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失语后仍被邀参加餐饮业职称评议

——他的生平和为人

先父仲篪公,谱名得强,1908年2月5日(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初四日)生。他是我生父馥秋公的同父异母弟,过继我为子,我一直喊他为父亲。他出生时,我曾祖父东林公还健在,与我祖父汉泉公共同经营同林馆,事业正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家庭环境相对宽裕,给他带来两种结果:一是家里所业就是最好的衣食饭碗,随父学艺足可安身立命,不必外求,因此他很早就向我祖父学习红白两案(简单说,切割烹调为红案,面点制作为白案):一是尽情玩耍,广交朋友,如萧炳炎、罗瑞堂、彭嵩岳、朱坤和、李瑾瑞、龚少元、龚少卿等,大抵出身城市中下层人家,多半是商户、手艺人,酗酒聚宴,骑车游玩。据说他是湘乡骑自行车第一人,但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自夸此点,故我宁肯相信他是开风气者、较早骑车者之一。这两种结果都使他不曾上紧学文化,读书很少,识字不多,能写字开单(菜单、账单)而不能成文,完全缺乏先祖父那一点文人嗜好和习气。但他学艺认真,几年工夫就传得先祖父全部技艺。由于本业上的出色表现,他博得了我祖父对他的偏爱。据刘海擎世伯说,他切割技术迅疾、利索,外号“何二飞刀”,并将其写入新纂《湘乡县志》先祖附传。这个赞美侠客武艺的外号,原来是用以称许家父砧板上的功夫,不过在此以前我没有听说过有此外号。1944年夏初,湘乡遭日本侵略者沦陷前夕,在族人主持下,我生父、养父分家。生父继承老店,称老同林馆。养父将紧挨老店门面的临街大厅开一大门出入,作为新门面,挂招牌称仲记同林馆。兄弟俩竞争共存。没有几天,湘乡就陷落了。全家作鸟兽散。

沦陷期间,房屋没有人管理,两家后面几间房墙倒屋塌。生母听进过城的人一说,十分心痛,决定进城看守。1945年,日本侵略者颓势日剧,已减少掳掠、残害。生母随带小妹年仁进城居住。小妹那时八岁,无书可读,便遵母命挑运渣土,一天几趟,坚持不懈。几个月下来,小妹上演了新版愚公移山的故事,靠着稚嫩的肩膀,把几间房除断壁残垣为她力所不及外,凡倒塌堆积的瓦砾渣土,都挑运一空。抗战胜利后,养父回城,动工兴建,恢复旧居规模。他又购进房后连接的几间屋(另有大门对着一条阔巷,叫草萝巷,现已拆毁,这片房屋与我们的旧居成直角),拆建成露天场,周围栽花种草,搭起葡萄架,为夏秋聚宴之所。他那时四旬左右年纪,真是全身心投入,未明即起,提篮上市,专门采购新鲜肉食(屠坊设案货卖),回家后坐在门口购买活禽活鱼菜蔬(农民、小贩挑担游走货卖),早餐后动手加工原料。白天一般不忙碌。入夜后灯火通明,食客盈门,闹闹嚷嚷,夜半才能封火休息。这样做了三年多,直到解放。

1949年前,养父因营业萧条,不愿惨淡经营,苟延残喘,就关门停业了。为维持生计,他改在街边摆摊卖面。乡村革命,土地改革如火如荼地展开,我家是工商业者兼地主,田产虽不多,但欠佃户很多进庄钱、加佃钱(佃户是佃富农,很有钱),于是农会组织农民进城,从我家挑走好几担杯盘碗筷(其中有大量象牙筷,还有成化磁菜盘、镶阔银边磁菜盘等等),这是国家的损失,不然,当实行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时都是国有资产。以后,他参加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成为国营餐饮业成员,靠工资生活。他是湘乡餐饮业三位头牌厨师之一,三位头牌是何仲篪、丁自然(裕昌馆店主)、郑湘云(可楼酒家店主),而他又是头牌中的头牌。私人开店时,他从未授徒。参加行业改造后,根据发展的需要,他培养了一批接班的厨师,有傅正南、胡竹阶、谭少常、谭世泉等人,成为湘乡、桂阳、韶山等地餐饮方面的技术骨干。他在技术上并不保守,不管有无师徒名分,只要有人请益,他就滔滔不绝,娓娓道来。显然,他渴望行业发扬光大,后继有人,优良的技艺和经验不要失传。

他的健康状况不好,患有我祖父那种严重的疝气,而又缺少科学知识,不愿手术。他原来身体较胖,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对他的健康影响极大。乡亲们告诉我,他的脖子都瘦得变成细细的了,大家都担心他过不了这一关。据说我寄回的一些全鹿丸有奇效,使他转危为安。他继续干了几年,觉得难以再支持下去,于1965年5月提前办理退休。

