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话

龙隐纪一二七六年,二月三日,春[7]

西大陆,红叶山脉,红叶镇

夜幕笼罩着大地,漫山的红枫树叶被南方柔和的风吹得哗哗作响,月亮升得不太高,刚好挂在山顶。水色月光照着山顶处的红枫林,映出一片黯淡的,薄得像雾气的红色光晕。

光晕之下是红叶山脉背面的阴影,阴影一直延续到山脚,山脚下驻着零零散散的民居,民居正好跨越了红叶山脉阴影与月光形成的分界线。民居在树林稀松、地形平坦的地方渐渐密集,最终在一条小河流经的地方汇成一座镇子。镇的规模不大,也没有工整的规划,房舍、商铺分布较为零散,唯一特别的地方是这里的旅店较多,几乎隔着一条不长的街道就会有一家两层的旅店或是规模较大的酒馆。

红叶镇名字来源于它所依傍的红叶山脉。得益于红叶山脉的瑰奇景色,镇子在岭内也小有名气。

每年从初冬起,这里的红枫树上,深绿的五角树叶会从根部开始染血似地泛出红色,更特别的是,它的红色是随着一条条脉络“流入”叶片,那情形犹如一双绿色的手靠着扎在地下的树根吸入了血液,慢慢恢复了血色。差不多一个月后,遍布整片山脉的红枫树就会组成红色的海洋,展现出它们傲雪的风骨。进入深冬,它们的颜色会如同酿造的酒一般愈发浓郁,先是从浅红到鲜红最终变为暗红,那时的红叶山脉又是另一番光景,暗红的树叶饱经风霜洗礼后焕发出一种成熟的韵味,如果形容初冬的红枫林是清纯的少女,那么深冬后的红枫林就是陈酿一般、有着醉人笑靥的成熟女人。初冬的红叶山脉,可以坐在视野良好的旅店二楼悠闲自得地慢慢品味,而深冬的红叶山脉,则需要置身林中体会它们时间积淀下来的美丽。

这里的旅馆酒馆就是为每年慕名而来的旅行者开设的,西大陆如今是和平富庶的年代,红叶镇上的人每年都可以借这个机会做上一大笔生意。

此时正值红枫林的换叶季,伴随和风山月,万千的枫叶悄然飘落。直到现在还没人能准确地解释这里独特的自然现象的形成原因。有一种说法似乎是说在红叶山脉中隐藏着某种远古的灵兽,它经年栖息于此,为这片大地带来了无穷的生命力量,另一种说法是在这片山脉下埋藏着一种红石矿,枫树林深入地下的树根可以吸取这种矿质的能量以此延续生命力。不论事实如何,这里的景观让红叶镇本来寒冷的冬天反而增添了活力,霜雪红叶的远山让人百看不厌。

入夜时分是这个镇子最热闹的时刻,白天忙碌一天的人们会到酒馆放松下来,人们在这里见面,喝酒,说笑,聊天。佳酿入喉、畅怀大笑,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一边。值得一提的是,红叶镇的酒也是这里的名产,红叶峰上淌下的山泉混有各种花草的清香,所以酿出来的酒也格外地清冽芬芳,成年男子喝上三大碗,不至于喝醉但已然心旷神怡了。

今晚,一家酒馆的阁楼上,一个身着白色皮袄的少年独坐在窗边,不时向外张望,街道上处处灯火,将夜晚的宁静挡在了火光之外,可以听到周围酒馆中传出的喧闹声,不时有醉汉被搀出,这正是红叶镇的悠然日常,这里的人们大都豁达乐观,他们不为生活所拘束,自由与快乐是他们的信条。

少年并没有关注这些,他思考着什么,桌子上有一壶酒,一壶茶,几盘凉菜,还有三只杯子。

“炎哥,你到了啊!”从楼梯走上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面带微笑,一举一动都有些漫不经心。

等候的少年名叫炘炎,他也露出微笑反问他:“哪次不是我先到的?”

“我口有点渴,咱们先喝一杯。”来人叫做泰泽,他坐到炘炎对面,非常勤快地将酒给炘炎和自己满上。

酒杯轻碰,两人一饮而尽,炘炎咂下嘴问:“我一直坐在这,怎么没看见你进来?”

