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林中
- 奔跑吧!梅洛斯:新解
- (日)森见登美彦
- 15115字
- 2020-10-27 16:18:14
【やぶのなか】
芥川龙之介(1892—1927)的短篇小说,一九二二年发表于《新潮》杂志。取材自《今昔物语集》,通过多视角叙事的形式对心理的绝对性提出质疑,是芥川对“解读”最为复杂的尝试。
电影社的后辈所述
《楼顶上》这部电影还没上映就成了热议话题。有传言说电影风格完全不像我们这种硬派电影社的作风,里面有两位主角的超长吻戏。也正因此,电影备受看好,在校园文化节上映当天,观众排起了长队。
流言之所以传得那么凶也有其原因。
毕竟电影从拍摄到上映都贯彻了极端的保密主义,就连社团内部也没人见过剧本,没有一个人知道电影的拍摄地点和内容。因此无人能去旁观电影的拍摄过程,甚至连试映会都没有。所有人都只知道点儿故事梗概。
既然保密到那种程度,必定有什么“特别的花样”,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有人想隐瞒,就有人想曝光。就这样,有人偷窥剪辑过程之后放出了小道消息。真说起来,要想招揽观众,与其到处贴满海报,可能还不如爆点儿料炒作有效。
不过话先说清楚,不是我干的。
嗨,要我说,最后的镜头只能说是让人大跌眼镜。至于了解内幕的人就更别提了。
总之,烂透了。电影内容也是,拍摄的人也是。
导演是鹈山前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还有配合他拍摄的两位主演长谷川前辈和渡边前辈,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上映时两位主演都没到场。
只有鹈山前辈一人现身。
想必拍摄过程中一定有不堪入目的惨烈画面。但那也是鹈山前辈自己种下的苦果。想出那种招来,本来就有悖人伦。两男一女,躲在近乎封闭的环境里拍摄,其中两人还是一对,剩下的那个居然是前男友,这怎么能不闹矛盾?起争执是必然。要我说,他们干脆自相残杀,全死了才好。
我还记得,在昏暗的教室里,鹈山站在放映机旁边的模样。
上映会全场爆满,吻戏还是让会场沸腾了。那欢呼声,也不知鹈山听在耳里做何感想?让自己的女朋友跟她前男友接吻,然后拍下来放映,这种人的心思我无法理解。至于那些盛赞鹈山前辈为“电影狂人”的后辈,他们的心情我倒是能理解,但我并不关心那些。
在那不为人知的电影拍摄期间,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唉,真相就像《竹林中》。
反正我也没什么兴趣。
斋藤秀太郎所述
电影《楼顶上》我看了。
除了主演长谷川可圈可点之外,算是部无聊的电影。要不是跟鹈山有那么点儿不值一提的交情,那种电影我本可以不去看。我也没多想就去了,结果是浪费时间。
第一次见鹈山是在那晚的“一乘寺杯争霸赛”。所谓一乘寺杯,是我的朋友永田在出租房里办的通宵麻将会。
鹈山有点儿自虐,我不喜欢那种性格。他说酒会让判断迟钝,所以滴酒不沾,结果却饱尝了彻底的失败滋味。他为什么败北?如果逐一道来,简直让人挠头。总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使他那卑微的灵魂暴露无遗。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对此他居然不以为耻,还自我感觉良好。
不打麻将的时候,我就一头扑进“行走的书斋”,专心写作。我总是随身携带一沓纸,一有空就沉醉于思辨。鹈山对此十分感兴趣。一问才知道,他在电影社拍电影,也总把各种创意写进记事本。聊着聊着,他就说起让一对男女在楼顶上邂逅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小子像古装剧里的黑心商贩似的一咧嘴,露出猥琐的笑。
给他介绍拍摄场地的是我。
鹈山说他很注重舞台设计,还说起他曾计划溜上军舰岛的“光辉事迹”,可他的计划很快落空了,所以并不算什么光辉事迹。反正,他说正在找差不多那种感觉的地方,我就推荐他去那个楼顶。我租住的房子紧挨着哲学之道,属于市区,但旁边就有一栋听说盖了有三十年之久的破楼。那楼顶上的荒凉景色绝对合鹈山心意。我也溜上去烤过好几次秋刀鱼吃。秋季高远的天空下烤出来的秋刀鱼,吃着实在美味。
据说拍摄从九月末开始一直持续到十月末。
我想起他们偷偷溜上去的那一天。
鹈山一个人欢蹦乱跳,就像吊在真空里空转的陀螺,那模样简直令人不忍直视。但能看得出来,身处如此可怜的境地,他依然自得其乐,我只能说他这是为人痛快。他实在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但鹈山做事有始有终,他身上也就这一点我还算看得上。
除鹈山之外,两个主演也在。
男的叫渡边,有种独狼的气质,怎么看都是那种阴暗孤独爱钻牛角尖的人。我对他比对鹈山有好感得多。
至于另一个主演长谷川,我无法用语言恰当地形容她。初见时对她并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看完电影之后,真是对她刮目相看。如果说电影里的她没有魅力,那是谎话。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也可能因为我们没怎么说话,但那肯定不是唯一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在那部电影里看起来那么美?摄影角度、导演的指导、身为女演员的演技,理由或许有很多种。可是,每一种似乎都太过简单,到现在我都无法说服自己。
