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月记

【さんげつき】

一九四二年,中岛敦(1909—1942)发表在《文学界》杂志上的短篇小说。取材自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描写了为“诗”痴狂的李征的悲惨命运。

京都吉田一带有一孤傲学生,他的盛名只有部分相关人士知晓。

其名曰斋藤秀太郎。

他住在大文字山脚下法然院附近的一处木结构廉价公寓里。兴起时便会顺着哲学之道[1]散步,日日醉心思辨。他以香烟、咖啡和卧游为乐,也研究过厕所窗户上壁虎脚底板的奥秘,还尝试过蜈蚣泡酒,为此差点儿一命呜呼。他嗜秋刀鱼如命,为品尝秋刀鱼的美味,曾在阳台上架起炉火炭烤,险些将租来的房子付之一炬。

哪怕冒着烧毁房屋的风险,秋刀鱼也非吃不可,除此之外,能让他慷慨倾注热情的就只有文章了。杯盘狼藉之事在他身上少有发生,恋爱游戏或修取学分这等俗事他也不屑一顾,写出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大型长篇小说,这才是他的目标。他写了揉揉了写,心无旁骛。至于读者,尚无一人。

“你这样下去,人生能顺利吗?”

升入大三,周围一群伙伴表示担忧,他却不为所动。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蠢蛋,只有他自己知晓。其实,要区别此二者并不容易。

没过多久,他便少了许多伙伴。因为别人都毕业了。

他在淅沥的细雨中走出家门,就为了冷眼旁观那场毕业典礼。雨淋湿了灰色的礼堂,身着崭新西服的友人们鱼贯而出,在他们面前,他放声大笑,留下豪言。

“我很清楚,自己终有成名的一天。我不想就这样成为社会的齿轮,为了无意义的工作浪费生命,我要获得配得上我这一身才能的名誉,让斋藤秀太郎的大名永传后世。四年时间,碌碌无为则显太长,欲有所为则觉苦短。别了,凡人诸君!”

伙伴们无奈苦笑。为了做“社会的齿轮”,他们离他而去。

***

他巧妙地利用留级和休学,勇敢地挑战了几乎被认为是不可能打破的、延长修学年限的历史纪录。这是一次无人赞颂的孤独行军,真可谓“万里孤军来”。至于他深不可测的才华,家里人早早就选择了放弃,切断了经济支援。

然而,文名远扬不易,生计寥落日艰。

那些留级的,毕业了;那些读研的,也走出了学府;就连那些读博的,都接连将博士学位收入掌中。有人被公司派到国外,有人喜结连理,还有人创业,有人年纪轻轻就竞选地方市政议员——这些他都有所耳闻,那些昔日视为愚物不屑交往之流,如今都踏踏实实地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

他由此变得面容冷峻,瘦骨嶙峋,徒留双目炯炯有光。当初的凌云壮志、风发意气已无处寻矣。

自大学入学算起,岁月流逝竟已十一载有余。

那是七月中旬的傍晚时分,他少有地外出观看祇园祭的宵山[2]。据同在那里的租户说,他回到住处时大约是晚上九点。直到半夜,他都窝在自己房间里,保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夜深了,他猛地踹开房门,口中大叫着令人不解的“跟头!跟头!”夜奔而去。他穿过后院草丛径直上了山,再未复还。

他的去向已无迹可寻。

因为也没人去找过。

***

翌年,八月初某夜。

京都府警察局川端分局的青年巡警夏目孝弘,被派到银阁寺派出所值班。他到京都府警察局尚无多少时日。

夏目巡警在里屋,站在洗碗池前。

破旧的电饭锅煮的米饭正冒着热气。因为受过擒拿术和肌肉健身的训练,他的动作很敏捷,不过手法却意外细腻,鸡肉鸡蛋盖饭的准备工作很顺利。用小锅煮高汤,鸡肉切块放进去。派出所里饭香四溢,此时,前岛巡警队长正在日光灯下看材料。

自古刹南禅寺引来的琵琶湖水渠,在大文字山脚下折转向西。银阁寺派出所就依着水渠而建。从派出所往东,是通往银阁寺前门的缓坡,道路两旁皆是土特产商店和饭店。周末的白天这里游客云集,热闹非凡,可现在天色已晚,早没了行人往来的踪影。

傍晚那场雨过后,天气凉快了些,随着夜色渐深,似有略带潮热的风从银阁寺背后绵延的山林深处吹来,让人有些心神难安。前岛队长不时地扫一眼屋外的暗夜。

不一会儿晚饭就准备好了。因公务繁忙一直没吃上饭的二人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大概吃到一半时,巡警队长终于开口了。

