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登銮殿尚无为

文帝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夏六月,初一这日,长安未央宫内,宫人们无不神色张皇,都知当今皇帝卧病不起,药石无效,怕是挨不了多久了。

中庭御道上,多日未有帝辇经过,颇显寥落。偶有麻雀落下,也嫌日晒难当,都是旋落旋起,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至正午,蝉鸣如织,越发聒噪得令人焦心。文帝寝殿外,宫女、宦者无言肃立,看似忧伤,实是疲累得耐不住,挨过一刻是一刻。正各想心事间,忽闻室内哭声大作,有如渠水出闸。众宫人猛一惊,都睁开眼,心中暗暗舒了口气——“总算是驾崩了!”

片时过后,便有慎夫人、尹姬等后宫姬妾,闻讯奔来,入内与窦皇后同哭,哭声便越发嘹亮。过了好一会儿,哭声稍减,只闻宦者一声高呼,众宫人当即捧着水盆、汗巾、龙纹覆衣、布带、覆衾等,鱼贯而入,为逝者小殓。

众人一边入内,一边就看见太中大夫邓通,双目通红,跌跌撞撞奔出寝殿,并无一句言语。

自从文帝病倒,内外传达及琐事等,皆由嬖臣邓通一手打理,再无其余人插手。如今他仓皇而出,却不见有任何吩咐,众宫人就甚觉奇怪。再抬眼望望,见太子刘启立在床前,满面肃然,正在恭请皇后等人稍退。宫人们这才明白:皇帝的善后事宜,已由太子接了过去。

忙碌了一个正午,操办完净身、着衣等事,众人又以白布带将遗体绞束,蒙上覆衾。此时,晏驾的文帝仅露出面孔,眉目安详。窦后视力不济,凑近卧床,眯眼看了看,不禁又泪如泉涌,悲呼道:“陛下……”众姬妾闻声,跟着又是一番号啕。

这半月来,太子刘启食不甘味,可谓天下心事最重的一人。方才哭声大作时,他只觉天旋地转,大气都难以呼出,然囿于身份,也只得强自撑住,不乱阵脚。待小殓完毕,才觉游魂归窍,略觉放松,遂直起身来,望一眼身旁的詹事[1]周文仁,吩咐道:“速去请太后、丞相来。”

那周文仁年方弱冠,生得唇红齿白,人亦极伶俐,闻令疾步趋出,不多时,便请来了薄太后与丞相申屠嘉。

后晌的半日里,寝殿内外人进人出,忙乱不休。至入夜时分,才见刘启与丞相申屠嘉一左一右,扶着薄太后缓缓出寝殿,送往长乐宫去。嘈杂半日的未央宫,方复归寂静。

夤夜,窦后、太子等诸人,皆换了素服为文帝守灵。寝殿内外,烛炬通明,如同白昼一般。阶陛上下,唯见人影憧憧,竟不似阳间景象,于夏夜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次日晨,天气欲雨不雨,满天都是阴霾。众臣上得朝堂来,见气氛有异,都惶恐不安。但见丞相申屠嘉走出,一脸凝重,扬一扬手,压住众人喧哗,从袖中掣出一道诏旨来,声音喑哑道:“昨日午时,今上已宾天,诸臣请听遗诏。”

满朝文武不由齐声惊呼,忙整好衣冠,伏地听宣诏。

这道遗诏,系由文帝临终前口授、申屠嘉执笔录成。诏曰:“朕承宗庙,以微渺之身登天下君王位,二十年有余矣。赖天地之灵、社稷之福,致海内安宁,无有兵革。朕天资不敏,常畏己过,恐有损先帝遗德。在位既久,又恐不得善终;今幸以善终,当无悲哀。诏令天下吏民,只可服丧三日,不禁嫁娶、祭祀、饮酒、食肉等。入朝赴丧仪者,皆勿用斩衰[2],缠头丧带宽勿过三寸,车辆兵器勿覆白布。勿发民间男女入宫哭灵,哭灵各王侯官吏,只旦夕各哭十五声,礼毕既罢。非旦夕之时,不得擅哭。宫内近侍原服丧三十六日者,今七日即可释去。以此布告天下,使吏民知朕意。朕之寝地霸陵,一仍其旧,勿有所改。”

众臣闻诏,虽已知迟早将有这一日,仍不免心惊肉跳。想想这天下,得享二十余年太平,全赖今上宽仁温厚,今日忽闻圣驾崩殂,都不知今后将有何等变数。又闻遗诏所言,竟是令天下臣民“短丧”,于祖制甚是不合,各人便都不安,然也无人敢出一语。