可以说,电影里的她简直像换了个人。
在九月最后的日子里,微笑着站在昏暗的公寓门口的她,看上去真的只是一个安静而普通的少女。
崇拜导演的后辈所述
鹈山导演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是我心中的大师。
跟他比起来,我就是蝼蚁。不,连蝼蚁都算不上,是渣滓,是垃圾,是鼻屎。我不配活着。我进社团还不到一年,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鹈山前辈了不起。
在我们社里,城崎、相岛和鹈山并称“三杰”,但要说拍电影的才华,还得数鹈山前辈第一。其他人嘴上说得漂亮,其实都还差点儿火候。只有鹈山前辈,算得上是真正在拍电影。
正常拍一部电影就已经很费工夫了,更何况鹈山前辈那么坚持自我。他写好的剧本绝不改动。从布景到台词,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改。城崎他们绝对做不来。鹈山前辈在写剧本时就已经知道,拍摄只能由他自己去完成。他的剧本摒弃了其余所有可能性,只留下最后一种可能。所以在鹈山前辈看来,超出剧本之外的东西都不可能成为电影。也因为这样,他常被指责说过于偏执、让人恶心。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们拍的可不是商业电影。不是受了谁的命令才拍的,完成得晚了也不会导致公司破产。我倒是觉得,不偏执点儿怎么行?我讨厌城崎他们那样偷工减料、优哉游哉的态度。那帮人嘲笑鹈山前辈对剧本的执着,可他们就知道拾人牙慧,搬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电影理论,说什么电影要在拍摄中成长……当然了,如果是厉害的人来拍,电影或许是能在拍摄中成长。但我敢肯定,城崎那帮人的电影,不可能在拍摄中成长。他们就是走一步算一步,硬把最后侥幸拍成的东西说成“我的电影”。要点儿脸吧!
任别人怎么说三道四,鹈山前辈都只按照自己的剧本拍摄,这正说明他对自己想拍什么样的电影一清二楚。
鹈山前辈整天想着电影,走到哪儿都带着记事本。我觉得,他在往本子上记录的同时,将不该拍的场景也全都在小本子里放映了一遍。他就那样删、删、删,然后拍摄最后留下的东西。
本来我还想着在这次的电影里帮把手。反正我自己就算拍出作品来,也只能落得被前辈们笑话的下场。结果鹈山前辈说了,他要拍一部两个人的戏。其他人一概不要,只要两个主演和他自己。我的愿望成空,很是失落。
不过,我听鹈山前辈讲过好几次《楼顶上》的电影构思。
我到现在还记得鹈山前辈说的一句话:那部电影的价值在电影之外,在摄像机的这一边,或者说在银幕的这一边。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女主角的朋友所述
我和主演长谷川从大一开始就是朋友。
大家经常说,平时的菜穗子跟电影里的菜穗子气质完全不一样。平时的她看起来很普通,呆呆的,一到电影里就魅力十足。哎,不是我说,菜穗子就是那种反差特别大的人。情绪起伏得太过头了。应该说,她大部分时间情绪都很低沉。如果只是漫不经心地把那些拍成电影,那根本没法儿看。
那个叫鹈山的,说起拍“菜穗子”,那可是个“狂人”。就算他俩是情侣,热烈到那种程度也是有点儿吓人了。他就那么不停地拍,菜穗子情绪最高昂的时刻他全都能拍下来,绝不会错过。我感觉他那样一般人学不来。大家都说,没有菜穗子,鹈山的才能就无法发挥,可要是没有鹈山,菜穗子也不会那么有魅力。这样一想,哎,说他们是理想的伴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感觉有点儿拘束,或者乏味,反正我有点儿讨厌那种封闭式的关系。
电影里的菜穗子,说到底只是鹈山包装出来的菜穗子。不过确实,菜穗子自己有时候也分不太清电影里和现实里的自己。说她自我感觉良好吧,又有些过了。拍那部电影的时候,菜穗子说过想跟鹈山分手。具体她没跟我多说,感觉她似乎有点儿瞧不上鹈山。不过在我看来,菜穗子之所以能有自信,能被别人那样夸赞,靠的全都是鹈山。可是菜穗子居然没察觉到,她一路踩着往上爬的那个梯子,可是十分罕见的。或许她心里想的是,爬过的梯子就没用了,差不多该扔掉了。
不过我觉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基本上来说,鹈山是那种给不了对方好结果的人。鹈山是很专一,但也很偏执。再怎么专一的人,偏执起来也没救。
最开始其实是渡边。
大家都知道,大一的时候,渡边在兼六园向菜穗子表白了。
至于为什么是在兼六园,那是因为电影社集体去那儿旅游了。当时我没看到菜穗子,还四处找呢,后来听说那时候菜穗子正在和渡边偷偷约会,聊得可开心了。哦对了,我还看见鹈山拎着摄像机四处转悠。可能鹈山也在找菜穗子吧,看来那次是让渡边给占了先机。
不过最终,渡边的菜穗子还是被鹈山夺走了。
这些是我自己瞎想的。可能当时渡边也没怎么死命挽留菜穗子?也不是说渡边不够喜欢她,不是那个原因,是因为渡边就是那种人。跟他聊天你就会发现,他认为就算憋着不说话,别人迟早也会理解他。说好听点儿他那是沉默寡言,其实他就是太想当然了。或许他是想维持自己的体面或者美学吧。所以他就硬着头皮装傻,故作镇定。他那样注定赢不了鹈山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结果两人分手后,他们仨居然还经常一起出去玩儿,一起吃饭。
我听说后心里第一反应是:渡边!你这是在干吗呢!他呀,就以为装出那种无所谓的样子很酷。他干什么都那副德行,所以才被鹈山说服,出演了那部电影。
对了,那部电影。
那种电影亏他拍得出来。那是人干的事吗?
