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村的莲花庵,是清朝雍正三年的建筑,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庙宇,漫长的岁月,侵蚀了莲花庵原先的外貌,模糊庙宇的轮廓,更显得光阴的无情与沧桑。莲花庵的规模虽不算宏伟,但与周围村庄的庙宇相比,却是独一无二的宽敞与明亮,尤其是大雄宝殿的前院,能容纳七、八百人。一年四季的祭祀活动,景明村的男女老幼,通常都聚会在这大院内。
余粮从镇上回到村里,就喊来地保挂苟小,让他通知所有的甲长及族长,下午叫景明村的户主们到莲花庵开会。
正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余粮踏着大步,走到莲花庵,庵的正门虛掩着,余粮推敞两扇朱漆大门,朝两侧的佛像行了大礼,转身进了回廊,回廊的北墙角边,几竿翠竹摇曳生姿,曼妙的身形随风起舞,让人浮想联翩;翠竹下面的余雪,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耀眼,白得无法形容,这是大自然赐予的白,把冰清玉洁演绎得浑然一体,把纯净无瑕诠释得十全十美。弯弯曲曲的回廊,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走廊左侧的花丛中,有一朵怒放的红月季,在雪地中显得十分妖艳,还有几株含苞欲放的花苞,犹如含羞的少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体香,让余粮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无明师父好雅致,把庙内边弄得像花花世界了。
“五爷!您来了”地保的话音打断了余粮的思绪。余粮看了一下走廊拐弯口的地保道:“狗小,你比我来得早哇,都通知到了。”
“苟甲长出门了,其他人都通知过了”
桂狗小三步变两步走到余粮跟前,又道:“几个甲长和族长们还没有来,要不要再催一下?”
“不是叫他们吃过饭就来的...”余粮不悦了,“狗小,准备鸣钟!”余粮说完撇下地保,疾步而去。桂苟小见余保长出了回廊,自嘲地摇了摇头,也返身走向偏殿,找无明师父去了。
未时一刻,无明师父亲自撞响了莲花庵里的铜钟,别看无明师父老态龙钟,却是身藏绝技的武僧,他的一指禅功夫,深得少林武学宗师的真传,景明村只有余粮一个人知道无明的绝技,余粮也是无明师父唯一的功夫传人,余粮与无明心照不宣,守口如瓶,俩人既不是师徒关系,也非至亲好友,只不过是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而已。余粮本人酷爱武术,年少时在上海做买卖,喜欢练练花拳绣腿,后来接济过一个潦倒的武侠高手,高手出于感恩,倾囊相授,使余粮学得一身武术。余粮虽然身藏绝技,但从未显摆,在景明村里,众人只晓得余保长有一股蛮劲,却不知道他的武功底蕴。余粮会武功,却瞒不过莲花庵的主持无明,无明爱惜余粮,是因为他嫉恶如仇、是非分明,如果自己将一身绝学授传于他,在这乱世当中,应该有所作为,就这样,无明暗地授艺,余粮虛心求教,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是瞒了全村的人。
铜钟轰鸣,在景明村的上空激荡回响,钟声就是号令,这是景明村历久以来的规定;钟声一响,听到钟声的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奔向莲花庵。莲花庵的大院内,熙熙攘攘挤满了景明村的男女老少,有的谈笑风声,有的木讷无语,一些年轻小伙,专拣大姑娘堆里钻,闯一闯,碰一碰,虽然招来一顿臭骂,心内却似蜜一样的甜。本来是叫各家的户主来开会的,谁知全村的人倾巢出动,以为会散了要唱大戏,都拖儿带女、搀老驮幼,扛着大櫈,浩浩荡荡进入莲花庵。
“大伙儿静一静,静一静——”余粮洪量的声音,通过套状喇叭,传遍莲花庵的内内外外。听到余保长的喊话,大院里稍为安静一点,只有蒙童们仍然你推我,我搡你嬉闹着,并伴夹着大人们的低音喝斥。
“现在我们开会,倘若我再听到哪个细麻腿子的打闹声,立马把他扔出去”余粮话音一落,全场霎时鸦雀无声,一些猫儿狗儿也停止了活动,听话似的趴在主人的脚边。
“各位父老乡亲,今儿把你们喊来,是商量一件大事,昨晚的一场暴风雪,让我们景明村的村民,蒙受了较大的损失,有的无家可归,有的房屋摇摇欲坠、危在旦夕...。”余保长一番铿锵有力的演说,无异于一块巨石扔进河水中,在村民们的心内,翻起一阵波浪,村民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余保长朝右侧人员里招了一下手,又道:“学水,你把统计的财产损失汇报一下。”联保主任诸葛学水从后边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走到主席台,眨着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扫扫了台下的村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翻开小册子,对着纸上的一行行毛笔字宣读起来:“经初步统计,景明村财产损失如下,房屋倒塌十一间,损坏的房屋七十多间,以及牛棚、猪圈、羊窝不计其数......。”诸葛学水一口气报告完毕,又回到座位上,端起白搪瓷缸,喝了几口白开水,同旁边的元氏族长低声交流着什么。
