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华丽舟舫

你…”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她说的,是萧兰枻。

冯落重新坐回榻边,吃着小结喂给她的葡萄。对那位大汉说道

“既然有人不想吃,那我们就把它,倒掉好了。”话毕,那位大汉将食盒拿去,还推倒了没有站稳的阿和。

“阑珊,算了…”阿和紧握着我的手。就算没有她提醒,我也很清楚地看清形势,论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连两败俱伤都达不到。原来冯落此番如此针对我竟是为了萧兰枻。想到这我笑了两声。可怜她不知道,她这副风骚样子,就是萧兰枻不喜欢我,也断然不会喜欢她的。她疑惑我为何还能笑得出来,我只是遥遥一笑,便拉着阿和找了些点心,出了门。

舟上,依旧是风雨飘摇。雨势比适才更重了些。天边是晕染的乌云,舟下是黯淡的江水,江天一色,俱是墨色。此时,已近黄昏。

冬日的黄昏来的总是特别早,仅仅短到一线的余晖。消逝后便是浓到化不开的暮夜了。船头船尾点起了星星渔火,却也不断被雨水浇灭,需要换上新的。

船夫带着斗笠艰难地在雨夜里披波斩浪,能看得出他们愈发地吃力了。刚才那位老伯见我们前来,还打趣着安慰我们说没事。此时,我感觉江水载着我们不知要飘往何方,我们好像不再前进,船愈发往回走了。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我没有抓牢桅杆摔倒在地。倾盆大雨重重落下,拍在我的后背上,我艰难地站起,阿和也正死死抓牢身旁的桅杆。

船像不受控一般左右摇晃,伴随着舱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浅舱内被灌满了水。好像赤脚行在江中。船夫呐喊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控制船的方向,舱内的男子也纷纷前来帮忙。我与阿和手拉着手各抱一个桅杆,仿佛感受到自己正在慢慢下沉。

这样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舟体方慢慢安稳下来,我们也紧跟着松了口气。

许是见情势已稳,冯落从舱中走出探视情况。就在此时,狂风袭来,一阵阵的飓风裹挟着暴雨打在脆弱的船只上,使船只向我与阿落的方向剧烈倾斜,随之前来的还有一团粉红色的影子。冯落没有站稳,随船体坠滑于我的方向。我刚刚费力抓住滑走的桅杆。被她猛烈一撞,半个身子撞翻在江中。

我感到下半身已掉落在江中,双脚探不到底想必是江心最深处,只得拼命抓住船上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抓住的是什么东西,胸口压迫在船檐上,使我很难喊出声音。只听见阿和微弱的叫声“快来帮忙!有人掉进水里了”。

我与阿和抓住的是两边的桅杆,此番船倾向我抓的右侧,她要自保况且很难,她只能费力偏向我,稍有不慎还会与我一同坠入江中。船夫倒是在我一边,只是他若停止划桨我们便有全舟覆没的风险,只得一手抓着船体一手划船。其余人都分散在船的其他位置,此时船体剧烈左倾,各人都在保命。情急之下,我只得将求生的一线希望寄托于那团粉红色的影子之上。

冯落紧紧抓住眼前的桅杆,看着半淹在水里的我,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目光,只得费力地重复着“救救我”。声音很微弱但我与她咫尺的距离她不可能听不见。

她只需将桅杆上的一只手递给我,我没有很重完全可以靠那只手拉上来,此时船体还在摇晃,疾风暴雨打在身上,我试图松开一只手去抓船体。但又怕连这最后的支撑也放弃掉。

阿和正渐渐靠近我,但另一只手还牢牢地抓在桅杆上,她不可能抓住我。此时,我的生与死的毫厘之差竟全权掌控在冯落手里。

黯淡中,我看到一只雪白的手向我伸来,她费力地弯下身躯对我说了一句话,随后便将我抓在船体上的手死命掰开。

身子一沉,我没入了江中。

原来我抓住的,不过是一个卡在船体里的柔软的包袱,包袱中,只有九只洗好的苹果。

冰冷刺骨的江水不断吞噬消耗着我所剩无几的生命。我疯狂地拍打着水花,想使身体浮于水面,却只见到那点点的渔火离我慢慢远去…

我虽略识水性,但远远未达到自如在江心凫水的程度。耳边有雷鸣在响,不知是真的雷鸣还是江水涌入耳朵带来的刺痛感…

挣扎了一会儿,我感到手脚已然冰封。再也没有气力滑动了,身体正在没入水中,先是肩膀,然后是脖子,再是嘴巴,耳朵,眼睛…我已经不能呼吸了。

真是可笑,没想到我这短短的一生,竟是这样葬送于那只红刺猬手里…十八年,自问没有什么执念与夙愿。唯一记挂的,就是还没有跟他说声对不起,害他一个人在雨夜里站了那样久…

萧兰枻,我若死了,我们来生还能再见吗?

