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祖以来的家世和祖父的烹调技艺

我的亲属可考的世系,上溯至高祖洪仙(谱名囯绪)公、妣孔氏而止。他们是抵达湘乡的始迁祖。夫妇俩都是1827年(道光七年)生。他们从哪里来?到湘乡是什么年代?都已无从稽考。我猜想是咸丰年间从江西逃亡过来。那时江西遭太平天国、天地会双重变乱,清军镇压,鸡犬不宁,民不聊生,西逃湖湘者络绎不绝。洪仙公有三子:长东林(谱名允福)、次西林、三吉林,家庭赤贫,无以为生,糊纸牌货卖以充衣食之资,仍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家人在饥寒线上挣扎。1866年(同治五年),左宗棠调陕甘总督。1868年(同治七年),他率部去西北作战。在此前后,他在湘乡县城城隍庙竖旗招军。东林公生于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正值年华双十左右的青年,腰细膀润,雄武壮健,慨然投军。招军者一见便喜,立即授一什长微末军职。大约稍加训练,他们就开赴前线,随军征战,从陕南、甘肃,一直打到回疆(指今新疆)。东林公作战勇敢,卓著军功(曾祖母樊氏殁于1937年,我童年时曾见治丧留下的亲友、地方送的祭幛、白布挽联上,写着“×品军功”“×品顶戴”字样,并称我曾祖母为“夫人”“孺人”“太君”等)。1881年(光绪七年)春,左宗棠入觐时奉诏内调,东林公显系同时解甲归乡,结婚成家。妣樊氏,与东林公同庚,共育有一子一女。子即先祖汉泉公(谱名泰慎,号慎园)。1886年(光绪十二年)生。东林公脱下军服,即无他长谋生。估计在先祖出生前后,东林公开一铺面,取名同林酒席馆(兄弟三人取名同一林字)。从他的出身和经历看,我估计他本人不掌握厨艺,自己当老板,雇人掌锅干活。同林馆的营业一定比较兴盛,所以祖父成年后便从师学艺,执此为业。

祖父、父亲在世时,我从不曾问过他们从业的历史。我的同学好友、在阿拉伯世界颇为著名的外交官谭声铮先生,是现在唯一能给我提供一点启示和线索的人。他说:“我的叔祖父谭星照先生与你祖父同在湘乡一家不大的饮食店学艺,他们的师父不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厨师,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谭声铮先生的话虽然简单,但有其权威性,因为他的叔祖父是湘乡饮食行名家,其说有来头,有根据,也符合寒家的实际。我想,先祖汉泉公从他那位佚名的师父那里学到了烹调技艺的全套基本功,然后还从别处广泛吸收,融会贯通,斟酌损益,继承发展,最终成为厨艺大家,调制出脍炙人口的各种美味佳肴。这是可以相信的实际情况,是信史。先祖学成以后,渐渐取代外请的厨师,而成为同林馆的顶梁柱。谭星照先生则在镇湘楼附近开张一家颇具规模的星照馆酒家。应该说,同林馆和星照馆,是民国初、中期湘乡餐饮业中光芒四射的双星。

先祖汉泉公在新编《湘乡县志》中有传。作者刘海擎世伯深受旧志书法的影响,将他描绘成侠义式人物。但在我看来,他一生对社会的主要贡献,就是烹调技艺和有他参与的光大湘乡餐饮业的业绩。我虽是烹调世家子弟,但于此道仍在门外。尽我所知,略述他的技艺点滴。他擅长燕窝烧猪。主料之一的猪只用乳猪,用调料先将已经洗刮干净的乳猪进行腌制,然后用铁叉叉住在火上转动烧烤。关键是另一主料燕窝早已缺货,大约从1930年前后或更早,湖南中等城市燕窝即已绝迹,即使在长沙无疑也是罕物。原料的缺乏使他已无从施其技,无缘再进行这道菜的制作。蛋糕(此处的蛋糕,不指也名为蛋糕的甜点)是湘乡菜肴中的特产。蛋糕有两种:一种是蛋卷,即将几枚全蛋加盐加水淀粉搅成蛋汁,在铁锅上烫成蛋皮,呈长方形(约长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涂上调制好的肉绒(将以瘦肉为主的肉块切成丁,加蛋、盐、水淀粉、剁成绒),卷筒,用蛋汁封口,蒸熟,即成。一种是双层蒸糕,下面一层是肉绒,上面一层是蛋汁,蒸熟,即成。比较体面的宴席尚蛋卷,民间大众聚宴常用蒸糕。蛋卷、蒸糕的吃法多样,都切片,煎、烩无不可。蛋糕杂烩是流行的菜肴,即以蛋卷片为主料,加辅料海参片、冬笋片(或玉兰片)、木耳、口蘑(或香菇)、肉片等烩成。蛋卷松软,味道鲜美。湘乡餐饮业对猪肚的加工制作,有其独特的心得。其结果是色、香、味、口感都可列上乘的一道生炒肚丝、一道汤泡肚尖。我知道这两道菜选料各有猪肚的特定部位,不是整个猪肚都可采用,但我说不清什么部位。肚尖经切后在汤中好像朵朵绽开的小花,很是好看。生炒肚丝配料最好是豆芽(掐头去尾),无豆芽则以冬笋丝代,炒时略加香醋,入口香脆,味兼酸、甜、辣、咸等多种,是下酒的极品菜肴。我家在抗战胜利后曾两度雇请长沙师傅掌锅,一位粟师傅,一位我忘了他姓氏,他们都不会做这两道菜。我在这里介绍了三种湘乡餐饮业的特色菜肴,至于其他鱼翅海产、鸡鱼禽畜的烹制,与整个湖湘菜系似乎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所以就不去多说了。这是红案。还有白案,先祖也是擅长的。总之,他不愧是湘乡餐饮业的一位技艺全才。

