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所见,陈寅恪使用新名词最多者,最突出乃至突兀者,正是他满纸“河东君”的晚年巨著《柳如是别传》。

在论及陈子龙与柳如是相好而不能相守时,陈氏归因于陈妻张氏的强势,且有言:

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匪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上册,第45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和事老”一词粤语通行,但古已有之,也就罢了;而所谓“家属委员会”,当是中共建政后的基层设置,陈氏顺手拈来,不无戏谑的意味。

在论述明季士人结社风气时又有言:

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上册,第287页)

不用说,“政治小集团”、“时事之坐[座]谈会”云云,显然都来自五六十年代通行的政治和新闻用语。

在此插述一事。章士钊讨论柳宗元《答贡士沈起书》一文时,有段按语:

以“兴化里萧氏之庐”及“东阿昭明之任”二语相联考虑,则知中唐文风,大有周末处士横议及汉末甘陵南北部兼学与政择地会谈气象,以东阿为曹子建,昭明为梁萧统,其人都不愧为风流领袖也。甚至近代匈牙利裴多斐俱乐部之浇风,亦未必无之,良非过言,惜迄今无人蒐讨及此。(《柳文指要》上之卷三十三,《章士钊全集》,第十册,第819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

在此,章氏跟陈寅恪一样提到了“汉末甘陵南北部”,更以“近代匈牙利裴多斐俱乐部”比附之,其以今拟古的思路,也正与陈氏仿佛,正可作一对照。

当钱谦益、柳如是成其好事,钱氏有诗《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即陈氏所说的“合欢诗”)及《催妆词四首》,友朋唱和甚多(俱见《东山酬和集》卷二),陈氏于此敏锐地指出一点:

所可注意者,“催妆词”及“合欢诗”,不载河东君及程孟阳之和作。此俱不可以时日较晚,居处较远之故,未能编入为解说。……若孟阳者,其平生关于牧斋重要之诗,几无不有和章,独于此二题阙则不赋,其故当由维生素丙之作用。(中册,第513页)

盖程嘉燧(字孟阳)对柳氏原来也抱有一点野心(见《柳如是别传》,上册,第171-214页),而此际于钱、柳喜事毫无表示,陈氏由此“默证”,以为他应是吃醋——这里说的“维生素丙”,即通常说的维生素C,富含酸性,故这个“维生素丙之作用”,可说是借用了一个现代医药的“梗”,跟“酸葡萄心理”是同样的意思。需要说明的是,当柳如是初次到常熟半野堂探访钱谦益时,程嘉燧也在场,当时倒有和诗多首(见《东山酬和集》卷一);只是,那完全可能是碍于彼此颜面,内心纵有“维生素丙”泛滥,言行亦不得不故示洒脱也。

当柳如是访半野堂后,与钱谦益双宿双飞近两月,前期唱和不绝,但后期有半个月无任何文字留下,陈氏遂疑柳氏因体弱而病发:

河东君于十三年(按:指崇祯十三年)庚辰仲冬至常熟,其病当或尚未全愈,殆有不得已勉强而为此行之苦衷。经过月馀之酬应劳瘁,兼以豪饮之故,极有旧病复发之可能。但此犹仅就其身体方面而言,至若其精神方面,更有迟疑不决,思想斗争之痛苦。(中册,第582页)

所谓“不得已勉强而为此行之苦衷”,所谓“迟疑不决,思想斗争之痛苦”,系指柳如是此时正要作出人生的重大抉择,即考虑是否嫁给钱谦益这位有才亦有财的老男人。这里的“思想斗争”,自是借用了当时最常见的政治名词,而用来形容一介女子患得患失的心理状态,也是相当贴切的。下文接着又说:

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及“倾国倾城貌”,形容张崔两方之辞,成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吴越一隅之地,实有将此理想而具体化之河东君。真如汤玉茗所写柳春卿梦中之美人,杜丽娘梦中之书生,后来果成为南安道院之小姐,广州学宫之秀才。居然中国老聃所谓“虚者实之”者,可与希腊柏拉图意识形态之学说,互相证发,岂不异哉! (中册,第583页)

这里说,柳如是兼“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于一身,是现实版的林黛玉,有如汤显祖笔下的梦中人物化为现世人物一样。这自不过是陈寅恪的游戏笔墨。值得留意的是“希腊柏拉图意识形态之学说”一句,“意识形态”之后不避累赘地加上“学说”一词,可见这个“意识形态”应有特殊内涵,不同于流俗尤其是官方的“意识形态”——我以为当指柏拉图的“理念”而言,即陈氏本人说过的“希腊柏拉图所谓Eîdos”(见《王观堂先生挽词序》。参《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上册,第56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不过这仍属于相当“硬核”的新名词。

钱谦益晚年《病榻消寒杂咏》有两首咏董白(字小宛)、陈沅(字圆圆,又字畹芳)两人,陈寅恪由此将两人与柳如是比较,慨叹三者的不同命运:

但陈董柳三人皆为一时名姝,陈董被劫,柳则独免。人事环境,前后固不相似,而河东君特具刚烈性格,大异当时遭际艰危之诸风尘弱质,如陈董者,实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读牧斋垂死时所赋关涉柳陈董之诗,并取冒钱宋对待爱情之态度以相比较,则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了然矣。(中册,第793-794页)

这里说的“冒”,即冒襄冒辟疆,于董小宛得而复失;“宋”即宋徵舆宋辕文,与柳如是也曾有一段缘。此诸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不必细究,但“冒钱宋对待爱情之态度”一句却可玩味,陈氏使用“爱情”一词,恐怕仅此一见。陈氏始终没用过“她”字,但这个跟“她”不可分的“爱情”,或者是不小心,竟在此用到了。

在论及钱谦益《庚寅人日示内二首》时有云:

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下册,第943页)

这里的“思想行动”,自文言角度亦显生硬,似指思想动态之意,应当跟前述“思想斗争”一样,都属于当时惯用的政治性表述。

在讨论钱谦益与朱鹤龄(字长孺)因注杜诗问题交恶时,陈氏顺带提及朱氏有致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函,并作考索:

今《梅村家藏稿》中,未见关涉长孺此书之文,不知是否骏公置之不答,抑或后来因涉及牧斋,遂被删削耶?考乾隆三十四年后,清廷禁毁牧斋著述,《梅村集》虽撤去牧斋之序,可以流通。颇疑其诗文中仍有删去与牧斋有关之篇什不少。如今《梅村家藏稿》内,未见有挽钱悼柳之作,殊不近事理。或因清高宗早岁所撰《乐善堂全集》,曾赋《题吴梅村集》诗,赞赏备至,傥《梅村集》内复发现关涉称誉牧斋之作,则此独裁者将无地自容。岂当日诸臣及吴氏后人,遂于《家藏稿》中,删削此类篇什,藉以保全帝王之颜面欤? (下册,第1015页。按:原文无书名号)

将清高宗即乾隆称为“独裁者”,自然是用了现代才有的西式新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