养父是个矛盾的人。他的为人很难用简单的话概括。他在青年时期酗酒游嬉,但并非恶少,实际上他胆小怕事。1949年后,小城市虽不划资本家成分,然而他心里明白,在资本家序列中他是敬陪末座的,再加上顶着“兼地主”头衔,更是谨小慎微,不敢乱说妄作,招灾惹祸。在公营饮食企业中努力工作,服从指挥,不偷懒,不懈怠。祖父晚年不幸,靠我工作后寄生活费,起居杂事由养父抽空照顾。祖父体型相对高大,在三年困难时期口粮定量低微,患上严重的水肿病,腿上皮肤肿得裂口流水,于1961年3月8日去世,结局悲惨。养父身在饮食圈内,自己却饿成皮包骨,无力帮助祖父减轻痛苦,渡过难关。这也反映出他干净廉洁的纪录。祖父殁后出殡(湘乡无火葬场),灵柩抬到半道,抬不动了,临时又做饭炒菜,餐后才继续抬灵上山,入土成坟。遗属遇此情况,其心已不止凄凉,简直如油煎火燎。祖父在世时,非常顾虑身后继祖母曾氏的生活,认为她没有亲生子女,将来没有饭吃。他曾几次向我提起,继祖母在家庭关系中不起好作用,得罪亲人。但我敬爱祖父,不想让他为此焦心,就郑重许诺:“我有饭吃,她也有饭吃。”从此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祖父故后,我一直供给继祖母生活费用。养父认为她过去一直向着自己,更尽心照顾,每月还酌补一些钱,使她用度不致拮据。她晚年摔断股骨,不良于行,养父甚至雇一辆人力车,拉着她全城转悠看街景。1977年她去世,我的生父、养父合作料理了丧事。可知养父对他的上辈还是尽心尽力的。他的亲兄弟只有我生父一人。我生父生来命苦,襁褓中丧母,营养不足,文弱瘦小。养父对这位兄长没有表达出同情友爱,相反,经常为经济利益(出力大小、消费多少、财产权利等等)争吵,大打出手。我童年时多次惊恐地看到,正吃着饭呢,一言不合,骂声随起,叫骂未已,饭碗连饭菜摔过去了。唯一的目的,就是闹分家。1944年分开,就安宁了。此后兄弟间关系,虽没有仇恨,不再有争吵,也不像陌生的路人,能交谈,但没有互助,不通经济往来,平平淡淡,直到都告别人世。

我想专门谈谈养父待我的情况。我一出生就被抱到养父母这边,养母萧秀媛拉扯我到1942年。后来养父见我小学成绩不错,几次表示要尽力让我读上大学。1952年秋我离湘乡去涟源读完高中课程以前,大体上一直与养父生活在一起。此后我在家陪老父的日子就很少了。次年秋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直到“文革”爆发整十二年间,我只在1956、1962、1965年回家共三次。山遥水远,隔不断亲情,更隔不断家人的思念。每次我回家,养父表现的高兴和亲切,都使我感动不已。他有说不完的话,关于我的工作和生活,点滴琐细,他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离家时,他必到车站送别,有时眼泪长流。对于我的衣食,他始终很牵挂,怕北地寒冻,将自己的一件羊皮袍寄给我去改大衣。1978年我们夫妻两地分居问题解决后,他多次邮寄我和孩子爱吃的土产食品。因见我没有解决住房问题,养父从不提起赴京观光的事,以免我尴尬难堪。到他去世时,我已在京工作30年,他对天安门、王府井一直无缘践履。我参加工作后,有了工资收入,也有了反哺的义务。我对生父母、养父,后来加上对岳母,三处一视同仁,寄钱寄物,不分轩轾。养父对我的做法完全理解,不仅没有向我索取过任何钱物,而且我寄回的钱也没有动用。他的干女儿在他去世后告诉我,干爷在银行里开户,把你寄回的钱存在那里,他说你苦,负担重,工资低,他不能用这些钱,攒下来,将来他死后治丧用,给你省钱。我听了先是震惊,后来几乎流泪。我不料老父对我体贴至此!这件事让我刻骨铭心,感受他的心思之细腻,本质之善良。

他年青时结交的一些朋友,晚年还有往来。我在家达二十年,没有见他与社会上什么人发生大冲突,离家后也没有听说过这类事,看来处世尚平和,交友符合人情。他自己开店时,雇有帮手七八人。对大师傅他很尊重。红白两案,他经常亲自上阵。鉴于他的厨艺的名声,他自己不动手也不行。大师傅的担子以此大大减轻,不致过劳。粗工就不同了。那时在县城里没有什么八小时工作制,父亲采买肉食回来,就把小帮工喊起床,开门扫地,整理厨房厅堂,准备营业,这样干到晚上关店,才能休息。白天偷闲打个盹儿,时间也不长。据我的观察,又累又劳动条件恶劣的是打下手兼管三炉火的师傅,因为燃煤,没有清洁能源,没有劳动保护,成天被煤气和其他有毒气体熏灼,患肺癌和其他呼吸系统疾病的可能性很大。粗工和下手帮工是最辛苦最不幸的。养父视为平常,没有给过经济上的补偿。他不可能有超出一般人的认识和举措。