如此静默片刻,人群中才渐起哀声,先有一二人领头,众人随即猛省,一齐放声哭起来。

申屠嘉亦泪流不止,本也想放声哭一回,然想到百官皆六神无主,宰执决不可自乱,只得强打起精神,拭了拭泪,命诸臣罢朝归家,换了素服,稍晚再入宫来哭灵。

这日,按仪制是大殓之日。众宫人将文帝遗体搬至前殿,布好灵座,以供拜祭。

待灵座布好后,前殿已是一派素白世界,哀氛立见。太子刘启上前抱住父皇遗体,不住踊跳号哭。宫女扶薄太后在旁垂泪。窦后、慎夫人等后宫诸人,亦是各个满脸哀容,伏地恸哭。

一通哭毕,宦者将遗体抬起,移入金丝楠木棺,众人再哭;随后掩棺,接着三哭。棺盖将要闭合时,薄太后忽地挣脱搀扶,伏棺大恸道:“儿啊!难得你事事小心,从不越矩,怎的就走到了我前头?”说着,就要以头触棺。

太子刘启见事不妙,忙唤了一声:“太后保重,父皇他……走得还算心安。”随即起身,扶住薄太后,温言相劝。

薄太后抚棺悲泣多时,方才哽咽道:“吾儿心事多,他走得实不心安啊!”

刘启、窦后等人无奈,只得又劝慰再三。

待三通哭毕,众人又对着灵座焚香祭奠,各自默祷,将眼泪几乎流干,方告一番礼毕。

此后数日间,京城公卿及百官,皆列队上殿祭奠。未央宫内,唯见一片雪海似的衣冠。逢到朝夕两时,阶陛上下一片哭声;其余时分则静默无声,无人敢擅哭。数日间,外地诸王也陆续赶来,一时间马车辚辚,当街交驰,满城皆是一派哀容。

万民服丧的三日里,四方城乡无不静默,如万物都失了声一般。百姓们白日忙毕,夜来在棚架下纳凉,说起今上驾崩,都连声叹息,对来日未定之数,甚是担忧。

三日后,长安城内各啬夫、里正,联翩巡城,高声告谕百姓,令民间皆解去丧巾,不得延迟。文帝于生前屡次施惠于民,百姓心中感念,都想多服丧几日;然见晓谕严厉,终是不敢违命,便都纷纷除去了丧巾。

待文帝入殓七日后,百官也都脱去丧服。当日上朝,三公九卿簇拥太子刘启,齐聚在文帝灵座前。奉常[3]朱信跨前一步,撩衣伏地,向刘启报出:“臣等遵太子令,议定大行皇帝尊号,曰‘孝文皇帝’。乞请太后、太子恩准,颁布天下,永载典册。”

诸臣闻言,神情便一振,随之都伏地顿首,纷纷赞同,请上尊号。刘启见群臣无异议,自是照准。

隔日,群臣又拥刘启至高庙,祭告高帝。一番繁文缛节后,接过玺绶,太子刘启才算是受遗命,袭了皇帝之位,后世称他为“景帝”。

同一日,新践位的景帝即下诏,尊祖母薄太后为太皇太后,尊其母窦皇后为皇太后,又加封阿姊刘嫖(piāo)为馆陶长公主。其时窦太后之兄窦长君已死,便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窦太后之弟窦广国,亦封为章武侯。

此后半月间,除岭南藩王免奔丧外,其余刘氏诸王都已入都,先后哭祭完毕。景帝见丧期已毕,不敢有违父命,便下诏行奉安大典。择了个吉日,亲率文武百官,扶柩至霸陵奉葬。

且说这霸陵,在长安城东南百里开外,灞水之滨,依山而建,高居于白鹿原上,别有一番景致。文帝生前因担心遭后世人盗陵,不在平地起陵,故而霸陵的墓穴,乃是凿壁而成。如此,山即是陵,陵即是山,可望千秋而不毁。

