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辄鹿平原的黎明

二月十日,桑顿边境,泰耶城

旅馆的窗户还关着,挤进来的几丝熹微的光线没能驱除这里昏沉的气氛。老板早早开了店门,他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旅店的一楼是饭堂,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客人们在楼上昏头大睡。

静态的画面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影。

一个罩着斗篷的人悄无声息地顺着楼梯下来,斗篷遮住了面容,她体态柔美,毫无疑问是一个女子。

她的脚步踩在陈旧的木制台阶上不发一丝声响。经过一楼柜台前,女子将一个小布袋放到了柜台上,袋子放到木板上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老板将头埋在手臂中,不时咕哝两句。女子转身,斗篷甩到身后,无声地走出旅店合上店门。

东方的天际有一刹极为耀目,女子将手挡在眼前,阳光下,她的纤手白皙,分开的五指似乎是最细腻的线条勾勒出的白玉,过了一会她放下手,渐渐适应了光线。

为了最终确认一遍,女子从腰侧的袋子里取出了纸条,打开展平,上面写的非常简略‘天寻零,东北方向,黑头鹰,截杀’,女子将纸条收好,迎着地平线上那一轮金黄走去。

泰耶城属于小型城市,从中心地区的旅馆走到城市的边缘用不了多长时间。东门大开着,用粗重的铁链固定好,原来四处巡视的守卫现在也没有了,只站着一个卫兵。卫兵神色懒散,大部分时间都在愣神发呆。

看看天色,卫兵默默想着是时候可以换班了,空荡的街道上卷来一阵风,为了挡住风中夹带的沙尘,他一只胳膊驾到了脸上。风停,卫兵再次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自言自语地抱怨起来。

女子走出泰耶城东门,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它属于桑顿五鹿原之一的辄鹿原。夜行生物在太阳出来前便返回它们的巢穴,白天活动的生物在这个时候大多还在睡眠。宁静从旅馆延伸到街道,从街道遍布城市,又从城市蔓延到平原,破晓的此时,似乎整片大陆都在睡着,只有一位女子身披斗篷,在这片宁静中踽踽独行。

城市在她身后远去,平原在无声的脚步下展开,荒凉中透着美感。

天边薄薄的一层云被染成淡粉色,天际从混沌到渐渐明朗,白色和灰蓝色被分割开,白色向外扩展着边界,然后一层又一层蜕去外壳,变得愈加精纯,蓝色被白色推开、侵入,同样扩散着、明亮着,而后这一层的淡蓝又去推动下一层的深蓝。一道道一层层变得鲜明,灰白的死寂中缓慢孕育出生机。

凌晨和黎明的区别就在于黎明总有着一种勃发与生机。

天寻零时,女子站在辄鹿原上不再移动,斗篷在风中飘扬,隐约露出淡紫色的衣摆,她微微抬头看向东北方。

伫立良久,在天边的光彩中,一个黑点出现,黑点渐渐放大,身影清晰,那是一只黑头鹰。黑头鹰体型较小,飞行能力极强,它们拥有着优秀的识路本领,相隔上万里的路程也能准确地抵达目的地,所以很多人都驯养黑头鹰作为远程的信使。现在这只从东北方飞来的黑头鹰就是女子的目标。

同所有鹰类一样,黑头鹰拥有极佳的视力,它早早地发现了站在平原上的女子,动物的直觉告诉它那个人很危险,于是它扇动翅膀抬高了飞行的高度。

女子举起单手弩,弩的弧度很大有着十足的力道,她稳稳地托住弩,瞄准了数百米外还在加速上升的黑头鹰,箭簇盯住黑头鹰嘲笑它的垂死挣扎。黑头鹰全力向更高处飞去,然而再努力拍动它的翅膀也无济于事,伴随一声晦涩的低吟,她扣动悬刀,破空声尖锐,空间出现细微的震荡,短小的箭矢眨眼间射出,残留在眼中的是一道笔直的黑影。黑头鹰未发出一声鸣叫便从天空坠落下来,一切转瞬结束。