什么都听不到了,唯一能听到的,是临死前冯落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沐阑珊,你去死吧。”

水中迷离映着点点渔火,我仿佛已来到另一个世界…

船上

须臾之际,疾风骤雨停歇,船上迎来了久违的宁静,每个人都从九死一生的状态下解脱了出来,襄和第一个松开了手,急匆匆走到冯落面前甩了她一耳光。冯落刚想还手,襄和便跑到船夫身边,船夫正在费力调转船头,一边划桨一边道“适才有人掉进江中,我现在调转船头,马上回去救她。”

阿和带着哭腔匆匆道“那便多谢老伯了,我那位朋友识水性,我们现在立刻回去救她,她应该能坚持住。”

船夫道“姑娘,你也要做好准备。我们身处江心最深处,这狂风暴雨是几十年不遇的大灾,你那位朋友恐怕…”

“您别再说了。”

“若是真的寻不见人,还是前去虞城报官的好…”

“对啊,对啊。报官的好,报官的好…”

襄和不与这些人理论,前去虞城至少还要四五日的光景,附近又没有市镇。江水寒冷深邃,怎能救人?眼下她只得把希望寄托于老伯身上,深恨自己不识水性,不能下水救人。

冯落在旁“嗤嗤”笑了两声,那笑声直想让人把她撕碎。冯落道“你也别太着急了,阑珊不是识水性嘛,应该没…”

襄和猛地转过身,一把拉过冯落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说

“你听好了,若她有什么事,我要你偿命!”

“我…”

渐渐地,我的整个身子往下沉。我只晓得我的身子沉得很快,愈来愈快。好像一直沉到了湖底…

麻烦湖里的鱼爷爷虾奶奶给我留具全尸吧!

迷离中,有双手将我从水中抱起,又或许没有,是我不省人事的错觉。

等我重新有了知觉,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而自己身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旁边放着一只空盏,凭其中残留的褐色液体和冲鼻的草料味大概能分辨出那是一只空的药盏,里面的药,应该是被人喝了。

我下意识品了品嘴中的苦涩,原来是被我喝了。

周边是古雅的装饰,案上放着一株兰花。不知为何,眼前一片朦胧,我看不大清楚。但能感觉出这屋子主人有着非凡的气韵。

想不到这阎罗殿竟是这般古朴典雅的去处,倒比传奇脚本上画的宁静的多。还给人看病。我一定是到了阎罗殿了,否则怎会看见这样的光景。

此时,我对这新去处充满了憧憬与好奇,竟没有丝毫的恐惧与不安。也没有得知自己殒身后的悲痛不甘。我本就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也不会有人为我痛哭流涕,除了,襄和。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趁着无人我想下地走动走动,顺便观察一下这方气宇轩昂的阎罗殿。谁知刚刚抬了一条腿下来,澎湃的酥麻感裹挟着剧烈酸痛直要把我吞噬,迫使我瘫倒在床上,大叫“哎呦!”外面的人好像听见了我的惨叫,像是要进来。门口的珠帘轻微晃动,我连忙钻进被子,装成无事发生,眼睛微闭着,留出一条缝来悄悄观察,佯装睡着。

我的眼睛本来就很小,以前襄和经常说我笑起来像没有眼睛。睁着闭着差别也不大,所以不会有人发现。

来人是个男子,我眯着眼看不大清楚。只感觉他身形修长,走过来时拂了阵阵的兰花香气。不过行事却没那般风雅,直冲着我床榻走来,我无法看清他的相貌。后来才发现和眯着眼没关系,我原是怎样都看不清他的,还有他周围的一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男子就近我坐下,许是盯着我看了许久,才拿起一碗新煮的药汤舀起汤匙细细吹着,我看他好像是要喂给我喝,便故意抿着嘴让药滴落。还好我穿的是黑色衣服,过后浆洗一下就完事。