“香!偶尔吃吃这个也不错。”

“谢谢。”

“总感觉今晚要出事。你多吃点儿。”

巡警队长说着一口喝干冰麦茶,伸手抚平了蓝色制服上的褶皱。

这大文字山,自去年夏天起就一直怪事不断。走近山林的人接二连三遭到异物袭击,前几日大文字保护协会的人刚来找警察商量过这事。

假如真有什么人躲在山里,想找出来可不容易。因五山送火[3]而闻名的大文字山,背后耸立着京都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如意岳,深山老林一直绵延到滋贺县那边。如若敌人在这广袤的森林里自在穿梭,那必须展开大规模的搜索才行。眼下,只能提醒登山者多加小心。

夏目巡警洗碗时,听见了外面门被拉开的声音。

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向前岛队长求救。他听见有人说“在点火台那里遭到了偷袭”。夏目巡警也不管那些碗盘了,赶忙把手擦干净。

“哎!那东西出来了。拿手电筒来!”前岛队长高声说道。

***

银阁寺的北面有通往大文字山的登山入口。

那里树林茂密葱郁,夜间又没有照明,沿着入口旁停车场再往里几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两名警官借着手电的光照谨慎前行。

大文字一带怪事频发的消息已流传甚广,最近在夜里挑战大文字山的豪杰也少了。不过这帮大学生似乎认为,那种流言连个屁都不算。

这些学生都是一个名为“诡辩社”的诡异社团的成员。该社逼迫天真烂漫的大学新生们起誓——我等将诡辩进行到底,遭世人唾弃也无悔意——在入学伊始时将新生们生而为人的幸福毁于一旦,是他们每年的惯例。

本该遭到唾弃的这一惯例活动,每年都在大文字山点火台画上句号。他们在那里朝京都的夜景吐口水,然后疯狂地跳起“诡辩舞”。就在他们将要实施这一可耻行为,向世人施以无差别侮辱之时,天空飞来一团巨大无比的口水,撂倒了一名新生。这时候根本顾不上自己吐口水了。因为黑暗中接连飞出硕大的口水,在场众人接连倒下。

社长的身子忽然间就被拎到了半空。“什么情况?!”浑身滑溜溜还扯着丝的他怒吼道。他将目瞪口呆的社员们晾在一边,仿佛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溜溜球,上下翻飞、不停旋转,在夜景的衬托下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终于,他放声哭号,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片刻过后,终于被放回地面的社长抛下面对社员时的威严、抛下迄今为止靠诡辩堆砌起的卑劣至极的人生、抛下一切,只留下对故乡母亲的眷恋,呼喊着“妈妈——”就一溜烟冲下了点火台。社员们慌忙跟在他后面。一伙人作鸟兽散,笑声在他们身后雷动,响彻云霄。

“看样子,是有狸猫什么的作祟。”前岛队长在漆黑的山路上嘀咕道。

“那可就不好处理了呀。”

“都是些不受法律约束的东西……”

行至位于半山腰的千人冢,一处有些瘆人的空旷平地,尚未见什么可疑行迹。前岛队长拿手电照了一圈,对着漆黑的丛林深处查探一番。

“先到点火台再说吧。”

又走了段山路,到点火台后视野便开阔起来。

朝西的陡坡上分布着许多用来拼成“大”字的火炉。由于此地不生草木,一眼望去即可俯瞰京都夜景。凉风拂过,吹干了二人身上的汗水。他们擦着汗,眯眼眺望灯火璀璨如满天繁星的夜景。

他们查看了点火台中央的弘法大师佛堂及附近一带,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要不再往上走走?”

沿着弘法大师佛堂背后陡峭的石阶向上走,是“大”字一横上面出头的位置。到了石阶的尽头,山路再次消失在漆黑的林道深处,那里一直通往如意岳的三角点,再往前就延伸到了滋贺县的广袤山林。

前岛队长一只脚刚踏上石阶,就听吧唧一声,一大团口水砸中了他。好像是从石阶上方吐下来的。夏目巡警赶忙扶住险些翻倒的队长,握紧了手中的警棍。

他巧妙地避开紧跟着飞来的又一团口水,朝着头顶上的一片漆黑高喊道:“我是川端警察局的!”接下来吐出的口水跑偏了许多,径直飞入了夜空。对方的准头像是乱了。忽然,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沉吟:“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夏目巡警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你该不会是斋藤吧?”他朝着黑暗处问道。

一时间黑暗里没有了回应,只有不时传出的一些细微声响,像是隐忍的啜泣。

“在下正是斋藤秀太郎。”