拍自己的女朋友跟她前男友的爱情故事,而且台词几乎都是真实的哟。鹈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出演的俩人也够可以的。菜穗子多少还能理解,我真想问问渡边为什么要掺和进去?演了又能怎么样,除了难受还能有什么?这种事情,骂导演侵犯隐私都不过分,他也不吭声。渡边的人生美学就是:那些都是小事,友情不可辜负。
上映会的确盛大热烈,还不都是因为最后的镜头?
菜穗子和渡边都没去上映会,鹈山也始终保持沉默。
自那之后,社里的气氛使得大家都对那部电影避而不谈。
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那部电影的拍摄?拍摄期间都发生过什么?到现在也没人知道。
男演员渡边真一所述
在进进堂咖啡店里,鹈山向我提起那部电影时,我瞬间哑口无言。
全因为电影的内容。
故事讲的是曾经的一对恋人在楼顶上邂逅,互相倾诉起共同的回忆,渐渐重归于好。可我翻了下剧本就知道,角色原型是我和长谷川。鹈山不仅以我和她的过去做影片素材,居然还来对我说,要我本色出演。
我心想,他这人真是什么惊人的话都说得出口。
不过听完细节描述,我发现鹈山动了真格。确实,他爱说谎,嫉妒心强,又自虐,所有人都讨厌他,但唯独面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时,他无比专注。他竟然让我读那种剧本,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为了作品他不择手段,他的这种决心打动了我。他说“想拍一部自认为无与伦比的电影”,我觉得那不是谎话。
再说,和鹈山一起拍电影这种事,今后肯定是不会有了。这样一想,我心底也泛起一丝落寞。我们可是战友,当时只有我们俩人一起拍电影。能最后一次并肩做点儿什么,可能于我也是一种解脱吧。因为长谷川而跟他闹过的别扭,其实早已经无所谓了。
所以,我决定出演《楼顶上》。
就因为鹈山说要拍那样的电影,他可没少受电影社那帮人数落,不过我跟长谷川都说没问题,那帮家伙自然也没资格再说三道四。电影社的人或许不相信,对于跟长谷川一起出演,我并不怎么抗拒。分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分手之后我也跟他俩保持正常往来,这事电影社的人都知道。我可不会因为那种小别扭就拿腔作调。
我有自信,不管电影的内容如何,我绝不会动摇。这样一来鹈山最初的算计可就落空了。他之所以专门找我跟长谷川来演,一定是想拍下我俩再次陷入过往时的模样,好让电影和现实重叠。
我可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这样一想,我就很开心。
在进进堂谈妥一切之后,我们握了手。当时我为什么笑,我想他一定不知道。我认为这部电影是一次决斗,鹈山试图将我拉回过去,我则要演出被拉回过去的样子给他看。
拍摄从九月末开始。
哲学之道边上有一栋老式钢筋混凝土公寓,楼顶上十分荒凉。杂草顺着混凝土的裂缝生长,几乎成了一片小小的草原。脏兮兮的圆球形高架水塔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鹈山搬来不知干什么用的生锈的铁块,还有散落在脚边的水泥砖,自己搭建出一个角落用来拍电影。他看上去很开心。在给他帮忙的时候,我回想起大一的时光。
拍摄十分不顺利。
理由很简单,长谷川总是耽误事。
她总是不听鹈山的话,对导演的拍摄方式指手画脚,不配合重拍。拍摄都已经开始了,她却抱怨起剧本来。她也知道鹈山绝不会让步,到最后再不情不愿地妥协,白白浪费时间。可人家就是乐此不疲,仿佛完成什么仪式一样,不断重复着跟鹈山之间的闹别扭和绕弯子。
就算这样,鹈山也绝不发火。鹈山就那么忍着,反正拖到最后,他的意见总能得到贯彻,可能这也算个不错的方法。只是这让我感觉很辛苦。
确实,有时候演员或者工作人员的偏执会导致拍摄或剪辑工作停滞。那种场面我也见识过许多。可她的做法实在太过分,陪她玩儿那种大牌演员过家家的鹈山看上去像个奴隶。真是太夸张了,看起来有点儿像个笑话。可能他俩就是把那样的胡闹当情趣?那我就真觉得他们活该了。
我被她搅和得无比烦躁,但跟鹈山相处得很愉快。单论拍电影的话,鹈山终究是个值得敬佩的男人。
他讲戏时,仿佛接下来要拍的场景早已成竹在胸。拍摄一旦开始,就不再浪费时间摸索别的,也从没有反复犹豫被迫抉择的时候。他怀着令人恐惧的执念,在眼前那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那感觉就像是对照着设计图纸一块一块地搭起砖墙。让我这样一讲,听上去似乎很平淡,其实不然。任凭热情驱使,全靠运气埋头乱闯也是不行的。鹈山式的踏实作风也自有其乐趣。
由于是秋天,天气又很好,在楼顶上感觉很舒服。
大部分时间里,天气都神奇地一直放晴,只偶尔稀稀拉拉下几滴小雨。楼顶生锈的栏杆对面高耸着繁茂的银杏树,随着拍摄的进行慢慢变成鲜艳的黄色。休息时间里,大家坐在一起吃便当,看着银杏叶随风摇摆。便当基本上都是鹈山按长谷川的意思准备好的,感觉就像是在野餐。
我一直在观察她。
