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棋局

二月四日,雪域,白松林

两个人身穿厚实的兽皮外衣,背着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他们是村子中的猎户。这里的土地一年之中有一多半的时间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走在这样的雪地里必须穿上长筒靴,靴子内侧填充保暖性良好的兽毛。

“呼~呼~”

他们哈着气,向白松林的深处走着,最近外围的猎物少了起来,两人在平常狩猎的地方转了一个上午都没有收获,无奈之下决定去更深处碰碰运气。他们彼此明白,对方和自己一样因为最近在村中流行甚广的传言而有些担忧。

村里的猎户有的喜欢独行,有的会组成一个队伍,独行的好处在于行动方便、隐蔽,组队的好处在于能互相照应,降低风险。像他们这样两人一行的并不多见,然而他们却在这几年用事实证明,两个人的组合也能有不错的收获。或许是受他们的影响,村子里也渐渐出现了两人组队狩猎的情况。

又行出百米左右,萧鹰环顾四周——坟场一般死寂,他犹豫着说:“不然咱们回去吧,我看再往里走也没什么活物了,而且这里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不大舒服。”他的声音比交谈声大一些,好让对方能够听到。

稚伊停下来,四处看看,除了白松树的树干有着黑棕色的树皮,其他一切都是白茫茫的,看不出生机。

动物们都迁徙了吗?西面的树林里据说生长着大片的冬岐草,它们说不定都跑去那边了,如果是这样,再前行多久也只能是徒劳无功,于是稚伊说:“好吧,再走八百步,没发现猎物就回去。”萧鹰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正当他们要举步前行时,附近忽然传来响动,似乎是什么大型动物撞在树上发出的,在安静的林子中极不自然。两个人立刻抽出刀子,绷紧神经,警惕地看向四周。

稚伊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尽量地压低声音,萧鹰环顾上方,这里的白松树高耸挺拔,笔直的树干隔一两米分出一个树杈,最高的白松树能长到十米左右,平均也已达到了七八米的样子。萧鹰看向上方被参差枝桠遮挡的苍空,他原地转了一圈,直感觉天地也转了一圈,失去了平衡,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跌倒,稚伊抢过来把他扶稳,问:“怎么了?”一边问还不忘扫视四周。萧鹰回过神,笑着说:“没事,刚才抬头转了一圈就没了方向感,差点摔倒了。”紧迫的气氛被打散,稚伊摇摇头,说:“继续走吧。”

在这之后还是一片荒芜,除了雪更深些没有任何变化。“唉~回去怎么和拉尼交代,闲逛了一天连一只雪兔都没打回来?”萧鹰有些丧气,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在外面打猎一天却空手而归的话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不然怎么办?回去再说吧,你要是怕她数落在市上买一只就得了,就说自己打的。”稚伊笑着对他说。

萧鹰耸耸肩,说:“要是有钱也好办,家里所有钱都在拉尼手上,我这条围巾还是姐姐给织的。”他摆摆围在脖子上漂亮的毛织围巾,色泽棕黄发亮,毛发柔顺浓密,是上等的狐狸毛皮。

“娜娜给你织的?她都没给我织过!”稚伊满脸的惊讶与不甘。

“废话,我姐当然更向着我。”萧鹰神色骄傲,这让稚伊有种把他妻弟挺拔的鼻子打歪的冲动。

天空有些阴沉,似乎又要下雪,稚伊皱着眉看着上空,喃喃道:“这时候还下雪,有点不太对劲啊。”

萧鹰一脸满不在乎说:“雪域这地方什么时候雪停过?别跟个老头子似的疑神疑鬼,回去吧。”

回去的途中,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呼~呼~”地哈着气,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里难保不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走路的时候说话会耗费不必要的体能。

“唔~”

“又怎么了?”

“我想撒泡尿。”萧鹰有点尴尬,离白松林的边缘还有很长一段路,他感觉自己已经憋不到那里了。

稚伊咧着嘴说:“你快去吧,小心别把那小东西冻掉喽。”

萧鹰把身上的行囊和弓箭交给了稚伊,哼一声就走开了。

稚伊整理了一下东西,一没留意发现萧鹰走出去很远。

“喂!跑那么远干什么?”稚伊看到萧鹰在视野里成了一个小点,想把他喊回来。

远处传来声音:“别管我。”

稚伊笑笑骂了一句“倔小子”,低下头抽出一把小刀,小刀三寸多些,刀脊有一指宽,到了刀刃则变成了一道线,刀身雪白,雕着精美的纹路。它优美的刀身和精致的纹路令稚伊百看不厌,一有空闲他就摆弄这柄小刀。小刀曾经救过他两次,一次是他被一条雪蟒缠住的时候,多亏这小刀锋利,那一下毫无阻碍地切开雪蟒的鳞片,滑进它的皮肤,雪蟒吃疼紧紧一勒几乎将稚伊全身的骨头勒断,接着他用这把小刀扎进了雪蟒的脑袋里,雪蟒当场就死掉了。还有一次他在打猎途中遭遇了一场大雪,大雪覆盖了他来时的脚印让他迷了路,又是多亏他用小刀在白松树上刻上了记号,村里人才在第二天找到快被冻僵的他。虽然也可以说是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化险为夷,但小刀就如同幸运的标志,雪域环境恶劣,人们总愿意有一个象征平安的物件带在身上。