***

夏目孝弘巡警在大学时,疯狂地迷上了麻将。

麻将在大学里散发着可怕的魔力。众多学生废寝忘食地钻研那些中国文字,沉迷过度以致耽误了人生大计。他们的累累尸骨堆在了通往麻将馆的路边,行人们投去的目光里都带着怜悯。

夏目参加葵祭[4]的巡游队伍时认识了在自然科学学院读研的永田,就是这个人让他尝到了搓麻将的甜头。永田就像秋天湛蓝的晴空般天真烂漫,他深爱着麻将却又不迷失其中,永远保持着冷静,在学问的道路上务实前行。

夏目和永田为此着了魔,他们结伴出入麻将馆、鏖战在友人家。永田历经艰辛练就了绝技,后来竟能在麻将打到一半时抽身回研究室,并在完成实验后重返麻将桌。看着沦为麻将傀儡的伙伴们的尸骸,他面不改色地迈步跨过,悠然自得地享受着麻将的乐趣。

夏目听说,跟永田同年入学的学生里,有一名举止颇为怪异的男子。据说此地有“麻将四天王”,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虽说是四天王,另外三人是谁却无人知晓。永田都读研二了,那位人物还赖在本科,始终没有毕业的打算。不,不该说他没有毕业的打算,而是他不屑于匆忙做出毕业的打算。他在友人的毕业典礼上高呼“别了,凡人诸君!”的传说令夏目折服。听说那人名叫斋藤秀太郎。

夏目和斋藤初次相会在牌桌,是永田在一乘寺的出租房举办“一乘寺杯争霸赛”的时候。深夜时分,他脚蹬一辆形同废铁的自行车悠然现身,脸如黄瓜般细长,气势堪比自杀之日近在眼前的芥川龙之介,浑身散发出异样的凶邪气息。

他强大如鬼神。

抽别人的烟,喝别人的酒,信手将一乘寺杯收入囊中,顺便替自己赚足生活费,一声招呼不打就坦然离去——他的风姿令在场众人感慨不已。这种胜利姿态几乎将别人置于狗屁不如的境地,让人恨都恨不起来,只觉得那是妖魔鬼怪在面前耍了一套变化把戏。

“我说夏目,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白川街道的天空现出了鱼肚白,走在去吃牛肉饭的路上,永田欢喜地说道,“大学认识的人里面我只尊敬他。我们这些人,都不够纯粹。”

***

斋藤秀太郎生性狷介,颇为自恃,几乎不与人交,唯独跟永田往来密切。因为永田不仅与他同年入学,而且涵养之深厚有如那十和田湖水,就连傲慢至极的斋藤的举动,他都能坦然接受。永田打心眼里敬重斋藤,斋藤对此也如平日里喝自来水般欣然接纳。

夏目和永田越走越近,时不时也会去斋藤秀太郎家拜访。

某个夏末的傍晚,永田说要给斋藤送去他最爱的秋刀鱼,夏目便也跟着去。

正对走廊的门开着,屋内的斋藤以裸体迎接了二人,一丝不挂。他说自己正沉醉在创作中,头脑发热,就把衣服全脱了。

“我可不想壮志未酬就先中暑而死。”

“看来小说创作已渐入佳境了?”永田询问。

“哪哪儿都是佳境。”斋藤泰然道。

“随便坐。”斋藤说归说,来客心里却很清楚,他可是一直光着屁股坐在这榻榻米上的。夏目心中犹豫,却还是坐了下去,这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跟普通人一样,还是有点儿洁癖的。

永田取出秋刀鱼,斋藤大为欢喜。“得用这个烤,不然不好吃。”说着,他稀里哗啦地从壁柜里取出一个炭火炉。他抵挡不住秋刀鱼的诱惑,说完就要往走廊上跑。

“斋藤,出去之前哪怕穿条内裤也好啊。”永田道,“而且,至少得煮个饭。”

斋藤让夏目抱着炭火炉跟自己上了阳台。屋后不远处便是森林,凉气阵阵袭来,还能听见蝉鸣。斋藤娴熟地将炭放进炉里生火。永田在一楼的公用厨房煮上米饭后也上了阳台。终于,铁丝网摆好了,鱼也烤上了,斋藤如孩子一般对着夏目笑了起来。

“说到底,这人还是得吃鱼呀。”

“是。”夏目应道。

“我妈以前就老说吃鱼头脑聪明。真是一点儿没错。你看我……”

斋藤忽地缄口不语,直勾勾地盯向阳台角落。随后他又开口了,语气里带了些许愠怒。

“所有牲畜里就数猫活得最聪明,它们的那点儿小聪明,想必也是吃鱼吃出来的。”