女子收起弩,安静地向黑头鹰坠落的地方走去。

黑头鹰胸口插着短箭,鲜血从它白色的胸膛流出。黑头鹰左脚上绑着纸条,用的是透着棕黄色的纸,这种纸耐磨损且防水,一般是旅行的人会携带的东西。女子轻巧地打开纸条,纸条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符,女子没有看懂,这应该是经过加密技术的文字,加密的方式有成千上万种,加密方式通常也只有通信的双方知道。

女子看了一会也就放弃了,她并不关心内容是什么,因为命令里要求的是截杀,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女子将纸条夹在中指和食指间,嘴中轻讼起古老而神秘的语言,那语气既像是祈祷又宛如歌唱,伴随着她的吟唱,女子周身的空间开始出现波动,忽然她中指和食指间燃起了一道火焰,一瞬间包裹住了纸条,那火焰似乎完全为她掌控,只是吞噬般,转眼将纸条烧为了灰烬。女子中指轻轻将火焰引到掌中,握住,之后火焰如完成了使命,悄然在她掌心消失。

时候尚早,女子考虑着可以在下一个指令之前放松一下,她听旅店的老板殷勤地向她介绍过,辄鹿平原有一处林地,景色幽美,森林深处还有一池颇有名气的山涧,那里应该在她所处位置的北面,于是女子决定去那里看看。

女子即刻启程,但没走多远,她忽然折返到黑头鹰的葬身之地,蹲下来从刀囊中取出淡紫色刀柄的匕首,开始刨土。

填好最后一捧土,女子将“小丘”拍实,不远处有棵向东青,她折来一根树枝,插在土堆上,看向升起的初阳想到了什么,把树枝拔起插到了坟墓的南向,最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成果颇为满意,然后就在土坟旁静静坐下来。

一阵风从平原的那一边起始,将夕草的翠色波浪卷了过来,经过女子时,掀开了她的斗篷,一头黑色瀑布倾泻而下,朝阳下闪烁动人的光泽。她转过头,看那波浪直到平原的尽头,一时间天地何等安静,平原何等令人心安的辽阔。她忽然不再想去任何地方,躺倒在草地上,躺下看时,天空仿佛高了很多,淡蓝色勾抹去了天幕最后的一角,万里晴空。

二月伊始,辄鹿平原上,夕草之色青翠欲滴。

“在这做个标记吧。”说着,游云用石头尖端在树上刻下了一个显眼的记号,随手将石块放进了上衣的口袋。“按照地图来看的话,村子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咱们就以这条溪水为界向两侧进行扇形搜索吧。”游云指向一条溪流,溪水在树林中左摇右摆,曲折前行,无声地向西流去。

阿克叫了一声,游云听它没有异议,于是说:“那咱们先从这边开始。”说罢迈开了步子,然而阿克却没有跟上,叫了两声,头向反方向扬了扬。游云脸上有些尴尬,苦笑说:“我虽然经常会走错路,但不代表我直觉不准啊。”

阿克却无动于衷,坚持走另一边。游云只好投降:“算了算了,哪边都一样啦。”

溪水只需一个大步即可跨过,一人一鹿跨过溪水开始搜索。游云时不时拿出石头在树上刻下标记,虽然是在寻找目标点,但他表现得比较从容——这次的旅行已经打出了余量,他们并不需要太过着急,出了树林他们就能到达旅途的第一座城市,此后城市,镇子,亦或村子间都会有道路,也不再需要地图和星象来辨别方向了。

阿克嘴里又不知嚼起了什么,游云忍不住提醒它说:“你别乱吃东西哦,有的毒蘑菇吃下去会没命的。”

阿克不以为意,反而嚼的更大声了,似乎是在炫耀。游云一阵好笑,他知道阿克精明得很,不会随便碰有危险的东西。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阿克对于这次出门似乎兴致很高,一路上精神状态比自己都要好,他猜想这可能是动物天性所致:阿克从小就被捡来养在院子里,本来应该在林子中自由奔跑的它被限制在了一圈栅栏之中,这种束缚的感觉一定压抑了它很久。来到了森林中,阿克身为角鹿的天性显露出来,这里才是它的天地。想到这里,游云拍拍阿克的后颈,心中也替它感到高兴。

走了一段时间,依然没有发现村落的迹象,游云说:“你仔细闻闻这附近有没有人的气息。”

