了出来,虽说神似,不过判若两人,男孩清秀、纯稚,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是了,两个男孩曾经一直在一起幻想、犯傻,他们喜欢秘密与未知,他们还梦想长大后遨游整片大陆。

幻影中的两个男孩的背影混在了一起,他们追逐着向前跑去,笑声在石廊中渐渐运去。

男子疲惫地笑了,血丝染红的嘴角微微开合。

“还有过这样的时候啊……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

沿着裂开大地划分东西的海峡向北方一直溯去,有一片叠嶂万重,比起海峡更加宽广的山脉——被世人称为天之脊梁的天脊山脉。而后,越过人类就算耗尽一生也无法逾越的天脊山脉,气候异变、温度骤降。这里不再会有雨水和朝露,取而代之的是冰和雪封锁了这片土地。这里的天空是苍白的,大地是白皑皑的,空气中总是凝结的薄霜使得目力再好的猎人[3]也看不到一里以外的地方,这里环境恶劣寸草不生,堪称人类所能达到的极北。就算如此,凭借着不屈的韧性和执着的勇气,人类还是在这片冻土上建立了文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位于白索山脉西侧雪域的夜见城,那是一座比起东西大陆的最大型城市也不会逊色的冰之堡垒。

夜见城,夜神殿内。

白素简洁的宫殿当中,身穿兽皮棉袄的魁梧男人在空旷的殿堂中焦急的来回踱步,男人的脸上有着棱角分明的刚硬线条,象征着天生带有的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有着少年人的勃勃英气也有着生杀予夺的果断坚毅。他就是这里的领袖——夜见城的主人。

此刻男人充满了急迫和忧虑。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紧张期待又带有莫名的恐惧,各种情感失调般的在体内乱窜。

当年,男人从父亲那里接手的夜见城不过是现在规模的十分之一。那时白索山脉西侧正处于部落割据、凶兽[4]肆虐的混乱时代。雪域的人民本来就不能靠种植作物维生,谁人都懂得从别的部族手中抢夺资源远比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打猎来的轻松,掠夺与战斗频频发生,掠夺方在不劳而获中尝到了甜头,所以就一而再地持续着他们的野蛮行径,被掠夺的一方为了生存往往会不得已而去抢夺比他们更弱小的部族,形成了恶性循环。不断有人在混乱的局面下丧生,也不断有部族在消失,加之凶兽对人类的巨大威胁,使得雪域人生存环境岌岌可危。

这时男人出现了,不到二十岁的他决意要改变夜见城乃至整个雪域,于是他率领着和自己拥有着相同志向与热血的年轻人开始四处征战讨伐,他不但是一位霸气绝伦的领袖也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将军,他拥有雪域人特有的粗犷和勇武,也兼具令人折服的宽容豪迈,他所到之处攻无不克,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在他手下降服,在白索山脉西侧最后一个部落归降夜见城时,他仅仅二十三岁。

紧接着他组织起了规模庞大的猎杀队伍,围剿猎杀人类最大的威胁——凶兽。历时三年之久,伴随着无数的牺牲,他终于成功的驱逐了这片领土上的全部凶兽。在他和以及他的参谋逑达·维为首等人的计划下,夜见城安稳地发展壮大,直至有了今日的局面。年轻的英雄,夜见城的主人,“雪域之王”,他在雪域的冻土上也在所有人的心中竖起了一面“夜与月”的旗帜,无论在怎样的暴风之中它都会屹立不倒!他——多略彻·浡流,雪域人唯一认可的王。

现在这个英雄人物正在宫殿中焦急地乱转,和所有男人一样等待着那个声音。

“哇~”响亮的叫声从内殿的内室传出——清晰地传到正殿,浡流顿时感到鼻子一酸,他不曾想身为“雪域之王”的自己竟会为一个婴儿的哭声差点喜极而泣,无暇他顾,他大步流星地赶去声音发出的地方。

……

待一切安顿好,已经是深夜,浡流美丽而虚弱的妻子兰菲娜·雪织躺在床上,注视着身边安静熟睡的婴儿幸福而满足。

浡流盘膝坐在兽毯上端详着自己的孩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可爱的睡相让他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婴儿洁白红晕的脸蛋,一旁的雪织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拍了回去,婴儿安详地睡着,并没有被扰醒,她松口气将襁褓褶皱的边沿轻轻抚平。

雪织注视着婴儿,声音压低,“浡流看过她的眼睛吗?刚刚出生就已经可以睁开了。瞳仁是咱们都没有的冰蓝色,那样清澈,这一定是女神的眷顾。”

“是,和你一样都是冰雪造出来的人儿。”浡流也觉得如此。

雪织问:“你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了么?”

