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苏老泉
——东坡的父亲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1009—1066),字明允,号老泉,即后世《三字经》当中所提到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中的那位“苏老泉”。
关于苏家的家世,按照苏洵自己所作的《苏氏族谱》和《族谱后录》记载,汉代苏家的子孙安家在赵郡,也就是现在的河北赵县,故苏东坡的郡望为赵郡。苏东坡为祖父作的《苏廷评行状》记载:其先盖赵郡栾城人也。故苏辙的文集命名为《栾城集》,也就是纪念自己的先祖郡望所在。
苏家历史上名人众多,在唐武则天时期,宰相苏味道曾被贬官到眉州担任刺史,后来在眉山去世。苏味道的一个儿子定居在眉山,所以此地才有了“苏”姓。苏家在眉山一带比较有名气,并不是因为他家里有多么富贵或者是苏家人的官当得有多大。当时在眉山有三大家族,而苏家虽然算是三大家族之一,但经济条件远远不如另外两家,只能算是比较殷实。
苏洵的父亲名序,在苏东坡出生的时候苏序还在世。苏序性格开朗,并且长于诗文,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苏东坡后来在写诗词文的“序言”都写成“叙”,或者写成“引”,就是为了避祖父的讳。
苏序有三个儿子,老大名叫苏澹,老二名叫苏涣,老三就是苏洵。其中苏涣在天圣二年(1024)就考中了进士,轰动乡里。对于苏洵来说,哥哥得中进士,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榜样,对自己的激励作用也是非常大的。
苏序性格开朗,为人乐善好施,与乡人们相处得非常好。当时的四川地区,并没有家家户户挑灯夜读、追求科考成名的风气。苏序年轻时不爱读书,没有走科考的晋身之路,直到晚年才忽然对文学感兴趣,但也没有特别的成就,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成了举世闻名的文学大家。
苏序自己虽然没有在科考上取得什么成就,但是比较有远见,对自己的三个儿子严格要求,希望他们能够在读书方面有所建树。
苏序早早让孩子读书,严格要求,使老大苏澹、老二苏涣都少年早成,学识超出同辈,并双双考中了进士。北宋时期,进士考试录取的人数较前代大为增加,但每榜也就录取三五百人而已,“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很多人皓首穷经,尚为白衣,而苏家兄弟二人都先后考中进士,是古今少有的事情,在眉山当地引起了轰动,甚至带动了当地求学的风气。
几十年后,苏家后人的另两个兄弟同科中举,产生的影响更为深远。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苏洵的两个哥哥苏澹和苏涣都进士及第,显得苏洵很落寞。但苏洵在年轻的时候放荡不羁,并不像传统的这些读书人立志于科考,因此有人就对苏洵的父亲苏序说:“你家老泉怎么不读书呢?为什么不走科举的路子呢?”苏序说:“我这个儿子是有自己远大的志向的,我猜想他将来会有自己的打算的。”
苏序与其说了解自己的儿子,不如说了解自己的遗传基因。
也许正是苏洵内在的光芒无法掩盖,所以当地另一大家族程家就特别中意苏洵,将女儿嫁给了苏洵。
眉山当地有三大家族:程家、石家、苏家。其中程家是最富有的,苏家是最有文化的。程家女儿到了择婿的年龄,她的父亲在操心女儿的婚事,于当地物色乘龙快婿,见到苏洵并了解他的事情后,判定这个少年与众不同,绝非一般人可比,堪为佳婿,坚决要把女儿嫁给他。
连苏序都觉得很奇怪,自己的家境比不上程家,在三个儿子当中,只有这个小儿子不成才,为什么程家偏偏相中了他?