一阵寒意让稚伊打了个哆嗦,他将衣服向上拉了拉护住了脖颈,自言自语:“娜娜也真是,不说给我织一条围巾。”寒意过后,阴森的感觉无声无息地从苍茫的四面八方弥漫过来,侵蚀进了他的骨头里,稚伊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他看看四周,没什么诡异的地方,低下头,自己的手指在微微抖动,他下意识握紧了小刀。“还真有点让人不舒服的感觉,这片林子现在怎么连个鸟都没有了?”稚伊嘟囔了一句才忽然醒悟一路上确实连一只鸟都没有见过,树枝在风中沙沙轻响,仿佛恶魔在窃笑。

这家伙,尿这么长时间?稚伊想到萧鹰也该完事了,突然白松林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戛然而止。一切再次死寂,稚伊脑中炸开一道霹雳,他清楚只有喉管突然断裂声音才会像这样完全消失,一瞬间红了眼睛嘶吼道:“萧鹰!”看向那边时,发现萧鹰已然不见了身影。

稚伊迅速朝惨叫传来的方向跑过去,扔掉多余的行李和恐惧,左手摘下弓,紧握小刀的右手,两根指头熟练地夹出了一根箭——这是雪域人战斗的方法,右手三根手指反握住刀,同时将箭捏在空暇的两根手指中,以此应对各种形式的战斗。

稚伊跑到一棵树下,他看到了树下一大摊血,血液正在向雪层里渗透,染红了更大一片的雪地,格外的醒目。从血迹中延伸出一条红线通向白松林的更深处。无奈的事实摆在面前不由得他不接受,这么大的出血量,萧鹰已经必死无疑了,稚伊咬紧牙,没有时间让他悲痛,他要为他的兄弟报仇,怒火与杀意填满了整个胸膛,稚伊动作老练沿着血迹追了过去。

二月六日,夜见城,夜神殿内

“是凶兽!那帮邪恶的畜生,肯定是它们卷土重来了!错不了!”修赫使劲一跺脚,这里是夜见城的大殿,通常是商议要事的所在,这里聚集的自然也是夜见城的灵魂人物。说话的是个健壮暴躁的男人,他呲牙咧嘴似乎和凶兽有着深仇大恨。

逑达·维摇摇头,语气平静地说:“修赫大哥,现在还不能断定,这里的凶兽在十多年前就几乎被围剿、驱除干净了,重新回到这里建立领地的可能性很低,况且这些年我们都没有见过它们出现。”他穿着淡紫色的御寒羽衣,那件羽衣可以说是夜见城最珍贵的宝物之一,由当年杀死的凶兽“大鸦”的羽毛制作而成的,它的羽毛有极强的保暖抗寒效果,即使在雪域最寒冷的夜晚它也能保持主人的体温。逑达·维作为夜见城最大的一员功臣被浡流授予了这件羽衣,淡紫色的装束透出华贵的气息,衬托出他的冷静与智慧。

“谁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伺机报复呢,别看它们都是野兽,其实狡猾的很!要我觉得这几次多半就是凶兽干的,浡流你就下令让兄弟们再杀进雪松林,找到它们的老窝,再给它围剿个干净。”说话的是雷恩,他留的一缕胡子已经花白,精气体格却毫不输年轻人,话语也透出十足的中气。

“你省省吧,我看那把‘战阵锤’你都快拿不动了吧。”声音来自大殿上唯一一名女性,迪涟皮肤细腻肌肉紧致,有着健美的身材,她豪爽的性格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雷恩听罢哼了一声,倒不见露出怒色。

“有没有可能是巨人一族,虽然在咱们祖辈的年代,雪巨人就已经被赶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复出,毕竟当初也是因为领地的事情雪域人才和巨人们爆发了好几次战争,”一直沉思着的苏特发表了看法,他比浡流小上十二岁,在众人里还是个年轻的小子,他提出建议,“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派部队对白松林进行搜查。”

“我觉得苏特说的确有可能,虽然他们之前一度战败,但这些年或许一直在积攒实力,最近的猎户失踪可能就是他们觉得实力已经充分,开始向我们发起试探。”杜思是夜见城的防卫队队长,他显得稳重一些,贴身的软甲凸显出他结实的肌肉,看来他比较倾向巨人是罪魁祸首。

另一边的埃德拉,克赛听罢不禁颔首,似乎比较认同这种观点。

夜神殿上站着左右两排人,个个孔武健壮,中间有一张雪豹纹兽皮椅,浡流坐于其上。雪域人民最重视兄弟情义,他们对交到的兄弟往往会比亲人还要亲密,平日一起狩猎,打仗时为对方挡箭。雪域人信奉的除了暗夜女神,就是这种浓于血液的兄弟情义,他们上到老人下到孩童都有着洒不尽的热血。

浡流是想与他的兄弟们平起平坐的,但是在所有人的极力要求下,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坐在了夜见城的城主位子上,现在兄弟们都在站着讨论,每当这时浡流都感到十分别扭。

浡流听着每个人想法,并不急于下定论,他说:“维,你先说一下这次的情况吧。”

维向众人微微点头说:“这是这个月的第二起事件,从去年的十一月开始,白松林附近就陆续出现了失踪事件,起初间隔较大没有引起重视,可是失踪的事件在今年发生的越来越频繁。从去年开始算起,前后一共发生了十次失踪事件,共有十八人失踪,至今全都下落不明,失踪的人大多是猎户,一月的时候有两个孩子也因跑进白松林失踪。搜索的一众村民曾在白松林中发现大量血迹,所以可以判断不是单纯的迷路,但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血迹很难存留一天以上,所以其他的线索收获很少。”