浡流露出难色说:“之前我确实也想过,但我不太识字,起的都不好。”

雪织埋怨道:“以前我跟你提过习字的事,你总是敷衍,现在连女儿的名字都起不了。”

浡流干笑两声,没办法反驳,妻子确实和他提过许多次叫他识字,浡流却嫌太麻烦总是推脱。本来在雪域,识字的人并不多,而像雪织这样知书达理的女性更是少之又少,有这样的妻子要教自己识字,浡流却总是拒绝,他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她。然而浡流就是那种看着文字就会头疼的人,让他学字还不如让他和野兽搏斗,这也算是雪域之王为数不多的一个缺点。

浡流想了想,提议道:“可以让维来给咱女儿起个名字,他肚子里有学问,一定能给她起个漂亮名字。”在雪域,按照习俗都是父亲为子女赐名,他人是不应干涉的,但维是浡流过命的兄弟,这规矩也就无所谓了。雪织无奈地看看浡流:“你已经成习惯了,只要一遇到麻烦事就丢给维,也不怕他累垮。自从驱散了雪松林里的凶兽之后,你就把一大堆内务都推给维和杜思他们,自己什么也不管。而且最近维一直在忙着处理城东市场的问题,你要再找他我可要替他叫屈了。”

浡流闻言温柔一笑,“你还是老样子,一直都把维当个弟弟护着……”

雪织白了他一眼,“别的都先不提,但是孩子的名字可得你管,虽然有些晚了,但现在学些读书写字也多少能有点用处。”

浡流最怕妻子提起这个话题,赶紧转移话题:“说起读书,今天的晨会上大家在讨论一件事,说要不要效仿南方的国家也在咱们夜见城办个学院[5]。”

“办学院?”雪织略感惊讶。

浡流点点头说:“嗯,这是达尔先提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比较认同,于是提案就这么定下来了,之后的实施大体分为两个部分。维,达尔,凯斑几个人负责建立学院的运行模式,建造方面主要交给杜思。预定把学院建在夜见城东女神殿旁的那片空地上。”

雪织不禁笑道:“这么说这次建造学院又没你的事了?”

浡流辩解:“我开始是想和杜思一起监工的,可大家都知道你现在刚生完孩子,所以就让我多陪陪你。”

雪织俏脸微微一红:“有什么好陪的……”

浡流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咱们雪域的人读过书的本来就少,我想等学院建好,你身体应该也就恢复了,可以去学院当个导师。”

雪织想了想说:“这倒是可以,但其他导师的人选你们也得多加考虑,不能耽误了孩子们。学院的概念是从南方的内陆传过来的,我们接触的少之又少,只是知道个大概,真正要自己建一个必定会面临很多困难。”

“你说的是。”浡流认真点点头,而后意味深长地吐出三个字,“南方啊……”

那似乎是个遥远的地方,绿色的草原,蓝色的天空,雪域人从来把这些放到幻想之中。

“想到南徙了?”雪织轻轻地问。

南徙顾名思义就是向南方迁徙。在最近的三十年里,无形的‘冰线’以缓慢却不间断的速度向夜见城压来,人们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生物也逐渐稀少,一些适应性差的动物甚至已经从雪域消去了踪迹。可以预见,不足百年,夜见城所在的这里就会被冰雪掩埋,在这里生息繁衍了许多世代的民族就要面临离开故地的境遇。

心事被妻子一语道中,浡流反而笑了:“瞒不过你。”

雪织轻叹:“那你怎么想?”

“我的父亲曾跟我提过,北方的冰线每年都会向这里靠近,他说雪域人南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劝我要早作准备,可是雪域一直以来外忧不断,直到这几年才算走上正轨,谁想到冰线已经迫在眉睫。”说到这里,浡流不禁懊恼地叹了口气,雪织轻抚他的头发无声的安慰着他。

“前几天,我们又进行过一次会议。结果和前几次的相差不多,如果仅在这里和‘大荒原’之间向南移动些许的话,咱们没法谋生,冰线依旧逼近,没有什么效果。若是南下到内地去的话,首先就要穿过大荒原,其次必经之路上还有伦埃尔这个国家,我们从没和内地的国家有过来往,不知道他们的态度,但如果我是伦埃尔的王的话,我也没有任何理由轻易允许一个从北方来的种族进入自己国家的领土。况且在此之前,大荒原就是一个未知数。穿过大荒原的路线和方法只在一些零散的古籍中有记载,我和维研究过,书里记载着大荒原的种种凶险,所以在大规模移动之前,需要有小型的队伍去先行发掘一条安全的路径。且不说在大荒原开拓一条道路需要多少时间,开拓的队伍也可能有去无回。”说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要是谈到大事,浡流就会严肃起来,并且思路清晰明了,一点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莽汉。

雪织眼中也露出了担忧,虽然是一介女流,作为夜见城城主的妻子,她对雪域的近况也大致了解,这也是她的责任。雪织问:“难道不能另寻途径吗?”