阿克俯下头,鼻子几乎贴上地面,猛地吸了三下鼻息之后又喷了出来,它走开到另一处重复了一遍,几次下来,阿克走回游云身边用只有游云能听懂的声音叫了两声。游云摸着下巴眉头微皱,心想:兽骚味很浓……若不是兽群的领地,那么是人类的可能性很高,在林子中的村子多靠打猎为生,猎手为了掩盖自己的气味通常会在身上涂上兽血,披上兽皮。这里也许离村子已经很近了。

忽然阿克抬起头,目光变得警惕起来,它挺起鼻子,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接着低低地叫了一声,游云迅速做出应对,他右手反握住悬挂在右腰处猎刃的刀柄,左手轻轻搭在左侧猎刃的刀柄前端,他听懂阿克给他发出的信号:两个有着野兽气味的生物正向他们靠近。游云觉得有七成会是村子的村民,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阿克看向这边,游云点头示意,于是阿克压低着脚步声,循着味道走了过去,游云跟在阿克之后不发出一丝声响。

无形的紧迫感与杀机取代了之前的平和。风声,虫鸣,树叶摇晃的阴影都似乎藏匿着恶意。

正走间,游云的耳朵忽的微微一动,他伸出手拦在阿克身前,低声说:“我听见了,有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咱们先别动,阿克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阿克闻言,找到不远处一丛灌木半卧下去,阿克体型较大,一丛灌木还不足以遮挡它,不过因为周遭阴暗的关系,如果不是仔细看,也难以发现。游云瞄好了阿克躲藏的位置,自己也利落地隐身到树丛之后。

一会儿,脚步声渐进,是两个人,他们走到游云的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十八岁左右,中等身材,手臂结实,一张脸轮廓分明骨骼凸显,他背着弓箭和箭囊,身上满备着狩猎用具。女人的年龄游云说不好——他一向拿不准女人的年纪,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身后,身上只穿着一条兽皮短裙,已经发育起来的胸部仅用布条缠住,露出了纤细矫健的四肢以及苗条诱人的腰部。女子面容姣好,五官精致,一双眼睛似野兽般观察着四周,为她本就迷人的外表平添一种狂野的气息。她的弓拿在手里,箭搭在弦上,是一种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姿态。而男子就明显放松很多,他四周扫了一眼对女子说:“咱们在这歇会吧,一个上午才打到两只野鸟,运气也真够差了。”说着已经找了一处席地而坐了。女子的眼睛还在四处巡视,每当她看向这边时,游云都觉得自己已经被那摄人的双眼发现了。

男子见说:“别绷着神经,最近它们不是很少再过来这边了吗?而且明天咱们就会将它们一网打尽,以后出来狩猎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女子点点头,找了一处坐下了。

他们开始检查装备,简单地进食饮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游云觉得已经可以露面了。

对话还在继续。

“彩,明天村子就要组织进攻了。”

“嗯”女子还是回答得很简单,但游云从她神色中看出了隐隐的担忧。

“那个,那天不是跟你提过那回事吗?你当时是说因为最近的事还没有落定,没有答复我,对吧。”

“啊!”

似乎出乎意料,女子轻叫一声,然后低下了头。

只见男子忽然气势大涨,用一种下定了决心的口吻说:“所以,如果、如果我能在这次讨伐后活着回来,你能同意……”

“咳咳!”

在森林中长大的人本就有野兽的警觉,刚才还在聊天的两人,听到了咳嗽声立刻窜了起来,女子手挽弓箭瞄准了树丛,男子拔出了短刀,探在胸前,同时下意识地迈出半步,将女子挡在了身后。

游云慢慢从阴影中转了出来,他摊开双手示意没有恶意,两个人稍稍放松了警惕,不知道他们自己有没有察觉,令他们放松警惕的并不只是因为他空出的双手,还有那笑容。不管是谁笑起来都会让人放下戒心,但游云的笑似乎尤有种特别的魅力。所以下意识里两个人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偶然经过的旅人。

游云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女子看到阿克也走到游云身后,于是说:“没关系,你是经过这里的旅人吧。走岔道了吗?这里可不是什么主道。”

“其实我是经我老师的指导知道这里有一个村子,所以想找到村子,换取些食物。”游云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他的目的。

男子奇怪道:“你知道我们露道村?”

