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星河摇曳

阿桃待我很好,听她说她是家中贫寒被卖到有钱人家当杂役的。只是那户人家待他并不好,她便逃了出来。逃到这芷江边上,遇见了阿棹。他问她可愿随之去服侍一位姑娘,她便来了。

我原以为他是把平日服侍他的丫鬟分来给我一个而已,不成想却是他特意为我选得。说来奇怪,看他的风度怎么也不像个江湖侠客,倒像个苦读的书生,品格又清雅,

我从未见过有其他的侍儿在此。便问他原因,他说“七尺男儿怎么还需要人服侍,只有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才要人照顾,因为自己不会照顾自己。”说罢还捏了捏我的脸,力度很轻。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颇会拿捏做事情的分寸,总是不重也不轻,让人感到很舒服,很安心。

他说他是个侠客,平日便住在这棹舟中,船上还有几个杂役和船夫,都是自幼便跟着他的。他便如此云游四方,木舟停在哪,身便行在哪,一路看山看水,遍览河山。

我说,“这样很好。”

时时,我觉得他好像隐瞒了什么,譬如我问起他的家世,他总是欲言又止。譬如我问他可有心爱之人,他会避而不答,然后使劲儿的在我脸上捏了一下,叫我不要瞎问。

我猜,他是有的。

像我有萧兰枻一样。

舟内的时间过得很是漫长,明明十日光景都不到,我却度日如年。我想是因为我心中所担忧的事情太多,比如雪柳驿,比如襄和,比如萧兰枻。

现在想起萧兰枻,已不再是那般的生气,其实气也只是气他隐瞒。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呢,难道我就这样不善解人意吗。每每想到这,我总会想起那个雨夜,他看着我把木链和雨云令交还给他的样子。漫天下着大雨,他的眼中有脆弱闪过,一只手空悬在宽大的衣袍上面,只是盯着那两样东西,一直到,眼中都没有了光彩。

而另一只手抱着的琴也怦然落地,他像没有听见那声响一样,仍旧盯着那两样东西。直到我将它们硬塞给他,方罢。

我是多么狠心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啊,我就那样跑开了。那夜的雨冰冷入骨,我穿着那样厚的棉衣还不住打冷颤。而他便只有一袭长衫,那袭墨色的,绣着海棠花的长衫。

其实,他是来找过我的,可我没有见他,一次,两次,三次…后来,许是灰心了,便不再来了。换成了一封封的书信,一封,两封,三封…我也一封都没有打开…

襄和每次替我接过信,便自觉的放在她柜子里,看着我形销骨立的样子,默默地说,“他比上次更加瘦削了。”可我都没有听进去。

他会不会生了什么病,但萧府不会没人管他的,我一定是多虑了,多虑了…

现在想来,他多好啊。

会在打碎瓷瓶后淋雨把我送回家,会在清早出现在我身旁,手中提着香香甜甜的酥酪圆子,会带我去汎城看陌上花,会带我去西楼荡秋千,在背后轻轻推着我。会给我买好看的黄兔灯和风铃,会在我害怕的时候,轻轻抱住我,跟我说“不怕”。

就算有雨云令又如何,那也不是他的错啊。我怎么就这样错怪他,还用那样的言语伤害他呢!

那天,我说,“我们再也别见了。”

每当想到萧兰枻时,我的眼睛便会鼓鼓作疼,心口也随之疼起来。就连现在,我不知是因为想念的思绪太过绵密还是因为,那种一阵一阵,空洞的愧疚。

对于阿棹,我有时会问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救与被救的关系吗?

他们是那样的相像,又是那样的不像。起码,在我的感知里。都是那样的谦谦君子,寸寸细心。又是那样的“擅戏谑兮,不为虐兮。”甚至,连对我的感觉,都是那样的如出一辙,那样的细腻,轻柔,令我,为之动容。

而行事态度上,又有着细微的分别。

萧兰枻便像一捧阳光般招摇耀眼。虽说外表也是风度翩翩,却能在熙熙攘攘的汎城街道予我一句“我心悦你。”而阿棹,更多的是冷静的自持,什么事情都是那样的刚刚好,却又让人有着若即若离的感觉。