夏目顺着斋藤的视线寻去,发现一只巨大的黑猫正蹲在那里,猫视眈眈地盯上了正烤着的秋刀鱼。斋藤的担忧很快就得到了印证,那不要脸的猫现场展示了它对秋刀鱼无穷的热爱。只见它跳过斋藤试图驱赶的手臂,一口就咬上了秋刀鱼的尾巴,一想到猫舌怕烫的说法,顿感这份决心真是令人钦佩。

斋藤还要继续驱赶,却不小心踢倒了炉子。烧得火红的木炭从阳台上滚落下去。实在不巧,楼下刚好摊开晒着别人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被子兜住了火红的炭,不祥的黑烟升腾而起。

出租房里,夏目和永田为灭火而奔走,斋藤则盯着夺走秋刀鱼的猫穷追不舍。

***

就算是斋藤秀太郎也有过恋爱的季节,夏目听永田说过。

若说是斋藤被迫品尝了无果之恋的辛酸,夜夜苦不堪言,恐怕所有人都会表示理解。然而,或许是神明在恶作剧吧,那次却是别人爱上了斋藤。

永田和斋藤都认识她,而她对斋藤的心意终究是错付了,数次阴差阳错之后,她和永田走到了一起。

永田说这些都是斋藤的原话:“那又怎么样?想幸福你们就幸福去吧。”

这话是否出自真心,夏目并不知道。

总之,夏目替那个女孩儿高兴,因为她选择了对的人。夏目只见过那女孩儿一次,她有着柔软的面颊,看上去沉静而温柔。夏目觉得,她并不是靠玲珑貌美使男人臣服,而是用温柔的抚慰让男人最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至于她本人是否真的温柔可人,就不得而知了。

斋藤对那段恋情只字不提,倒是永田偷偷给夏目透露了一些内情。

银阁寺道旁边一家昏暗的咖啡店内,她向他倾诉情意。就连堂堂斋藤秀太郎也颇为动容,转念他又为自身的动摇而懊恼,只得全神贯注地搅拌着早已凉透的咖啡。终于,他坚持不下去了,黯然起身离开了咖啡店。

她付完咖啡钱追了出去,只见他正在绵绵细雨中煞有介事地抱着胳膊,朝着烟雨蒙蒙的大文字山极目远眺。她站到他身旁,他开口道:“别管我。”

“我怎么可以被抚慰呢?”他痛苦沉吟道,“那以往的辛苦岂不白费了!”

***

如此这般,斋藤秀太郎拒绝了恋爱游戏,坚守在自己的城堡里。

书架、书桌、占了整面墙的满是小抽屉的木柜,这些东西构建了他的城堡。夏目觉得难以理解,斋藤便打开抽屉,取出一沓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的纸给他看。

“这里写的全是宇宙的奥秘。”他说道。

那面神奇的壁柜是用来整理斋藤秀太郎包罗万象的语言的,他有自己的分类标准。

他有个怪癖,那就是永远随身携带一沓切割整齐的纸,随时记录来自上天的启示。走到哪里纸张都不离身,他称这是“行走的书斋”。泡澡时也好,沉醉于麻将时也好,跟夏目和永田吃火锅时也好,这个习惯从未被打破。他就这样写下许多东西,一一分类,小心地收进抽屉里。必要时,他就将那些纸几十张几百张地摆在身旁,夜以继日地在书桌前书写。

斋藤创作的小说就连永田也未曾读过。斋藤坚持认为,小说要有始有终,否则连垃圾都不如,不配拿出来给人看。而他的这部作品永远处于创作中。

某个友人说过,像斋藤那样永远躲在屋子里闭门造车,怎么能写得出小说?他必须外出积累生活经验,否则就算写了也是满纸空话。

对此,斋藤秀太郎付之一笑。

世界由语言构成。既然“小说”使用语言,那就可以自由地书写存在于世间的一切,可以通过写作触及世间的所有秘密。近乎随机地拼凑起来的语言,骤然迸射出璀璨的光辉,此时展示的才是世界的奥秘——他自信满满地断言道。他还说,所谓的人类文明,归根结底都是语言和数学。而不去触碰数学,一心琢磨语言之人必定最为伟大。所以,他当然是伟大的。

夏目听了根本不以为然。

为了实际演示自己的方法论,斋藤经常一遍遍地通读字典。

“我们常说‘栽了个跟头’,知道这‘跟头’是什么吗?”

麻将打得正欢,斋藤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夏目不禁目瞪口呆。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跟头,是印度传说里一只鸟的名字,《罗摩衍那》里也出现过。这鸟笨得无可救药,动不动就栽倒在地上。”

“真的假的?”