奉安之日,王公、百官、侍卫数千人,簇拥文帝棺椁出城。文帝在世时,耽迷神迹,曾有诏,汉家从此尚赤色。如今奉安队伍出城,旗色便是红的,望去遍野如火。

如此晓行夜宿,走了三日,方行至灞水畔。景帝遂下车徒步,率群臣沿陵西大道而上,行礼如仪,场面极是壮观。

鼓乐齐鸣中,景帝立于霸陵之顶,远望新丰一带烟树,浑茫难辨,不觉就出神。想到高帝创下的这片河山,从此将担在自家肩头,福兮祸兮,实不可测,心中总觉忐忑。

梓宫下葬之时,群臣一片哀声,与文帝作阴阳永隔之别。文帝生前近宠邓通,更是哭得昏天黑地,倒地不起。

景帝礼毕起身,回头一瞥,见群臣正围住邓通劝慰,便也未言语,挥袖令人将他扶走。

炎天暑日里,一番大典完毕,君臣都觉疲惫。归途上,景帝亲点丞相申屠嘉为骖乘,一路无语。望见长安覆盎门之时,景帝才侧首望了望申屠嘉,叹息一声:“今日事,总算是毕了,愿天下安泰如故。”

申屠嘉白发皤然,满面沧桑,闻言却微微摇头道:“陛下,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圣贤之言,总有他的道理。无论君臣百姓,今后若不循周礼,则天下未必能安。”

景帝颇觉惊异,回望申屠嘉一眼,稍后淡淡答道:“丞相说得是,儒学之道,朕亦略知一二。”

申屠嘉见景帝不悦,忙辩白道:“老臣乃弓弩手出身,岂知儒学之道?蒙文帝厚恩,领班朝堂,久了,少许有所耳闻。”

景帝也未加理会,只是一笑:“朕也想从周礼,然有太皇太后在,吾力有所不及。想从周礼,却是心急不得呀。”

申屠嘉面色略略一暗,便又道:“陛下即位,似应早立太子,大统相承,以告中外,也好安定人心。”

景帝于太子一事,另有打算,又不欲外人知晓,便敷衍道:“这也心急不得。我正盛年,未立太子,难道大统便不稳了吗?”

申屠嘉见话不投机,只得拱手谢罪:“是老臣多想了。”

少顷,景帝想起方才邓通情形,便道:“那太中大夫邓通,无德无识,以吮痈而得宠,如何做得了文官?”

申屠嘉回道:“文帝用他,实是用人有误。”

“向在朝中,邓通恃宠妄为,不守礼法,丞相可将此人除掉。”

申屠嘉并不知景帝与邓通的过节,闻言一惊,忙应道:“文帝在时,臣亦素厌邓通所为,曾当面训诫。然其劣行,无非是恃宠,免官也就罢了。若问罪至死,则有损文帝脸面,朝野不免有议论。”

“丞相倒是仁慈,朕却不想饶过此竖!”

“臣明日即罢其职、追夺先帝所赐铜山,令其归乡就好。”

景帝感慨道:“父皇虽圣明,然诸事千头万绪,总有看顾不到的。你我君臣,今后要来补救。”

申屠嘉心中一凛,连忙然诺。

说话间,车驾已近覆盎门,君臣两人迎风凭轼,眼望着道旁杨柳依依,各想心事。

如此,景帝顺利登大位,由夏入冬,一晃数月,倒也平安,堪堪就迎来了新年。当年十月,循例改元,因景帝在位时曾三次改元,故自本年起,史称景帝前元之年。

新年伊始,景帝便有诏书一道,下给御史大夫陶青。诏曰:“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塞,远近无别;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者,抚恤孤独,以育众生;减嗜欲,不受贡献,不为私利;废株连,不诛无辜;除宫刑,放先帝美人[4]归家。凡此种种,皆上古帝王之所不及,而孝文皇亲为之。此厚德,如日月之明,祀庙礼乐亦当与之相称,应以高庙、惠帝庙奏乐舞为例,为孝文皇帝庙作昭德之舞。如此,祖宗之德方可传于万世,永永不穷。奉常可与丞相、列侯、礼官等议妥文帝庙礼仪,具文奏上。”

陶青接旨后,不敢有所怠慢,连忙去找申屠嘉等人商议。

数日后,众人议罢,将文帝庙乐舞礼仪一一拟定,入朝呈给景帝。

景帝接过,略一浏览,露出多日不见的笑颜来:“好,合当如此。”

此时,申屠嘉又高声进言道:“今臣等有议:汉兴至今,万里晏然,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应尊高皇帝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今后天子,宜世世祭祖宗之庙。四方郡国,天下凡高皇帝临幸处,均已建有高庙;今后凡孝文皇帝临幸处,也应有太宗庙。令所在诸侯王、列侯每岁祭祀,不忘祖宗盛德。望陛下恩准,布告天下。”