和她分手时我确实很痛苦,可拍摄时我完全回忆不起当初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自己很没用。那样美丽而纯粹的痛苦竟消失不见了,我无法接受。但我觉得,一切都怪她变了。我试着在电影里回忆当初那些日子。我究竟为什么对她着迷?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某天,她又开始抱怨,一屁股坐在水泥砖上。我实在忍不住就多了一句嘴,结果就是火上浇油。她立马对鹈山说想吃银杏,让他去找。我明白她只是随口说说。可鹈山真就下楼去了。
我从栏杆探出身去,瞧着鹈山在银杏树下猫腰寻找。我真想问鹈山,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吗,只为了拍女朋友的电影?究竟是什么让你做出如此举动?说到底也就是一部独立电影而已。显然,鹈山最不爱听这种话。
待我回过神,她已经起身趴在了我身旁的栏杆上。
“干吗总这么任性,使唤鹈山很有意思吗?”我说。
她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还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愿意做这些。”
她的上身从栏杆探出至危险的程度,打算扯下旁边树枝上的黄色叶片。眼见她马上就要失去平衡,我赶忙抓住她的双肩,一把将她拽回来。她将手里的黄色叶片揉成一团。“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她说道。
我意识到,当时鹈山正站在银杏树下抬头看我。他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总感觉像个孩子。我想对鹈山说点儿什么,心底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悲伤。
“当初,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跟我分手了?”她忽又开口道,“再挽留一下多好。”
“我不干那种不体面的事。”
我说完,她又坐回了水泥砖上。她把皱巴巴的银杏叶含在唇间,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很疲惫。
她什么意思?
可能没什么意思。
可她那番话却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难道她想跟我重归于好?不,一定是我想太多了。而且,我对现在的她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我现在做的,都是在演……
我越想越多。
在电影里和她互相注视,嘴里说着杜撰的台词,同时又是真实的回忆。渐渐地,我仿佛从眼前的她的轮廓里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她。我有一点儿动心。这正是我想要的,于是我顺着这一点儿情愫,打算唤醒曾经的记忆,往往一到这个时候,拍摄就结束了,她一下子又变回平常的模样。我越发焦躁起来。这种情绪将我带向了最后的结局。
都怪彩虹。
彩虹是我与她回忆的起点,所以我真正地被拉回了过去,如果这也在鹈山的算计之中,那他果然是个值得敬佩的男人。
十月已近末尾,雨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一步步走来,电影终于只剩最后一场戏。我听说最后的镜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当然,我也感觉那有些过了。我只是读了剧本,并没有能够完成表演的自信。
然而在鹈山的热情日复一日的影响下,我也开始觉得,没问题,我可以。电影社那帮人议论纷纷,说什么害臊不害臊,不过一旦开始拍摄,害臊什么的也就无影无踪了。我打算好了,最后的镜头反而应该心平气和地去完成,最大的理由就是,她显得很无所谓。演绎那样的镜头,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那么,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多愁善感。我感觉自己不仅是在和鹈山较劲,也在和她较劲。
鹈山希望能在真正的彩虹下完成最后一个镜头的拍摄。可彩虹并未遂他的愿。那是当然。不管下多少场雨,都不一定能如愿见到彩虹。退一步说,就算出现彩虹,也不一定能完美地留在镜头里。但鹈山很执着。
已然到了那种地步,我本打算配合鹈山的执着到底,可她却叫着说无法忍受了。“彩虹没出来,就当它已经出来了,不行吗?”
我也觉得,这一次她比较在理。我也明白,虽然鹈山努力安抚她,屡次说服了她,但她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之后的那一天。
拍摄完雨中对话的镜头后,我们决定先观察一下天气情况。我站在栏杆前抽烟,俯视着烟雨朦胧的街道。
“再等两个小时,再不行,我可不奉陪了。剩下的你们俩看着办吧。”她宣布。
先说结果,彩虹真的出现了。那应当算是鹈山执着的结果。居然就那么巧,我也很意外。鹈山慌忙给出指令,她站了起来。
“是彩虹。”我说。
“我不喜欢彩虹。”她盯着脚尖道。
“为什么?”