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游云马上从衣兜中拿出地图交给男子。男子接过,展开,旁边的女子也凑了过来。

两人之所以没有完全打消戒心,是因为他们所居住的村子虽然曾经有过一条旅道,但是因为五年前“它们”的入侵,这几年已经很少有旅客或商队通过这里了。

两个人一边看着,游云一边从旁说明:“我在学院时的老师曾经游历过西大陆许多地方,通晓人文地理,我这次出行,老师就把这里的地图绘制了给我,也好让我在半途有个补给的地方。”

男子问:“能不能请问你老师的名字?”

“我老师的全名是威丁坦·德歌,现在是红叶镇学院里的一位导师,我有幸受了他六年的教导。”

“这么说你是从红叶镇来的?”红叶镇因其瑰丽的景观远近闻名,在深林中的男子也略有耳闻。

“正是。”

忽然,女子插口:“你说的德哥是不是胡子打着卷?眉毛几乎把眼睛都盖住的一个人?”

游云一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女子微笑说:“看来没错了,我的爷爷有时会提到他的事情,还总是对我笑着说‘如果哪天你看见一个外表邋遢,总是带着顶旅行帽,胡子向上打着卷的人,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德歌那家伙了’。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常要好。”

游云心中惊讶万分,嘴上也不禁感叹:“这还真是巧了,德歌尔老师一定是事出疏忽忘记有一位故友在这里,否则不会连个口信也不让我捎着。”

男子本就比较热情,听了两人的对话来了兴致:“既然如此咱们就快点回去吧,爷爷见到你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

村子果然就在地图所标示的地方附近,村子的房屋多用木头建造,同属于桑顿东南,在造型和风格上大同小异。村子东向的一处,有一个三层台阶的石台,耸立在石台上的是一个人形大小的女神雕像,女神赤足半裸身体,手持弓箭,游云判断她应该是以狩猎为生的部落所信奉的狩猎女神——穆特。

来到露道村后游云慢慢感觉出了某些异样。一般的村子都是错落有致,眼下这座村子整体的规格呈现抱圆的姿态,缩拢得过于拘谨。另一方面,现在还是白天,露道村外围就已布下了许多哨岗,每隔二十米左右就会有人手持长矛站哨,就算是在充满了野兽的森林中,在白天也不应该需要如此警戒。并且从火坛和小型的守备屋可以看出,这样严备的状态持续的时间并不短暂。

“……游云你肯定猜不到,这尊女神像并不是村子里修的,而是一位路过的商人建造的。”经过神像的时候,古力向这位初到者介绍他们村子的象征。

“哦?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事引起了游云的兴趣,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商人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听纳扎爷爷说,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左右。当时有一队途径这里的商人,在赶路的途中遇到了野兽的袭击。恰好爷爷和他的几个伙伴在那附近打猎,在紧急关头把商人给救下了。那些商人受了许多抓伤和咬伤,在村子里歇了一个月才能活动,因为怕再次遇袭,爷爷几个人又一路将他们送出了森林。商人们一定要报答村子的恩情,但是金钱之类的答谢都被拒绝了,他们也只好走了。一年以后他们又回到了这里,这次那个领头的商人带了一大队人来,为村子建造了这座雕像,他事先早了解到村人都信奉狩猎女神,这样大家也就无法再次拒绝他的好意了。”

游云再次看了看那雕像,不禁叹道:“这个商人不仅知恩图报,而且还很会报恩。”

古力点头说:“可不是!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们村子和商人做的交易都是底价交易,对外来的人都很友好。没想到这样一来,反而不再有谁来算计我们,就比如,我们不知道时下兽皮的行情,外来商人就会如实告诉我们,从不占我们便宜。”

游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古力拍拍女子的肩膀说:“阿彩,你也说些话啊。”

女子是单名的彩,阿彩则是村子里对她的昵称。彩淡淡地说:“该说的你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

古力挠挠头:“你就是不喜欢说话。好些时候我都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我也劝你不要白费心了,”彩无奈地回了古力一句,她转过来指着前面的一间木屋对游云说,“前面那个就是我家,家里就我和我爷爷住,他性格随和,待会见面后说话不用太拘谨。”

游云答应一声。三人来到屋前,古力向里大声喊了一声:“纳扎爷,我们回来了。”不一会,木门嘎吱的一声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长相福气,头发半白的老人。

