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的流水声
石羊河的水声流到了隋唐。隋朝也采取过一些有效的措施。比如它大兴水利,开凿新渠,修复旧渠,保证了屯垦耕地的用水。而且,隋代的屯垦是亦兵亦农的,以军队士兵为主体,当地居民也多“立堡营田”(《隋书》卷二四《食货志》)。此外,相当数量的内地罪犯,也被强制充军屯垦,从事犯屯。这是对汉制的继承。但客观地说,隋代在河西的屯垦,有过不少失误:一是屯田规模过大,影响了本地区均田制的推行,不利于发展小农经济;二是一味强调屯垦,不兼顾畜牧业,后来的雨量减少、土地沙漠化严重、牧地与森林覆盖面积锐减,跟这就有一定关系;三是其屯垦与军事行动的联系过于密切,用兵则大兴屯垦,和平则废屯抛荒。
*今日石羊河
相较之下,大唐有着更为独特的胸襟,也有超越历史的眼光。比如,唐贞观三年(公元629年),李大亮任凉州都督、任职期间,他积极推行开荒种田以实边——唐朝移民多次,鼓励垦荒——的政策;唐长安元年(公元701年),郭元振任凉州都督、陇右诸军大使,在位五年中,他重视兴修水利,农业连年丰收。
为了实现所谓“强兵足食”的目的,唐太宗下令对石羊河流域的生荒沃土进行开垦,并实行屯田、屯牧、和籴三项政策。
屯田,延续过去历朝历代的传统,以军屯为主,民屯次之。军屯的土地属国家,官方配发耕牛、农具和种子等,并提供口粮,收获须全部交公。据《唐六典》记载,河西“赤水三十六屯”,《资治通鉴》卷二一五胡注:“赤水军在凉州城内,兵三万三千人。”可见,河西军屯每屯约千人左右。民屯则是政府把均田制——唐代对均田制进行了改良,给每个十八岁以上的成丁男子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可作为私产传给子孙),八十亩为口分田(死后交还政府,改授他人)——以外的土地,交给屯丁(即征夫和流民)耕种,他们是均田制之外的国家佃农。屯牧便是建马场,目的是给骑兵供给军马。和籴就是百姓开荒所产的所有粮食,都由国家收购,即“官出钱,人出谷,两相商量,然后交易也”。
在这些政策的刺激下,凉州百姓开发了大量荒地,当地的农业耕地面积扩大了许多。大唐的国防力量得到加强,同时也解决了军粮运输等诸多问题。大唐在凉州的屯田,据说可支用几十年的军粮。因连年丰收,粮食十分便宜,在河西,一匹绢可换几十斛麦子。史称:“当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乐。”(《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也就是说,河西陇右共三十三州,凉州是最大的,当地土地肥沃,物产也很丰富,当地人的生活非常富足。
除了兴修水利之外,唐朝还对农耕技术进行了改良:将旱田改为水浇地,引水灌田,并推广一种叫双铧犁的农耕工具。据记载,旱田改为水浇地之后,产量提高约三倍;而双铧犁也提高了耕作效率,故一直沿用至今,今天的河西农民犁地,用的仍是唐朝的那种双铧犁。
唐朝的河西诸地,浇水灌田是头等要政,州刺史和县官必须亲自过问。此外,还设了专门治水的各级官吏——州上的治水官叫都渠泊使,县里的治水官叫平水和前官,乡里的治水官叫渠头、渠长和斗门长等。这些人是唐朝政府制定的《开元水部式》的监督实施者。《开元水部式》对各级管水吏员的职责有具体规定,记载考核其是否称职,赏功罚过,并规定要对用水者平等对待,明令禁止妨碍灌溉的现象,还有许多斗门的规定。
同时,因为地处丝绸之路,凉州的贸易也非常繁荣。唐玄奘曾说:“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玄奘大师的意思是,丝绸之路上的驼队往来不绝,商旅比肩接踵,奇珍充盈,异宝斑斓。时人赞曰:“填不满的凉州。”意思是,无论有多少货物,都可在凉州迅速消化掉。当时的凉州,是那些胡商最青睐的宝地。胡商们从遥远的突厥、回鹘、大食、波斯等国,经过漫长的旅途颠簸和风沙洗礼,来到凉州。他们运来了异域的珠宝,运走了大唐的丝绸瓷器等。其国籍之多、人数之众,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据说,公元757年,武威九姓胡商不堪重负,犯上作乱,竟占领了武威七城中的五城。可见,那些胡商确实有着与官兵抗衡的势力和人数,但他们丝毫影响不了当时凉州的繁荣。