“我害怕。”
“是嘛。一般见到彩虹都会开心。”
“你不觉得,那像个巨大的怪物横在天上吗?”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伸至伞外,被细雨打湿。
那一刻,雨中朦胧的兼六园鲜活地苏醒了。
确实,那时候她说过,她讨厌彩虹。
我打着伞,试图叫住她。无可奈何的激动和随之而生的无尽悲哀蹂躏着我。我们走上一处种着古松的高冈。她在细雨里慢慢地走着,没有撑伞,仿佛在梦境中。散落在黑发上的水滴仿佛玻璃珠似的。一切都像一场电影。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她在古老的松树间穿梭,掀开柔软的雨帘,就那样跨越时间和空间,来到秋天雨中的楼顶,站在我身旁。
我为什么爱上她,我并不打算解释。我没有自信能解释清楚。说到底,坠入爱河的人说出的话,对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与其做那种事,还不如看看鹈山的电影。她的魅力都在电影里了。而她也只存在于那里。对现在的她,我仍然没有任何想法。当初令我着迷的那个她去哪儿了?为什么当初的她只存在于鹈山的电影里?我不恨鹈山和她交往。我恨鹈山把她带进了电影里。
同时我又觉得,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妄想。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样一个她。或许是因为当初虽然稀里糊涂地和她在一起了,却终究没能打开心扉,于是就像现在这样,暗自幻想出一个对象,旁观着她的电影。如果这才是事实,那么并非她被鹈山带进了电影里,而是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在看着电影里的她。
不过,当时在楼顶上,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从前的那个她。点缀着雨滴的刘海儿轻摆,她用闪亮的瞳孔仰望着我。在鹈山创造的电影里,我和她相遇了。终究是我败给了鹈山。
直到现在,那一连串的情景仍挥之不去。
雨伞下,她抬头看我。
雨水顺着高举的雨伞边缘滴滴落下,打湿了她的刘海儿。
她身后,是烟雨朦胧的街道。
雨势已弱,银杏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从云朵的缝隙里可以窥见蓝色的天。
彩虹。
金黄色的夕阳映照下,她的脸散发出光晕。
还有她注视着我的瞳孔。
我一片茫然,手足无措。
她忽而凑上前,送上一个长长的吻。
就在鹈山喊停的瞬间,电影终结,本该在那里的她的身影仿佛消融在烟雨里,不见了。
她轻声道一句“结束”,将我留在电影里,转身离去。
女演员长谷川菜穗子所述
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演什么电影。
从前我就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现在也一样。我就是个平凡的人,没什么长处。
初高中时,班里一说要排练演出,我永远是第一个冲出去搬运大小道具的学生。相较于在台前亮相,我更喜欢幕后。我的性格比较适合幕后工作,做事也利索。
当初,系里一个同学约我来参观这个电影社,结果我稀里糊涂地就加入了,并不是因为想出演电影。可也不知怎的,我居然当起了主角,就这样留下来了。我就是容易随大流。
演电影这件事吧,我一直不太习惯。看着电影画面里的自己,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表情和声音都别扭,明显不正常。要说演技,我没有天赋,也没受过什么特殊训练,演技差是当然的。每次上映会时大家都得聚在一起看,我就很痛苦,总是偷偷摸摸缩在角落里。亏那些人居然能看着自己在银幕上演戏还面不改色。像我这样为什么还演电影?嗨,只是随大流罢了。
鹈山是个很热情的人。
他看上去有些才华,但是我不大懂电影的事,所以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才华。不过我觉得,能够对一件事热衷到那种程度,光这样就很了不起了。他不像我这样整天无所事事。鹈山拍电影时看上去很痛苦,不过有多少痛苦,他就有多少快乐。我喜欢看着拍电影时的鹈山。所以我才一直在他的电影里出镜。
我之所以参与拍摄电影就是因为鹈山。最开始是演配角,慢慢就成了主角。鹈山热情地邀请我,我也是被逼无奈。用他的话说,我长了一张电影脸。我不那么想,估计也只是在他眼里是那样吧。之后,鹈山只要一拍电影就来找我,我也和他越来越熟。
鹈山太热情了,好像也有因此招人厌的时候。他有时候不太爱说话。而他有一点不好,就是为了电影什么都干得出来。这次的《楼顶上》更让我这么觉得。
《楼顶上》是一部两个人的电影。故事讲的是已经分手的一对男女在楼顶偶然重逢,渐渐重归于好。当初看了鹈山给我的剧本,我真是吓了一跳。因为那对男女的原型,显然就是我跟渡边。
我以前跟渡边交往过。
鹈山嫉妒心很强,我跟他在一起后,他总是对渡边的事情刨根问底。去过哪里?吃过什么?聊过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要重复那些事情。渡边和我一起去过的地方,他要重新带我去一次。有时候说不定还要叫上渡边,三个人一起去。说实话,这样真的让我很厌烦。可渡边看上去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这种关系能够持续下去,恐怕也是因为渡边那种成熟的表现,也因为鹈山和渡边他俩从大一开始就是好朋友。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样很奇怪。可能鹈山想通过那种方式胜过渡边。又或者,他表面上装出关系要好的样子,实际上却在提防渡边,时刻在监视着我跟渡边。
一个嫉妒心那么强的人,为什么会想拍那种电影呢?