“最近这次的失踪事件发生在夜见城东北方向的村子,失踪的是两个猎户,一个叫萧鹰另一个叫稚伊,事情发生在三天前,村里人曾组织起一队人,到白松林里搜索,但是一无所获,于是派人把消息带到了夜见城。”他顿了顿又说:“失踪的两个人各有家室,其中萧鹰的孩子尚且幼小无法养家。”

众人心中有数,雪域人以狩猎为生,天生都是打猎的好手,轻易不会被野兽杀死或是在森林中迷路受困,所以如果说真的失踪不归那恐怕就是凶多吉少。

“诚愿夜露女神赐予他们永恒的长夜,在黑暗的世界他们永远长眠,愿所有灵魂相伴,愿灵魂不会孤单。”浡流率先念出了雪域的悼亡之词,从位子上站起身,闭上双眼微微颔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极尽庄严与虔诚。接着所有人庄严地向女神祈愿,念诵悼词,他们将死的悲哀寄宿在自己心中,让逝者的灵魂不被痛苦所束缚。

祈祷毕,浡流吩咐道:“维,会议结束后你派人把萧鹰的夫人和孩子接到夜见城安排他们住处,给女人在大殿里找些活做,让雪织陪陪她。”

维点头。

众人听到这个安排,表情都略微缓和了些。

“老大,我还是觉得咱们应该排队伍到林子里去……”

说话的是身材高大的埃德拉,浡流明白他的意思,伸手示意不用再说下去,他说:“军队是我们费尽心血才组建起来的,他们是护卫夜见城的根本,根基是不能动摇的。”

殿上众人虽然个个能征善战,但没有莽夫,浡流的话他们都能明白,但即便如此多数人的脸上都明显有了黯然之色。

浡流看在眼中:“所以我认为,在目标不明确之前派精锐的小队探查最合适,而要说咱们夜见城精锐中的精锐,自然就是现在大殿上的各位了。”

修赫似乎听出了浡流话中的意思,试探着问:“老大,你这是要?”

浡流哈哈一笑说:“事不宜迟,明天清晨除了有驻守夜见城任务的人,每个人都带着几个得力的帮手到城门处集合,全副武装好就出发去白松林调查,到时我给你们饯行。”

听到浡流的安排,大殿之上有几个人忍不住欢呼一声,雪域人天性勇猛好斗,他们早已耐不住这长久的和平时代了。

浡流也豪放地笑了起来:“夜见城的今天都是由你们一手创造的!现在出了事情还是要靠你们啊!”

雷恩哈哈大笑道:“浡流你个老小子怎么跟我们客气上了,我们这些年正愁闲得无聊,你让我们去,那正对上我们胃口,咱别的话不说,拼了老命也把害死咱们雪域人的畜生找出来宰了!”

迪涟“啪”的一巴掌打在雷恩结实的背上,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注意着点,浡流现在可是咱们城主,你嘴里别总是不三不四的。”

雷恩自知失言,但还不大服气,嘴里兀自嘟囔道:“他奶奶的,野女人蛮劲不小,打得老子背后生疼。”雷恩哼哼唧唧的埋怨声引得殿上众人失声大笑。

浡流说:“好了,如果另有安排我会叫人通知你们,大家现在就散了吧。”

众人向浡流道别,三两一伙地走出了大殿。

雷恩似乎终于解放了似的,逮着迪涟不住和她斗嘴,迪涟惶不多让言辞犀利,对方来一句她驳回去三句,直将雷恩一张红脸气得发紫,偏偏发作不得,只能吹胡子瞪眼,大家对此早就习惯了,有的甚至还在一旁助威。

浡流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远去,心中一番感慨,不经意间瞥见维还站在一侧,于是问:“怎么了?我的做法莫非有哪里不妥?”

维摇头道:“不,不如说这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比较好的对策。浡流,这些年治理夜见城,你的行事作风比起以前已经稳重得多了。”

浡流笑道:“能得你一回称赞还真是难事,但照你的意思,我以前岂不是蠢笨得很?”他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和维对视。

维那英俊而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的泛出了丝笑容:“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此时的你已成为一名出色的统帅了。”

隔了好久,浡流才低声说:“多亏了你。”

大殿上,两个男人沉默着,他们不需交流,空气已传达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与信赖。那是用时光和鲜血凝结成的,最为牢不可破的关系。

浡流说:“你应该还有事要和我说吧。”

维点点头。

浡流起身拍拍维的肩膀,说:“走,咱们到后殿去谈。”

……

龙泽斯的北方边境,伏龙山脉

天脊山脉和伏龙山脉并不相连,其间有一道连光也抵达不到底端的深渊隔开了两条山脉,而深渊的底端安静地流淌着一条河,河是海峡深入内陆的一条支流,所以更准确来讲它是海水。

传说终末之战中神灵曾用神器斩裂大地,大地一分为二,海水汹涌灌入,形成了今天分隔西大陆与东大陆的海峡。海峡直达北方,到了天脊山脉——已知最庞大的山脉后,环绕山脉分为东西两支,其中的一支环绕天脊山脉以东流经东大陆内陆的伏龙山脉,两道山脉隔着狭长的裂缝,这条支流流过这条裂缝形成深渊。深渊两侧各有一小块相对平坦的架临断崖之上的空地,人类最险峻的关卡也建立在这。