泰泽嘻嘻一笑:“当然是从后门,我毕竟比你们还小一岁嘛,成年[8]之前我妈不让我沾酒的。而且这家酒馆是乌西开的,要是被她看到我来这里,她准得把这事告诉我妈。”

泰泽母亲的火爆脾气是镇子上有名的,炘炎被他牵累过无数次,自然深有所感,情不自禁地跟着点点头。似乎因为这种自然而然的默契,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炘炎问泰泽:“小铃怎样,她不来了吗?”

“我路过的时候问了她一声,她让我跟你道个歉,说她今天不来了。”

这似乎在炘炎的意料之中,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泰泽拿起酒壶满上了两杯。

泰泽看了看炘炎,用轻松的口吻说:“这个不用担心,毕竟这么多年她都和她哥形影不离,突然分别了总得要难过一阵,过后应该就没事啦。”

炘炎叹了口气,说:“你安慰我做什么,最担心她的不是你吗?”

泰泽拿着酒杯的手在空中一滞,接着他低头喝了一小口,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是啊,我都担心她把眼睛都哭坏了。”

炘炎微微皱起眉头看着他,没说什么,无奈地摇摇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阁楼上,只有他们一桌,为了喝酒聊天,人们都聚集在下面,底下喧闹无比,相较之下阁楼显得冷清了许多。泰泽又喝了一口,说:“不说这个了,还是聊聊你的事吧,我记得你是要去丁磨对吧。”

炘炎说:“是的,本来学院正式开院是在五月中旬,但因为有一个试训期,所以得提前启程,三月初的时候我就出发去丁磨。”

“那就只有一个月了?”泰泽吃了一惊,但马上恢复了冷静,又问,“听说那所学校非常严格,好多人虽然考核成绩够了,但是到了那里又被淘汰出来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炘炎说:“没错,多莱皇家军学院素来是以严格著称的,但除非本人申请或是身体残疾等情况,学院本身并不会淘汰学生。实际上因为过去的战事导致一大批老将的牺牲或是退役,现在桑顿军的上层需要更新换代,所以作为一个为皇室培养精锐士兵或是直接向军队输送将领的学院是不会轻易地把学生放走,你说的淘汰应该大部分是在试训期,学生忍受不了自愿退出的。”

泰泽听了一乐,说:“那炎哥你可得撑住,要是在试训期就退出的话,连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回来可没脸见人咯。”

炘炎也笑了:“真要那样我还有脸回来吗?放心吧,既然我选择了从军这条路,就已经考虑到了其中的艰苦,说什么也得坚持到底。”

听出了炘炎语气中带着的一股决绝,泰泽叹口气说:“你一直是这股坚毅的性子,认定了一个目标的话就算再难的路在前面也一定能走下去……你就是这样的人。”

炘炎微微张口,过了一会也没出声,只是慢慢地喝了一杯。

“哎,现在再回想起康瑞尔[9]老师的教导,才发现原来他也是有他的用意的。”泰泽有感而发,多年的相处令他们在随意一个熟悉的话题上都能引起许多的回想与共鸣。

炘炎点点头:“嗯,如果没有过去他严厉的教导,就没有今天的我,更不用提去多莱……不管将来如何,他都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真是没想到,”说完这句,泰泽嘴角露出一丝坏笑,“当初咱们可是在背后骂过他好多次呢,这就是心态的变化吗?”

炘炎尴尬一笑:“谁知道呢,你不用揶揄我,只能说以前不太懂事。”

泰泽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没关系,这里不是还有我在吗,你走了后我会向老师传达你对他深沉的敬意的。”

“臭小子。”炘炎恨恨地骂了一句,旋即笑了,他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示意,两个人对饮一杯。

“好在还有些好的消息,本来我这一趟去丁磨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在那大城市住上几个月,那肯定是连回都回不来了,但据我所知试训期间,学院方面会提供住宿的地方,正式进入学院以后,也可以免费住在学院里,如此一来就省下了很大一笔钱,而且据说里面的环境比一般的旅店都要好!”炘炎难得用这种吊人胃口的语气说明。

“有这么好的事?”话音未落,泰泽想到了什么,赶紧添了一句,“炎哥你从哪打听来这些的,可靠吗?”

