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为挽救它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危机,扭转日益显露的军事、政治颓势,从1944年3月始,疯狂向南中国推进,力图打通自北平至广州的南北铁路大动脉。国民党军抵敌不住,七零八落地西撤南走,武器丢进沿途水塘中。国难当头之日,却是我们家内部斗争导致大家庭崩溃之时。5月25日,我的生父、养父(叔父)正式分家。然后各自拉家带口,东渡涟水,分别逃难,投奔离湘乡县城十余里的岳家,生父往石子塘李家,养父去羊婆洞贺家,祖父母和我与我养父同行。6月16日,日军序列第四十师团的清水师团主力进犯湘乡,序列第一百十六师团的岩永师团策应。21日,湘乡县城沦陷。
县城沦陷后,日本侵略军肆行烧杀抢劫、奸淫掳掠,妄想慑服县人,消弭反抗,满足兽欲,聚敛粮物。暴行罄竹难书。根据几位县人的回忆整理的《日本侵略军在湘乡的暴行录》(载《湘乡文史资料》第2辑,1987年)有简略而剀切的纪录。我的中学老师贺勇园(云瞿)先生,曾将下层群众中因反抗日军惨遭杀害的史实,辑录成文,题名《为无名英雄叫屈》,刊于《湘涟周报》(湘涟镇中心小学校刊)1945或1946年某期,现在恐怕已很难找到。实则这是一篇一字一泪、一字一血的控诉。勇园师因为受害者都是湘乡社会底层群众,不为当时国民党官方注目,而登高一呼,登高一诉。日本侵略者在湘乡杀害的上层社会人物,而为国民党政府关注的,有吴剑学将军和郑家溉先生。
吴剑学将军字熙农,湘乡潭市人,1883年生,早年赴日本学习军事,并加入同盟会。回国后他在山西当军官,后至湘军中任职,其最高职衔为湘军第四军中将军长。在湖南历次反对北洋军阀(袁世凯、汤芗铭、张敬尧)、讨伐广东军阀(陈炯明)、拥护孙中山先生的斗争中,他都站在进步方面,并立下卓著军功。后来因对国民党军、政失望,辞职里居。1944年6月29日,驻湘乡日军派人登门,持某伪组织头目信件,逼勒吴将军出任伪职。在将军坚持下,双方不用日语共话,而用汉语笔谈。吴将军将来信略一过目,当即退还。笔谈无任何结果,不欢而散。次日,日军和汉奸数人再至,吴将军坚持拒绝与侵略者合作的立场丝毫没有动摇。日伪恼羞成怒,竟绑架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出门。将军倒地不起,怒目圆睁,正气凛然。日本侵略者遂将其残酷枪杀。(参考谢秉忠《吴剑学》,载《湘乡文史资料》第1辑,1986)
郑家溉先生字从耘,长沙人,光绪癸卯(1903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曾任四川提学使。入民国后,在长沙卖字为生。先生有女嫁湘乡人王汉农,因探女曾来湘乡小住,结识湘乡人士。 1944年春末,日军犯长沙,先生复来湘乡避乱,寓居七宝峰。一日,先生偕友人凌敏刚先生路遇日本骑兵,一言不合,被日兵拔刀砍落水中牺牲。(参考刘海擎《郑公家溉避难湘乡及其死难实录》,载《湘乡文史资料》第2辑)这都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
那年我十岁刚出头,初至羊婆洞。羊婆洞是一山冲,越过一峻岭而入。我破天荒第一遭过这样的山岭,少年莽撞,小跑下岭,竟收脚不住,前仆倒地,一溜数丈,膝腿都被碎石划破,鲜血殷红,许多日子才得愈合。山冲内人烟稀少,走里许才有一户人家。两面连山夹峙,中间道路曲折崎岖,缓缓而下,道旁小块稻田,呈梯田状,因势造田,颇不规则。形势既险,生人入境,自然生出幽静恐怖、畏怯退缩之感。但因距城较近,所以仍有日军路过。不过他们对这类地方大概有所警惕,始终没有听说过他们进民居骚扰。每次一听日军要来,我们就爬往后山,躲进山中荆棘丛生,草茅疯长,遮天蔽日,细流涓滴的地方,瞭望着远处路上的动向,有时的确有日军前行,有时真的成天不见“鬼影”,完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被“狼来了”的叫喊声吓得往山上跑。在山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那时天气渐入盛暑,山中又热又湿,虫蚁络绎不绝,只觉得时间漫长难度,盼望天黑下山。要是碰上下雨,躲在山中更难受,到处水汪汪、湿漉漉、滑溜溜,伞有时撑不开,有时遮不住,站着累得慌,坐下没地方,真是受罪。但是,羊婆洞这些地方,只要是黑夜,日军连路过都不走此道,就可睡个安稳觉。
在羊婆洞住了几个月。祖父母搬往离县城较远的檀冲湾,父亲觉得坐吃山空非计,也想挪动。我们家是工商业者兼地主,有五亩田在大山冲,父亲听说城里颇多富户聚居在那里,凭厨艺足可安身立命,于是一家三口一举搬往大山冲。父亲在那里果然如鱼得水,他的餐饮小店于深秋时节在大山冲开张。县城执牛耳的酒席馆在山村微型化,也是激动人心的事情。虽然携家逃难,颠沛流离,依然时有食客,足够维持生计。只是继养母待我日益酷虐,父亲忙碌不堪,没有心思管我。关心我的人觉得我有命悬一线的危险,便很快把情况传到石子塘。生父母立刻决定把我接出来。那年冬天大雪,积雪没胫,湘乡历来极为罕见。生父瘦小之躯,冒着飞雪严寒,道路依稀,摸索前进,把我从大山冲接到石子塘。
石子塘的物质生活比较淡薄。离城较近,逃躲频繁,园艺、饲养副业侍弄不周,民间蔬菜和肉食严重缺乏,大家普遍煮草佐餐。我们吃过胡葱、梧桐草、芭蕉根、水浮莲等等多种野草。虽然相对清苦,但在生父母、兄姐妹的浓浓亲情卵翼下生活,自呱呱坠地以来与兄姐妹共同乐叙天伦,仍然是我个人历史上的尧天舜日。
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虽还占据亚洲许多土地,但已是强弩之末,四面楚歌,节节败退。据县日军的暴行也明显减少。彼消此长,国、共两党各自的游击队也更活跃,偶尔可见游击队抓获的日俘。此时在石子塘发生日军施暴的新罪行,乍看有点像编造的故事,实际上却是千真万确但从未纪录过的史实。日本帝国主义毕竟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那时屠刀犹然在手呢?