断龙关位于龙泽斯的最北部,它连接着白索山脉以东的雪域(前文所提及的雪域为白索山脉以西的雪域)和内陆,四面环绕悬崖,下临深渊,可以说是世上最险要的所在。伏龙山脉和天脊山脉分布在两侧,飞鸟也难以逾越,而一道深不可测的裂谷更是令此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经过一条狭长崎岖最窄处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云道”能穿过两道山脉的“缺口”,从东大陆内陆抵达白索山脉东侧的雪域。而断龙关就设在这条“云道”的必经之地上,卡死了东大陆内陆和白索山脉东侧雪域的连接。

云道没有支路,因为就算是这唯一的一条路也是龙泽斯的祖先们耗尽无数岁月和人力生生在峭壁上开凿出来的,更不用说还有他路。如此艰辛建造出的一条道路就是为了当时采集雪域极其稀有的冰髓石,但随着东雪域战事的打响,龙泽斯在百年前就停止了采集。

从龙泽斯内陆开始进入伏龙山脉一直沿着云道走就会到达尽头,另一截的云道则位于深渊的另一侧。

隔绝云道的深渊宽度不超过三十米,最窄处只有二十米,一条“云桥”凭空架临在深渊之上连接两侧关卡。一个关卡在伏龙山脉一侧名为伏龙关,一个关卡在天脊山脉一侧名为天龙关,两个关卡共同组成断龙关。关卡凭借一片开阔地建立起了高大的城墙以及内部供士兵驻扎的兵营。云桥由八条手臂粗细的龙骨铁链组成骨架,四条用来固定木板,四条作为扶手,走在摇晃的云桥之上,仰望深入云层的高山,俯视深不见底的“裂缝”,周围薄雾如云,即便是最勇敢的武士也绝不会想体验第二遍。云桥两端直接连入两座关卡的内部而两端又分设两层的铁门,可以说极尽了地势的险要与人力的“天工”。即使对面来了千军万马,在断龙关面前也只能望而却步。

正因如此,这里戍守的士兵也就寥寥无几,偌大一个关卡只有四十个人守卫。

凡音——天龙关的戍卒。在这绝境里就算是站一天的岗也不见得能看到一只飞鸟从这片天空飞过。他们的生活同所有的戍卒一样枯燥乏味,食物、用品也同样单调,全部来自内地的补给,但好在因为这里太过荒僻所以军纪也就不那么严格。

这里的戍卒一般没有什么固定的职务,凡音上个月是杂物兵,这个月则是哨兵,负责上午的侦查工作。虽然凡音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他敢肯定,哨兵绝对是世界上最无聊最乏味的工作。每一天他都要爬上城墙,不论风吹雨打都得傻子一样的立正站好面朝北方,北方只有山脉和山脉,云道攀附着悬崖消失在纵横的大山中。

如果说还有什么可做的,那就是保持着直立的姿势睡过去,凡音曾专心修炼过这门技术,因为他面朝外侧又站在高处所以就算睡着了也不会被发现,只不过进入这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非常难得,而且有时山脉间强劲的阴风还有可能把他刮倒。可如今凡音连闭眼小憩都不敢,因为他在两天前睡着的时候被上来探查的哨卫队队长逮个正着,他永远不会忘记一觉醒来,凉风扑面,眼前是队长择人欲噬的面孔。现在只要自己一想睡觉脑子里就会蹦出队长凶神恶煞的怒容,然后自然就回忆起棍棒加身的痛楚,睡意立马烟消云散。

双腿在寒风中长时间站立下,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作为唯一可以“活动”的部位,凡音的脑袋里不知已第几遍地在发牢骚:在这种地方到底有什么放哨的必要?一连几天都飞不来一只鸟的地方放哨有什么用?要是没有这事每天我能多睡十寻[12]。他不禁为自己睡眠的功力自豪。

再说真要打仗也没有军队从这里经过啊,穿一套铠甲在云道上站都站不稳,更别说一个队伍来这里了,要是真打仗的话我就一溜的跑,只要跑过云桥然后再把桥一拆就行了,哈哈……

百无聊赖的凡音开始想象自己跑过云桥然后把桥拆掉,对方在对面又是叫骂又是着急又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凡音,你又傻笑啥呢?口水都流出来了。”城墙下走过菲墨,他年龄和凡音差不多,二十不到,坏笑地看着自己。凡音下意识用手在嘴边抹了一把,发现并没有口水,他正忙着和“敌人”较量并没有功夫理他,于是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说:“去去!”

