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蓝鲸的眼睛
- 《少年文艺》60年金品典藏书系·天使的呼吸(童话卷2)
- 《少年文艺》编辑部
- 7871字
- 2020-11-18 18:37:50
冰波
橙色的月亮上偶尔拂过丝丝云缕,宁静而端庄;黑蓝的夜空钉满了星星,深远而冰冷。深蓝的大海,缓缓地起伏,透着呼吸。
仿佛一块平滑的礁石,海面上露出了它的背脊。这背脊呈蓝灰色,布满了白色的斑点,泛着深邃的光。这背脊,竟然如此像这星空!
它,就是巨大的蓝鲸。
蓝鲸在看月亮。它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的小岛。与它的身体相比,它的眼睛显得太小了。它们深深嵌在肉里,忽闪着幽幽的蓝光,像在狡黠地沉思。没有谁比蓝鲸更爱自己的眼睛了。蓝鲸的一生,始终孜孜不倦地调理它的眼睛,用海水滋润洗刷眼睛,让眼睛常常沐浴在橙色的月光和银色的星光里。它还特别爱吃那些发光的浮游生物,为了让双眼获得纯净的蓝光。
纯净的蓝光,是那么的神秘、幽远,因为,它是灵魂的光。
它的眼睛,充满了对月光和星光的饥渴。
一个女孩坐在海边一块高高的礁石上,仰头望着夜空。
月儿昏昏,星儿朦胧。夜空仿佛裹着浓雾,大海一片茫然。
女孩睁大眼睛。她的眼睛非常美丽。然而,那是一双患了病的眼睛,视力一天天在减弱。各种药都医不了,所有的医生都叹息着摇头。
这个世界的光亮和色彩,在她眼里,一天比一天模糊。最后,她将投入永远的黑暗中。“我还小啊……”女孩嘴唇颤抖着,睫毛上闪着泪珠。那泪珠,比她的瞳仁更晶莹。
“到海边去吧,听着浪声看看海。以后,你听到浪声,就像看见了海。”
爷爷是这么对她说的。爷爷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渔民,咸味的海水浸了他一辈子,腥味的海风吹了他一辈子。现在,他的浑身骨头都锈了,不能出海了。
女孩虔诚地望着黑茫茫的大海。
“大海啊,给我的眼睛一点光明吧……”
远远地,传来一声低沉的螺号。
朦胧中,看见一条帆船出海了。
怎么夜里出海呢?女孩想。
模糊的船影里,亮着一盏蓝色的灯。
怎么是一盏蓝色的灯呢?女孩想。
蓝灯晃悠着,慢慢消失了,仿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海风推着帆船,悄悄地向前驶去。船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渔民。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杆矛,矛尖上带着倒钩,发出白森森的光,冷冷的,像鲨鱼的牙齿。
桅杆上那盏蓝色的灯,发出鬼鬼祟祟的、捉摸不定的蓝光,映在他紫红色的脸上,变成了青绿色。他心里很紧张。为了一个让人心慌意乱、耳热心跳的秘密,他要去冒犯大海。
那双眼睛是多么美啊。我就干这一次。他望着桅杆上那盏蓝灯。它那冷冷的光,使人害怕,又令人兴奋。他觉得口渴。
就在这里等它吧。船停住了。那帆一收下来,桅杆上的蓝灯马上显得瘦了。
月亮从云堆里钻了出来。
“啊,蓝色的月亮!”年轻人禁不住轻声惊叫。
他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天上,那蓝色的月亮却不见了。
橙色的月亮空空地悬着,仿佛会掉下来。
年轻人心跳得厉害,直想呕吐。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蓝鲸久久地凝视着月亮和星星。柔和的月光流进了它幽幽的蓝眼睛,活泼的星光跳进了它幽幽的蓝眼睛。
蓝鲸自己也不明白,它生活在大海,心灵却仿佛是属于星空的。
突然,蓝鲸的双眼感受到一阵灼热。
远远的海面上,竟浮着一点蓝光!