浡流沉思了一会:“并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在白索山脉和天脊山脉中间,有一个豁口,那里地势相对平坦,穿过那里就可以到达白索山脉的对面,但是依然会有一些问题。”

“我们不了解对面的情况对吗?”雪织问。

浡流说:“没错,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白索山脉对面是类似十几年前的这里,还处于部落割据的局面,贸然过去很可能会引发冲突。”

雪织问:“假设能够和平的解决,那么在对面有没有通往内陆的途径?”

浡流说:“有的……本来是有的……”他断续的腔调包含着些许无奈,身为雪域之王,浡流在雪域人眼中从来都是一个威武果断的领袖,所以只有当他们两个在的时候,他才会流露自己软弱的一面。贤惠的雪织当然懂得丈夫的心思,她知道倾听就是对丈夫最大的鼓励,所以雪织从不会惊讶浡流这样的英雄会不时在她的面前唉声叹气,她明白浡流之所以能够被人们称为雪域之王是因为他既强大也软弱,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所以能够得到敬畏;同时他有着和常人一样的软弱,在战友逝去时会悲伤痛哭,在面临困境时,会迷茫无措,所以他能理解他人,对待任何人都保持着平等的态度,得到的是全部人民的信赖。

雪织伸出因生产而虚弱苍白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浡流的额头,浡流微皱的眉头被抚平了,他凝视妻子,右手包住她伸过来的手,起身俯下,轻轻一吻。雪织柔声说:“没关系,不论怎样都会有办法的,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并肩的兄弟和子民。”

“你说的对,让你担心了,”浡流笑了笑,他的神情已回到了他应有的沉着模样,“那条路上除了可能会遇上部落冲突,还要经过一座险要的关卡,那是龙泽斯的边关,要让他们放行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可行性最强的还是找到穿过大荒原的途径。其实这次会议的目的主要也在于此,探路的队伍在三天前组建好了,现在正在筹备装备和物资,大约在五六天后就能出发了。”

“你现在身体要紧,不要担心其他的,”浡流看向窗外,夜色已深,“说的有些晚了,你现在还很虚弱,早点休息吧。”

雪织点点头,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躺在他们中间的婴儿,女婴的脸蛋白嫩恬静,她合拢双眼的样子安详美丽,在他们为雪域的未来而忧愁的时候,她一直在安静地熟睡着,安静的仿佛世界都与她无关。

这样的气氛持续了一会。

雪织柔声说:“真是可爱的孩子,安静得好像窗外的雪一样。”

听了这话,浡流突发灵感:“静雪!咱们夜见城未来的公主,就叫她静雪怎么样?”

雪织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觉得说不出的可爱,看着女婴的样子不禁由衷地觉得这个单纯的名字非常地贴切,她笑吟吟地再次念了一遍:“兰菲娜·静雪[6],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冰晶石的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花,这在雪域是常有的事,然而今日的雪并没有带着狂乱的寒风,它们安静地缓缓飘落,轻盈盈的令人难以察觉。

龙隐纪一二六零年,西方大陆实力最雄厚、领域最辽阔的桑顿帝国,其国王莱斯特在驾临托琉卡的第二天遭到射杀——那是一支跨越数千里海峡的箭,那一箭穿透了托琉卡的城墙,穿透了会议厅的墙壁,穿透了一位将军的脊背,最终精准地贯穿了老王莱斯特的心脏,那携带着雷鸣与电光的一箭深深烙印在桑顿人民的心中,在那之后‘跨越海峡的雷光’也就流传于整片西大陆。

莱斯特的幼子马尔斯特继位的第三天,梅洛帝国的海军穿越了海峡抵达了桑顿位于海峡西岸的托琉卡,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龙隐纪一二六一年,东大陆龙泽斯君主病故,由二皇子黑兰继位。新君荒废政务,将权利尽数交予了辅政大臣白鸦,白鸦得到大权后显露本性,恣意妄为,对内专权跋扈,对外极力巴结梅洛帝国,眼看一代盛世王朝走向了没落。

梅洛对桑顿发起的海峡战争历时一年零三个月,仍未能攻下托琉卡,复仇的意志耐不住远征的消耗与海战攻城的不利,龙隐纪一二六二年,随着双方休战条约的签署,海峡两岸两个国家的第十八次战争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