“小心我告诉队长哦?”菲墨说着走开了,凡音并不在意,继续他的幻想。突然他发现了两个致命的漏洞:其一,他不可能“跑”过云桥,云桥上有一些木板都朽掉了,难保不会踩断一块木板跌落深渊连具尸首都找不到;其二,莫说是跑,他根本连过都不敢过云桥,在来这里戍守之前他虽然对断龙关有所耳闻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当他亲眼见到这悬挂在万仞深渊之上,云雾缭绕的吊桥时,说什么也不肯过去。最后还是嫒琴蒙上了凡音的眼睛,连哄带骗地拉着他走过了云桥。被女孩牵着手走过无人打搅的地方本来令凡音感觉人生都变得美好起来,然而在解开布的时候,那段温馨就变成了最可怖的回忆,他央求嫒琴把他再原路拉回去,嫒琴只是笑着摇摇头,然后面不改色地走过云桥回去了对面(嫒琴在伏龙关负责炊事),四道铁门轰然关闭,凡音意识到自己回去的希望已如晨星般渺茫。

其实自己内心深处是明白的,不敢过去不过是一个借口,因为云桥的对面已经没有他能够回去的地方了。

凡音心中总是时不时冒出这样的想法:也许自己一生都要在这边境度过。这个戍边的哨兵渐渐心不在焉。

忽然他感受到一个冰冷的视线,他们的哨卫队队长峻刀正一脸凶狠地盯着自己,凡音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他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城墙上,一尊石塑伫立凝望。

……

戍边的生活或者说士兵的生活就是如此,日复一日,干着同样的事情吃着同样的食物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所以偶尔给自己找点乐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夜晚降临,群山中的夜晚格外漆黑荒凉,天龙关中还生着四个火把,三十个军帐中油灯依次熄灭,他们一人睡一个军帐,还有十人隶属天龙关的防备队,可以在关内睡觉。军帐不太防寒,他们一般都穿着厚实的衣服睡觉,外面还要盖上一层棉被。晚上的警备每天轮换,两个人一组,一组里一个人守上半夜,一个人守下半夜。今晚轮到凡音和鷉值班,凡音提出守前夜,因为他明天早上还要站岗,如果守后半夜的话他等于要一直在冰冷的城墙上站立七寻。好在守夜时不会有峻刀盯着,所以他们也可以偷些懒。

边境的夜晚和家乡的并无二致,只不过很大一部分的星空被四面的大山遮盖,只能看到中间的那一部分。凡音从小就喜欢看星星,他母亲教会他认识各种各样的星座。凡音用手对着天空比划找好方位,然后指着比起周围都要明亮的一颗轻声说:“那是冥星,象征灵魂所在,万物灵魂在肉体死后都归于极南的安息之地,所以冥星也象征南方所在。”他说的话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母亲指着那颗星对自己说的,他记得很清楚,每一字每一句。

凡音接着打着哆嗦晃着头寻找另外的星星,“东方有四颗连成一线的星星,嗯~被挡上了一颗,那里的四颗星是雉稚鸟的尾羽,再往上看就找到它的身子了,然后是翅膀,一只嘴,两只脚,是不是很像一个雉稚鸟?”说这话时她的神态她的语气,自己也能一一想起。

凡音觉得自己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晚上到城墙上看星星如同一个呆子。凡音来到这里已经一年了,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关塞中他同样一无所有。他万里之外的家乡是龙泽斯的一座小城费卡,那里他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凡音的父亲早亡,因为生前的赌债被人夺走了田地,母亲只好靠纺织赚钱,在十数年如一日的艰苦生活中,母亲也终于挨不过劳累去世了。凡音一没有田地二没有特别的本领,十六岁的他只好谎报年龄应召当兵,在从军的第二年他就被派到了断龙关,然后开始了戍边的生活。

每次想到家乡的时候他不禁思考:那里还是自己的家乡吗?如果一个地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那么就算回去又能找到什么呢?

凡音回想着他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母亲织线,为自己做饭,和自己看星星,用赚的钱给自己买《诸神纪元》,母亲织线,为自己做饭,和自己看星星……想着想着他就来到了这里做起了戍卒。凡音翻来覆去地回忆然后惊讶地发现他就只剩下这些,他一直以来过着平凡的生活。而在这里也不过是重复着平凡。只不过过去他还曾有一个亲人,她会用瘦削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说她爱他,他还曾有一个简陋的家,简陋却能装下温暖。现在他只有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军帐还有着不属于自己的漫天繁星。

泪水无声地滑落,凡音却似乎没意识到,他接着自言自语道:“排在冥星正北面的第三颗星是旭星,旭星和冥星是子母星,冥星出现,旭星就出现,冥星消失旭星就跟着消失……在旭星西南方的是……痕星,痕星每年从东方划向……西北……在……”他就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忆着,直到泣不成声。

群山林立的夜晚,凄凉的狼嚎声都没有,只有尖啸的风无情地抽打在脸上。世上只剩下自己,自己却不知道在为谁而活,为何而活。

每每在这样的夜晚,孤独的狂潮就会将他吞噬,而他,找不到哪怕一根稻草。

一个人站在边境的城墙上,一个人面对绝望,而那绝望填塞胸口,几近窒息。

看着万仞的深渊,凡音曾想过逃避一切,抛开一切,然而他做不到,他甚至懦弱到在这个想法刚一从脑海中冒出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忽然凡音笑了一声,他擦干泪水心想:我突然这是犯什么毛病,平凡点有什么不好,你现在既不用担心没饭吃也不用担心没地方住,不过当了一年的哨兵辛苦点罢了,说不定以后哪天还能调派到别的地方呢,而且当兵虽然苦,每个月发的钱也不算少了,我现在一直攒着,等攒够了,不当兵了就回家乡去,找个女孩结婚成家,过个平静的生活就够了。至于女孩也不用太漂亮,但要温柔些,而且善解人意,就像嫒琴那样。哎~离开以后就见不到嫒琴了,不过即使见到又怎样,我这样的人她又怎么会正眼看我。