景帝略一迟疑,打量了申屠嘉一眼,方道:“丞相老成,此议当出于至诚,朕焉有不准之理?然立庙不得扰民,太宗庙成之日,群臣亦不必朝贺。”当下,便命丞相府拟诏,颁布四方。

诏令颁下,四方皆服。天下百姓至此时,已看了数月,心稍始安,知新帝有心承继父业,不至于另起炉灶。

如此,文景两代的更替,竟是波澜不惊。不觉间,景帝前元元年(公元前156年)春季已至。四月间,风调雨顺,万物勃发,百姓都觉是天意照拂。景帝心中也高兴,为改元之庆,特下诏大赦天下,广赐民爵一级。

这“赐民爵”一事,最易博得民心。汉代爵位共二十级,从庶民至公卿不等,平民亦可有爵位。爵位可卖与他人,亦可抵罪。广赐民爵一级,无爵者便有了爵位,有爵者则晋升一级,无籍流民也可因此而受惠,变身为庶民。

至五月又有诏下,承文帝遗旨,实施农田减租一半,将“三十税一”推至各地乡里。

四方百姓闻诏,无不欢踊。圣旨虽未允“大酺三日”,邻里私下之间,却是多有悄悄聚饮的。父老们无不慨叹:汉家开辟四十年,终是等到了太平盛世。

岂料,朝野臣民正在额手称庆间,忽有一日,长安百姓竟望见骊山那边有警,各烽燧之上,竟是黑烟滚滚,冲天而起!

原来,是军臣单于欺景帝新即位,猜汉家无暇旁顾,便出动胡骑南犯,杀入了代国境内,劫掠地方。景帝阅过边报,不禁怒从中来:“匈奴欺我无人乎?”当下,便想起了父皇遗嘱,欲用周亚夫为帅,统兵北征。

这日天气晴好,景帝照例来至长乐宫,向两太后请安。自改元之后,窦太后已迁至长乐宫,与薄太后住在了一处。景帝见母后正陪着薄太后闲坐,语多欢洽,便也无心久坐,匆匆问过几句,就起身欲退。

薄太后却一扬手,唤道:“慢!孙儿来去匆匆,心神不宁,莫不是有了大事?”

景帝只得复又坐下,恭谨答道:“正是。边地有警,胡骑又犯我代国。”

“哦?才逢春日,如何胡骑也来作践了,他兵马多乎?”

“区区小股,然欺人也未免太甚。”

薄太后不觉一笑:“是欺你新君践位,不知如何掌兵吧?”

景帝恨恨道:“正是如此。孙儿不才,拟拜条侯周亚夫为将,统兵去北边杀他一回。”

薄太后一惊,敛起笑容,不以为然道:“这又何必?”

景帝不禁将眼睛睁大:“祖母之意,是令我忍了?”

窦太后此时插言,叱责道:“此为大事,你好生听祖母教训!”

薄太后这才缓缓道:“匈奴为小股胡骑,又并非秋犯,或是熬不过春荒了,前来打劫一番,我又何必劳师动众?”

“我若不理,那边地军民,却是要受苦了。”

“这个不难!你父是如何做的,你便如何做就好。”

景帝眉毛一挑,脱口道:“祖母是教我和亲?”

“和亲有何不好?自高帝和亲以来,匈奴虽时有袭扰,然终未成大患。那么和亲之计,便是妙计,不可轻易更动。”

“儿臣是怕:此次为他所欺,那混账单于,便要欺我一世。”

“焉有此理!来日若匈奴逼得紧了,再用周亚夫不迟。”

景帝闻此言,一时便默然不语。

窦太后见此,忍不住又责备道:“你生长于深宫,从未掌过兵,莫说本事不及高帝,即便比起你先父来,亦多有不及。如今新承大统,当以不生事为上。还是听祖母之言,以黄老之术应万变,莫去学那班儒生,做事迂腐。”

景帝仰头想想,颔首道:“祖母与母后所言,确是高明,儿臣这便去布置。”

薄太后这才微露笑意,又嘱道:“汉家已非初立,单于当知轻重;我若有诚意,他也必不欺我。孙儿所遣和亲使者,品级不可低。”

此后,景帝果然忍下了一口气,遣御史大夫陶青赴漠北,厚赐重礼,与军臣单于约好,汉匈再次和亲。只不过,眼下诸公主尚年幼,三年后,当送公主一名嫁与单于。

那军臣单于得了面子,甚是得意,遂对陶青开颜一笑:“你家新帝,倒是颇知礼。也罢也罢!我就准了他吧。”其实,他也知景帝虽新践,汉家武备却一如从前,不便轻易启衅。加之线报早已探明,景帝脾性不似文帝温文,昔年一怒之下,竟能将吴太子击死,若真惹怒了这位新帝,两家输赢如何,真还难说。于是下令撤兵,命各部不得轻犯汉境。自此,前元年间,匈奴便再无一骑南下了。