炘炎双手交叉盘在桌上,点头笑道:“我知道你的消息总是很灵通,但你大哥什么时候诓过你?我的消息是一个月前内城那边派来的审核官告诉我的,我取得了进修资格后,有次找了个机会向他讨教了一番。那个人对我挺和善的,没有摆什么官架子,耐心给我讲解了学院的情况,而且附上了许多忠告。嗯~这么说来可以算得上我的半个老师了。”

泰泽说:“炎哥,要我说,那也和你的才华有关系,咱们这么一个偏僻的镇子出了一个多莱的学生,他们肯定也会另眼相看的。”

炘炎摆摆手笑着说:“检察官在皇室都是地位权势极高的人,不可能会在意我这种人物的,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总是拍我马屁,是不是想趁我高兴把我灌倒啊?”

泰泽笑着说:“哪有,我和你比酒哪次赢过你?”

“说着又来!”炘炎大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你哪次是真正服了我的?来,再干一杯!”

“干!”

……

两人兴致高涨,桌子上已经有了两个空酒壶。微微的醉意,浓浓的夜色以及从山中吹来的阵阵清凉的晚风,令人心绪舒畅。

本来举起的杯子放了下来,泰泽抬头看着炘炎问:“怎么说你都会在那呆很长一段时间吧?城市里不比咱们镇子,花销肯定多出许多吧?”

炘炎说:“嗯,所以我想着到那以后,就利用空闲时间做点零工,虽然我没什么手艺技术,力气还是有些的,给人干些体力活总也能挣些钱补上缺漏。”

泰泽没说什么,他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布袋子放在桌上:“这里有五十贝兹[10],你带走吧,反正我在这里一时也用不上。”

阁楼上沉默了一会,炘炎缓缓地说:“其实我留意过,在大概两年前开始,你就开始在钱上较真,这些就是你这两年攒下来的吧。”见泰泽没有回话,炘炎又说下去:“我记得……两年前,小玲在她十三岁生日的时候许过愿,希望在她成为新娘的那天能穿上正式的礼服……”

“真服了你了,亏你还能记得住!”泰泽吁了口气,没再辩解什么,“你们两个人都远走他乡,我从未给你们做过什么,这些算是我最小限度的一点帮助吧。”

“小铃呢?”

“现在想想那个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也就忘了。”泰泽这样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炘炎盯着泰泽的眼睛,认真地说:“可是你没有忘,你为了一时冲动已经花了两年。”

见泰泽不回答,炘炎忽然又问:“你也给了那家伙一份?他当时怎么做的?”

提到这事,泰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你猜怎么着,那家伙见我给他钱二话不说,当场就拿走了,连句谢谢都没有。”

本来有些凝重的气氛在出现了“那家伙”之后,忽然神奇地消散了,炘炎大声笑道:“真有他的,也就他能做出这种事来。好,我也学他痛痛快快的,这些钱我收下了。”

两个人再次对饮数杯。

“最多两年!”炘炎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句地说,“我会赚够钱,然后十倍地还给你!”

“别……”

不等泰泽说出第二个字,炘炎强硬地打断他:“不用拒绝,这也是为了小铃!。”

炘炎的眼中闪烁着殷切的期望:“因为,我希望能有那一天,是你为小铃穿上礼服。”

“炎哥……”泰泽明显被炘炎语重心长的话所打动,浑身微微颤抖着。

从以前开始,四人之中炘炎无疑就是他们当中的大哥,年龄最大说话的分量也最大,他给泰泽的感觉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扛下来,无论有什么问题他都能顶在最前面。这种心中的依靠不管是他们都已长大了,亦或是经历了多少都不会变。

“我想不光是我,‘那家伙’也会在哪天当上猎人,赚够钱后把这笔钱还给你,毕竟他不可能忘记他妹妹一生的愿望。”

沉默片刻,泰泽举起杯子:“喝酒!”

“好,喝酒!”

清脆的碰杯声再次在阁楼上响起。

两个年轻人又聊了一会,话题自然地回到了炘炎即将前往的多莱学院上。

泰泽问:“多莱是不是像咱们的学院读个几年后来一次考核,根据考核安排职位?”