程氏也是知书达理,非常贤惠,她看中的并不是金钱地位,她爱慕的是苏洵的学识人品。苏、程两家结为亲家。程氏贤惠过人,持家有方,苏家对这个媳妇相当满意。有了程氏这样良好的基因,后来生的儿子成就斐然,真是苏家的幸运。
成婚之后,苏洵并没有立刻成长起来,仍然顽劣之心较重。但随着父亲年迈,母亲和大哥先后去世了,二哥又常年在外任官,家庭的重担逐渐落到了他的身上。苏洵也认识到,通过读书、科考走上仕途,是对自己和家人的最好照顾。何况程氏也经常鼓励他,大丈夫当有所为,不可一世碌碌,于是苏洵开始发愤读书。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因此苏洵进了后世的《三字经》。
有着良好的基因,加之自己的刻苦努力,苏洵虽然“有志于学”的时间晚,但自我感觉良好。他对写文章很快入门,感觉应付科考、取得功名不在话下。然而现实很残酷。
苏洵所喜欢的是上古之文,也就是先秦两汉以来的散文,对于当时北宋科考的那种文风华丽的写法不是很适应。另外,北宋的科举,仍然很重视诗词声律,这恰恰是苏洵的短板。苏洵认为这些虚词滥调没什么实际用途,仅仅是哗众取宠,不能够体现出一个考生在经世致用方面的才能。所以苏洵第一次科考就铩羽而归。这段时期,程氏为苏洵先后生了几个孩子。
苏洵总共有六个孩子,第一个男孩叫景先,不幸夭折。然后又生了两个女儿也都夭折了。只有第三个女儿叫八娘,长大成人,而且自幼聪明,能诗能文,就是传说中苏小妹的原型。但是八娘长大之后,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舅舅程濬的儿子程之才为妻。这本来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但不知道何种原因,八娘嫁到程家之后未得公婆待见,受尽了虐待,过门不到两年就郁郁而死。苏洵特别伤心,感觉自己犯了一个大的错误,把女儿送到一个虎狼之家,写了一首《自尤》诗埋怨自己,结尾仍懊悔地说:“嗟哉此事余有罪,当使天下重结婚。”[1]并且与程家绝交,一直到死都没原谅自己的小舅子家。
前面几个孩子的纷纷夭折对苏洵的打击非常大,加之科考的失意,因此苏洵经常到全国各地漫游,饱览名山大川,也寻求心情的解脱。
1037年,在苏东坡出生之后,苏洵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热情。两年多之后苏辙出生。苏洵想:如今自己已届中年,又有了两个儿子,我为了自己的孩子也要出人头地。他再次进京参加科考,很不幸,又名落孙山。
真正的英雄不是看他在顺境中有多荣耀,而是看他能否在逆境中奋起。在这方面苏洵远不如自己的儿子苏东坡。
1046年,已经三十八岁的苏洵又一次踏上了令他心酸的科考之路,结局还是一样。
苏洵彻底对科考失望了。自己年近不惑,却仍然与那些童生一起复习、考试,为了一点儿功名而荒废时日。于是苏洵愤然烧毁了曾经练习声律属对的文稿,表示与科举的决绝。
苏洵开始真正享受读书,按照自己的喜好写文章,一代文坛名家开始真正成熟起来。苏洵认为文章应经世致用,应有感而发,而不可无病呻吟,过于雕章琢句。这些文学创作思想对苏东坡、苏辙兄弟影响颇深。
北宋建国将近百年,国家各个方面都向好的方面发展,但也存在一些弊端。苏洵虽为一介布衣,但是忧国忧民,对于时势也有清晰的判断。这时,“庆历新政”刚刚结束,从京城回来的苏洵,见识过那一场能为国家带来新气象的改革,又见到改革迅速失败,不可能不受到触动,他的政治思想也开始慢慢成熟。
苏洵的文章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往往通过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提出现实的对策。苏洵的文章还对国家的用人之道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了抑制土地兼并,对法律不合理处予以修改等涉及各个领域的建议,都很有可取之处。可惜的是,他的文章难以呈到御前,建议也不能为当政者所采纳。
一直到苏东坡、苏辙兄弟二人同科进士,名满京城后,苏洵才将自己的文章拿给韩琦、欧阳修等人看,得到了一致的褒奖。“三苏”扬名天下。但是,苏洵因没有参加这次考试,仍是白衣。
北宋时期,虽然科举考试录取的人数较唐朝大为增加,同时还有“赐同进士出身”等制度,还是落榜的人居多,录取者仅在十分之一左右。为了广纳英才,有些没有中举的读书人也可以被朝廷委以官职。
1058 年,朝廷下旨,召苏洵策论于舍人院,这得益于当年在京城结交的韩琦等人的举荐。这本是一个谋出路的好机会,但是苏洵因为对科考制度的失望,屡次受挫的经历让他心灰意冷,加之对京城官员的行政作风不满意,断然拒绝了。