我想起了《地狱变》那篇小说。小说里的画师为了获得绘画素材,再恐怖的事情都做得面不改色,是吧?最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跟牛车一起燃烧,完成了地狱绘。我就想,鹈山可能正好有相同的打算。他呀,一定是打算借助那种方式拍出真实的感觉。
我肯定不愿意。当然了。就连平常演电影我都不擅长,更别提那种内容了……正常人谁能不拒绝?可就是行不通。鹈山一哭给我看,我就没法儿拒绝他。因为我会想,既然是他想做的事情,就让他去做吧。
我本以为渡边一定会生气。可鹈山却开心地告诉我渡边已经同意了。他比鹈山成熟许多,一定是看在鹈山那么热情的分儿上才答应的。
拍摄场地是在一栋老式钢筋混凝土公寓的楼顶。秋意渐浓,正赶上京都最舒适的季节。拍摄时感觉不错。
那栋公寓旁边有一棵特别大的银杏树,树梢都够到楼顶上了。我记得有一次拍摄结束后,我跟鹈山一起去拾银杏,当晚做了油炸糯米饼吃。鹈山喜欢银杏。
随着拍摄的进行,银杏的树梢也慢慢变成黄色。那就成了电影画面的背景。我觉得,随着那对男女慢慢和好,树叶的黄色也越来越浓,挺有象征意义的。鹈山不喜欢电影被这样分析,这种感想我是不会对他说的。
那是十分快乐的时光。
鹈山也说了,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拍电影,渡边也像大一时那样跟鹈山一起愉快地努力。真是令人怀念呀。我想起来了,我们还一起看着秋季晴朗的天空吃便当呢。
不过,偶尔也有不愉快的时候。鹈山变换摄像机角度或者调试机器的时候,就只剩下我跟渡边俩人,总得聊点儿什么嘛。聊着聊着我就发现,鹈山都已经准备好了,正盯着我俩看呢。可能鹈山在怀疑我跟渡边。可能他拍那部电影,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但是,至于为此专门拍一部电影吗?最重要的是,我对渡边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你说最后那个镜头?
当时传得很热闹,我挺尴尬的。不过想想也是。
我坚持到最后,一直都不想那么拍。哪怕被鹈山逼着参演了电影,我还是想着怎么把最后那场戏蒙混过去。鹈山肯定是打算按剧本拍了,不过要是没有彩虹……
当初写剧本时,就已经定好了那一刻会出现彩虹。看见彩虹之后,我跟渡边就重归于好。鹈山对彩虹的事情一直很执着。读剧本时,渡边也提过这一点。可无论怎么坚持,也不能保证彩虹刚好就会出现。
我从小就怕彩虹。本来我就不喜欢庞然大物。像是大山啊,大型储水罐啊,还有巨大的佛像……估计我讨厌彩虹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从来没觉得那东西美丽。
我们就在楼顶上等待彩虹。
秋天冷冷的雨滴落下来,从楼顶上可以看见灰蒙蒙的街道。起初渡边还能忍住,但似乎也渐渐没了耐心,在楼顶上来回踱步,抽烟。鹈山保持着随时可以开始拍摄的状态,我坐在敞开的楼梯口里,抬头看天。当时秋天的感觉已经很浓了,被雨淋湿会很冷。
我们也试过暂时放弃拍摄,换个日子再挑战,但还是不行。
影片的完成时间一拖再拖。文化节越来越近。
最后一天,渡边气急败坏地找鹈山谈话,俩人因此吵了起来。渡边说再等下去也是白费工夫,鹈山则铁了心要等下去。我试着劝二人和好,可谁都不愿让步。“再等两个小时,不行我就走。”渡边这样说道。
渡边独自坐在楼顶的一个角落,鹈山一声不吭地调试机器,我则独自站在一边眺望天空。绵绵细雨一直下个不停,雨滴敲击着杂草丛生的灰色楼顶。风里带着雨的味道,悲切而冰冷,云朵快速地划过天空。不一会儿,阳光开始从四散的云的缝隙里透出来,视线的焦点不经意间落在那里,我才发现,彩虹出现了。我喊了起来,鹈山他们一惊,然后都朝天空看去。
鹈山慌忙给出指令,拍摄开始了。
“是彩虹。”渡边说。
“我不喜欢彩虹。”我盯着脚尖道。
“为什么?”
“我害怕。”
“是嘛。一般见到彩虹都会开心。”
“你不觉得,那像个巨大的怪物横在天上吗?”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两只手伸至伞外,被细雨打湿。
那一刻,雨中朦胧的兼六园鲜活地苏醒了。
那是电影社去金泽集体活动的时候。
所谓集体活动,并不是指拍电影,只不过是为了加深成员感情的旅行。一行人来到兼六园参观,我和众人走散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我没带伞,只得信步在雨中穿行。我来到一处种着许多古松的高冈,渡边从对面走来,要为我撑伞。后来才听人说,他一直在等给我递伞的机会,在附近转了好久。
“不过雨好像也快停了。”我说。
“嗯。”他说。
我抬头看着雨滴散落的天空,西边的云已开始散了,露出美丽的蓝天。云层的缝隙里透射出一道道阳光。就在那时,渡边“啊”的一声,指向天空。“是彩虹。”他说。当时的对话,跟电影最后的场景一样。之后我们就在兼六园四处参观,聊天。那是我第一次和渡边两个人悠闲地聊天。渡边是个寡言的人,但我也没觉得他难沟通。就算和他交往之后,他的话也不多。
鹈山之所以对彩虹那样执着,可能是因为他想重现当时兼六园的场景。可是做出这样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那是不是他试探我和渡边的方式?我还是在翻来覆去地想,到底有什么理由,至于专门拍一部电影吗?