炘炎略一思索,说:“有些出入,咱们国家的军事学院都是采用学分制的,每年学院都会就你上的几门课程进行考核,然后给出评定,这些评定会被一直保留,直到三年后从学院毕业,皇室会派人来审核所有人的考核评定和在学院期间的表现,然后对我们进行职务分配,我们也会有一张申请表递交上去,说明我们期望被调配到哪里,一般都是想留在王都或是大都市,还有一部分会希望离家乡比较近之类的,这些会被酌情处理。”

泰泽问:“你会选择去哪?”

“应该是王都凯亚”炘炎没有迟疑地说,“毕竟在那里更能够一展拳脚。”

“这样啊~”

炘炎说:“我估计要是想有个不错的成绩,不光训练要努力,私下也得花上许多功夫,毕竟现在是和平时期,军官、将士的待遇也非常好,谁都想要那有限的名额。”

泰泽从炘炎的话中听出了弦外音:“听你这么说,那岂不是没时间回来了。”

“还是能回来一次,就是军神祭奠的那一个月,那是学院最长的假期,其他除了几个重要的拜神节日外基本就没有假期了,”炘炎觉得现在泰泽眼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上正写着“愁苦”二字,忙补充说,“我们至少会像国职[11]一样一个月歇三次,而且就算不能常和你们见面了不是还可以用黑头鹰之类的联系嘛,军学院的通信效率应该还是蛮高的。”

泰泽摇摇头:“炎哥你不用说了,其实最辛苦的还是你,我也不说别的,在那边的时候自己别太勉强。”

炘炎听泰泽说得真挚,心中感动,举起酒杯,泰泽会意和他碰杯各自干了。

炘炎说:“我这一去回来好歹也有个日子,但那家伙一去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了。”

泰泽问:“猎人不是最自由的职业吗,怎么会没空回来?”

炘炎意味深长地说:“正因如此啊。”

泰泽稍加思索旋即失声笑了出来,带得炘炎也笑了,泰泽说:“果然还是你最了解他,那家伙当真成了猎人那就是兔子多了对翅膀,还不是满大陆好玩有趣的地方乱飞,哪里还肯回来。”

炘炎笑着说:“我也觉得是,但就算再喜欢冒险的人,再习惯孤独的人,在陌生的地方久了也会有乡情的,所以不论他出去多远也总归会回来这里。”

窗外,不知不觉中,镇上大多人家都已把屋外的灯熄了,远处山的轮廓在月光的勾勒下格外清晰,泰泽想到他的两位挚友以及镇上一些和他同年的人将要走出这里,到群山外面的世界,想到外面的世界的绚烂与神奇,难免也会感到些许悲哀和不甘,但他自知自己生性懒散,也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待在小镇里过平凡的日子就是他理想的生活。即便如此每当泰泽想到两个朋友的抱负时,不免自惭形秽,此时同伴纷纷离去的愁绪又涌上心头,本来刚刚还欢快的气氛,他却不免隔窗对着夜空叹起气来。

过了会儿,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冷了,泰泽哈的一笑说:“听说猎人考验的难度可是非同小可,不知道那家伙能不能挨过去。”

炘炎说:“嗯,猎人考验的水准是众所周知,但那家伙学院的体术和坚守都获得了一级的评定,真的十分了不起!再凭他的勇气机智,我想猎人考核对他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的话你可从来没当他面说过。”泰泽打趣着说。

炘炎微笑说:“他那个人就是太聪明了,什么都明白,有些话你说不说他都是知道的。”

泰泽点头说:“话说回来,他还真行啊,据说他这个成绩是咱们这附近五十年里的头一个。”

这在一个月前成为了镇子里最大的新闻,很多人都讨论着这个成绩,有人说以这样的成绩进入军学院的话或许出来后能当上皇家侍卫的,也有说有资格进入贵族学院的,还有说这种成绩在大城市里也几年不一定会有一个。在最初的一段日子中,的确有各种来路的人找了过来。

但当炘炎和泰泽口中的“那家伙”说出要去参加猎人考验的时候,除了他的妹妹以及炘炎、泰泽三人外,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这其中也是有原因的,猎人是世界上最危险也是最受人尊重的职业,挑选出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规模稍大些的城市里都会有专门培训猎人的学院,与普通学院类似,不同的是,这种学院一般只从年龄不超过八岁,有志向成为猎人的孩子中进行筛选,给予长达十年的专业教导。虽然参加猎人考验没有任何限制,但比起从培训学院出来的人,事先没有接触过的首先就输了七成。所以就算“那家伙”获得了一级的评定,镇上的许多人也认为希望渺茫。