凡音胡思乱想着,一会欢喜一会愁,不过刚刚心中无法抑制的疼痛的感觉已渐渐远去了。

凡音唯一可以说是优点的,就是他总能在最后用轻松的心情克服悲伤,他望着夜空下一望无际的混沌,一边哆嗦着,一边在心中祈祷明天的太阳早早从地平线上升起。

……

龙泽斯,王都狮婭,东大陆北方,权力与荣耀的集中点。

瑞卡站在内城大殿的入口外,心中忐忑,幽深的走廊在他眼中如同巨龙张开的大口,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一去不复返的预感,然而他现在的身份是梅洛的大使,肩负着巨大的使命,自从踏入龙泽斯境内,他就不再允许自己表现出任何的慌张与胆怯。

“请梅洛大使进殿。”

一声传召从殿内传出,悠长的回音显示出殿内的空旷与绵长,瑞卡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长时间的站立已经令他的腿部有些酸痛了,他简单整理了仪容,不失风度地迈开脚步走进了大殿。

殿内又称为龙座,光是从外面观望就已经能感受到它的宏伟,瑞卡就算极力控制,此时走进内部也不禁流露出赞叹之色,开始的走廊部分,地上铺着华贵的玫瑰色地毯,两旁石壁间隔不到五米便有一盏龙泽斯有名的龙油灯。高耸的拱形穹顶足有十米高,气势恢宏。进入正殿部分,内部的轮廓更显空旷,价值连城的玛尔红石柱规律地林立,远古巨木般支撑起没入阴影的穹顶。龙油灯到了这里改成了环绕型,龙座内的气氛肃穆而庄严。瑞卡余光撇到前方的台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失了神!他赶忙低头行礼说:“梅洛使臣阿尔蒙德·瑞卡拜见龙泽斯国王。”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时慌张的原因,瑞卡发现自己此时居然无法抬起头,他久久地躬腰颔首,一滴汗珠从额头沁出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他难以能形容自己心中的惊骇,他是一国使臣,见过无数阵仗,就连龙泽斯上一代最负盛名的君主他也曾与之交涉过。然而无论哪一次他都未曾感受到此时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压迫感。

是谁?难道是龙泽斯的新君?但传言不是说年轻的君王荒废政务吗?怎么可能?莫非传言是错的?其实……

一时间,瑞卡心脏鼓点般狂跳,无数猜想一闪而过,忽然听得台阶之上响起清脆的棋子落盘之声随后传来一声笑骂:“老乌龟,老混蛋,这次我看你还怎么破我这招!”

一个老者跟着笑了起来:“哦哦!妙!妙啊!您这招确实大大出乎老夫意料了。本来这局势胶着不定,两边谁也占不到先机,您却忽然示敌以虚,再乘我不备一举反扑,看这架势似乎要直捣我腹地,嗯……实以令我惧,虚以令我弊,现在又突行险着孤注一掷,我主果然是英明果断啊!”

年轻的声音笑道:“行了,别在这大拍马屁,快点给我下,若是没招了就赶紧认输!”

老者不慌不忙地笑着说:“别急别急,让我再看看,再看看……唔……您这招虽然高明,也不是没有破法,您的棋路恢弘大胆,这招突行奇兵本来能收获奇效……”老者一边断续地说着,一边思索着如何落子。

“可惜咱们终究是两人在对弈,我一颗心全放在和您对峙上,所以尽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但我若能举棋回调,还是能保我根基不动。如果真有办法能让我分心他顾,您这一招实在是能将我一举歼灭!”老者语气越发从容,显是思索出了破招,“可是嘛,现在老夫只要走这里……”

“嗒”的一声响起,想是老者落子的声音。

他接着说:“我就可保后患无忧了。”

龙座只中,霎时幽潭般寂静。

年轻的声音终于发话道:“好你个老乌龟,你这手绝了,这局算我输。”

老者道:“我王心胸宽广,棋着高妙,老头子心中其实佩服得很。”

年轻人笑着说:“老乌龟三句话不离拍马,无耻之极,偏偏棋艺出神入化。不过早晚一天要叫你真正败在我手下!”他的声音充满了自信,好似只要他下定决心,世上万事都一定能做到。

老者本是为老不尊的模样,此时似乎也严肃了起来:“那是当然,您刚接触棋法两月有余就已经有此水平,进境的速度可是让老头子叹为观止,再给您个半年时光,恐怕这片东大陆之中就难觅对手了。”

年轻的声音说:“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现在再下一盘,听好了,我虽输了这一局,却也从中想出了许多新招,你就等着瞧吧。”

老者呵呵笑道:“那老头子就拭目以待喽。”

接着是大堆的棋子收敛的声音。

上面的年轻人是龙泽斯的君主?斐奥古·塔西维亚·黑兰?他竟然在接见梅洛大使的时候和人无所忌惮地下棋?瑞卡弯着的腰还是不敢直起,脑中却有些发懵。他发现他已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本来相信以自己的口才以及对龙泽斯现状的了解,完成使命并不算困难,自己这一路上也准备好了各种的说辞以应对各种的提问,可以说还未到就已有了七成的把握,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对方连搭理都没有搭理他,自己一肚子的说辞竟在一开始就一个字都吐不出了。

莫非龙泽斯这次就是打算借此羞辱梅洛?瑞卡不禁有了这种想法。

这时,一句话有如天赦降了下来:“哎呦~这真是失礼了,来的可是瑞卡大人么?快请起!”