月亮和星星霎时失去了颜色。它的心被那一点海面上从不出现的蓝光勾去了。它的呼吸急促起来,神不守舍地向蓝光游去。
那里,仿佛有个灵魂在向它呼唤。
来了,来了,就像一个漂浮的岛屿。
年轻人全身紧张,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海面,握钩矛的手微微颤抖。
它停下了,靠得那么近。它的宽大的嘴就伸在船底下。
它似乎已停止了呼吸,纹丝不动地用它的双眼啜饮桅杆上蓝灯的光流。除此之外,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
年轻人注视着它的眼睛,那里是两朵蓝火,正陶醉地跳着舞。
就是它们,我只要其中之一。
年轻人又想起那双美丽而又迷惘的眼睛。
年轻人决断地举起钩矛。一道寒冷的白光像一支闪电,射向蓝鲸的眼睛。
蓝鲸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的叫喊,惊呆了。剧痛使它猛然地回到了现实里。它看见了钩矛上拖着的麻绳正像蛇一样疯狂地扭动。惊愕、痛苦、愤怒涌上了蓝鲸的心,但最厉害的是绝望。
——我的眼睛!
蓝鲸一头潜下水去。海面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一个岛屿轰然沉没了。接着,旋涡中又翘起了蓝鲸的尾巴,像一面复仇的大旗,像一只愤怒的巨掌。帆船,遭到了沉重的一击。
又是轰然一声,水面上零落地漂起帆船的碎片。
年轻人始终抱着那断裂的桅杆。桅杆上,捆着牵住钩矛的麻绳。我只要那只蓝眼睛!年轻人开始收回那长长的麻绳,可是他只收回来一截空绳,系着矛的那一头,早在一声巨响中断开了。
我的钩矛呢?那上面有我要的蓝眼睛!
蓝鲸拼命下潜。麻绳在它突然下潜时被挣断了,钩矛从它的眼睛里脱出,摇摇晃晃地沉向海底。可那是带倒钩的矛啊,钩矛脱出时,那无情的倒钩把它的整只眼睛钩了出来。眼睛离开了它深幽的眼眶。
蓝鲸只是拼命下潜。
它失去了一只比生命更宝贵的眼睛。巨大的绝望把它埋葬了。它只有下潜。
海的深处是一片漆黑。有一点孤独的蓝光在下沉。
与此同时,另一点蓝光却在上升。它穿越云雾般缭绕的血水,向上浮着,浮着。暗淡的蓝光恍恍惚惚。
夜深了。黑压压的海面上,浮动着一团幽幽的蓝光,像一个茫然的幽灵。
这茫然的幽灵随波逐流,哪里是归宿?
女孩还坐在那块高高的礁石上。
大海更黑了。
她有点心神不宁。怎么会有人点着蓝灯在夜里出海?爷爷说过,出海的人是最忌用蓝灯的。蓝光是鬼光,会带来厄运。有人说,鬼魂的眼睛会发出蓝光。那么,鬼魂的眼睛一定很好吧,不像我这样……
月昏昏,星朦胧。浓雾般的世界里,跳出了一团带一圈晕的蓝光。
女孩看见了它。它在海面上,正向她漂来。是那帆船回来了吗?
当女孩盯着它看的时候,那蓝光像泉水一样,流进了她的眼睛,凉丝丝的感觉在体内渗透开来。
看着那团带晕的蓝光,女孩的眼睛奇怪地清爽起来。光团上的蓝晕竟很快地消退,只剩下纯净透明的蓝光。
她的心剧烈地跳着。
蓝光越漂越近,海浪摇得它乱晃。女孩跳进海里,向它游去。
她终于抱住了它。这是一个冰凉、光洁、半透明的水晶球,它正发出淡淡的、令人迷惑的蓝色光芒。
女孩在抱住它的一瞬间,眼睛忽地一下亮了。月儿不再昏昏,星儿不再朦胧。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全是清晰的,就仿佛让这水晶球的蓝光洗过了一般。
女孩抱着它,上了岸。这奇异的水晶球,不轻不重,不软不硬。抱着它,女孩奇怪地感到,它又像要沉重地落下地,又像要轻盈地飞上天。
啊,这是一颗海浪孕育的珍珠吗?女孩想。
一片平静的大海,拂着温柔的波浪,波浪上躺着一个蓝色的月亮,慢慢摇,轻轻晃……
这是女孩心灵深处的大海。
年轻人抱着那段断了的桅杆,拼命地游着。系在桅杆上的那段空落落的麻绳,在后面颓丧地拖得老长老长。
海水冷得刺骨。年轻人又渴又饿又冷,双腿划得有点僵硬了。
我怕游不到岸边了。
天上的月亮悠闲地穿行在淡云中,显得异常轻盈。
如果月亮掉到海里,一定会毫不费力地浮在水面上的吧?它不用游,只要浮着就行。多好啊!