夏目吃惊地向斋藤确证,换来的却是他咯咯的嘲笑。

“怎么可能有这种鸟呢?你傻呀?”

斋藤秀太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夏目和斋藤秀太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度过了剩余的校园时光。至于这个孤傲之人究竟想干什么,夏目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反正跟他在一起并不无聊。

永田选择了读博,还是以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追求着学问。夏目则考虑起毕业后的事了。思索再三,他决定做一名警察。

最后与斋藤秀太郎相见时的情景,夏目记得很清楚。

二月过半,接下来就是等待毕业了。那一天多云,街上冷得仿佛要结冰。正走在哲学之道上,雪花就飘然而下。公寓静静地伫立在雪中,周围没什么人迹。

斋藤缩在寒冷的房间里,裹着脏兮兮的毛毯,正在看写在广告传单背面的文章。二人冷得直哆嗦,抽起了夏目拿来的香烟。

“你就那么想毕业?猴急成那样,究竟想去干什么?”斋藤说,“真是无趣的人。”

夏目说想进警察厅,这也让斋藤不悦,他很是生气。法律和国家这些话题不符合斋藤秀太郎的气质。

这都是常有的事,不管他说什么,反正夏目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不过夏目忽然意识到,斋藤秀太郎的冷言冷语有时候听起来竟透着寂寞。他那本无果的小说非但没有大功告成,反倒遭遇了越来越多的困难。夏目隐约觉得,自那时开始,斋藤时不时会显露出与他不甚相符的焦躁。

一番讥讽谩骂之后,斋藤秀太郎咕哝道:“算啦。”

他像披斗篷一样将毛毯披在身上,垂眼看着夏目。

“想毕业你就毕业吧。”对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夏目,斋藤这样说道。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夏目都没再见过斋藤。

***

时光飞逝。

清凉的夜风吹过大文字点火台,夏目巡警想起曾经在斋藤秀太郎身旁见证过他旁若无人的行为举止,想起自己走过的学生时代。藏身于黑暗之中的他,应当也是同样的心绪。

夏目巡警畅叙久违阔别之情。

黑暗中的斋藤秀太郎也不现身,只以言语回应。“你应该早就去东京了,怎么现在身在京都?”斋藤问道。

夏目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历,包括他如何进了警察厅、又是如何从警察厅调至警视厅并活跃在一线。[5]后来他又重回警察厅,这才发现自己最适合的还是在一线工作。于是他辞去警察厅的职务,又进了京都府警察局,如今在银阁寺派出所当差。夏目说,他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工作。

斋藤秀太郎在黑暗中不时附和,并为夏目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送上祝词。

“斋藤兄,你到这种地方干什么来了?”夏目狠了狠心,问道。

一阵风从森林里吹来,夏目不禁缩起脖子。成群的树木发出毛骨悚然的声响,听在耳中宛如水流瀑布。丢弃在点火台的旧报纸随风飞舞,应当是那帮学生拿来玩火用的。

“我在此地已有一年了。”不一会儿,传来斋藤秀太郎的沉吟,“我变成了天狗[6]。”

黑暗里传出的声音,所述内容如下。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痴迷于文章。

当时我在写怎样的小说,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在写”。

写文章就是我唯一的寄托。我在书写时有了很多新的发现。至少我相信那些是发现。

我从未思考过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出现在纸上。自己无意中串联起的那些语言,竟在不知不觉中展开了某种关于世界的讨论。这奇妙的现象令我震惊。我开始沉醉于语言和语言的碰撞,观察它们产生的作用。

在不断的写作中,我有了一种信念,我相信仅凭书写文章就可以触及世界的奥秘。我从不认为,现实和语言应当分开来思考。语言才是现实。也因此,我对语言毫无虔诚之心。我傲慢至极,感觉世界仿佛尽在我的掌握中。

可我却遇上了奇怪的麻烦,那正是你毕业的时候。

起初只不过是偶尔写不出东西。那时我也不在意,干脆搁下笔去睡觉,倒也没什么大问题。然而,写不出东西的情况越发频繁起来。

文章再也无法成形。

每当我坐到桌前,决心写点儿什么,无数的语言就如虫子般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我已无法压制它们,无法从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个。我想写的是“赤”“红”还是“朱”?“绯”也不太对,或许是“赩”?纠结半天,结果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正诧异时,我的注意力忽地又转到“栽了个跟头”这句话上。我试图思考它的正确含义,却在脑海里杜撰出一只印度传说里的鸟,不停地栽着跟头。末了我竟想着,莫非“跟头”这个词就是出自那只鸟?惊慌之中我不住摇头,最后终于开始怀疑:“栽了个跟头”这样的语言难道出自我的幻想,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存在?