声音同样是从台阶上发出的,却不是先前的一老一少,那声音应该是男音,但极尽妩媚,即使最多情的女子也不能用一句话就打动人的灵魂,空旷的殿中还回荡着那声音,一道道极细极软,似乎拂进了心坎,抚慰了周身,神志也跟着变得柔和恍惚,仿佛他再唤一声,世界的尽头也要追寻他而去。

瑞卡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只见那人站在台阶之上,王座之侧,向着自己盈盈而笑。那人无疑是个男人,但那笑意醉人,那风姿迷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高贵。瑞卡已淡忘了他的性别,他只觉得在这男人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妖艳,而就是这极细微的一刹那,那风华,那妩媚已铭刻入骨。他若是个女人,岂不是令所有的美丽失去了光彩。

瑞卡忽然心中一怔,猛地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肩上还担负着什么样的任务,这才从那如梦似幻的感觉中走了出来,他暗暗惊心:这个人能站在王座之边,那么一定就是传闻中的白鸦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相信他竟是那个祸国权臣。

瑞卡毕竟做了多年的使臣,恢复了冷静后,马上行礼道:“敢问阁下可是辅政大臣白鸦大人,今日有幸得见。”

白鸦脸上的笑意似乎无时不在,回了一礼,说:“瑞卡大人远道辛苦,不知对这里的土地、气候还习惯吗?”

瑞卡恭敬应答:“贵国风水宝地,听闻十年之内没有过水旱之灾,我羡慕不及,哪有不习惯的道理。”

一番话彬彬有礼,白鸦听了果然眉开眼笑:“瑞卡大人真是会说话,我想我和您肯定会十分合得来。”

瑞卡心中一动,于是说:“大人言重了,我这次受命吾王前来与贵国交好,其中种种还要多仰仗殿下和大人。”

白鸦说:“好说好说,贵国能有此心意我们全国上下都是非常欢迎的。”

瑞卡连声称谢,一双老眼有意无意地捕捉白鸦脸上表情的变化。此时棋子的声音还不绝于耳,偶尔会有老少两人交谈的声音。

瑞卡说:“如此再好不过了,我这里有一封国书,是吾王交付给我,嘱咐我交到殿下手中的,不知……”他从衣服内侧小心地取出一封信,蜡黄色信封的密封处,有着梅洛王室刻印的图案。他有些犹豫,因为这封信本应交到龙泽斯君主黑兰的手里,但黑兰直到现在还没有正眼看过他,更不要提会耗费精神去读一封信。

白鸦看在眼中,说:“瑞卡大人如果放心,将信交给我就好。”

瑞卡也知道在龙泽斯其实是白鸦大权独揽,否则何以如此重要的会见只有他一个大臣在场。瑞卡心中暗想:如果这个国家还有当年那些忠臣老将在,说不定我这次的任务也不会那么顺利。他打消多余的念头,将国书呈给一个殿下侍卫,侍卫走上台阶将信呈给白鸦。

国书不一会便读完了,白鸦一成不变的笑脸上显出了略微的诧异:“没想到贵国所思者大,这次竟是为了同盟而来!”

瑞卡知道关键的时刻来了,他要在这里说服白鸦同意两国同盟的协定,这不但是任务,也是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自己和身后的国家!

瑞卡沉声说:“这次的同盟虽然事出突然,但是不论就现下还是长远来看,这确实对两国都有利。自龙隐纪五一六年两国第一次交锋起,两国已交战七百六十年,大小战役数以千记,光是表面上就已令民生疲敝,军马劳累,更何况在内里两国也都已伤筋动骨,商业的发展,各地的治理等等也受到了极大的阻碍。为累积的仇怨而发动的战争反倒又添上新的伤痕,争取利益的冲突却总是损失更多的利益,龙隐纪六六四年,贵国十代君主曾因不满两国间的关税发动战争,结果两国商贸封锁长达二十年,我国因此损失大量陶制品供应和每年约五千托鲁[13]的关税,听闻贵国也有着相当损失,又如我国三代王为雪二代之前耻继位之后立刻御驾亲征反而战死沙场。由此便知长期的战争并没有为贵国或是我国带来效益,即使有也填补不了因战争损失而导致的亏空。最近十数年两国少有战事,国家肉眼可见地繁荣了起来,可见比起互相争夺,打仗,不如和平相处地发展。我受梅洛之王贝苏克·尤梅勒之命,与贵国结盟,希望两国乃至东大陆共同繁荣起来,从此放下过去的恩怨,两国之间友好往来,共结一心,让和平真正降临东大陆。”

瑞卡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白鸦的神情,他挂着那不置可否的微笑,也不知道是轻蔑,赞许,是无聊还是根本不去想。

听瑞卡说完一段话,白鸦说:“您这一番话确实有道理……这样看来,这结盟是百利而无害啊。”

瑞卡稍作停顿,就是要看他如何反应决定是否需要进一步劝说,听到他这番答话,自己心中顿时生出了轻蔑之感:到底不过是一个善于玩弄权术的佞臣,得了国王的宠罢了,真正碰上军国政务他又懂得什么?