自然,炘炎他们三人是少数的支持者。

炘炎由衷地说:“他在这方面确实是个天才,连康瑞尔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总是见到他单独找康瑞尔探讨,康瑞尔也认真地教他。”炘炎这句话出自肺腑,泰泽从他眼中露出的敬佩之色便能瞧出,“嗯,我想康瑞尔可能也看出了那家伙在这方面的天赋了吧。”

两人口中的康瑞尔原先是一名猎人,十年前退出了猎人工会,来到这里当起了老师,负责剑术和体术课,因为他身份的关系,镇上的人对他都很尊敬,不管长幼见面打招呼都会叫他“康瑞尔老师”。

“当然得有天赋,”炘炎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过他的努力你我也见证过了,从他十年前当着咱们几个宣布从学院毕业后要成为猎人后的每一天,他都坚持找康瑞尔学习猎人的各项技巧,日复一日,从未倦怠,有时我都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执念驱动着他这样一个最喜欢无拘无束的人刻苦练习,所以他能有这样的成绩我并不奇怪。”

泰泽知道炘炎的心性,他是那种极为自尊,无论什么都要求自己努力做到最好的人,所以一旦在某个方面遇到了怎么也无法超越的人时,难免会有挫败感,于是他安慰炘炎说:“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你们走的路不同,他要成为猎人和凶兽对抗,那就要有无与伦比的身手,而你以后是要做将领的人,需要更多的是谋略,所以要我说你们两个各有千秋。”

炘炎微微一笑,跟着又是一声轻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感叹,那家伙和我同年,同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不知何时就给拉开了这么大的差距。”

“这样气馁可不像你啊,炎哥你有空闲的时候就研究历史、军事这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家里因为不太富裕买不了许多书总会去德歌尔那里借,各种科目从来没落下过,这样已经是尽力了。”泰泽说。

“什么时候你都能讲得这样头头是道了?不过你说的有道理。”看他的模样炘炎又好气又好笑。

“对啊!人各擅其长,炎哥你胸中韬晦是少有人能及的,将来肯定能成大事,来,我在这儿提前给你庆贺。”说着泰泽喝干一杯。

炘炎见朋友如此激励自己,激动地说:“好,咱再要两壶烈的,今天不醉不归!”

泰泽来了精神,叫道:“炎哥就等你这句话了,事先说好,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我大哥就留情面。”

炘炎见他狂妄的神态不禁失笑:“这句话该由我说,你放心,醉了的话我给你抬回家就是了。”

于是泰泽下楼又要了酒上来,两人又笑又闹,在这个月色清明的夜晚拼起了酒,一杯接着一杯,那燃烧般的清凉感从喉咙开始蔓延全身。

红叶镇以东约两百里有一片森林,高大的树木将四周的视野完全隔断,少年能够预见,到了六月的时候,这里会是怎样一幅遮天蔽日的场景。据说“林海”比这里的树木还要高耸,与“天脊山脉”齐名,都是被称作不可穿越的禁地,一念及此,他就会心头痒痒。

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看出周围的轮廓,一头角鹿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它背上背着两个大号行囊,但步子轻松,没有看出丝毫的费力。

少年名叫游云,同行的角鹿叫阿克,一人一鹿从红叶镇出发,现在已是旅程的第二天。

再次抬头看了眼星空,游云估摸着时间,想象着镇子上的酒馆现在一定坐满了人,人们尽情地喝酒聊天,乱成一团,酒馆外灯火通明,那一条街肯定和往常一样热闹非凡。

而在森林里,听到的只有虫鸣声,然而这并没有让游云感到失落,他尝试靠声音辨别不同种类的虫子。在学院时代,他曾上过一门叫做‘自然’的课,内容便是关于这天上地下乃至大海中的种种生灵,游云除了体术课以外最感兴趣的要数这一门课了。教这门课的是德歌尔,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导师,曾在年轻的时候游走过许多地方,他讲课的一个特点就是精准细致,模糊的概念与说法是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课上的,这让他的学生们受益匪浅。