关于那时的繁荣,张籍作诗《凉州词》赞曰:“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王建在《凉州行》中说:“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着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元稹则在《西凉伎》中称:“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还有诸多诗人,皆有千古绝唱。
从那时直到今天,石羊河流域一直是全国著名的产粮基地。据《通典》记载,天宝八载,河陇地区总收成占全国粮食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七。但我们依旧从大唐的开发之中,发现了历史的隐患。对荒地的大量开垦,客观上破坏了自然环境的和谐,许多草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耕地。但唐朝依旧在向现有的草场索取更多的战马,因为当时唐朝在攻打高丽和吐蕃等地。连年用兵,战马是不能少的。那数十万的战马,就是由凉州的绿洲提供的。那时,只在那邓马营湖中,就有七十二座唐营。至今,凉州的长城镇等地仍然有“沙压七十二唐营”的说法,那儿的村子至今仍有以“前营”“后营”为名者。
那么,为什么“沙压七十二唐营”?原因就是过度放牧。据史载,大唐曾在武威置河西节度使,管理邓马营湖的七十二座唐营,其承载量竟达牧马三十万匹。久而久之,那曾经的湖泊绿野,便逐渐消失,沙漠前行,河水减少,湖泊只好干涸了。最初,是从湖泊到湿地,然后变成沃土,最后,因历朝历代仍在超载放牧,那最后的沃土,也终于成了荒漠。于是,邓马营湖就成了荒漠化的盆地。
而且,那灾难是迅速降临的。数年前,其中一个唐营在长城镇的高沟堡被发现。从它被埋的情况可以看出,它被埋的时候,还是唐朝。一位老人说,那沙,是一夜之间降临的。关于那个埋葬了一切的夜晚,当地有许多故事。但传说中的“七十二座唐营”,现在已看不到任何迹象,只留下那些带“营”字的地名,还有那个偶然被发现的唐营,证明了那段历史的存在。这片土地曾经养活过那么多的骏马,而今天的它,却只剩茫茫大漠了。人类跟自然斗争的结果,便是将那巨大的唐营依次分为八十里大沙漠、二十里大沙漠、四十里大沙漠等。它们被地理书称为“腾格里大沙漠”。
*养活过那么多骏马的土地,今天只剩茫茫大漠了
我在长篇小说《大漠祭》中描写的,便是腾格里大沙漠周边的农民生活。只有在沙漠里一些被称为麻岗的所在,才可以依稀看出当初的风采,此外,这里只有黄沙戈壁。那沼泽、湿地、森林,都成了历史的记忆。据专家考证,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著名诗句,描写的就是他在腾格里沙漠看到的景象。那长河,指的就是今天的洪水河。
石羊河流域的土地数米以下多为鹅卵石,是冰川时代的产物。鹅卵石上面是土层,由河湖黏土和亚黏土夹层的沙质糅合而成。若是植被完整,水土不流失,则地貌便相对稳定,成为绿洲。若是无节制地垦伐,破坏植被,大风便会卷走浮土,土地便会荒芜,向沙漠化恶化,沙尘暴就会肆虐开来。而恶化的沙漠,是再也不可能复原为千里沃野的。
一些学者甚至将大唐的开发,当成石羊河流域环境恶化的一个历史转折点。那些纵横天下的战马带走了太多的精气,使这块土地元气大伤,千年间一直不能复原。从那时起,雪线上升,气候渐趋干旱,流沙侵向人类的地盘,荒漠像麻风那样四面舔去。只有在人类遭受巨大的兵灾,无力再干预自然,或是无法再掠夺自然的时候,石羊河流域才稍稍得以缓和,那承载过重的土地,才会泛出一点自然本有的绿色。
石羊河,我们的母亲之河,它曾经是那样丰满美丽,现在却因为乳汁被榨去太多,变成了干瘪的老太婆。
我们不要忘记,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大唐盛世,离不开石羊河母亲——石羊河喂养了数以百万计的凉州大马,大马驮起那些扬鞭飞马横行天下的勇士,大唐才有了纵横天下的豪情。
可惜,战乱之灾总是伴随着石羊河流域的治水史。
唐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凉州为吐蕃占领。此后,凉州成为历代王朝和各种势力的“拉锯”之地。此后六百多年中,吐蕃、回鹘、党项、蒙古等族相继占据凉州大地,水利失修或遭破坏,大片良田被迫弃耕荒芜。期间,也有一些统治者采取治水措施,但多限于头痛医头之举,并无统筹和发展。故元朝马端临撰《文献通考》称:“盖河西之地,自唐中叶以后,一沦异域,顿化为龙荒沙漠之区,无复昔日之殷富繁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