彩虹也出现了,高耸至楼顶的银杏树已呈现出熟透的颜色,金黄的阳光穿透云朵的缝隙照了下来。鹈山所追求的一切条件都具备了。说完台词之后,有那么一瞬间,我犹豫了。摄像机另一头的鹈山正注视着我们。我感觉到了无言的压力。可那压力究竟想把我推向哪一边,我已经不大明白了。我想鹈山是要我完全按照剧本行动,但同时我又觉得,他希望我不要听从剧本的安排。
渡边忽然伸出被雨淋湿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吻了我。
然后电影结束。
彩虹消失了,云再一次遮蔽了天空。
真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晴朗。
渡边说还要打工,就先走了。之后鹈山就一个人搬起了那些水泥砖。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寂寞的孩子。不一会儿,他似乎累了,蹲了下去。雨势渐强,我就站到他身旁替他撑伞。我说回去吧,他却不说话。他将站在楼顶伸手摘来的银杏叶含在唇间,注视着我。
他的眼睛总是有些可怕。
那双眼睛我很熟悉。每次我专注于和别人聊天,回过神再看鹈山时,他总是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说可怕可能不大准确。那是一双透着寂寞和疏远的眼睛,言语无法形容。
我觉得鹈山在钻牛角尖。我明明是为了他在表演,他却不理解我。
无论我怎么向鹈山解释,我是在为了他而努力,一切都只是演戏,他的眼睛都没有丝毫变化,仍然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雨一直下,楼顶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雾。我还记得,因为雨声太大,我说话时都是喊出来的。他终于嚼起了银杏叶,嚼得稀碎。
我哭了。
头脑一片空白。随后,我开始可怜起他来。总是重复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疯的。我不想让他绝望。我明明一直在努力,就因为我喜欢他。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我想。
我们久久伫立在楼顶。
导演鹈山彻所述
拍摄开始于九月最后那个周六。
那真的是一部最小规模的电影,我负责拍摄和录音,只有两个演员,一处舞台。这类设置固定场景的电影,我既喜欢看也喜欢拍。
斋藤介绍给我的拍摄场地很有意思。那是一栋三十年前建的钢筋混凝土公寓,有学生运动年代的气息。那种荒凉的感觉我很中意。场景正合我意,两个演员正合我意,天气也正合我意。
话说回来,总有人以为我特别喜欢电影,对电影倾注了许多热情,其实那是大错特错。对于拍电影,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我只对拍“她”有兴趣。刚进电影社时,我是有过拍点儿电影的打算,可一旦品尝到了另一种乐趣,电影什么的全都无所谓了。把她拍得更具魅力,是我身上所剩的唯一欲望。
我决定在秋天拍摄,那年夏天就一直闷在图书馆里写剧本。临时起意就叫“楼顶上”,不过最后也成了正式名字。也有人说这名字差点儿意思,可对我来说,就连名字也是无所谓的东西。
写剧本时我就在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拍电影。那么我必须拍一部“无与伦比的电影”。
所以我请渡边来跟她演对手戏。
为什么选他们两个来当主演?电影社内可是骂声一片。丧心病狂、大变态、猥琐男、不是人、施虐狂,更是受虐狂,还是色情狂,不如做个放屁虫。各种骂我的话都有。我承认他们说得都对。所以对我并没什么影响。
《楼顶上》是这样一部电影。
两个主角是电影社的伙伴,也是曾经的恋人。现在她也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个拍独立电影的,但其实拍电影只是幌子,他只对拍自己的女朋友感兴趣。那是一个举止、气质都很令人恶心的男人,嫉妒心强,低三下四,又十分自恋。至于她为什么会找这样的人做男朋友,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所以还是不说为好。反正她那男朋友也不出镜,管他呢。
有一天,在学校的楼顶上,她邂逅了曾经的恋人。过去是她抛弃了他,选择和现在的男朋友在一起。自那之后,二人多次偷偷见面。她因为现男友的事找他倾诉,他每次都陪她聊天。很快,两个人开始谈起他们曾经的回忆。他试图以此让她回心转意,而她也动了心。可是她的回应却模棱两可。就这样,伴随着他们一次次的相见,起风了,下雨了,秋渐渐深了。
平静而普通。
然而,这对男女在电影里谈及的回忆,都是真正的回忆。关于我女朋友和渡边之间的点点滴滴,各种对话和片段,一切的一切,我都从她嘴里问了出来并记在本子里。读那些东西就是我的兴趣爱好。那也成了电影剧本的素材。
换句话说,渡边演绎的就是渡边,她演绎的就是她自己。在电影里重归于好的那对男女,就是他们自己。
剧本写完时我无比畅快,热切地期盼着拍摄的开始。因为我确信,一定可以拍出令自己陶醉的作品。我拍电影可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让别人为之着迷。我拍电影只是为了让自己沉醉。
于是,我给渡边打了电话。
那时候盂兰盆节刚过,他从老家回到京都,我们在今出川大街边上的进进堂咖啡店见面。
我还真有点儿紧张。虽说她和我在一起后,跟渡边的关系仍然不错,但这次我的要求可很过分。咖啡店昏暗的角落里,我们喝着咖啡,我让他看了剧本并请他出演。我还记得当时是这样劝他的:“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拍电影了。所以我想拍一部自认为无与伦比的电影。”这虽是我的真心话,可是,我完全无法保证,在我看来最棒的电影在他眼中也一样。这些他不会懂。而那也正是他的优点。
渡边翻动剧本,沉默了一会儿。
那时他的眼神很犀利。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生气了。把他曾经的恋爱回忆写进剧本不说,还打算让他本人出演,就算他跟我翻脸,我也无话可说。我甚至在想,想动手你就动手吧。不过我还想了,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别动手。我喜欢精神上的痛苦,但讨厌肉体上的痛苦。
我还是很有把握的,估计渡边有九成可能会答应。他对“为了作品不择手段”这种苦修式的东西没有抵抗力。越是执拗的独狼,越是容易被这种东西俘获。
渡边点头了,还说剧本就那样没问题。他最清楚不过,我不是那种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改剧本的人。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
“只有一点我不大放心。”渡边指了指剧本的最后一页,“这里写着出现彩虹。真能按照写的拍出来?”