附带说说先祖汉泉公的为人。他为人最显著的特色,就是他的文人嗜好。他老早就培养好了同林馆营业的接班人。我的生父馥秋公的文化知识足可掌管账目,我的养父仲篪公可以继承他的厨艺,他本人又患有极严重的疝气病,以致当青年时代刚过,他就把营业上的事全交出去,一心一意过起了他的休闲生活。他结交了一批文人和手工艺者为友,我所知道的有画家和中学教师贺云瞿、书法家(?)李汝航、面塑泥塑家刘崙山、京剧票友和中共地下党员邓熙宇、熟悉医学儒学古籍的文人许翰源、雕刻高手匠人杨履成、文化人王玉墀等先生。他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读过《论语》《孟子》诸书,但很早就失学从艺,基础薄弱,与朋友们交往,耳濡目染,提高了他的品位。他开始喜爱书画,收藏何绍基、维朴祖孙的对联,还有曾国藩、左宗棠等的对联,张通谟等的条幅,张善孖的虎图,以及清人的书画扇面、册叶等等,这是我见过并且记得的。他经常悬挂、摊看、摩擎、拂拭,乐此不疲。他还喜欢赏玩牙雕、玉器、砚台、印章印盒印泥,自晒印油调制朱砂印泥。但自1944年分家另过后,他因生活需要,开始将藏品陆续处理,到他去世时,已经所剩无几。十年动乱期间,先父仲篪公因缺少文化,又胆小怕事,将余物当作“四旧”,或毁坏,或贱售,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他陆续给我的物品,有三件最为我所珍爱,一为木盒装小端砚,形制简单,估计为朱砚,古人读书时标点涂乙时蘸朱之用。砚底刻十六字铭文“火捺黄云,产物维新,端溪异品,文房之珍”,并款识“黄小松藏”。字画光洁,风格则舒缓与遒劲结合,书法与刀法双胜,古趣盎然。此黄小松应即黄易,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小松其字,其余字号、斋名还有秋景庵、小蓬莱阁、汉画室、大易等十余个。1744年(乾隆九年)生,擅诗画,工镌刻,长年在外从事游幕、为官,1802年(嘉庆七年)卒。所著有《小蓬莱剩稿》《秋盦遗稿》《黄小松书札》等行世(据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三十一)。小松遗物,已具有文物意义。令人痛心的是,我赴京读大学时,此砚没有随身携带,留在家中。工商业改造和十年动乱中,我家两次搬迁,许多东西都散失尽净,此砚也在第二次搬迁中丢失,不复可见。二为鸡血石闲章,虽然鲜红斑块不多,质地略逊。最重要的是,先祖曾请贺勇园(云瞿)师篆刻阴文“家在褚池蒋井间”,褚池、蒋井是湘乡县城及附近的古迹。褚池是唐朝褚遂良贬官谭州后巡历湘乡洗笔的水池,蒋井是里人蒋琬出仕蜀汉前全家所用水井(名伏虎井),因此,这枚闲章色意在说明我的籍贯,表现我的出生地的历史文化背景。勇园师是湘乡艺术名家、画虎为最,兼擅治印、演奏乐器(胡琴等)、演唱。此枚闲章是其得意之作,印文刻竣,加刻边款,除自署外,将贱名刻入上款,以存忆念。所以我每见此章,不止视为先祖手泽,也使我对先师数十年遗教怀想不置。三为宜兴陶蟋蟀盆,此盆是我童年玩蟋蟀时祖父所给,为我童年增添活力和快乐。与此盆同时给我的还有钞本《促织经》、竹制蟋蟀罩、竹制雕刻蟋蟀筒、水器(盛水供蟋蟀饮用)等。盆为民国初(或为清末)烧制,颜色深灰,似有光泽,颇类古物。因此,它很引起人觊觎。1950年代初,一萧姓街道干部索“借”,后来拒不归还,我当时还是未成年人,虽然愤恨,又觉心痛,但无力保护,以致永远流失。《促织经》等物因存放家中,毁于十年动乱。先祖父遗泽,只有一印章仅存,每一念及所丢两品,常怃然自伤,潸潸欲滴,不能自已。这些也都成了历史。从这几项赠物,多少也可以觇知先祖之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