我越这样想,越觉得涌现在脑海里的语言全都变得可疑起来,根本派不上用场。我曾经信以为真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我就是这样堆积起如山的语言,悠然地盘腿坐在山顶,相信自己以此就能够讲述些什么?

某天,我对着桌子一坐就是十个多小时。历经一番苦恼后我才发现,眼前的白纸上罗列着的,不过是一句句毫不相干的话。韦驮天、恐入谷鬼子母神、海砂利水鱼、蛇足、融通无碍、画龙点睛之欠等等。

这些语言根本只是无意义的散沙,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它们看起来只是被抛弃在纸上,终将尽数死去。历尽苦修,我追求的怎么可能只是这般不可理喻地罗列语言?

有段时间,我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写。我默默地期待着,暂时搁笔或许能让我重拾当初的感觉。然而对于语言的信赖已然消失,想找回来并不容易。我满脑子都是那些仿佛早已死去的语言散落在纸上的模样。

不再书写,就这样活着,于我而言难以想象。

我曾经坚信自己是天才。我的人生必须光芒四射。我的人生绝不能暗淡无光。

***

我独自苦恼着。

永田在研究室事务繁忙,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我也不想见他。我无法向他坦白自己当下的境遇。我很清楚,他尊敬的是曾经的我。现在的我已经不复当初。与其让他见到这样丧失自信、毫无价值的我,我宁可销声匿迹。

我在街头彷徨。

难道我是个凡人?我被这样的恐惧所支配。我试着拿起书来读,可书中的文章全都平淡无味且毫无意义,根本读不下去。而我自己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就那样日复一日。

我必须忘记现在的自己,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可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死亡。我曾经描绘的人生太适合自己了。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摧毁它。

事已至此,再回学校上课恐怕也毕不了业。就算勉强毕了业,这样的我又能干得了什么?写不出文章时,我以为自己成了凡人,恐惧不已,可我竟连凡人都不是。除了写文章,我根本一无是处。我曾经以为的那些凡人,其实都伫立在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我不后悔。这不是逞强。但凡有一丝悔恨,我肯定早已奋起了。我只是拜倒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面前,无力感与日俱增。我只能永远在一旁观望,这荒凉的世界实在太令人绝望了。

我感觉自己不再想成为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事。

***

我后悔将学生时代全赌在了一件事情上。我过于急切地想让自己定型,最终断送了一切。

回忆起和她在银阁寺道旁边的咖啡店里交谈的时光,我十分怀念。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到当初,重新来过。

当初,我想象过和她谈起恋爱的另一个自己,品尝过虚无的欢喜。你大可以笑话我。宅在房间里想象出的另一个自己,早早就放弃了徒劳的梦,活得比现在的我好得多。细想着或许本可以实现的另一种人生,品尝着那种滋味,我度过了无所事事的时光。

我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

学生时代的我一心埋头写文章,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已。仔细想想,或许我根本就没打算靠写文章扬名天下。有件事没跟你提过,我曾多次向文学大奖赛投稿。那些作品根本没下过什么工夫,一看便知。我独自叫嚣说那种事根本不需要动真格,可那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虚荣心。如此反反复复,究竟能有什么成果?如果有人指责我并非真心选择了文学之路,我根本无可辩驳。

我总说还需要更多时间,其实只是害怕面对结果,选择了逃避而已。我永远做着不允许任何人惊扰的天真的梦,永远继续着无尽的助跑。终于,我毁掉了自己。

***

就那样日复一日,我彻底衰颓了。某天傍晚,我打算出门去看宵山。

乌丸大街变成了步行街,一眼望不到头的货摊在夜色下熠熠生辉。前来观赏的人们南来北往,络绎不绝。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置身于黑压压一片情绪高涨的人群里,看着祭神用的彩车在狭窄的小巷深处发出橙色的光,我有些恍惚了。若能就这样消融在祇园祭的喧哗里,该有多么舒畅啊。名为“鲤山”的彩车堵在了室町大街的正中央,光辉璀璨,我从一旁绕了过去。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并肩走来的永田和她。

“真是好久没见啦!”永田挥舞着从夜市买来的烤鸡肉串儿,开心地说道。

永田应该已经取得博士学位,成了一名研究员,他说今年夏天会调去英国的大学。他还是那样爽朗,无忧无虑。我觉得永田眼里的光芒和从前有些不同了,也可能是我的嫉妒心在作怪吧。她身穿浴衣[7]站在永田身旁,说现在就职于一家旅行社。

永田给了我一根烤串儿。我们站到路边交谈起来。永田说起什么水母的遗传基因,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虽然不太明白,但听上去很有趣。

“我总算也体会到了自己所做的事的乐趣。终于能像你一样啦。”

“是嘛。可真是花了不少时间。”

我在他面前放声大笑。

直到那时我才得知,永田和她要结婚了。他说近期会办一场小型婚礼,邀请熟人参加,让我一定要去。我送上了简短的祝福,说一定到场,为他做一个完美的致辞。

“真是太久没见了,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吧。”永田道。

“对不住了,我一会儿还有东西要写。”

永田叫住打算离去的我,问:“已经渐入佳境了吧?”