“呦!今天你们俩这么早就回来啦,咦……这位是?”老人忽然看到一个陌生少年站在门口,本来眯缝的眼睛张开了一半。

古力抢着说:“我跟您说,他叫游云,是路过的旅行者,他说他认识您,来这里……”没说完,彩拍了一下他后背薄嗔道:“说不清楚就别打岔!让游云自己说。”

游云走上前,礼貌地鞠了一躬说:“您好,我叫游云,是从森林西面的红叶镇来的,经老师指导了解到这里有一座村庄,于是想在穿过森林的途中换一些粮食清水。刚刚从彩口中得知到您是我老师的一位故友,而且没想到您就住在这露道村里。所以特地来探望您。”

老人想了想,可能是在脑海中回忆着他认识的故人,然后询问:“请问年轻人你的老师是哪位啊?”

不喜言辞的彩这次抢先一步说:“就是您经常提到的卷胡子的德歌啊!”

“哦……哦……哦!是他啊!他还好吗?他当了老师啊?他原来在红叶镇!你知不知道……”听到这个名字,纳扎顿时喜出望外,一口气就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抛出去,彩赶紧拦住话头:“咱们进屋好好说,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纳扎一拍脑门,歉然道:“是是是,古力你去把角鹿领到草棚喂草,把行李卸了,嘿!好壮的一匹角鹿!阿彩去给客人泡茶。”

纳扎拉着游云的手,殷勤地说:“来屋里坐,咱爷俩好好聊聊。”似乎受到老人热情的影响,旅途的劳累也消减了些,游云欣然答应一声,跟着纳扎走了进去。

古力将行李搬进屋后,过来打声招呼就回家去了。彩为两人泡好茶,换上了家里的一身薄衫外穿一件兽皮的外罩,坐在窗口编织一件坎肩,阳光洒上顿时令毛皮多了一种质感的光泽,游云不得不承认彩编织时上下翻飞的手以及祥和宁静的姿态确实很有魅力,在纳扎低头喝水的空当,他总会忍不住向那边瞟去一眼。而彩专心地工作,并没有参与屋内另一边两人的谈话。

“……原来如此,两位原来是在别的地方相遇的。”游云不禁感叹。

“对,我们第一次碰面还是在我和他都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们都在外游荡,我是为了见识一次绝迹之山,一路向北旅行,在不同的地方做工,攒足下一次出发的旅费,一点点向目标靠近。他则是作为一个学者,满世界搜罗地域文化的知识以及各种古籍。就是那么一次巧合,我们在一家旅店碰了面,因为谈得投机就一起住了十几天,分别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再见,谁想到这么多年后他的学生会来到这里,而且他的这个学生还告诉了我,其实我们就相隔咫尺?”纳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

“机缘巧合有时的确很神奇。”

“话又说回来,德歌他现在的生活是蛮舒服喽?”

“老师除了教课之外,就是在家里做研究,两方面都是他喜爱的工作,老师曾说过‘就是在这里终老,也没什么牵挂了’。”

“哈哈,真像他的话,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算付出一生,对他来说也是值得的!有的时候我真是佩服他这个人,他无欲无求,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方向,既不会迷失也不会停下。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听到自己尊敬的人被给与如此高的评价,游云心中充满感激之情:“您真不愧是老师的知己……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彼此相隔不远,那您两位以后也可以不时见一次面了。”

“嗯……”纳扎长出一口气,然后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也想看看他见到我时是什么反应。”

热烈的气氛仿佛突然冷却了下去,虽然很细微,但游云的直觉捕捉到了这奇怪的反应,纳扎的语意将尽未尽,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天色渐晚,聊着聊着,纳扎忽然想起什么,对房间另一边的彩说:“阿彩,今晚准备几个丰盛的菜,给游云接风。”

彩答应了一声,纳扎又转头对游云说:“你这一路也累了,待会吃完晚饭就早些睡吧。”

露道村种种不协调的地方在脑内一闪而过——村子的布局,外围的警备,对话中纳扎对村子一些情况的避而不谈……脑海中他抓住了什么突然发问:“纳扎爷爷,恕我冒昧,现在是不是有什么事困扰您?”

