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的不周山,额间风华诀的印记,再到遇他。从尸婆到葑菲。仿佛每一步都被别人计量好,而我不过是一颗一无所知的棋子。这机遇诡谲地令人讶然。
纷乱的猜测与怀疑使我头晕目眩,耽搁了这么久。终于我还是逼迫自己迂回那条路,如果注定不能得偿所愿,我就该学着主动面对现实了。
走走停停,在余晖将至时分,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座山洞,洞前那篇荒地上,草冢稀少了许多。
我顾不及其他便径直进了洞,洞内却只见那只火红的夫诸,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我看她火一样的颜色,喃喃道“难不成夫诸属水,她竟能喷火吗?”
芜杂的案几上置着一杯草绿的药茶,我不禁又回想起那令人窒息的味道,旁边还散着几只刚采摘的药草,她应该,走不远的。
雷声轰鸣,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洞后传来忽明忽暗的光亮,我循声走过去,原来别有洞天。这里前后贯通,从洞前走过来,也可从洞后走出去。
葑菲现在我眼前,着一袭青衣,跪坐在一座草冢前,双手合十,背对着我。
我变了一把油纸伞走过去,停在她几步远的地方。
她是在念祝祷诀,即使我只能看清她的侧影。是不周山的地规,每每有草木逝去,历任护仙便会进行祈福。双手合十,口中念着祝祷诀。
雨帘斜织着,葑菲并没有撑伞,而是安然地行着礼,除了渐渐颤抖的双手。
她的手颤抖着,应是受不了雨水的侵袭。又或是,她看见了几步之后的我。
这雨连绵了几日,水泽漫在土坑里渐渐形成了水洼,映出一瞬间的四目相对。
我看向她,是活人看向死人。她亦看向我,像死人看向活人,看过之后,闭上了眼。
她穿的单薄,手臂落了一截在衣裳外面,秋风拂过,晃动了系在上面的风铃。响声散落在久久的沉寂中,不见踪影。
我说道:“这风铃很生好看,就是有些寒素。”
听了话她立了起来,依旧背对着我,像一棵修竹。
风过吹斜了一滴水珠,飘落在我左眉之上,沁着突兀的凉意。
她转身向我走过来,伸出手抚了抚我眉上的水珠。从我手里拿过伞,细细端详着,说道“很冷吧,我不惯打伞,尤其是,油纸伞。”
这句话飘在空气中很久,又不像说与我听,然后散落在了雨里。这时我才发现她从发丝到脚踝都浸在水里,而后,她又拖着涟涟的水痕进了洞里,我亦跟随。
墙角处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仔细看,才能看见。
葑菲拾起几棵木柴,唤来阿绯,阿绯摇了摇尾巴后,卯足了劲喷了一团火焰,和我想的一样,阿绯属火。
我们对坐在篝火的两侧,他解开面纱抬头说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
我心下一惊,这是第一次看清她全部的容颜,竟比我想的还要像些。
我没答话,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一堆荒杂的瓷片似的物什中翻找起来,拿起一把白界用的铜镜递给我要我照。我接过镜子的同时腹诽她的冷情,那铜镜应是蒙了好大的尘,锈蚀得不堪,却还是能照见两张重叠的面容。
“想不到白界的这些个俗玩意儿,在这竟不俗了。”
我放下镜子看着另一个自己,她低着头烤着火,翻动着刚刚僵冷的双手。怒气与恐惧一起翻涌上来,我朝她喊道:
“我与你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又是怎么知道祝祷诀和婆娑…
话音未落,嗓中便烧起一团火来,那火愈烧愈旺,嗓子都要被烧烂一般。我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箭矢别在腰间划伤了腿,顾不上许多了我用力捏著嗓子干咳,吐出一口浓浓的鲜血。
“水,水…”
一碗清水被直直灌入喉头,随后背部传来一股至真至纯的仙气,肃清了邪祟,浇灭了火焰。
芳叱的敛语咒极其难解,葑菲竟能轻易化开,而且那仙气竟然如此纯粹。
“说,你到底是谁!”我用尽全身气力将箭抵在她心口。她看着我,嘴里轻轻念了几声,我便没有意识了…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很想杀了你。”
“可我,我下不去手。”
“而不杀了你,他就回不来!”