我对着永田狠狠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再会”便转身离开。我挤开人群,顺着室町大街往北去了。

抬头望着傍晚绯红的天空,我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

直到现在他仍然相信我。可是我本人,却在相信自己这件事上失败了。我对自己绝望,为自己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而悲观悔恨,整日游手好闲,夜夜负气入睡。我败给了自己。那个曾经高傲的自己!

自祇园祭回到住处,我在愤怒的驱使下坐到了书桌前。

然而,我就像一只被四面镜子围在中央的蛤蟆[8],一动也动不了。我满脑子都是“栽了个跟头”这个词,根本想不出其他任何词来。我苦闷至极,直到深夜,听到走廊上有人在调侃似的轻声唤着“跟头”“跟头”。

我气得跑到走廊上,那里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屋后森林里传来的。我觉得有人在耍我。

我冲出房间,进了森林。

我一个劲地跑,身体越来越轻盈。在森林里,我简直健步如飞,直奔大文字山而去。那感觉是如此轻盈,仿佛脚都没有着地。心里想着,我纵身一跃,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梢,飘在了洒满银光的夜空里。我在月光下的森林之上滑翔起来。

大文字山不见人迹,我在半路回首一望,映入眼中的是数不尽的树梢,京都的夜景在那一头铺展开来。

那样的美景,我从未见过。

***

自那时起,我已在此地生活一年了。

白天我在森林深处沉睡,夜里四处游荡,朝人吐口水。即便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也认不出来了。我自称是天狗,在你看来或许更像个野人。反正两者也差不多。我成为天狗,有了些驱使妖怪的本领,不过那根本没什么意义。我连大文字山都下不去。

我为了下山,做过很多徒劳的尝试。然而,不管是朝着鹿谷方向还是银阁寺方向走,待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都会回到这弘法大师佛堂前。飞上天空,也只能像盘旋在稻田上方的燕子似的在大文字山上空转悠。我终于明白了,我是被困在了这山顶的牢狱之中。如今的我,即便在暗夜中醒来,大概也只能眺望着那无法企及的璀璨街景,茫然消磨时间。

但凡有人上山,我就忍不住要将他们赶回去。哪怕我现在很想跟人说说话,可一旦他们出现在我眼前,那愚笨和卑劣就让我恶心得不行,终究压不住心头怒火。别看现在我们正说着话,其实我特别想把你踢下山去。

如今的我,只不过是蔑视万物、虚无缥缈的傲慢凝聚成了人形而已。所以说我是天狗[9]。

我常常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我那肮脏而狭小的房间,想起摊开在我面前书桌上的白纸,还有只要有那些纸便可书写万物的自信。

我还能写文章吗,就像现在跟你说话这样?我不知道。

就算能写又怎么样?我又下不了山。我被困在无尽的孤独里,渐渐觉得,向人倾诉之类的事,也不过是无谓的自我折磨。

默然眺望山下的城市,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

云朵在清澈的夜空里流淌,月光照亮了四周。

陡峭的大文字山坡上,除两名警官外再无人影,黑暗中传出的声音仿佛幻听。最后那句话也消散在了黑暗里,之后那声音再未响起。

“斋藤……”夏目巡警朝着黑暗呼唤,“跟我们一起下山吧!不要紧,能下山的。”

说完再看身旁,前岛队长也正静静地点头。

夜风吹过点火台。

一个身形怪异的人沐浴着月光,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像披斗篷一样将肮脏破旧的毛毯披在身上。他的胡须在自由生长,头发都粘在一起,长长地倒竖着,随风轻轻摇摆。这名男子,斋藤秀太郎,眼神可怖地瞪着二人。

“下山去。今后当不会再见了。”斋藤道,“若是见到永田,就告诉他,我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夏目感觉到,前岛队长下盘聚力,正打算将他拿下。

斋藤秀太郎似乎也当即看穿了他们的动作。只见他忽地朝着夜空高声大笑道:“还想抓我?”