纳扎显然因为这个突然冒出的问题吃了一惊,但随后用笑容掩盖住惊慌的神色:“啊!没错,我最近有些家事还脱不开身,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有空的话我可得去红叶镇找德歌好好聊聊。”

纳扎爷爷有事缠身么?就在现在?为什么他不想叫我在意,难道是有所隐瞒吗?游云终究没有再追问。

晚饭后,饭桌上

“乡间野味还吃得惯吗?”纳扎问。

“您太谦虚,对我来说这已经很美味了。”游云说,不过他并没有他注意食物的味道,之前谈话中的违和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反倒愈加强烈,各种异样都在告诉他有什么事正在村子里发生,但决定性的因素出现之前他又难以言明。

“好好,你能喜欢就好,彩,做多的肉待会给古力送去,反正那小子多少都能吃掉。”

彩答应一声。

古力!

游云恍然。在他还没来村子之前,就已经遇到了村子里的人,而那句决定性的话语在那时就被他听到了。重复地在脑中推测、反驳,排除种种可能性。游云确认了自己的假设,他像是在猜测,实则是得出了一项结论:“如果我猜错了请您见谅,明天村子是要组织进攻吧。”

言语如同冷厉的刀锋瞬间划破屋内欢快的气氛,毫无预料的转折令空气死寂。

彩垂下了头,从那俏丽的侧脸可以看出内心的复杂。纳扎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游云毫不回避的眼神如潭水清澈。

“请您将事情原委告诉我,我会为村子出一份力的。”

沉默了一会,纳扎忽然反问:“年轻人啊,之前你对我说你这次旅行是要去参加猎人考验的吧?”

“是的,卡固拉,在两个月后那里将会举行猎人考验,通过猎人考验是我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纳扎大笑一声,而后拍拍游云的肩膀:“好孩子,有气魄!我能看得出!以成为猎人为梦想,这份信念已经证明你的勇气了。”

游云刚要说话,马上被纳扎打断了:“既然你已经察觉到了那我也不妨说,这个村子现在确实面临着危险,而且迫在眉睫,明天可以说就是村子的生死存亡之日,在前一晚能听到老友还安好,见到他的学生这么出色我非常的欣慰!”

“那么……”

“正因如此!这是村子的事,我不能让你冒险。你就安心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会让彩送你安全出去。”纳扎语气决断。

游云长舒一口气,他做事低调性情随和,但是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动摇。做人做事要无愧于心——这是他的母亲,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在自己临行前对他做的唯一叮嘱。

游云摇摇头,用沉着而坚定的语气说:“纳扎爷爷,并不是关乎能力的关系,我之所以想留下来是因为我不能选择视而不见。如果在这里我走了,我就无法再面对自己!请您一定要答应!”

只为了相处一天的一个村子便愿意与之共赴生死的决心震撼到了纳扎,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样一个少年的决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我明白了,村子现在的情况,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

时至夜晚,村子四周的火堆已升起了火焰,村中年轻力壮的战士都守在最外围,随时提防“它们”的袭击。只要熬过今晚,就是村子反扑的时机,为了守护身后的人,战士们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明日一战只许胜不许败!这不是信心,而是拼尽一切也要达成的结果。

夜晚是“它们”活动的时间段,而今晚却不见“它们”的身影,就连作为通信手段的嚎叫也不曾听闻几声,仿佛这里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安宁的不受任何侵扰的村子。

这样更利于这次的行动,负责戒备的人们得以保存体力,明天好一举将“它们”尽数歼灭。

……

在亚顿山脉以南的这片无名森林中的露道村,数十年来以狩猎和采摘为主业,偶尔会和途径的商人旅客交易兽皮果物。常年与野兽的战斗让他们有了更加强壮的身体,森林对人们的威胁也就越发的小。直到有一天“它们”到来了。

“它们”名为戴落,人们习惯将其称为黑爪。大约在五年前,黑爪突然从北方入侵,它们闯入这片森林,完全不遵守“森林的规则”,肆意地猎杀捕食,在短时间内就威胁到了村子乃至整个森林的生态。森林中的生物因为黑爪的捕杀而大幅减少,村子的狩猎情况也因此大为恶化:一是因为大量的生物遭到屠戮,都已宛若惊弓之鸟,二是黑爪对人类有着极强的敌对意识,经常会袭击狩猎者。这两点直接危及到了村子的安全。