也许是苏洵这种淡泊官场名利的态度打动了朝廷,也许是好友们的力荐,朝廷多次征召,苏洵只写了《上皇帝书》,系统地阐发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苏洵的脾气得罪了很多人,一些真正的好友都替他着急。后来梅尧臣写信劝他,只有在京城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苏洵不再执拗,勉强答应入京。
苏洵带着两个儿子和儿媳,一家人再次赴京。到了汴梁之后,苏洵并没有得到自己理想的官职。朝廷只授予他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这让苏洵很不高兴。因为“从九品”是官员队伍当中垫底的,相当于仅仅给了个公务员身份。后又略微调整了一下,晋升为从八品。苏洵认为自己很有政治才能,但没有赋予自己相应的责任和职务,于是把精力投到学术研究中去了。他研究《易经》观点颇新,与一般儒者“利义相对”的看法不同,主张利义相和而不背。他还奉命修《礼书》,又写了《谥法》等,都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朝廷对苏洵的任用,应该说还是比较准确的。但是很多中国文人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总是认为自己具有更高的政治才能,却没想到,自己具有的只是文学才能。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就是唐代的那位“诗仙”李白,总认为自己有当宰相的政治才能,却从没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诗人而已,并没有体现出治理国家的才干。
苏洵没有得到更好的任用,同他的个性也有关系。苏洵恃才放旷,有时过于狂傲,对于京城大佬们缺乏尊重。比如,对于富弼在改革失败之后的不作为,苏洵曾经写书信直言责怪。仁宗去世后,他又对韩琦主张厚葬有异议,两人一度有些不愉快。好在“宰相肚里能撑船”,宰相富弼、韩琦都不曾真的记恨他。
王安石当时炙手可热,京城多有巴结他的人,苏洵却看不惯他。王安石推崇法治,而苏洵推崇吏治;王安石主张开源,而苏洵主张节流。两个人的政见针锋相对。再加上苏洵以传统儒者自居,不喜欢王安石的某些个人习惯,当众便不给他面子,私下里劝欧阳修离王安石远一些。苏洵认为王安石是国家的祸害,苏洵还写了篇文章叫《辨奸论》,辨什么是奸臣,什么是小人,这个“奸臣”“小人”指的就是王安石,把王安石骂得体无完肤。
可以想见,以苏洵的性格,即使受到重用,恐怕也很难在朝中立足。
1066年,苏洵在京城去世了,终年58岁。苏洵去世时,官职仍然只是从八品,是霸州文安县的主簿,这也就是他一生中达到的最高职位了。
苏洵最有代表性的文章即《六国》,这篇文章作于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苏洵再次来到京城时。当时朝廷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涌动,危机逐渐显现。苏洵虽然官职不高,但他对朝政有自己的看法。苏洵在文章中深入剖析了战国七雄中六国被秦吞灭的原因,同时结合社会现实,指出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对北宋的深刻现实意义。北宋建国后,制度问题导致边关空虚,屡次被辽国入侵。在对外交涉中,北宋不断遭受屈辱,“澶渊之盟”的巨额赔款,也使北宋的国力进一步被削弱。苏洵就针对这些,借论六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2]
文章起始,开宗明义。苏洵认为,战国七雄中六国灭亡的原因并不是兵力不足,或者是将士不会打仗,主要原因是他们贿赂秦国,对秦国示弱,最终导致自己国力的减弱,自然就被强敌灭国了。六国并没有都投靠秦国,苏洵所言似乎不足以服人,于是接下来他主动以“或曰”引出读者疑问:六国一个接一个灭亡,难道全怪他们贿赂秦国?苏洵回答说:六国当中,当然不是所有的国家都示弱。六国抱成一团,本来可以跟秦国抗衡,有几个小国却先投靠过去,剩下的势力当然越来越弱,不能自保,所以说,这所有国家被秦国吞灭,起因就是一些国家“赂秦”。
其实,六国破灭的原因错综复杂,而秦之所以能统一天下,也因其原本就有着诸多优势,并非苏洵所说的这么简单。但就这篇文章而言,以古讽今是初衷,借题发挥是手段,苏洵选取了一个点着力展开,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针砭现实,对朝局有所助益。
