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背影

据说,那些西汉移民大多是当时的难民,其构成非常复杂。据《汉书·地理志》记载,他们“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悖逆亡道,家属徙焉”。就是说,他们大多是政治犯和刑事犯,更有因贫穷无助被迫迁徙者。

对这些人来说,虽然前途是未知的,生活要从零开始,但毕竟有了希望。希望就是盼头,有了盼头,他们就能活下去。尤其是那些犯了叛逆罪的政治犯,他们本来要为“悖逆”而送命的,却因为移民政策逃过了杀身之祸,他们当然是幸运的。但是,这种幸运之中必然也有忧伤和茫然。因为,他们要告别旧日的一切,告别熟悉的世界,重新认识一块土地,重新适应一种生活,重新建立一个家园,他们不可能不茫然。

被迫离开的匈奴也必然是茫然的,他们更是无奈的。为了不离开,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他们的疼痛之中,还带着一种落败者的耻辱和不甘。没人知道后来的他们如何舔舐伤口,也没人知道后来的他们如何生活。然而,驱逐了他们的西汉,虽然在河西大地上完成了几件大手笔的事情,甚至创造了一个新时代,但他们也逃不过无常。若干年后,汉武帝死了;再过若干年,西汉也灭亡了,新朝取而代之,但新朝也很快灭亡了,然后是东汉。当匈奴有了复仇之力,恶狠狠地反扑时,他们复仇的对象已经消失了……这块土地经历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一切都在万花筒般地变化着,谁都不是赢家。

一切似乎都是徒然的,但一切又都是注定会发生的。

外面的世界让强大的匈奴看到了太多的可能性,他们再也不能安于现状了。早在活跃于阴山以北、北海(今贝加尔湖)以南的时候,他们就时不时南下侵扰中原边境,其发展和壮大,对刚建立起来的秦王朝已构成了威胁,让秦始皇不得不重视他们,时时思考对策。后来,秦始皇专注于消灭六国、统一中原,匈奴更是趁机发展势力。匈奴第一大首领头曼单于统一了蒙古高原各突厥部落,创立了匈奴帝国,当时,与河西走廊的月氏、大兴安岭的东胡并立为草原三雄。《史记·匈奴列传》称:“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直到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命蒙恬率领三十万秦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套,屯兵上郡(今陕西省榆林市东南),匈奴的势力才受到遏制。对那段历史,《过秦论》说:“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秦始皇不久之后就死了,秦始皇一死,头曼单于便率众南下,在阴山地区建立了头曼城,这是北方民族的第一个国家政权。从此,匈奴就不可一世了。公元前176年,头曼单于的大儿子冒顿弑父篡位,还策划了一次重要的军事行动,他将贪婪的眼光投向了中原。那儿有漂亮的美人,有华丽得叫人眼花缭乱的宫殿,但攻占那块土地,需要大量的马匹。匈奴需要膘肥体壮的马匹,更需要鲜嫩肥美的水草,于是,他们扑向了月氏占领的河西,削去了敢向他们说“不”的男人的脑袋。因为水草滋润,马蹄没有溅起搅天的尘埃,血光却追逐着月氏人。匈奴占据了祁连山,占据了焉支山,占据了流溢着无数溪流的草场,直逼着月氏人西迁西迁再西迁。匈奴独占漠北草原,凉州成了匈奴的牧场,这块大地上出现了许多王,比如浑邪王和休屠王。我曾任教的凉州双城镇,千年前就是匈奴的休屠王城。千年前,那里是利益的中心;千年后,那里仍然经常出现关于水的纠纷,浇水成为当地农民一年中最大的事件之一。人们常常为了争到一点水,打得头破血流,更不乏以命相搏者。关于水的话题和纠纷,延续了几千年,却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个休屠王。对于那些官啊王啊,百姓是记不住的,他们记住的永恒话题只有水。当年,得到了河西的冒顿野心极度地膨胀,匈奴王国随着他的领导,走向了鼎盛,但也因为他的野心,成了大汉王朝的眼中钉。它的存在和强大,始终会令汉廷不安。

那么,假如匈奴不是那么强大,不去洗掠中原大地,还会不会招来汉王朝的屠杀?他们还会不会失去自己的家园?会。这就是当时的中国文化。那是个追名逐利的时代,每一个皇帝都做着称霸世界的美梦,宋太祖赵匡胤道出了那个公开的秘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所以,匈奴是必然灭亡的,但灭掉匈奴的所谓赢家,也同样是必然灭亡的。这是亘古不变的宇宙法则。在人性中还有贪婪,还有欲望,人类没有打碎人性的魔咒时,“和谐共处”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所以,虽然很多人不知道匈奴的那段历史,迁徙到河西的汉人扬起的风尘太大,掩蔽了历史的天空,但那段历史是不该被掩蔽的。匈奴的诞生,匈奴的辉煌,匈奴的没落,都充满了传奇色彩,而它走向西方之后,甚至直接影响了世界的格局,对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起了重要的作用。当然,我所说的传奇,并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也不是那些浪漫而富有诗意的爱情,而是他们的心灵和命运。透过整个匈奴民族的盛衰,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命运的轮回。轮回,意味着一切都可能卷土重来,重新演绎。只不过,那时的战马、兵戈、短剑换成了今天的枪炮、战机与核武器,每一个想做世界霸主的人,都没有走出那个远去的年代。

*风沙掩蔽了历史,弦断雕绝迹

匈奴文化代表了一种原始的文化基因,中华民族的很多基因都源于匈奴文化。直到今天,它仍然影响着西部文化。如果你不了解匈奴,就根本不可能知道西部文化的发展变化。所以,匈奴是中华民族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可惜很多少数民族都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匈奴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正史,很多有关匈奴的东西都属于野史,包括后人的种种据说,比如传统观、义渠说、西方族源说、北方草原民族说等,都是人们根据后来的历史沿革和早期文化进行分析的结果,真实的匈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祖先是谁,他们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除了“匈奴”一词之外,历史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想象和猜测。

这一切,到了今天,都成了学者和考古学家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话题一多,对匈奴的研究便成了一门世界性的学科。只是,研究来研究去,也只是一些大一统的东西,毕竟一切都高不过自己的心。但是,我知道,千年前在地球上驰骋过的匈奴,心大着呢。他们的存在,在人类文明史上,是重重的一笔。想要研究西部文化、中国文化,甚至世界文化,都不可能绕过匈奴。

当然,千年前的匈奴们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文化会成为中华文明的原点之一,否则他们会留下一些什么的。一旦他们有了留下些什么、让世界知道自己来过、给后人们一点了解自己的线索的想法,他们就会有一些不一样的行为。但他们没有。所以,他们没有创造自己的文字,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更没有诞生自己的作家,他们不知道文学的重要。

那时的他们,还是一群仅仅为了填饱肚子而四处奔波的人类。他们只活在当下。

他们肯定想不到,千年后,他们的子孙会来寻祖。

我的意思是,匈奴其实也是我们的祖先。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是中华民族最古老的成员之一。他们也是凉州最早的居民,他们在凉州留下了血脉和基因。

只是,我们寻找的不仅仅是他们曾经的生活、他们活过的那个时代,也不仅仅是他们承载的那种文化,这些内容都仅仅是窗口。我们寻找的,是从那窗口中透出的、无休止的轮回背后的那线光明,从而实现一种升华。

我想,这才是人类活着的意义。

因为,一切都像匈奴的存在那样,无论多么强大、多么璀璨、多么精彩,都会走向衰亡,最终被世界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