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陈寅恪用得最频繁的,却是一个指涉军事方面的用词:烟幕弹!据我检点统计,在《柳如是别传》里至少有六例:

其实牧斋自顺治三年丙戌辞官自燕京南归后,即暗中继续不断进行复明之活动。是以频岁作吴越之游,往往藉游览湖山,或访问朋旧为名,故意流播其赏玩景物,移情声乐之篇什。盖所以放布此烟幕弹耳。(上册,第85页)

然若考牧斋崇祯庚辰冬间,河东君来访半野堂以后之心理情况,则知此五古不过牧斋之烟幕弹……(中册,第525页)

牧斋此时憎鹅笼公,而爱河东君。其在明南都未倾覆以前,虽不必以老归空门为烟幕弹,然早已博通内典,于释氏冤亲平等之说,必所习闻。(中册,第774页)

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藉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弹耳。(中册,第810页)

牧斋顺治十一年至苏州,阴为复明活动,表面则共诸文士游宴,征歌选色,斯不过一种烟幕弹耳。(下册,第1074页)

其流连文酒,咏怀风月,不过一种烟幕弹耳。(下册,第1168页)

这些话所涉及的人事颇为繁杂,不烦一一解说。总之,针对钱谦益的自我掩饰,尤其是对其地下政治活动的掩饰,陈氏特别喜用“烟幕弹”来形容——可能也因他年迈目盲,对文字无法细作推敲,故前后多有重复吧。

有意思的是,“烟幕弹”这个新词,不止陈寅恪爱用,与他并称“南北二陈”的陈垣也甚爱用。如其1946年致方豪函有云:

本月十一日寄上三册,一为《僧诤记》(按:即《清初僧诤记》),忘记往时曾呈教否?此记与佛、道二教考(按:指《明季滇黔佛教考》、《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为弟国难中所撰“宗教三书”之一,前数篇因派系纠纷,殊眩人目,然此烟幕弹也,精神全在中后篇。(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第330页,三联书店2010年版)

同年论全祖望(号谢山)又云:

谢山承祖若父遗志,故国观念独深,其竭力表彰忠义,即无异提倡革命。然未遭清廷之忌者,以徒申忠孝之节,而不言夷夏之防,其与春氏联姻,亦与《鲒埼亭集》卷首之颂扬圣德,用意相类,近代所谓烟幕弹也。金毓黻《中国史学史》谓谢山之时,文网正密,以喜谈明史受祸者不知凡几,而谢山积稿,独得流传,亦无人为之讦发,抑何幸也云云。谢山亦幸有此烟幕弹耳。(《全谢山联姻春氏》,收入《陈垣史源学杂文》〔增订本〕,三联书店2007年版)

陈垣的著作我读得不多,更无力遍检,第一条材料是据袁一丹论文《史学的伦理承担——沦陷时期陈垣著述中的“表微”机制》(《中华文史论丛》2013年第2期)得知;第二条材料是据亡友张晖书评《且把金针度与人》(《无声无光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得知。但仅此亦足以说明问题了。

不难想见,“二陈”一辈学人身历战乱,对基本的军事常识自有所知。况且,在他们那个时代,烟幕弹大约仍属较新式的武器,作为术语又甚生动而有画面感,故时人口头笔下当乐道之。“二陈”偶尔随俗,援之以入考证文字,可见大学者的风趣。

除此之外,陈寅恪在其他论著中援引现代军事用语的亦有其例。50年代他在讨论唐代骑兵时有云:

骑马之技术本由胡人发明。其在军队中有侦察敌情及冲陷敌阵两种最大功用。实兼今日飞机、坦克二者之效力,不仅骑兵运动迅速灵便,远胜于部卒也。(《论唐代之蕃将与府兵》,《金明馆丛稿初编》,第301-302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以今类古,当然是意在更生动地说明问题。还有,约略同一时期在讲授“元白诗证史”课程时,他也有类似说辞:

道教与佛教的宇宙不同(前者为平面的,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后者为立体的,如十八层地狱)。坐海船走不坐飞机走,故曰归道山。(梁方仲记录《元白诗证史》,见《梁方仲遗稿·听课笔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陈氏本人对“坐海船”和“坐飞机”都颇有经验,此时顺手拈来,以说明佛、道宇宙观的不同。这是见于陈氏授课时的风趣,与其论著正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