石子塘是一座较大的砖瓦平房,沿山脚建造,背靠丛山,面对大路。其平面图呈加长的足球球门状,两端各一户人家,一端是我外祖父李家,一个人丁繁茂的大家庭,开家乡村杂货店,一端是中学教师曾纪方先生兄弟家,其弟为一农民。中间堂屋无疑为我外祖父家所有,我的姨父潘步云先生在此卖肉。那时肉食极紧俏,从不见他宰猪,或另有屠宰作坊,或货为转贩而来。事情发生的时间应是6月前后,梨子挂满枝头,已经成熟但不采摘。一天,肉店里来了一队便装军人,只有十余人,背着旧枪,打着中华民国旗帜,进门就问附近有无日本人活动及情形。潘姨父是个爱说而又口无遮拦的人。他估摸着来者定是国民党游击队,于是乘机发泄一腔积怒,大骂日军,历数其在湘乡的恶行。对方听了,敷衍几句,成队离开。没过多久,他们一齐返回,开始包围房屋。潘姨父见形势不妙,迅速爬上后山跑了,转瞬就没了踪影。原来这些人是化了装的日本侦探队,转来捉拿辱骂“皇军”的肉店店主。四处搜查不见。大家支吾,说他是买肉顾客,不是店主,买了肉就走了,没有人认识他。日本人岂肯轻易罢手,他们捉了两名成年男子。一个是我舅父,弯腰驼背、走路瘸拐的残疾人;一个是腰细膀阔的庄稼汉曾某某,曾纪方先生的弟弟。日本人命两人都跪在晒谷场上,用枪托痛殴曾某某,痛得他叫喊、呻吟不绝。万幸的是曾纪方先生和我的生父都有事外出,逃过一劫。打人许久,毫无结果。最后他们掠取肉店的猪肉和杂货店的可吃之物煮成一锅,一人一个军用饭盒,一个竹杓(削成桨状),饱餐一顿,一树甜梨被打得一个不剩,满载扬长而去。这是我见到的日本侵略者最后的暴行,在投降前夕演出。曾家被痛殴者卧床数月治疗,才慢慢康复。
投降后的日本军人有来不及按时撤走的,后勤供给似已断绝,抢掠则有性命之虞。为了生存,另有一种表现。湘乡是湖南产猪大县。湘乡养猪习俗,尚栏养而非散养,尚煮食而非生食。煮熟的猪潲,原饲料有菜叶、糠(有粗糠,稻谷加工成米粒过程中产生的粉状物,主要由稻壳被粉碎后形成;有油糠,箱米加工成白米过程中产生的粉状物,由米粒皮形成)、猪草(水浮莲、鱼腥草等)、碎米、剩饭、米汤,有时还有豆渣、麦之类,随主人所有无而增减,菜、草都粗粗洗过,洗去泥沙,切断剁碎,混煮一锅,煮沸煮熟,养分损失严重,消毒无可置疑。那时中国人也很困难,日兵不敢要求别的,指着热气腾腾的猪潲请求给一碗。县人虽然很恨,至此也只能点头同意管饱。想到帝国主义者发动侵略,让日本兵沦落至此,既害苦了中国人民,也害苦了日本本国人民,确是至当不易的真理。
按:我在高中一年级作文时,曾根据回忆,纪录、描写日军在石子塘的暴行。但所写限于事件本身,得到语文老师施云先生点评。但作文本早已荡然不存。这是重新回忆、重新描写,写法与前不同,扩大视野,把石子塘事件作为日军侵略湘乡的一桩暴行来写,只因亲历,所以比所见所闻稍稍加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