村民遭受黑爪攻击的频率也在逐年上升,它们从最初的试探演变为大胆地向村子发起攻势。村民的伤亡在逐年地增加,村子也收拢成了如今的模样,并且为了提防黑爪的突袭,围绕村子整体筑起了一圈哨岗。可以说露道村已经被逼到了十分窘迫的境地,而就在前些日子,人们终于发现了黑爪的老巢。反攻即将到临,经过数日商议,村子决定就在明天,对黑爪发起突袭,村子中凡是能够提起长矛的男子将全部参与这场战斗。因为它们是夜行性生物,所以在白天一定能够攻个措不及防。如果成功赶走黑爪,那恢复往昔的生活将指日可待。

“这次的行动可能不会成功。”

“怎么会!”本来一直在旁边默然的彩听到游云的话没能沉住气,毕竟,就在计划实行的前一个晚上被否定了其成功的可能性,任谁都无法按捺得住,“找到它们的巢穴可是费了无数人的心血才做到的,那一次坎佩和多菲差点就因此死掉了!这次的主动出击是经过所有人几天的讨论才决定实行的,怎么可能会失败?”

“别急,他也许有他的道理,”纳扎依然保持着镇定,他一边安抚孙女,一边向游云问,“能说说你的理由吗?”虽然强作镇定,但颊侧已经留下了汗水,他最清楚如果计划失败意味着什么。

游云点点头说:“在这之前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纳扎说:“请问。”

“具体来讲,坎佩和多菲是怎么发现黑兽巢穴的?”

“据他们所说,那一天他们在外狩猎时发现了黑爪的身影,本来他想跑掉的,然而发现那只黑爪似乎和往常不同,是单独行动的,于是他们就悄悄追踪着它一直来到了它们的巢穴,在巢穴附近,那只黑爪和另一只巡视的黑爪发现了他们并对他们展开追击,他们一边抵抗一边逃跑,终于负伤逃了回来,那两只黑爪在中途就回去了。”

沉吟一会儿,游云问:“您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夜行性的生物为什么会在白天出动?它们群体性极强怎么出现了单独行动的情况?以它们的警惕性又怎么会被人跟踪到巢穴?还有最后那两只黑爪明明可以叫醒同伴杀死坎佩和多菲以确保巢穴的安全,但它却没有,在中途就抛下受伤的掌握了它们巢穴位置的敌人就折返了,这里有诸多不合理之处。”

游云反问纳扎的每一个问题在彩听来都变得可怖而刺耳,她心底渐渐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她看向爷爷,发现他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纳扎没有回答,只是说:“游云,你接着说下去。”

游云点点头说:“首先我从您刚才跟我所讲的一系列关于黑爪的故事中得出,黑爪这种野兽凶猛嗜血并且有着对人类很强的敌对意识。然而这些并不是一群在五年前突然入侵到森林并且威胁到村子根基的根本原因,我想您应该有所意识,其实它们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们的群体性以及远超一般野兽的智慧。因为高度的群体性,它们行动一体,像一支严明的军队,所以总能够找到村落的空子突施袭击并能够全身而退,另一方面它们有着很高的智慧,所以总能躲避人类的反击和追踪。两方面结合在一起,使得黑爪占据了森林的主动权。”

彩惊讶地听着游云思路清晰地分析着黑爪,明明和它们接触了五年的是她,但换作她自己,决不可能用如此简要的言语命中它们威胁村子的根本。

只听游云接着说:“五年的时间都没有暴露藏身之处,说明了它们的狡猾,所以听到你们找到了兽巢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更奇怪的是如我之前所说,它们竟然放走了发现它们巢穴的人。”

彩心中一颤,她隐隐猜到了游云要说什么,但却不敢去想。也许村子有的人也曾有过这种疑惑,只不过在被这些猖獗的野兽逼迫了五年之久,人们为了消灭黑爪早已失去了应有的理智,在得知了对方的巢穴后或许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然而该到来的终将到来,就像揭晓答案一般,游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人往往在获救后就会因为觉得幸运而不会再去考虑坏的那一方面。你们有没有想过,即使是在白天黑爪休息的时间,它们也不会放松警惕以致让人类入侵到它们的领地。就像人类时刻提防黑爪一样,黑爪也要提防人类。那么再换个角度去想,以黑爪的脚力和凶猛,绝对不可能放过一个负伤的人,换言之,它们没有杀死那两个人可能是——故意为之。”