等等,我的黑色衣服呢…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白色裹在身上,原本的黑色衣裳换成了白色衣裙。我微微动了动藏在被中的手指,探了探底,竟连里衣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就只剩一袭纯白衣裙。

这屋内又无旁人,难不成是他给我换的?男女授受不亲,他竟趁我昏迷做这等下流的事情,待我日后把他撕成碎片,然后放烤瓷炉里烤的渣都不剩。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阎罗王?理智回归告诉我稍安勿躁,若是得罪了阎罗王,连转生都得泡汤。说不定还要投生到阿猫阿狗身上,这样不好,不好。”

于是,我继续眯着眼静观其变。

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也能瞧出个大致轮廓…他除了不断喂我药,佐以绢帕擦拭我嘴边的药渍外,再就是不时伸手抚摸我的额头,再微微叹口气。并无什么过分的举动,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几分。

此时,我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多半我还没有死,而是掉进湖被好心人相救了,眼前这位,多半就是那位救我的人吧。

他的衣袖很宽大,显得手更加瘦削。覆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带来冰冰凉凉的气息。他只在榻边坐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了一声珠帘的轻响,便离开了。

翌日,和他一同前来的多了一个人,那人背着个药箱似的物什,看似位行医之人。他们进来之前,我正饿的在床上打滚,好不容易拖动病腿,想着下地找点吃的,便听见珠帘的响动,连忙上去躺着故技重施。心中叫苦不迭“偏偏这个时候来。”

那位医者是为花甲之年的老人,他们站在远处不知说了什么,我只模糊地看见那老者不断的摇头,而那男子的衣袖也随着手上下翻飞。

没过多久,他们便朝我走了过来,医生抓住了我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应是诊脉。老者的手粗糙的很,远没有那人的细腻。

坏了坏了,若是他诊脉发现我已无事,不就露馅儿了吗!

果不其然,我虽看不见他的神情,想必是极疑惑的。

那老翁道:“她的脉象已然无碍,按理说早该好转,虽说眼睛有伤,但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行走坐卧,饮食喝水理应是没有问题的,怎么?”说罢,又拿起我的手诊了一诊,还念叨着“不会错”

耳边传来一个清越的声线,道“老翁我知道了,许是有人还不愿醒来吧。”嗯,我虽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也能猜出他必是戏谑看着我。那声线分明带了笑音。而我吃惊的,竟是他会有那样唯美的声线,和萧兰枻如出一辙的如珠坠玉碎般玲珑的声线。

他又说道“您刚刚说她眼睛有伤,这伤可严重,需要如何医治?”

老翁道“这芷江底因着有大量华石,华石对鱼虾很友好,只是对人的伤害极大,久而久之,化在水里,这水便也带了华毒。这姑娘其他的伤均已医好。只是,她这一生,怕是都要带着这样一双眼睛了。我一会儿给你开几个药方,你按方子去抓药,或可缓解。”

他道:“好”

老翁续道“芷江水势近年汹涌,加之华石,江匪横行,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然是造化了。唉…”

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掀帘声,两个人都离开了…

他们走后,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管怎么用力的看。眼前还是模糊一片。也不知如此反复了多少次,都还是如出一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原以为是前几天饿的没有精神,原来,是我的眼睛。它坏了。

我这双眼睛虽小,却没日没夜伴着我烤白瓷,挑瓷灰。也有一十八年。平日在雪柳驿,我一眼便知瑕疵在哪。芃城的大雾天,我也能一眼望穿十里远的地界。这样一双有神的眼睛,竟然就这样交代在了芷江中。

隔日,珠帘又响了。只是这次多了一桌肴馔,还有,一个侍女。

那侍女走后,我下床拣了两块糕点。糕点是紫色的,是陌上饴糕的味道。顺便又喝了些酒,那酒也好喝,清冽得像月华。

吃饱饭后,我又用力睁了几次眼睛,还是一片的朦胧,我便回去睡觉了。吃饱饭后,我又用力睁了几次眼睛,还是一片的朦胧,我便回去睡觉了。

珠帘又响了,这次来的,仅他一人。

他向我走来,见我还是装睡,也不戳穿。只是拿了什么东西往我眼上一覆,是块裹了草药的绫布。气息有些像我发间簪着的婆娑草。

我想他定是看见了那空的一盘糕点,才会问道“为什么只吃了这个,是别的不合口味吗?”

