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烛龙

空中斑驳的红色愈来愈浓,走了半年有余,我终于走到了这片荒漠的边境。正如我所想,另一头立着一棵与之无异的神柱,上绘着一模一样的图腾云符。和往日不同的是,图腾像水一般流动起来,再也不是静止的了,空气中,漂浮着动物腐烂的气味。亏得我已经过婴山,才可抵抗得住。

来寻此柱并非我本意,葑菲说若我想要弄清一些事情,就去天边找到另一根神柱,或许那其中的玄机可以为我解答一二。她在此已久,除了神柱,并未发现有何荒诞之处。

“这方地界不日便有坍塌的可能,须得早做打算,尽快逃出。”

她便启程去了起点处,她告诉我如遇不测便用婆娑草唤出那群怪鸟,她便会幻形。

“岚裳,我不会害你。”

临走时她给我装上吃食和水,抱了我一下。并告诉我从这出去之后便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硬硬地从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作为回应。

信不信她自然是后话,因这方地界却实面临塌陷的危险,我为自保,也对她抱有些许期望。

我上前摸了摸石柱,又用手指戳了一下流动的图腾。柱体是温热的,好像,竟是有生命一般。感觉也并不像石砖砌成的,倒像是人的肌理那般。我心下一凉,连忙缩回了手指。

“快走!有危险!”葑菲的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声巨响。刚才傲然挺立的神柱倾斜着倒了下来,与其说倒塌,不如说换了个位置。我悻悻望着适才站立过的位置,庆幸若不躲开。此时必被砸烂成泥。

“它,它怎会动?”我问。

葑菲面有惧色,随之一灭平静答道:“我早怀疑这根本不是什么神柱,不出意料的话…”

我洞察到了她面无波澜下强忍的颤抖。能让她为之一颤的,到底是什么?

“我怀疑,它乃是上古凶兽烛龙,但也只是推测。”

“烛,烛龙?这不可能!”我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也不怪她如此不肯定。这烛龙乃是上古邪兽,千万年间无人亲瞻,故世人皆以其毁尸灭迹。毕竟烛龙所到之处,天海倒置,日月坠毁,曾在上古开阖一战中,凭一己之力将十界中四界倾覆。但葑菲断不会空口无凭。若眼前真是烛龙现世,断断不会有一丝的生还可能。

血红的苍穹正在像翻了页似的慢慢淡退。裸露的部分是墨色渲渲。空气中腐烂的气味愈加浓重。传闻烛龙以腐为食,我更加颤栗了。脚下,大地正在渐渐裂开一道道伤痕,适才仅有一人之宽的神柱现下竟已膨胀变大到五人合抱的程度,正在向前腾挪着。突然间,一块完整的土地戛然破碎。有什么从中爆裂开来,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兽足。这方肥硕的兽足上,脚尖指甲凌厉无比似根根钢针。丑陋的脚掌上覆满沙土与血迹。偶一扬起都是一场沙暴,此时,那兽足的主人亦在渐渐苏醒。

我仿佛看见它正在睁开猩红的眼,将万物吞噬。这时我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不是什么大漠荒原,一直以来,我们只是在他的脚下。

它正在一点点迫近我,葑菲向我大喊道“拿箭!”

我慌张的拉弓引箭,但因手指颤抖,几度差些将箭矢掉落在地。它简直是太大了!此时此刻,我眼前的一切都被他那庞大的身躯所覆盖,它甚至比一整座不周山还要高大,皮肤是化不开的黄褐色。道道筋脉明晰地穿插其里,中有鲜血贯通流淌。它的头直插九霄,以至于我仅能遥望它尺牍般的脖颈,它的形貌怪异骇人。是一切怪物的始祖。残躯都足以将人吓得神飞魄散,若是再低下头颅,呈现全貌。那必定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莫说我们二人,便是整座尸门皆可瞬间夷为平地。

葑菲持着一柄银白的长剑,拉着我上下翻飞。那怪物通灵,感觉灵敏异常。不用五识便可清晰洞察我们的方向。每一步都算准了朝我们腾挪。它每每将脚步塌在一方土地,便会传来声声巨响,随之,土地就会残破陷落。

“烛龙是会喷火的!”葑菲熟练地画着术法在它身边周旋。一道道青色的光晕击打在烛龙周身各个部位。我亦在她左右配合射出箭矢。她很紧张,有些力不从心。我只有比她更害怕,更紧张。

“烛龙必须被激怒!在它头顶眉心会有一颗维持生命的血气丹。一会儿我会使出全身解数激怒它,迫使他低下头颅,你就用箭矢射穿丹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逃出去!”

她说的极快,但我听清了每一个字。

“小心邪火,一旦被火打中。便会魂魄尽散。”

她飞离我,继续盘旋在烛龙身侧的每个位置,下一瞬再飞离适才的地方。而被击中的地方,顷刻烧起圈圈浓烟。

这厢烛龙终于被这样的折磨扰的不耐烦了,开始用尾巴击打。我一边施法一边躲避。它的尾生的极长,扬起来就像一根七尺长的神鞭。且异常坚韧,无论我用术法还是箭矢都未能伤及半分。

“啊!”一声惨烈的尖叫,葑菲被长尾从空中击倒,远远跌落在地上,我连忙赶过去,她重重咳出一口血。忽然一团火冲我们径直砸下。我抱着她飞离。

她身体虚弱的很,几乎探不到什么仙气,我施法为她疗伤,才发现她伤及的远不止这一处。从内到外,身元俱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此刻烛龙已被成功激怒。上空火斗团团降下,被烧灼的地方立刻化为飞烟。我负重不断飞身,再添为葑菲渡法疗伤。气力业已慢慢耗尽。