将所学的知识与实际相对比,游云发现这其中有许多趣味。虫鸣声并没有明显的分别,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本来难以分辨,不过游云凭借着敏锐的听觉还是将它们一一分辨出来。阿克不知何时将一段树枝叼在嘴里,它将牙齿前后交错,树枝跟着会上下摆动,它不停地重复,似乎颇为自得其乐。

一人一鹿在林中缓慢行进,看似轻松实则随时用余光扫视四周,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声音,这里不比故乡镇子边上的树林,四处都潜伏着危险,到了晚上会有一些夜行性的食肉动物出洞搜寻猎物。虽然游云有把握驱赶走一般的野兽,但小心起见他还是时刻保持谨慎。

又走了一会,游云忽然说:“今天的行程差不多了,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

阿克闻言吐掉嘴中的树枝,叫了一声,表示同意。于是一人一鹿就地卸下行李,他们很有默契地在周遭收集树枝碎木片,很快在一小块空地处搭好了一个木堆,游云从行李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细口瓶,瓶子是木塞的,游云拔出木塞,一股浓郁的味道立刻涌出,游云吸了一口,醇香的味道令他面露陶醉,他同样也给凑过来的阿克闻了闻,瓶子中散发出的味道和烤肉时流出的油汁味道比较像,不过更为香甜浓郁。这瓶油状物并不是用来闻的,游云将瓶子微倾,小心地将金黄色的液体倒在木堆上,仿佛那液体比金子还值钱。当液体以最薄的程度大体覆盖了一小块区域时,游云停下来盖好塞子把瓶子放回了包裹,照这样看,这一瓶液体可以用上两个月。游云又拿出两个火石,阿克见状赶紧从木堆旁往后退,游云也稍微退后,身体在后,两只手各拿一个火石尽量伸在前面,“哒”的一声,游云将两块火石互击,溅出的火花在黑暗中如碎金跳动。当游云打到第四下的时候,一个火星落到了那层液体上,紧接着“嘭”的一声闷响,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木堆,火焰有那么一瞬间蹿起两米高,几根碎木四散飞出,游云能感受到在这阵热浪中蕴含的力量,接着火势收敛,火光也从刚开始的金黄转为正常的黄色。

这时游云和阿克才聚过来,阿克半卧在火堆边,它健壮的身躯遮挡住火光,在身后拉出一大片阴影,游云盘膝坐在旁边,将枝条翻动,尽量让所有的木头都烧起来,做好这些他从袋子中拿出食物和水开始进食。现在草还没有在西大陆成片生长,野外没有足够的食物,草料也不是能够方便携带的东西,作为一只体型远超同类的角鹿,阿克只能忍耐一段没有食物的时间,好在角鹿天生耐饿,它们一般可以半个月才进食一次,这也是旅行者常常以角鹿为伴的原因之一。

当务之急是找到地图上那个村子,游云一边吃一边想。水源已经不需担心,如果地图精准的话,以他们的速度,明天下午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看到地图上的那条河了。

地图是游云临行前请德歌尔检查修正过的,不需要担心它的精准性。关键是食物的补给,阿克自然要在那里饱餐一顿,游云自己带的食物也即将告罄了,如果没有那个村子的话,他们是很难走出这片森林了。

“抱歉阿克,这次任性地让你和我一起出来。”游云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也不回头,语气像是开玩笑。

阿克抬起头看看游云,“呜嗷”地叫了一声。

“是吗?你不在意啊,”游云这样说着,不禁笑了,“是我见外了。”说着拍了拍阿克的后背。

游云与阿克已经有多年的交情。他们初次相遇是在九年前,那年游云带着妹妹去镇子边上的树林里探险,在树林里看到了一只幼年的角鹿,它的腿受了伤,似乎和它的亲人走丢了,于是两个人就将它带回去收养,取名叫阿克。在抚养它的过程中,阿克就渐渐成了他们最好的玩伴之一。

不过前年阿克有了家室,开始在镇子里干一些体力活,它有着同类无法比拟的雄壮,能够完成寻常角鹿两到三倍的工作量,游云不禁想这就是有了家室的人需要担负的责任。

起因是阿克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镇上的一只母角鹿,在妹妹百般的恳求下,母亲只好花了八十贝兹跟那户人家把角鹿买了下来。现在阿克和泽米(母角鹿)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它们是在去年秋天出生的双胞胎,一只和它父亲一样长出一身棕色皮毛的起名叫阿南,另一只眼睛更像它母亲的起名叫阿斑,两只都是雄角鹿,春天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奔跑,为此,游云一家人还把后院扩建了。