他无疑是在问我,但我不知如何回答装睡的事,只好没有开口。

他浅笑了几声,“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多给你送些花糕,还要多添几壶酒。”他抖了抖空了的酒壶,如是说道。

听到这儿,我自是不好意思。原没有个别人救了你,反要受冷落的道理。

于是我慢慢坐起来,他见我起身,亦走过来。

站定在我身边,轻轻柔柔地说道,“可感觉好些”

我听着这句话,瞬间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与疑惑,只是我看不见他的脸。心中所疑亦得不到证实。

曾几何时,我吃糕噎着时,耳边也是这句“可感觉好些”。只是,那是萧兰枻说的。

他,会不会,就是萧兰枻。

“多谢少侠相救,只是不知少侠姓甚名谁,如何称呼。”

他被我着一连串的疑问逗笑了,斟了盏茶道

“叫我阿棹就好。”

原是,叫阿棹的。荒郊野岭的,我怕是想萧兰枻想疯了。

那时,我竟忘了问他是哪个“棹”。我以为会是光亮的“照”。侍女告诉我好像是“好兆头”的“兆”。

可我们都错了,是木子边加个卓的,木棹舟的“棹”。

阿棹取来药汤,喂我饮下,探着我温热的额头,关切道,“姑娘不慎落入水中,周身的伤我已请医人治好。眼睛…眼睛有些受伤。不过不必着急,修养几日便可好转。”

我听见了他话音中轻微的颤抖,于是笑语答道“公子不必瞒我,前几日你与医师的谈话我已听见,我的眼睛什么样,我心中有数。”

“原来你都听见了。”

“我名叫沐阑珊,是芃城中的一个烧瓷人,此番往虞城做生意,风雨大作不慎掉入芷江,幸得公子相救。”我欠身想要行李,却被他一把拦住。

“阑珊姑娘,不必多礼。我乃江湖中人,行侠仗义本是天职。此处是我的画舫棹舟,若姑娘不嫌弃,大可在此住下。”

我忙忙道谢,说“在此叨扰公子多日,真是抱歉。公子不必照拂我,待到我伤好转,我便离开此处,眼下我身上并未带着什么相赠的东西,只是这一物,还请公子务必收下。”

我摸索着手腕处的青色风铃,索性,它还在。我将其解下递给阿棹,他却迟迟没接,多半是嫌我的东西太过低微罢。

“此物虽低微,却是我心爱之人赠与我的护身符,我便是连性命丢了也要护着它。来日公子拿着它,我知道了,便会来报恩的。”我故意提高了语调,想证明它的重要性。

阿棹见我语气恳切匆匆,说道“我并不是嫌弃此物,只是姑娘也说此物对你意义重大,姑娘予了我,不怕心上人生气吗?”

心中忽然涌上一股热流“是啊,萧兰枻他会生气吗?”阿棹见我为难,便说道“此物我只替你保管,日后见到姑娘,我还是会归还予你的。”

“好”我将心放下了大半,对阿棹的崇敬之意亦多了几分。

珠帘轻起,进来的是那个身量不高的小侍女,隔着我眼前的纱布顿顿地向我行了个礼。

“此女名唤阿桃,荒郊野外,男子照顾姑娘有诸多不便之处,我便买来了这个小丫头。日后便由她来照顾你。”

阿棹说,阿桃生涩的朝我笑了笑。

我道过谢后,也冲阿桃笑了一笑。阿棹见状调笑说“阑珊姑娘每天都要把这谢字说上几百遍,可累得慌。”我闻言便不再说谢了,却从心中更加的感激他。

看我吃过一盏茶后,阿棹起身要走,却对我说了一句话。珠帘轻扣,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那个人,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你的心上人?”

“是”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临走时衣袖发出清脆的响声,应是风过吹起的风铃声。只是不知是我耳朵受伤了还是听错了。我分明听见两串不同的声音

一串如昆山玉碎,一串如古泉流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