他刚一退休,就碰上十年动乱。从他毁损我留在家中的高小毕业证书,就可以知道他最初几年退休生活中的惊恐。表弟贺建泽,因父亲在宁夏去世,母亲抚养一女一子在经济上有困难,所以从小就跟着我养父一起生活,喊他为“爷”,此时还读小学,也被街道撵回了农村。几年后,形势趋于缓和,他又把建泽接回城,耽读几年后年龄偏大,不适合继续上学,教建泽自食其力,先是拉板车搞运输,后又送去学木工。建泽人聪明敏慧,有上进心,学艺有成,成为木工个体户,雇请做活者络绎,最后被招进碱厂技术部门工作。养父晚年得到他的帮助,既赖其劳力,又幸其陪伴。据说有一年某个夏夜,爷俩联袂去近郊,用光照捕捉鳝鱼,收获丰厚。老父高兴,使出调和鼎鼐之功,做成美味,爷俩开怀大嚼。看来在打倒“四人帮”后,有几年他的生活不仅不寂寞,而且颇有乐趣。

可是,进入风烛余年的老人,其健康很难预卜。1985年,他突发脑血栓,引起失语。4月底我赶回探视。父亲极感安慰,那时他的病情具有间歇性,有时语言功能会短暂恢复。晚上他能安然入睡,我就躺在他的床边,因其没有失眠、起夜等毛病而稍觉宽心。餐饮业对他有病很是重视,特批1000元(这在当时小城是个较为可观的数目)作医疗专款。安宫牛黄丸(主药多用代用品)服过不少,但罕见疗效。亲友问候,多赠送糖水果品罐头。父亲拿来吃。我也不懂,没有劝止,后来才知道对病情有害。我陪伴父亲半月,见他无好转也未恶化,行动如昔,就离乡回京。后来,病情加剧,说话能力不再有间歇性恢复,如同喑哑,与人交流的主要能力突然丧失,极大地挫伤了他生活的信心和兴趣。生活变成受折磨,非常痛苦。

从失语到去世有两年多时间。有一天,餐饮业领导登门,请他去参加行业职称评议会。继养母贺氏婉辞,说:“又不能说话,不能参加评议,不去吧!”行业领导说:“不能说话不要紧,坐在那里就是权威。到会坐着就行。”继养母同意了。他果然到会,拿着手杖坐在那里。会议还给他照了相。他心里是明白的,无疑能感觉到对他的技艺的尊重。

1987年旧历正月初四日,是他八秩初度之日。我突然决定回家拜寿。初三日登上火车,初四日到家。家里长辈的生日,我一向记得很清楚,不失时日,寄点小钱回家表示祝贺。至于当面拜寿,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是我二十岁以前的事了。这次回家,是我外出工作几十年来的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见面,再见到他时,我们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回想至此,还不禁泫然。

家里不料我突然回来,父亲不愿设宴张扬,下乡躲生(寿星离家,表示不受贺、不张筵,谓之躲生)去了。我记得晚上才见到他。我表示了我的祝贺,他很高兴。我在家只呆了两三天。

1987年11月14日(旧历丁卯九月二十三日),父亲去世。以前有轻感冒症状,前两三天忽然停止进食,送湘乡中医院就诊,在医院去世。建泽在父亲去世后通知我。我听从朋友的建议,入乡随俗,按旧礼仪治丧,实际上是当时流行的变通的礼仪。没有道场,不念经,不穿重孝,不烧纸屋纸人纸马纸箱衣被等。奏中西乐,唱夜歌(我不赞成安排,没有成功,就避开),焚烧纸钱,上祭。停灵两天,接受亲戚朋友吊唁。

上祭时,我用浅显文言撰写祭文,历数老父与我、建泽数十年亲切父子关系情状,其事琐细,其言平实。戚、友、机关致送祭幛十余幅,出殡时成为长长队伍,当天下葬成坟。父亲死后,湘乡餐饮业以他为代表的一代全部退出了历史舞台。技艺进到新的一代,我对此很生疏,只有像一鸡三味这样一道菜是我品尝过的,是新的技艺成果,父亲大约是不会做的。

戚、友中有许多文化高人,撰联吊挽,表达情谊,概括逝者一生。我家紧邻、我的小学老师丁华巨师联云:

栉比结芳邻,四十年来旧第寻春人意在

烹调推祭酒,八旬寿老胜京写史嗣才多

世伯刘海擎老先生联云:

与尊翁为忘年交,与哲嗣为文字交,与先生则为患难交。烽火忆流亡,零霞岭下同逃险

于冲龄以聪慧著,于壮岁以豪迈著,于晚近复以浑厚著。承平思故旧,长庆门前一吊公

湘乡市地方志办公室联云:

众仰群钦,推是老手巧艺精,岂惟庖厨调鼎鼐

编书研史,与郎君志同道合,好将翰墨写春秋

乡先生易邵白联云:

公去作神仙,座上宾客齐下泪

我来慰喆嗣,邑中志乘总关心

易先生时供职市志办,故下联云云。父亲得到这许多褒辞赞美,实在是他身后的殊荣。我没有为父亲的生活增加什么光彩,但四副联语都说到我,可见在乡里心目中我们父子密不可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