为了这次的旅程,游云不得不叫上阿克和他一起出行,在出发前他问过阿克的意见,阿克最通人性当然明白其中意思,但它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饶是如此,游云还是会不时感到内疚,同样的心理也会在想到母亲和妹妹的时候产生。但这就是决定,一旦做出选择就不能更改,游云今年十七岁,已到了西大陆成人的年龄,他有时隐隐能感受到,这次的旅行不仅仅是踏上了猎人的旅程,也同样是在开辟和探索着一条更加漫长更加遥远的道路。

简单吃过后,游云将一个行李打开取出一条毛毯,在野外的森林中,一条毯子自然是不够的,所以旅人睡觉的时候会窝在角鹿的身旁,角鹿的皮毛有着极强的保暖效果,待在它的身边不用担心会受寒,阿克的棕色皮毛柔韧美丽,在火光下能够映射出光泽。

‘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去休息,精力充沛后就起身出发’,这句话是游云听一个路过镇子的旅人说的,他出门这两天深有体会,发现这句再朴实不过的话确实有它的道理,他现在无事可做也没有太多睡意,不过还窝到了阿克身边。

游云遥望着枝杈外无际的夜空,深蓝发黑的夜色点缀着无数明亮的光点,学院曾开设过“天象”课程,但他除了一些常识并没有太过在意其他的知识,所以一些依稀记得特征的星群他并不能叫出名字,尽管如此,这样久久地观看夜空还是让他身心舒畅,就像置身荒原,有着无尽的苍凉与孤独,而他则分外喜欢这种空旷的感觉。为了不再让大脑保持兴奋的状态,游云合上了眼……

忽然,一阵鸣叫打消了游云的睡意,他掀开毯子一跃而起,阿克也迅速抬起了耷拉在地上的脑袋,警惕地环顾四周。野生的森林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除了随时会有来自小型毒虫的威胁,一些大型的猛兽也随时需要防范,当然如果旅行者不小心踏入一头凶兽的领域的话,那么只能说他凶多吉少了。

然而现在似乎并不是以上任何一种状况,阿克环顾四周,以角鹿极强的警觉意识,它并没有感觉到来自四周的任何危险。于是阿克侧头看向游云,眼中满是疑惑。

“啊,没有什么危险,抱歉吵到你了,”游云对阿克歉然一笑,接着说,“我去去就来。”说完,他俯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根较粗的树枝充当火把,仔细地聆听了一会后,就沿着一个方向快步走去了,阿克看着远去的火光,轻声叫了一声,没有再睡去,因为游云对它说的是等我一会,所以它也没有跟上他。

阿克就那么直着脖子望向游云离开的方向,它站起身绕着火堆缓步走了几圈,在森林中,一个人的时候要格外警惕,一头鹿的时候也是如此,一些小型的野兽虽然不能对它造成威胁,但是森林中偷走旅人行李的小偷,例如狐狸之类并不少见。巡逻的时间并不漫长,火堆中的噼啪声响过数十次后,阿克看见游云回来了,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握拳抬在身前,嘴角微扬。游云放下火把来到阿克身边,说:“你猜我抓到什么了?”他小心地分开手掌,在他手中趴伏的是一只夜冥虫,它有着两片金属质感的红色翅膀,半圆形状的脑袋,六根蔷薇根茎一样带刺的镰足一动不动,前端折叠的触角不停地探寻着自己所处的环境。游云听德歌尔讲过一次,它是一种珍贵的虫子,因为是夜行性而且在无人的地方才出现所以很难找到,卖给药店的话说不定能换两个贝兹,忽然夜冥虫张开了两片翅膀就要飞走,几乎同一时间,游云轻快地合上了手掌。

游云在行李袋中翻找能够装虫子的容器,阿克喷了一口鼻息表示不满,然后自顾自睡去了。小插曲结束后,游云靠在阿克身上,用毯子裹住全身,等待着睡意吞噬自己的意识,忽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明天醒来,就是离开镇子的第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