星星在闪烁。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现在一定安然地闭上了吧?要是我得到了那只蓝眼睛的话,那双大眼睛会更美的。
可是,海水好像更冷了。海水你可别冻住啊……
女孩抱着水晶球,推醒了爷爷。
爷爷满脸的皱纹抽动了一阵,昏花的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神采。
“这是蓝鲸的眼睛啊!”
“啊?”
女孩一下子恍惚起来,她仿佛被推进了一个古老、离奇、神秘的幽谷里。
蓝鲸的眼睛,蓝鲸的眼睛……它应该是比梦更虚幻的梦啊。
爷爷开始抽那一袋烟。
“蓝鲸是大海中的巨龙,是大海的灵魂。它是我们渔民的神啊。它从来不作恶,只吃海面上闪闪烁烁的星星。”
“它爱它的眼睛。因为它的心灵就在眼睛里。每天,它都用月亮的光、星星的光洗眼睛。天天这样洗,它眼里的污浊被一点点洗去了。”
“什么是眼睛里的污浊呢?那就是世界上被看进眼睛里去的邪恶。蓝鲸的眼睛是容不得污浊的。污浊越洗越少,它的眼睛会越来越蓝。当它的眼睛没有了一点污浊,那时,它的灵魂就会升到天上了。”
“每个渔民都知道,得到了蓝鲸的眼睛,就是得到了光明。有了它,瞎眼能重见亮光,亮眼能更炯炯有神。最珍奇的是,它能使人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美,永不衰老。”
“千百年来,多少人想得到蓝鲸的眼睛啊。可是,所有的人都失败了。因为,只有把蓝鲸弄死,才能得到它的眼睛。可是,死去的蓝鲸眼睛就不再发光了,因为眼睛也跟着死了。只有活蓝鲸的眼才有神效。可是,谁也得不到活的蓝鲸眼。人在它面前,只是一只蚂蚁,能够远远地对它的蓝眼睛看上一眼,就算幸运了。”
“可……可是,这真是千古罕见的奇迹啊。这只蓝鲸的眼睛,它怎么亮着蓝光?这么说,那蓝鲸还活着!”
“蓝鲸的眼睛是最有灵性的,它怎么会来到你的怀里呢?是因为你天天在海边看月亮,看星星,像蓝鲸一样?是因为你也爱着自己的眼睛,像蓝鲸一样?”
“你要好好对待它,要让它活着。每天带它去看月亮和星星,让大海的腥风吹它。它已经洗涤得这样蓝了,真是不容易啊……”
“可是,蓝鲸啊蓝鲸,你的眼睛怎么会掉下来呢?”
爷爷满脸的皱纹里透出了严峻,双眼深邃得像星空。
女孩痴迷地望着远方,心灵深处的那片大海更温柔了。
蓝鲸的眼睛,发出柔和而迷幻的蓝光。
年轻人机械地划动着双腿。他时沉时浮,衰弱得像一根稻草。
我做了蠢事吗?难道那双美丽的眼睛不该更美丽吗?