“放下我,我可以的。”怀中虚弱的人儿已恢复些许仙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适才重伤的背部还在流血,洇湿了一袭青衣。

“你现在还是很虚弱,要不要休…”她摆了摆手制止了我未说完的话,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手中又变出那柄亮白的利剑,转身向前飞身。

漫天都是烈烈的火雨,我边躲边朝她飞去。突然,从她的方向显现出一道闪烁的银光。弹射出一道澄明的屏障。那些飞扬的火斗也都避让闪身。那座残破的山峦上方,一个微小的身影乍现,逐渐变得透明。与飞烟渐渐朦胧为一体,分不清彼此…世间的一切都凝固静止在身边。烛龙也被这深澄的仙力所震慑。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奔向她,心中有火光炸开,是极致的惧怕。有水泽凝固住了瞳孔。不低落也不流淌。只是模糊地罩上一层,使我看不清楚。

“不!不!我来到她边,却只看见那一瞬刺目的光芒。所有的念想也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那是殒身咒,上古禁术。我曾听绦涤讲过。献祭者以肉身祭天,以换取半个时辰的绝世仙力。行此咒者,肉身会慢慢剥离本体,元神亦会生生世世浸在往生潭中,受尽腐蚀摧残之苦。永无转生之日。

我几乎是咆哮着向她喊道“你到底是谁!”什么人能对自己下此狠手,究竟又是什么迫使她残酷决绝到这个地步,亲手以这样的方式葬送自己!

光芒散去,她飞过我面前,手中仍持着那柄长剑。一如既往地无视,清澄的仙力几乎将我绝倒。她朝着震怒的烛龙径直飞去。不做一丝犹疑。火雨倾覆在她身上,她却像是没有知觉。下一秒,长剑切切插入烛龙脖颈。又是一瞬,天地怒吼,它低下了头。

我立刻抓起箭矢,只见它眉心深处,一盏烈红的丹元镶嵌,两只眼却是暗无天日的沉黑。

“放箭!”喊声与箭声一同落下,一支锋利的箭矢正中烛龙眉心,一时间,鲜血四溅,丹元击的粉碎。随之落下的,还有烛龙那厚重的眼皮和刚刚将其斩首的青衣姑娘。

葑菲从上空落下,甚至没有一丝的仙法护体。我飞身接住她,才发现她已鲜血淋漓。血液从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涌出,将青衣全权染成了红衣。她支撑着疲累的身躯,忍受着非人痛苦,将手搭在我的手上。我才看见她的双手的皮肤正在慢慢掉落。她看着我,给了我平生第一个微笑。

“其实,你早猜出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是我的一魄。亦,是他的一魄。我没有分别的给你,只分了情。”

她又重重咳出几口鲜血,缓缓说道“你见过他了,不要恨他。其实我很妒忌你,你代替我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你要记得,我们两个都欠他的。”

“原来,我是你的一魄。”我空洞的听着她说,一字一句都剜在心上。仿佛被凌迟的是我一样,是了,我就是她,她便是我…

她流的血越来越多了,我看着她渐渐融化在这摊血水中。眼前我已看不见她的形容,通眼都是血腥的红,耳畔,却还弥留着她断续的声音…

“我该把这剩下的几魄给你了,你要代替我,好好去爱他。”

我拼命地在血水里捕捉她的行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殒身咒,会将魂魄丹元都飘散在往生潭中。虽说无再生之能,但却恒久存活着。可眼下她将魂魄都移送给我,我虽是她的延续,但终究不能代替,而她将是永久的,彻底的毁灭了。

“葑菲!我不能代替你,不该存在的从头到尾都是我,让我替你,把情还给你!”我泪如雨下胡乱讲着并不可能的话,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毁了自己,原来不是她欠我,是我欠她。

耳畔传来两句细若游丝的话,她说:“我叫阑珊。”

随着这句话一同沁如体内的,是剩下完整的六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另外一句话,一边嘴角勾起了微笑。

空气中,弥漫的烧灼气息遮掩了血腥气,连她最后一丝气息都要稀释掉。天地间,只剩断断续续的眼泪滴在血水中,与其水乳交融,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不受控制。直到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体内的水分都被蒸发掉。过往的一切在我心口断裂摧毁成无数道废墟,“原来我才应该是不存在的那一个。”还有那么多的谜团没有洞察清楚,可眼下,我竟不想再走一步…

我戏谑地拢起一捧嫣红的泥土,身旁只留一袭青衣,一柄银剑。一如初见。青衣中,抖落出一个青色的风铃。她曾系在脚踝上的。

刹那间,仿若隔世的思绪与回忆,重现在那刚刚完整的魂魄里…

“我叫阑珊,阑干的阑,珊枕的珊。”

是那时白界的风铃桥上,是陌上的院落中央,是不周山,是木舟小案,是那个人…

空中不再有火斗坠落,整座大地又重新抖动,突然我感到自己往下掉落,心也跟着分崩离析…身旁是残破的烛龙的身体。手中拿着的,是那袭青衣,那柄长剑…

“阿棹,我是疯了才会让你如此作践我!还作践了我,整整两世!”

身边偶然出现一个身影,未等我看清面貌,便被他打横抱起,飞离了烛龙之境。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谎言成三句,叫做放下,舍掉,遗忘.”。

身后,一整座世界已然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