又或者说,他更像那天晚上的萧兰枻。那个一曲引得众人拍案叫绝的萧兰枻。那个,有些陌生,有些疏离的萧兰枻。

连我也不知为何那天那样轻巧地便将风铃赠给了阿棹,心中却并无什么波澜,好像那东西合该他的一样。

一日,我忽然念起阿和,便差小桃去送信给阿棹,拜托他去虞城金家捎个口信,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小桃就回来了。我还疑心是他外出不在舟内。小桃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了一张信笺给我,我打开来,上面恭恭正正写着两个字“办妥。”

怎会办妥,我刚刚才差人告诉他,况且只告诉了区区一个姓名,怎的就在这样短的时间办妥了。难不成他还认识阿和不成。

我是相信他办妥的,他这人从无假话。办不到的事情会直接了当的告诉我,譬如那日我跟他讲了萧兰枻,想要他帮我报个平安。便仔仔细细地将住处姓氏乃至门客的身份告知他,哦对了,我还画了一幅肖像画。

他却只是草草的告诉我,此人他不会替我找,待到我再问下去,他便不说话了。

如此,我更加疑心他就是萧兰枻。

转眼,又是半月,我在阿棹的爱护下逐渐看得清楚东西,只是有时能看清,有时还是模糊的。

这日他去集市上买了许多新鲜玩意儿给我,还有好多吃食。吃食下,一盏澄黄色甚是惹眼。我眼朦胧,却偏偏一眼看见了它。我将吃食点心均分了一些给小桃。她便自顾自的玩去了。

这间屋子,就只剩下我和他。

水波轻轻摇曳,不知棹舟现在何处,还在芷江吗,我问他。

他轻靠着我坐下来,告诉我舟已不在芷江,而是芷江的支流,叫做蓝横溪。

他说话时,眼波流转蹁跹。他不知道,我已经能看见了,只是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布,却可以将他的整幅面容看得清清楚楚,那如画一样的面容,淡在沉沉的暮夜中,令月影都失了色。

万分欣喜激动的同时,良心的负罪感也相对少了一些,我终于能大大方方地靠着他的肩膀舒下一口气来。

他显然是被我突然的亲昵吓了一跳,我却顾不得其他,只想躺在他的怀里,像那时在汎城的马车上,靠着睡着。

他见我玩闹,以为是饮酒自醉。还刻意将摇摇欲坠的我放在一边的珊枕上,自己稍稍地挪了一步,靠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早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人会对我那般的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厘的那样好。

虽然,我还不知他为何要隐瞒我,又为何到这里来。但那都不再重要,

他在这里。

今日的酒格外浓烈,我本想斟酌两杯就昏昏睡去,却突然看见他从案几旁撤离开,随后是铮铮地珠帘响动,忽然画幕交映,回到了那个雨夜,他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重重地把琴砸在我面前,然后扬长而去,留我在一片滂沱中哭泣。

原来,他那日便是这样的感受么。

眼前一片白亮,我看见少年离我远去,猛然大喊他的名字。思绪也回归现实,正在喝茶的少年显然吓了一跳,茶水抖落淋湿半边衣袖。我一把扯下纱布,他见状没等制止便被我抱住了后背,我说“你不要走。”

萧兰枻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诧,须臾转过身,温柔地说“放心,我不走。”

说罢,拿起纱布想要缚上,我却不肯,半睁着月牙的眼睛摇着头,脸上有细细的泪痕。

萧兰枻用手擦去泪痕,半晌零落的一笑,那笑当真是零落的,像是终于卸下一担子的重负,对我说:“你能看见了,是么?”

我点了头,被他一下子搂在怀中。他抱得是那样紧,紧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我看到了他胳膊上细细密密的伤痕,有的像是被刀戟刺的大划痕,有的像是被草木尖刺所伤。

“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他一边搂着我一边不断地反复念着这句话,念着念着声音带了哭腔。我轻轻推开他,看见了他脸上的两行清泪。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他见我着急,刻意扯出一个生涩的笑,那笑是那样丑,反逗得我笑了。

我说“你笑得真丑。”

他却说“是你让我变丑的,因为,我很想你。”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只是四目对着,一直看,看进彼此的眼睛里。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我怎么,看不够呢。

慢慢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点一点的靠近我。我也闭上了眼睛,我们之间,连咫尺都不剩了。

脸颊忽然滚烫起来,身体一点点向下滑,我感到胸口像有巨石压着,后来,整个人都变得凉爽起来,一阵风过,吹走了白色衣裙…

那夜,他不断在我耳边说着一句话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小桃和门外的阿邦玩的正欢,木舟也在蓝横溪中揽了一夜的月光。而我们,便沉溺在这摇曳的星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