纳扎瞪大了双眼,放在桌子上的手一下子紧紧攥成拳头:“你的意思是……”

彩已经明白了游云的意思,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全身微微颤抖,等待他说出那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结论。

游云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关系重大,甚至牵连着村子的命运,但是他不能退缩。游云的心中并不像表面那样冷静,但他终于还是用比他预想的还要平静的声音说:“它们放走了本应被杀死的人,就是在引诱你们过去。”

“怎么可能!”纳扎终于不能保持冷静了,“它们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智慧,它们会给人类设套?游云少年,你说的都只不过都是推测,仅凭我们给你描述的故事,你怎么可能能够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话?”

到了这一步,游云明白事态的紧急,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那么现在的村子可谓是真的已经处存亡的边缘了,所以他必须用更缜密地逻辑说服纳扎:“如果将它们的计划称作引诱计划的话,那么这个引诱计划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时机。要想引诱计划成功那么就要达成两个条件,一是了解对方的行动,二是保存己方的体力。黑爪在放出了诱引后就需要等待人类的进攻,它们本身是夜行生物,那么村子发动进攻就一定会选在白天,知道了这一点的它们如果想要有体力在白天进行活动,那么一定会调整自身的作息,也就是说它们为了实行引诱计划,会暂时将自身改变为昼行性。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那两个人发现黑爪的巢穴后,村子在夜里就很少再受到过来自它们的袭击。”

这一番看似饶了很多弯子,仔细想来却很简单——它们改变了作息,在白天活动等待人类的进攻,晚上自然用来休息。

沉默——意味着两个人已经意识到也许“引诱计划”确实已经展开,近日村子受到的骚扰变少,大家还暗自庆幸。没想到本来以为将实行突袭的自己,早处在对方的计划当中。

“为什么它们会有这样的……计划……”说话的是彩。

“本来在这些年中,戴落一直占据着主动地位,只要它们留下一个破绽,那么村子为了反攻,有很大的可能性会中圈套。当然,也或许只是因为那两人发现了它们巢穴。戴落无时无刻不想消灭人类。正如村子忌惮着它们,它们也将人类当做了这森林中最大的敌人,所以说这次的计划可能是一个契机,落单的黑爪察觉到有人在追踪它于是将计就计把两个人带了过去,负责巡视的黑爪领会了第一只黑爪的意思,将两人赶跑,最后大概则是所有的黑爪通过首领的指示制定了这次计划。”

纳扎显然已信服了游云的说法,他紧皱眉头表情严肃说:“那么为了了解我们的动向,它们必然会有几只类似哨兵的黑兽时刻监视着村子,在确定我们出动后,进一步实行计划。”

游云心中暗暗佩服眼前这位老者转换思维的迅速,说:“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那么,如果我们去围剿的话,它们早就已经在那里准备好,我们的战士到达以后,反而会被它们围困在它们的巢穴当中。”彩顺着话题的思路说出了这次行动可能迎来的结局。

一步错意味着步步错,游云知道现在自己说出的话,作出的分析极有可能动摇着村子的命运,所以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思索再思索,然而就算背负着整个村子的命运他还是做出了最大胆的发言:“也许不是,那只是最好的情况。打个比方,最强的矛已经掷出,那么身后就只剩下最弱的软肋,如果要彻底的打击对方,那么黑爪的目的恐怕就是围剿村子。”

游云的话再次如惊雷炸响!

又是先人一步!彩本以为得知了戴落和人类一样酝酿着计划已是不得了的事了,没想到它们之后的行动还是能出人意料。那游云呢?眼前这个少年为什么仅凭借着一番描述便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这时村里人口口相传的一句话在自己耳边回响了起来:最了解野兽的永远都是野兽。

事态的急转直下让人不能暂时接受,许久之后,纳扎才大梦初醒一般,语气急促地对彩说:“叫上古力,你们两个马上通知所有不在守夜的战士到这里来,计划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