“当然。彩虹必须出现。”
“是嘛。那就这样吧。”
渡边对我说的只有这些。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们握了手。他稍稍抽动面颊笑了笑。我不明白他那笑容里的意思。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当然就这一点来说,我也没资格指责别人。
我先说清楚,免得引起误会,我可不是为了追求什么真情实感才来找的渡边。我最讨厌耍那种花招了。问题不在于真不真实,而在于能不能拍出让我兴奋的东西。只有这一点最重要。
之后剧本也拿给女朋友看了。“有意思。就这样吧。”她说。
她呀,拍摄开始都有段时间了,她好像都没意识到角色原型是渡边跟她自己。她就是那么大大咧咧。
那年秋天,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就在楼顶上相聚。听说那栋公寓的主人不好说话,被发现就不好办了,所以我们都很小心。不过直到最后都没被发现,也没有一个外人来过。
我们按照剧本从头开始拍起。
一对男女在楼顶不期而遇。秋慢慢深了,背景里的银杏树渐渐变了颜色,他们一次次地秘密相会。电影里的时间和拍摄的时间同步,慢慢推进。他对她仍未释怀。很快他们再一次心意相通。二人开始谈起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回忆。那些回忆里不包括我。我永远在摄像机的这一边。
每一次的拍摄都艰苦而快乐。也有说我们闹矛盾的,其实一次都没有。拍摄一点儿没耽误,进行得很顺利。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电影里。
不过,渡边似乎还是有很多想法。
那栋钢筋混凝土公寓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电影里也出现了。因为她说想吃银杏,拍摄间隙我就一个人去寻找。我把找来的银杏放在糯米饼里炸了给她吃。不过她也没吃多少。
我去拾银杏的时候,楼顶上只剩下渡边和她。渡边一定利用那仅有的时间耍了许多小把戏。
秋意染黄的银杏树下,我一路走着,为她拾起一颗颗泛着臭味的果实。而我抬头时,她和渡边正趴在楼顶那生了红锈的栏杆上说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上去很亲密。
我继续拾我的银杏。
我干吗要做那样自虐的事情?
不那样我就“品尝不出滋味”,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就是要那种难堪、那种痛心的悔恨、那种被侮辱的感觉,没有那些滋味,我就感觉一切好像都很虚无,没有所谓真实的感觉。
拍摄关于她的电影,也是出于这种目的。
她出演的电影,其他人也会一起看。那些人会夸赞她的魅力。我则在远处看着那些人。我不觉得自豪。我甚至觉得悔恨。仿佛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只有我被晾在一边。
但是,这种感觉简直舒服得不行。
从这个角度来讲,最后的镜头才是这部电影的精华。我感觉那就是珍宝。
她和他在楼顶上,秋天的雨带着寒意。二人打一把伞。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倾听雨的声音。终于雨小了些。抬头一看,阳光穿透了云层的缝隙。就在那时,背景的天空里出现了巨大的彩虹。她依偎着他,告诉他自己害怕彩虹。他握住她的手。
渡边一直担心彩虹是否真的会出现。说实话,我也觉得可能不行了。下雨不一定就有彩虹。可彩虹又必须要出现。因为这个场景,是大一时兼六园的重现。最初的那一天,就在我眼前,渡边和她依偎在一起——是那一天的重现。
我们在雨中拍摄,然后休息,打算观察一下天气情况。她拿起毛巾擦手。渡边则一边俯视着烟雨中的街道,一边抽烟。
不一会儿,云朵开始四散,彩虹出现了。
我兴奋了,拍摄继续。
“是彩虹。”
渡边朝比睿山的方向望去,轻声道。电影开始了。
“我不喜欢彩虹。”她缩了缩脖子说道。
“为什么?”
“我害怕。”
“是嘛。一般见到彩虹都会开心。”
“你不觉得,那像个巨大的怪物横在天上吗?”
渡边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伸至伞外,被细雨打湿,闪着微光。
渡边伸手抚摸她的脸。
她也做出回应,把脸靠在渡边手心。
她在雨伞下抬头看着渡边。雨水顺着高举的雨伞边缘滴滴落下,打湿了她的刘海儿。她一直静静地凝视着渡边。那样美丽的她,自兼六园那次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妒火在我体内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她看起来更美了。
手中的伞掉落到楼顶上滚动起来,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在他们对面,银杏树梢现出鲜艳的黄色。树梢背后的天空正在放晴,挂着一道彩虹。尚未停歇的雨滴温柔地浸润着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在金黄的阳光下闪耀着。
我让那部俗套又无与伦比的电影在校园文化节上映了哦。
许多人观看了它。
在电影上映的会场,我站在阴影里,独自凝视着明亮银幕的那一边。至于我得到了怎样的满足,你简直无法想象。哼,也没必要让你知道。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我迷恋着她,究竟有多深,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