“不抓你。一起下山吧。”

夏目的语速缓慢,手伸向前,像是要跟对方握手。

就在这一瞬间,前岛队长扑向斋藤,可对方一晃便躲开了,随后轻盈地跃至半空,落在了弘法大师佛堂的房顶。那架势果真如他所说,简直就是天狗。

“赶紧下山。休怪我没提醒,看见你们我就恶心。”

“斋藤,跟我一起下山吧。回人世间去吧。”

斋藤俯视夏目巡警的眼神里仿佛闪过一丝哀伤,但也只是瞬间,很快便被厌恶和侮蔑之情所遮盖了。

褴褛的斗篷如展翅般张开,恰逢一阵狂风吹来,斋藤秀太郎在风中仰望夜空里光耀的明月,高声狂笑。

“别了,凡人诸君!”

他纵身一跃。

夏目巡警呆若木鸡,目送那身影在夜空里几个盘旋,然后朝着如意岳的方向消隐不见。

他为斋藤秀太郎的命运忧心不已。

站在前岛队长身旁,夏目巡警眺望着山下夜景,久久不语。

***

大约一周过后,留学的永田回了一趟京都。几天前,夏目接到了他告知回国的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在银阁寺派出所。

那日傍晚,永田突然出现在派出所门口。永田讲了毕业后的经历,夏目谈了当上警察后的种种。

永田很快问起斋藤秀太郎。他说上午去过研究室后,一时兴起又去了一趟斋藤的住处。

“我以为凭斋藤的性格,说不定真就留在那里继续坚持呢,结果已经没人住了。”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回老家了。”夏目道。

“是嘛。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应该吧。斋藤他本来也不是会考虑那些的人。”

“也是。估计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结婚时他也没来。留学之前去过他家几次,每次都没人在。”永田轻轻一笑,“他的大作,到底还是没能读到。”

二人于是回忆起那曾经享有盛名的孤傲男子,相谈甚欢。他盘踞在至高无上的孤傲之巅,醉心于那永远画不上休止符的大作,唾弃周围的一切,大口嚼着炭火烤的秋刀鱼,关于这位怪人的种种回忆真是无穷无尽。

“说来说去,斋藤这人还真是个蠢蛋。”

“没错,是个蠢蛋。”永田开心地笑着,“我说夏目,哪怕是现在,我真正尊敬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不一会儿,永田说要回一趟酒店,差不多就聊到这儿吧。

离开派出所前,他朝大文字山看了一眼。夏目巡警也跟他一起抬眼望去。日暮斜阳,大文字山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高耸着。

“这五山送火,今年我是看定了。”永田说,“我可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你今年才第一次看?”夏目惊道。

“嗯,上学时一直没看过。因为每年盂兰盆节[10]我都回老家。我老婆说了,机会难得,今年得去看看。”

说完他莞尔一笑,沿着挤满观光游客的水渠走远了。

***

五山送火在八月十六日盂兰盆节那天举行。

大文字保护协会修整好大文字山的点火台,弘法大师佛堂里还要点上佛灯,僧侣们来此诵经。随后用佛灯点燃柴火,一个“大”字将会浮现在京都的夜空。但那年却发生了一件难以解释的怪事。

那时“大”字刚点燃,前来观赏的众人在山下街头发出了欢呼。忽然,弘法大师佛堂的屋顶上有什么东西熊熊燃烧起来。撇下惊慌失措的人们,那东西径自顺着斜坡夺路而去。那团火焰在“大”字上方来回翻飞,畅行无碍,使观望的众人都惊诧万分。据当时在点火台附近的目击者称,那团火焰看上去竟有人形,还大笑不已。

在贺茂大桥上整顿观景人群的夏目巡警,看见了那东西。

跟研究室的晚辈们一起溜到学校屋顶上的永田夫妇,也看见了那东西。

直到“大”字燃烧殆尽,那团火焰还在嘲弄众人似的乱窜,很快又冲上了夜空。它就那么升上天去,往东边飞走了。

这里从去年开始就怪事不断,众人都认为是天狗在作怪。

而自那之后,大文字山上再没有过异常,大家都说那晚是天狗最后的疯狂。那东西如彗星一般在夜空闪耀,往琵琶湖飞去。也有人说,可能是曾经住在大文字山上的天狗换了住处。

***

后来,夏目巡警又数次登上大文字山,也曾深入如意岳的丛林,可斋藤秀太郎已不知去向,杳无踪影。

夏目只在往长等山园城寺去的山路上,在稍稍偏离了主路的某处,发现了一卷胀鼓鼓、潮透了的纸。纸卷似是将废纸仔细裁成相同大小,在一角穿洞用草绳系在一起而成。

纸上像是写了字,但被雨露浸湿糊成一片,已无法辨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