月亮,你告诉我,不要像那双眼睛一样,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前面出现了黑沉沉的海岸。
海岸,你多像魔鬼的额头。不过我已从你的脚边爬到你的额了。
年轻人的脚触到了沙滩。他倒在沙滩上,像一段颓然的朽木。
远远地,似乎有一阵悠长而悲凉的歌,从海面上飘来。
一个蓝色的月亮,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可是,却都那么朦胧。
“啊,爷爷,他醒啦!”一个遥远的声音。
“年轻人,说吧。”爷爷的声音平静而威严。
一道蓝色的闪电直刺年轻人的眼睛,他打了一个寒噤。
“蓝鲸的眼睛!天啊!”他失声叫着。
女孩看着他。
这是原来的那双眼睛吗?美得他不敢看。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干瘪的苹果。
“年轻人,说吧。”爷爷说。
“我……我用钩矛扎了蓝鲸的眼睛……”
沉默。天阴了。窗格里,吹进来一阵腥味的风。
海面上,飘来一阵悠长而悲凉的歌。
“这是蓝鲸在哭。”爷爷说。他的双眼深邃得像星空。
女孩心灵里那片温柔的海,正在倾斜。
年轻人昏昏地睡着了。
蓝鲸在漆黑的深海里呆了很久。
漆黑中,朦胧地亮着一点蓝光。它比以前暗淡了很多,而且再也不会跃跃跳动了。多少年来它孜孜地啜饮月光和星光,都白费了。
它的伤口不再流血,疼痛已变得麻木。左眼,只剩下一个黑洞。
一种恶毒之情,从深深的海底升上来,渗透进它的身体,在它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它开始迅速上浮。
当它浮上海面时,长夜已经过去。阳光刺眼地照耀着。
远处,浮着点点白帆。在它看来,这些白帆是海上的点点霉斑。
蓝鲸迅速向这些白帆游去。一路上,它唱起了悠长而悲凉的歌。
女孩抱着蓝鲸的眼睛,坐在那块高高的礁石上。
蒙在她眼睛上的那层浓雾被撕开了,世界变得多么美好。
蓝天、阳光、飞鸟、大海、白浪……
透明的腥风吹着她怀里的蓝色鲸眼。她心灵深处的那片海,波浪更轻更柔了。
“蓝鲸啊,我在这里等着,你不来找你的眼睛吗?”
恐怖,旋风般地席卷了整个渔村。
渔村里所有出海的渔船,无一例外地倾覆在大海里。
从海里逃生的渔民们惊慌地来找爷爷。
“我们先是听到一头蓝鲸在远远的地方叫,好像叫得很冤。后来,看见它一边叫一边飞快地向我们的船队游来。我们都没在意,蓝鲸是从不作恶的。当它游近时,浪涌得特别大,所有的船都乱摇起来。”
“突然,它的头钻下了水,尾巴翘起,向我们的船拍过来。它每拍一下,就有一条船被拍成了碎片。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所有的船都已被打碎了,我们全都掉进了海里。”
“大家惊慌地抱住断桅残片,拼命往回游。它没有追来,只是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一声声叫着,叫声又闷又长。”
“大家拼命地游啊,游啊,都在心里叫: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我们遇上鲨鱼!遇上鲨鱼,谁也回不来了。”
“可是,最怕的事情偏偏出现了。西边,海面上露出了好几把黑黑的刀,向我们飞速地劈过来。那是鲨鱼的背鳍啊!我们遇上鲨鱼群了。大家的心都冰凉了,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等死了。”
“鲨鱼快要靠近我们的时候,海水翻腾起来,冲起一丈多高的浪。突然,后面的那头蓝鲸冲上来了。快赶上我们的时候,它一个转弯,向鲨鱼群猛冲过去。鲨鱼一下子被冲散,都惊慌地逃走了。”
“大家松了口气,又拼命游。回头看,那蓝鲸在我们后面慢慢跟着。这回看清了,它是头独眼蓝鲸,一只眼碧蓝,另一只是个空洞。”
“后来它一直跟在后面,大概是怕鲨鱼再来吃我们。”
“我们终于都游到了岸边,一个人也没淹死,大幸啊。”
“可是真怪,这蓝鲸大概疯了,又要害我们,又要救我们……”
沉默了。
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声不响地听完了。他沉重地说:
“这独眼蓝鲸,它在报复。明天再派一条船出海吧,试试它还会不会再来。渔民,总得出海啊。”
海面上,那一声声悠长而悲凉的歌,又传来了。
“就是它。它又在哭了。”爷爷说着,向那个用钩矛扎蓝鲸的年轻人看了一眼。
年轻人感到这目光像一把刀子,直扎他的心。他的精神崩溃了。
“是我,是我啊!我用钩矛扎了它的眼睛!”