不可否认这次梅洛之所以要和龙泽斯结盟,就是因为龙泽斯虽然内政已经一团糟,但军事实力还是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正面开战的话依然不能占到上风。并且梅洛和桑顿的仇恨已经积累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如果梅洛选择将下一步进攻的矛头指向龙泽斯,那么桑顿会毫不迟疑地对梅洛发起攻击。相较之下,与龙泽斯结盟的战略意义就显得尤为重要。

瑞卡嘴上却说:“大人说的是,自古以来东大陆南北商路就因连年的战事时断时续,这一次,我们将打开市场,北部国界线附近二十六个城市将对贵国开放商贸,希望贵国届时也能开通商道。”

“当然!当然!贵国美食众多,我早想有机会饱饱口福了,如果是开通商路,我一定第一个赞成。”白鸦积极附和瑞卡,态度上明显是倾向结盟的。瑞卡心念转动:梅洛对龙泽斯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白鸦手握大权,自然想在国内作威作福,对于梅洛应当会尽量巴结,好稳固自己的地位,可以说这次的结盟正打在他的心坎上,如果他同意了同盟的提议,任务就成功了一半。

“大人能认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次推动两国结盟本来任务艰巨,幸好得到您的支持,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您就是此次结盟的首功,梅洛是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的。”瑞卡见到成功有望,马上顺水推舟。

白鸦喜笑颜开,那灿然的笑靥竟有一番动人心魄的艳丽:“我可不敢当,结盟是两国的幸事,身为臣子只要尽到本分,忠于国君,忠于国家就好,别的就再无所求。”

瑞卡陪着笑,心中暗骂一句“骗鬼”,说:“我这里还有一份结盟协定草书,如果您有兴趣,我现在便呈给您看,至于签订事宜,咱们再详谈几日不迟,具体的盟约内容我国也只起草了大概的三十几项,详细的还要请贵国也多斟酌斟酌。”瑞卡在一番交谈后已对白鸦的态度心知肚明,白鸦显然是支持结盟的,所以他力求稳妥并不急在一时,自己多准备几天,也好借机了解龙泽斯其他的大臣,根据需要安排好说服他们的计划。

“那么就劳烦瑞卡大人借我一阅。”白鸦彬彬有礼地说。于是侍卫将瑞卡拿出的协定书呈给了他。

瑞卡心想:按白鸦的想法,结盟自然是越快越好,但他再如何有权有势,终不能无视国议会,一切协定的签署,决策的下达都是要在国议会最终达成。

果然,白鸦收起了协定书,命侍卫交还给瑞卡,说:“协定书的内容条条在理,我想就算是其他的大臣看了也不会不赞同的。不过要想通过协定书还是要经过国议会的商讨,召开国议会最快也要在明日了,在这之前就请瑞卡大人先在内城里歇息吧。”

瑞卡已料到他这句话,说:“此事不急,这事还得全权劳烦大人安排,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在这儿打扰几日,这几天可能还要找您和其他几位大臣商讨,一应详细的事宜也要和众大臣共同斟酌,打扰之处请多见谅。”

“大人您太客气了,我这里随时恭候光临。”白鸦态度恭敬异常,可以说近乎谄媚。

两人又互相客套一番,瑞卡拿捏好时机说:“今日承蒙贵国殿下和白鸦大人的盛情招待,我已经把蔽国要传达的事宜传达到了,还请贵国殿下准许我先行告辞。”一番话落落大方。

瑞卡从白鸦的神色看出他很满意自己的措辞:“辛苦瑞卡大人了,卫兵,给大人带路,和王务总管说安排内城最好的待客房间。”瑞卡向黑兰和白鸦行了礼,跟着卫兵走了。忽然身后传来白鸦的声音:“抱歉,能否再请教大人一个问题?”

瑞卡连忙回身道:“大人尽管问。”

“既然咱们两国就要结盟,那么也就不会有什么兴兵打仗的事了吧,咱们两国的兵线届时是不是就可以撤掉了?”

这个时间,这个节骨眼,瑞卡万没想到白鸦会提起这个,他强自掩饰心中的惊骇,回答道:“大人说的是,为了展示两国不再有敌意,兵线是肯定要撤出一部分的,没想到大人先提出来了,我本来打算在之后的国议会上说的。”

白鸦脸上还是那一成不变的微笑:“看来还是我多事了,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看到协定书上没提到这回事就来问问瑞卡大人,您知道的,打仗可是要死好多人的,我这人就是见不得痛苦的事,试想一场战斗下来,多少人家失去了亲人,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叹息。”他的面部表情说不上丰富还是做作,说着说着就似泫然欲泣一般。

瑞卡勉强附和着说:“大人有一颗爱民之心实在是龙泽斯的福气。”他心中还是无法平息。

开始瑞卡只当白鸦是一个霍乱权政的人物,但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却大出自己意料,他的相貌与举止都让瑞卡以为他或许真有什么本事,然而在随后的谈话中,又发现他确实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流。但就在刚才,他的那句话突然之间变了味道,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洞穿了一切,在那一瞬间瑞卡感觉到自己其实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下,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看透了。

但,这一切也许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瑞卡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脸颊两边滑落下了几滴冷汗,他担任使者阅历无数,更已是快六十岁的年纪,这还是第一次完全无法读懂一个人的心。

“突然冒失地问话真是失礼了,那么瑞卡大人请慢走,稍后还请赏光参加为您接尘的晚宴。”白鸦依旧是每一句话都带着优雅与风度。

“多、多谢大人邀请,我一定准时赴宴。”瑞卡失神地丢下一句话,跟着卫兵掉头走了。

一种异样的令人浑身发毛的感觉如影随形地从背后袭来,缠上了身体。

那感觉,就像一条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