接下来苏洵从正面论证自己的观点,详细说明软弱的几个国家是怎么一点点将国土拱手让人的。苏洵说,秦国除了自己占领的土地之外,小则得一个小县,大则得一座城市,这比他们自己打下来的要多百倍。六国受损失也并不是因为打不过秦国,而丧失国土的原因恰恰是不想打。六国的祖先都很不容易,顶霜冒雪,披荆斩棘,才有了那么一点儿土地。后世子孙却随便送给别人,就像扔一根草一样。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3]
为了满足秦国的贪欲,今天给出去五座城,明天再给十座城,换得安稳地睡一个晚上。可是早晨起来一看,秦兵又来了,根本不会满足。“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六国诸侯的土地是有限的,但是秦国的贪欲是无穷的,永远都满足不了。所以还没打,强弱胜负已经显现出来了。灭国,那也就是必然的。所以古人就说,割地求和,就像抱着柴火救火一样,什么时候柴火尽了,火才能灭,这是有深刻道理的。
如果将六国分为两类,那么齐、燕、赵这三国皆属于第二类——“不赂秦”,不贿赂者遭受灭亡各有各的原因,苏洵在分析之后做出假设:“向使三国各爱其地,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如果燕、赵、齐三国都守住自己的领土,齐人不投降,太子丹别派刺客,赵国别把良将杀掉。那么齐、赵、燕跟秦国对抗的胜负之数可能也不好说。这些不赂秦的国家,原本还有与秦抗衡的可能性,比之“赂秦者”要高明许多,但他们失去了“赂秦者”本应给予的助力,自身又有种种局限,最终便也都一败涂地。
因此苏洵发出感慨,再进一步假设从反面论证自己的观点: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4]
如果能够把送给秦国的那些土地、财物来养贤臣良将,大家合力向西抵抗秦国,那么恐怕秦人会棘手得食不下咽。所以当政者不能被别国吓住,别的国家军力再强大,自己也不能输在气势上。“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这是苏洵最终得出的结论。这一段以“呜呼”开始,以明确的观点与感叹的语气作结,其中想象秦人“食之不得下咽”,都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文章达至高潮,并引出了下一段文字。
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5]
六国的势力比秦国弱,却仍有自己的优势所在。而现在,如果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却犯下和六国同样的错误,这就连当年的六国都比不上了!
末段与其上语意相连,言辞简洁而观点锐利,终将深刻道理与现实联系在一起,使之得以升华,为执政者今日之鉴。
《六国》一文,语言简洁生动,而气势奔腾雄奇纵横。苏洵从各方面着笔论证,设问分析,使文章富有逻辑,结构周密。又因为作者关注时政,关心国家,表述往往也带有感情色彩,能做到以情感人,极具说服力。
更难能可贵的是,苏洵的文章针砭时弊,借古讽今,是北宋初期文风变革的代表作。
[1] [宋]苏洵著,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第5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 [宋]苏洵著,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第6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3] [宋]苏洵著,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第6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4] [宋]苏洵著,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第6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5] [宋]苏洵著,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笺注》第6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