第二十五章《命垂三线》
我能再看见这个世界已是半月之后,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阿绯,她正练着不成形的幻火术。忽然,一阵烟过,小家伙将我身下的草席点燃了,我是被活活呛醒的。
阿绯鼓着粉红粉红的腮帮子,双目正圆,好容易从胸腔提出一股真气来,只见那一小丛火瞬间燃烧得不知春秋。火红的小家伙在我面前跑来跑去,急得不行。
“算了,她应该是想吐出一股子清泉来的。”
我一边无奈得安慰自己,一边动了动手指拈了一个简易的清泓诀,适才嚣张夺目的火光霎时便消散了。
阿绯急急忙忙跑进来,身后随着的,是葑菲。
“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这小小的一团火,我还是能驾驭的了的,大可不必搬来救兵。”我一边转过身向床榻走去,一遍自默道。
经过清泓洗涤过的床榻此刻光洁一新,单单只少了几块木头,暂作栖身还是无大事宜。
“若你来念,也是这诀罢”
我轻率得拔下发上绾着的婆娑草,半骄矜半示威得把玩着。
“嗯,”向往常一样,她并没看我,只是煨着药炉子,清晰的答复了一下。
我自顾自玩着婆娑草,半月不得我的仙气滋养,竟然还养护的如此青翠欲滴,“你倒是对她很好。”我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几日前梦中所见。
药炉里发出蒸腾的响声,氤氲着圈圈浓烟,伴随着烧焦的药草气味,像是自鸣自奏的一曲窝心哀诔。
案上摆了两个茶杯,其中一只有个细微的缺口,正冲着我。随后,葑菲拿起它们,掀开炉盖,从中灌了浓浓的药剂。
她将一杯递与我,我细细看来,是有缺口的那只。
她又覆了面纱,我不禁觉得好笑。
“长的一模一样还用覆纱么,照照镜子也比装模作样来的有趣。”
我铮铮得挑衅她,语气生硬而不友好。
她显然无视了我,将面前的药剂一饮而尽,仿佛饮得是甘霖。而后在一旁侍弄药草。
“呵,只怕是她之甘霖,我之砒霜。”
“喝药”她清明的声音响起,像是命令。
我将这慢慢药草的杯盏重重掷在地上,心里也由炽热变得寒凉。
听到碎裂的声音,她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两只手不自然得垂在身旁,像那天在雨中,微微颤动…
“这药,是有毒的。”我平淡得说。
她呆滞了一两秒又继续了手里的工作,冷冷得说“不想喝,便不喝。”
“这药是以葑菲草冶得的,中加黄芪,箭眉和少许饴糖,还有一味,是女萝衣。”
“前几味大可益补滋元,葑菲更是有深澄仙气的作用,但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突然,药筐落地,她刚刚打理好的一切,子虚乌有。
“女萝衣,有补肝肾的功用,可独独不能与葑菲草一起,短时昏睡,思绪迷乱,食之久,便会伤元损身,甚至…仙元俱散”
“对吗?”
许久,我听见两个字,重重砸在我心里
“不错。
“你既铁了心地要害我,何必用这么慢的法子,以你的仙术轻而易举的便会要了我的性命。”手中的婆娑草渐渐黯褪了光泽,我拿起水瓢往上掸了些水。
她的身份,我已猜出个大半。
说起来我还要诚挚得谢她一番,若不是她这毒汤我也不能梦忆如此之深。梦回酒阑,杜曲日年如一日得搅弄着酒缸里的巨大汤匙,酒缸之中,主料辅料皆以配齐,这次配的酒名叫红轻杀。清澈的甘泉中溶着恹恹的红,只见他取过一捧参差不齐的绿色植物捣碎加入其中,恰似藤蔓,挥发着清苦的涩气。随后又加入两丝别的草药,与前一种长得万分相似,但杜曲只掸了浅浅的两丝,就像青丝那般细小。
我自以为杜曲是年纪老迈方动作稍慢了些,便拿起一大把想要丢进去,杜曲眼疾手快制止了我。
“使不得,使不得,此两味万万不可混淆食之!”
“有何使不得,不过是剂量大了些,岂不入味更添醇香?”
无奈之下,杜曲向我道来两者的由来:
“葑菲草,生于昆仑北镜,西漠之中。味苦,可清澄仙气。
“女萝衣,长于清漳水畔,尸门之滨。”微甘,可补血修肺。
二者齐用,剂量小可昂扬精神,滋补仙体。剂量重则短时昏睡,思绪迷乱,食之久,便会伤元损身,甚至…仙元俱散。”
我听了讶然之至,忙将手里抓着的一把扔在地上,慌忙问道:“倘若,倘若有人不知剂量,分辨不清何为多少,如何是好?
杜曲一边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仙草,一边慢悠悠地说道:“味甘,则少。味苦,则多。”
“若不幸中了毒,则只有烛龙之血可救之了。”
那不是梦,我曾真切得见过它们的形容状貌,葑菲草通体老绿,形容与白界野菜无异,参差不齐。而女萝衣,色泽稍稍清翠了些,外表与葑菲草相似,剥开里面,有一缕浅浅紫色的芯。
又有一次,午夜梦回,是不周山,是又不是。
满面皆是断壁颓垣,遍地是灵兽神鸟的可怖残骸,血腥漫延至绯川之岸,天空却是落日余晖的模样,身处其中,到处是喷涌的鲜血,蒸腾着热气,却让人从心底迸发寒凉。
岸边的杂草中躺着一个女子,发间沾染殷红,我无法看清她的脸,但身形举动与我十分相似。女子的身旁躺着一个人,细细看来是个男子,他受伤惨重,白衣浸染。女子屈膝抱着他受伤的身体。说了许多话我已无从听见,只晓得她很伤心。
忽然,受伤的男子睁开了眼,徐徐咳出一口血,最后看了眼前之人一眼,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那可怜女子发了疯一般摇晃着遗体,呼天抢地起来,我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但她应该也知道,灵元散尽,挣扎已是徒劳。
那男子走前伸开了攥紧的手,手中握着的物什落了地,女子拿起,是一枚木链,上面镂刻着一只舟的模样。
我突然一阵心悸,觉得好痛,像有什么从心中突然剜去,竟怔怔留下泪来。
不该是梦,我下意识察觉到。
我应是连续做了好几天的梦的,可醒来记忆清晰的只有这两件。
葑菲听见我说的话,徐徐道:“你不必问,该知道的到时总会知道。你只需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害你。”
那一瞬间,我感到她是真诚的,她这个人让人捉摸不透,这一点倒是与尸门里的那位如出一辙,但她们总有那样一个瞬间,是真诚的,磐石无转移的真诚。
真诚背后,隐藏着不堪一击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