如果说余保长的大会发言是一块巨石扔进河心里,那么刚才联保主任的报告,则像一枚炮弹爆炸,把台下的村民们吓得不知所措、心有余悸。村民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一些损失惨重的村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先是哭哭啼啼,后来升华到捶胸跺脚、寻死觅活的号啕...。会场里唏嘘之声彼起此伏,失去家园的凄凉心情,感染了会场上的每一个人,连大人怀内的娃娃也睁大眼睛,惊惊悚悚地东张西望,一副似笑如哭的愕然模样,更加让余保长揪心不已,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概油然而生。
“三叔!”余粮挪了一下身子,挨在郑得金旁边道:“您是村里的元老,还请您提个建议,现在如何解救灾民们的燃眉之急?”郑得金坐在长椅上,捻着几根山羊胡子,仄歪着身子,一副忪眼醉态,好像不认识余保长似的,“老五啊,你是一保之长,村里的人都是你的子民,你应该为他们做主,上镇里要不到救灾款,上县里,上省里,我就不相信,政府会丟下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眼净净看着他们睡在露天星里。”郑得金唾沫星子乱喷,手中的文明棍狠狠地戳着青砖,情绪非常激动,他要让人们知道,我郑某人既不当保,又不当甲,不拿村里一个铜板,不图村里一两谷子,还为村民们请愿,我是真正的爱民如子啊!
“三叔,我有一个想法,跟您磋商一下,能不能用募捐的形式,帮帮村里的受灾户,好歹把个窝盖起来?”余粮低声道。郑得金一怔,睁大眼睛望着余粮,心中捉摸不透余粮的意图,这小子打的什么鬼主意,想揩我的油,我是有钱,那也是一文一文摞起来的,募捐,哼,募捐给这些穷鬼,门儿都没有,开会,原来你余老五早有预谋,同我商量,切!拿砖头给我扔,鬼才会上你余老五的当?哼!跟我玩门子,你余老五还嫩点。“嘿嘿,老五哇——你这个想法很不错,但这开会的地方选错了?”郑得金狡黠地一笑,故作玄乎道。“还请三叔指点?”余粮明知郑得金话中有话,故作莫名其妙,一脸茫然望着郑得金。
郑得金眨了眨绿豆眼睛,冷笑道:“老五哇,这募捐嘛?需要那些王爷、老爷、资本家等等,这些达官贵人施舍起来,就好比在牛身上拨根毫毛,嘿嘿...把我们村里的灾民们带到镇上活动活动,肯定是高兴而去,满载而归,何乐而不为呢……”郑得金说得唾沫乱喷,并且手舞足蹈,几乎要从长椅上站起来振臂疾呼了。余粮笑道:“那要三叔您带他们去了,您可是全镇,乃至全县举足轻重的人,谁敢黄您面子呢?”
郑得金一怔,没料到余保长来个将军抽车,到把自己弄得下不了台阶,不行,不能输给余老五,否则会让全庄人笑话,嘿嘿嘿,郑得金干笑几声,斜眯着余保长,朗声道:“老朽眼花耳聋,走路都要家人搀扶,这募捐的重任岂敢揽手,你余保长大公无私,一身正气,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哪个不晓得你余保长爱民如子啊!你率领受灾户去镇上开募捐大会,肯定一呼百应...”
“郑太爷说得好!郑嗲嗲(兴化方言爷爷)说得对!”台下有两个村民陡然站起身来,高声呐喊。两个村民喊破喉咙,人群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相应,一脸的尴尬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郑得金也呆了,想不到灾民们翻脸比翻书还快,早上在余老五家还对我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现在节骨眼上,个个变成哑吧啦,好,很好,要想我捐一个铜角子给你们这些刁民,我就不是我妈妈养的。“小乙——”
“老爷!”小乙连忙识趣地扶着老爷,郑得金收起文明棍,“今儿头有点晕,扶我回去,诸位,失陪了。”说完对余粮翻了一下白眼,悻悻而去。
郑得金一走,会场又安静下来,余粮洪量的声音又响了:“乡村们,一家有难,八方支援!….今天,我带个头,捐一块大洋...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
“我捐一块小洋”一个庄民把洋钱递给诸葛学水,诸葛学水用毛笔尖蘸了一下墨汁,在红纸写下,并扯开嗓子喊开了:“三甲何非凡捐一块小洋——”
“我捐100个铜角子。”
“我捐十斤小麦。”
“我捐五根毛竹。”
……
众人纷纷解囊,三张十六开的大红纸,密密麻麻写满各捐献户的姓名与财物。当余保长把这些财物摊分给灾民们的手中时,灾民们激动得满脸泪水、泣不成声,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围在余粮身边,喃喃地表白着内心的喜悦,“谢谢!”
“谢谢余保长!”
“谢谢各位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