年轻人大叫着,扯着自己的头发,痛悔地失声大哭。
没有一个人作响,都望着慢慢灰暗下来的天空。
女孩抱着蓝鲸的眼睛,坐在高高的礁石上。她迎来初升的月亮,看着第一颗星星在天空出现。
“看看吧,这是月亮,这是星星……”女孩轻轻对蓝鲸的眼睛说。
蓝鲸眼睛里的蓝光,旋转起来了。蓝光里,闪出了星星和月亮,闪出了海水里跳跃的光影,闪出了浮游着的绿光和斑斓的鱼……
女孩把它高高地举向头顶。
“蓝鲸啊蓝鲸,你来吧,你的眼睛在这里。我把它还给你……”
远远望去,仿佛女孩捧着一个蓝色的月亮。
复仇的火焰在蓝鲸的心里燃烧着,海水也仿佛是滚烫的。它觉得身体要爆炸。
然而,它又感到,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轻轻安抚它的心,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凝望它的眼睛。
它还时常朦胧地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很轻,躺在一片温柔的波浪上慢慢摇,轻轻晃……
一条帆船出海了。海上,只有那个年轻人。
是我惹下的祸,就由我一个人担当。我愿意做这一次鱼饵,只要以后的渔船不再受到它的侵扰。报复我吧,蓝鲸,我等着你来。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更美丽了,我不再需要别的了。你来吧,蓝鲸!
年轻人把帆船停在了这个老地方。
他摸出了一把匕首。刀锋上,白森森地闪着寒光,像那支钩矛。
这次也是等蓝鲸来,可他的手丝毫也没颤抖。他那紫红的脸,像庄严的古铜钟。
一声声悠长而悲凉的歌,唱起来了。
蓝鲸悄无声息地游近了。
年轻人闭上眼睛,等待着。
蓝鲸的头钻进水里。油亮亮的,线条优美的尾巴翘起来,沉重地拍在帆船上。轰的一声,帆船立刻变成碎片飞溅开来,散落在水中。
年轻人的头浮出了水面。蓝鲸的独眼冷冷地看着他。
水里,又露出了年轻人的手臂。手上紧紧握着那把锋利的匕首。
“蓝鲸啊,我们的账清了!”
年轻人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海水红了一大片,云雾般缭绕着。年轻人仰着头,在红云般的血水中,望着天空缓缓下沉。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整个天空。纯洁、善良、清澈、温柔的大眼睛,那女孩的眼睛。
蓝鲸惊呆了。
它无声无息,默然不动。那首悠长而悲凉的歌,再没有唱。那只独眼忽然间变得很蓝很蓝,跳动起那种极纯净的蓝光。
洗净一切污浊的鲸眼,才会有极纯净的蓝光。
整个渔村,在不安中静静等待着年轻人的归来。
四天过去了,年轻人没有出现。谁也不会知道,他已用匕首与蓝鲸清了账。
这四天来,蓝鲸也没再叫过。它的沉默更令人害怕。
恐惧,像飓风一般袭击着人们的心。
不能再出海了!渔船默默地空躺在海上,像被扔掉的鞋子。
爷爷把全村的船老大召到了家里,他要召开一个生死攸关的会。
爷爷握着烟袋,缓缓地说话了。他的眼睛不看众人,凝望着远处。
“蓝鲸的报复升级了,它不让我们再出海了。我们就要失去大海。可我们是渔民啊。该把这事了结了!我们必须把它杀死。”
“它的一只眼睛在我孙女手上,把这眼睛弄死,蓝鲸就会死去。”
船老大们面面相觑。弄死那只眼睛,女孩的眼睛就会瞎掉的。可那头蓝鲸不死,渔民就不存在了。
“今天夜里,把那只眼睛埋了。”
爷爷的声调平静、沉稳,可却像个闷雷。船老大们都说不出什么话,屋里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半夜里,女孩睡着了。蓝鲸的眼睛放在她的枕边。
爷爷悄悄地捧走了它。
门外,船老大们在静静地等着。爷爷双手捧着蓝鲸的眼睛,走在最前面,船老大们一溜跟着。他们,仿佛是一支默默的出殡队伍,怀着敬畏,也怀着悲哀。
月亮,看上去是那么苍白。
船老大们挖好了一个土坑。爷爷亲手把那只眼睛放了下去,铲上土,压平了。
他们默立着,庄严地低下头,向这眼睛致哀。
月亮躲进了云层。
这时,从远远的海面,滑过来一阵阵短促的叫声。叫声是那样的凄惨,竟没有一丝愤怒和绝望,只有凄惨。
一阵凄惨的叫声,刺破了女孩的梦。
枕边的蓝眼睛不在了!
