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业务的需要,与出版界朋友的交往,忽然增多起来,办完正事,也会有海阔天空聊上几句的时候。我因为年龄痴长,频经岁月磨砺,人海搏游,提到有些事时让他们或多或少觉得新鲜。于是他们提议写成回忆录。
说起写回忆录,我的感觉那是大人物的事。看看已公开出版的回忆录作者就知道,其中有政治大人物,他们的活动总是呼风唤雨,纵横捭阖,不仅关系国家,往往影响世界;有军事大人物,他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用兵如神,扬威遐迩;也有文化大人物,他们的言行可以感人,著作更能济世。他们写回忆录,才够份儿。其风雨人生,电闪雷鸣,涛惊浪骇,多姿多彩,有声有色,回忆录自然值得一读。至于小人物,遭遇多低微之人,经历亦琐细之事,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有何可记?有何可忆?纵或有之,也不外身亲经历者少,传闻听说者多,略同于古代文人中较低层人物所写为杂俎、漫录、闲话、小说、琐记、赘谈、偶忆、余闻、随笔、零拾之属,经历不够,耳食来凑,人事不彰,狐鬼登场。我虽接触过一些名学者、大文化人,但仍应归入小人物之流,平头百姓一个,也凑这份热闹?一念至此,便觉意兴索然。
但是,小人物的一切也是生活。生活是分层次的。士农工商,贵介平民,各有自己的天地,各有其独特的生活内容、观察生活的视角。这样构成世界的多样性和绚丽多彩。而且,王侯将相,并非天生有种,在一定条件下他们会互相转化。两千多年前的古人陈胜、触龙等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见,世界是大小人物共同拥有的,小人物的生活、包括他们对生活的回忆,虽然平凡而缺少光辉,都是社会生活和对社会生活的陈述的一部分,似乎也不应过于忽视。朋友们的立意或即在此?
我也就有些坦然,于是着手试写。写成数篇一读,自觉还不完全是味同嚼蜡。拿给孙、曾两位一看,说就是这样,鼓励我写下去。当然,篇数太少,不能硬性表态,赞许或否定都难以判断。不过,我却真的决定继续写下去了,不管将来成品质量如何,合格固好,不合格也保存下来我的一份记忆,收获一份敝帚自珍的满足。我虽然没有什么盛名需要呵护,但也不喜欢有明标贱名制作的伪劣残次产品发售。因此,能否出版,我不计较,更不操心,先力求做好,然后静候出版家去定其终身。
回溯一下我的经历,我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没有系统的大事首尾贯彻。我很明白,写成了也不出琐记、赘谈的范围。古人有《思旧录》,也是回忆录性质,是历史著作的一种体裁。我读过黄宗羲的《思旧录》,以人为纲,一人一篇,大都为片断回忆,每篇数十数百字,没有满千字的文章。我的回忆有一部分与《思旧录》近似,但字数为其十百倍计。适应这种情况,我决定统一采用纪事本末体,一人或一事单独标题成篇,来龙去脉根据需要尽可能交待清楚一点,长短不拘,有话则长,无话即短。写法散漫,有的甚至像故为枝蔓,将一件事远远写来,由远写到近,但并不是没有中心,最后归结到一篇的中心,头绪和线索多,有利于把重要缘起、逸闻、趣语包括进去。将来全部写成后,再斟酌内容和事件发生时间,排定各篇先后次序。
有一点需要强调一下,我是坚定信守求真求实原则、希望贯彻始终的。不要掺假。回忆中所涉及的人,有许多已经作古,更不容许有丝毫编造其言行之处,亵渎其在天之灵。曾见我们有些名人的回忆文字,有时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低估和欺负天下人,这样很不好。每当读到这种地方,就对其全部回忆产生怀疑和厌恶。当然,记忆不是刻板,记忆之于当事人,并不像猎犬对主人一样忠诚。岁月的侵蚀,或多或少会使记忆走样、失真,时间越久,失真的记忆越像真的,当事人越自信其本来就是如此。生活中常常发生记错的情形,并且不少见。但记错是一回事,编造是另一回事。我们要求尽量不记错,但对记忆确实错误也不过于苛刻。我的态度是,对别人的错误,重在进行分析,判定错误性质,是失忆还是编造;对自己,我所能做的,只有从记忆和回忆中多发现疑点,提出问题,寻求旁证,谨慎落笔。有时我为了解或证明一件小事,反复写信、打电话、当面问人,这有点出我意外,我原没有料到有这么复杂、这么辛苦。
当我步入盛年乃至老年后,师友辞世的事逐渐发生,后来则频繁相继,这是自然规律作用的结果。所以我也写过一些悼念和记述的文章。这些文章中都有回忆和见闻的内容,其性质与回忆所录诸篇并无不同,只是简略一些,因与近来录写诸篇分列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