她的双眼,重又变得模糊,仿佛整个世界被裹在了浓雾里。
“爷爷,爷爷!”女孩尖叫着,“蓝鲸的眼睛呢?”
爷爷走进门来:“埋了。”
啊?女孩像遭到一下猛击,呆住了。爷爷成了个陌生人。
“怎么能埋它呢?这是蓝鲸的眼睛啊,它是活的呀!活的!”
爷爷是聋了,哑了?他好像听不见女孩的哭喊。
“我每天抱它去看月亮,看星星,让它吹大海的风,就是为了让它活着。我每天抱着它在海边等蓝鲸,我要把这眼睛还给它。它爱它的眼睛,不能没有它呀!爷爷……”
女孩跪了下来,苦苦地摇着爷爷。
“你说过,蓝鲸是渔民的神,不能冒犯的呀!”
海面上凄惨的叫声一阵阵传来。女孩的泪眼模模糊糊。爷爷的脸抽动了一下。“我只能告诉你,”爷爷木然地说,“它埋在村头,你自己去找吧。不过要快,那眼睛很快就会闷死了……”
女孩伸开双臂,瞎子一样向门外摸去,踉踉跄跄地投进黑暗里。
爷爷深邃的目光投向星空,他自言自语:“善的恶的我都做了。她近乎是个瞎子,能不能找到蓝鲸的眼睛,那就看神的意志了……”
天上的月亮,看起来仿佛正在变蓝。
村头,一块没有标记的大地方。这淡淡的月光,对她近乎瞎了的眼睛,又有什么用?
她怎么能找到那埋在地下的蓝眼睛啊!
她在地上摸着,爬着,无数次地摔倒,细小的手指在土里乱挖,鲜血滴滴渗进黑土里。
女孩几乎绝望了。
“蓝鲸的眼睛啊,你在哪里?告诉我……我看不见啊……”
她的眼前,突然跳出了一朵微弱的蓝火。
她跟着这朵蓝火,急急地爬呀,爬呀。蓝火跳到了村头那棵大榕树下,消失在悬挂下来的密密的气根丛中。
地下发出一圈蓝蓝的光晕。女孩小心地挖下去,挖下去。
此时,海面上那一阵阵凄惨的叫声,正在衰弱下去。
……终于,女孩重又把它抱在怀里了,这沾满黑土的蓝鲸的眼睛。
它还活着,因为蓝鲸还在叫。
女孩喜悦的泪水,点点滴在这眼睛上,冲洗着那上面的泥土。
蓝鲸的眼睛,又慢慢亮出了蓝光。女孩的眼睛,又慢慢变得清晰。
蓝鲸在轻轻地呻吟。痛苦的窒息已经过去。空气又变得那么清新。
它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那轮蓝月,躺在那片温柔的海里,慢慢摇,轻轻晃……
女孩奔上那块高高的礁石。海浪在峭壁上打出飞溅的白沫。
她高高托起蓝鲸的眼睛,对着大海呼唤:“蓝鲸啊蓝鲸,快来要你的眼睛啊!”
远处浮动着一个蓝灰色的岛屿,岛上洒满了银色的星星。
啊,那是蓝鲸来了!
一首悠长而舒缓的歌,款款地流入了女孩的心田。那是蓝鲸唱给她的歌。
女孩高高托起的蓝眼睛,骤然明亮。纯净的蓝光,照亮了大海,照亮了渔村,照亮了这个世界。女孩把这个蓝色的月亮,投进大海。
它浮在海面上。海水一片纯蓝。
那首悠长而舒缓的歌,又唱起来了。歌声中,那只蓝眼睛突然不见了,那个漂浮的岛屿也突然不见了,而歌声,越来越悠远,仿佛飘进星光灿烂的夜空中去了。
大海,异常地平静、温和。
爷爷的声音在女孩的身后响起:
“它的眼睛,已经洗去了一切污浊。它的灵魂,升到天上去了。”
女孩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温柔、纯洁。
“蓝鲸把光明留给了你……”爷爷说。
“还有大海、月亮、星星,和那个……回不来的……年轻人。”
女孩幽幽地呢喃着,睫毛上闪着两颗透明的星星。
“让这世界的一切美好,天天洗着你的眼睛。”
爷爷说。他满脸的皱纹在颤抖。
(原载198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