回头再说景帝临朝,对东宫两位太后颇有顾忌,故而举止谨慎,万事都从简,不令大小官吏事过繁剧。朝臣见此,心中原有的忐忑,便都放平了,无不庆幸文帝有眼光,任用了晁错为太子家令,将储君调教得好。

大臣中唯有一人,心里却惴惴不安,这便是张释之。

张释之脾性骨鲠,是个拗直的文法吏。前文说过,刘启做太子时,曾与故梁王刘揖一同乘车入宫,车过司马门,脚下一懒,未依禁令下车步行。时张释之为公车令,专掌司马门出入,不单阻挡住刘启兄弟不允入内,还上书劾奏了刘启一本。

此事由薄太后转圜过去,太子刘启也认了错,并未起波澜。其后,张释之位至九卿,做了七年的廷尉,直声满天下。文帝恐他位高招祸,早早便罢了他的职,令他闲居,仅备顾问,算是功成名就了。然时势更易,当年的太子熬成了皇帝,张释之心下便感不安,怕新帝记恨当年之事。

新帝即位之日,众臣朝贺,张释之纵是见惯了场面,也忍不住拿眼去瞟景帝,察言观色。景帝那边,反倒是不见有何异常,偶遇刑律事有不明之处,还遣人来向张释之询问。

如此挨过几日,每日悬心,张释之终是不能忍,不由就想起一个人来。

此人姓王,名禹汤,乃一布衣隐士,世人皆称王生。早年曾师从黄石公,后归隐于终南山,躲避秦乱。待汉家定鼎后,为生计之故,偶或亦下山来,在长安城内走动。

王禹汤精通黄老,又富辩才,京中公卿多半慕其名,愿折节与之交往,一时门庭若市,脱不开身,索性就在城内买屋住下了。

王生之名,在京都渐渐传开,文帝也有所耳闻。其时文帝正痴迷方术,便下令,召王禹汤入朝面询。

廷对当日,王禹汤所言倒也平常,其间却有一事哄传朝野。那日,王禹汤受文帝恩准,端坐于廷中,白髯垂胸,貌似神仙。三公九卿见了,无不毕恭毕敬,环坐其侧伺候。

文帝望着王禹汤,也是呆了,心想黄石公所授之徒,真是各个丰神俊逸,便恭敬道:“先生大名,不只传于闾里,连朕这宫墙也挡不住了。今日先生来此,请不必顾忌,可以放言黄老。长安高士阴宾上,亦常入宫,为朕讲解黄老。惜乎朕学无长进,唯愿洗耳恭听。”

“呵呵,阴宾上兄,老夫同门也。当年在谷城,黄石公所授篇什,阴兄当场便可领会,老夫则远不及。今闻阴兄又成帝师,便不敢攀旧谊。陛下若愿听老夫闲话,老夫便从谷城说起……”

正说到半途,王禹汤瞥见自己袜绳松了,便自嘲道:“吾老矣,鞋袜都着不齐整了。”遂左右看看,一指张释之道:“张廷尉,请为我结好袜带!”

时众公卿皆大惊,文帝也感愕然,却见张释之神色不变,上前跪下,为老人将袜绳系好。

文帝便拊掌笑道:“今日里,朕竟能亲见世间高节!”

罢朝下来,有大臣冯敬往访王禹汤,提及此事,颇感不解:“先生不似刻薄之人,如何当廷折辱张廷尉,令他下跪结袜?”

王禹汤捋一捋白须,缓缓答道:“张廷尉,天下名臣也。其为人无私,法不阿贵,刑无等级,致天下刑名事清平公正,草民不生事端。汉家安固,张廷尉可谓有首功,为吾所敬重。然吾一布衣也,人老且贱,不能从旁助他一二,故而出此计。”

冯敬更是大惑:“先生如此,岂不是坏了张廷尉名声?”

王禹汤仰首一笑:“这你便不懂。廷尉若为太子跪地结袜,则其名必是不堪,为世人所笑;而今,他甘为布衣老叟结袜,岂不是天大的美名吗?天下人若知之,焉能不敬!”

冯敬立时醒悟,大为信服,此后逢人便讲。朝中诸公闻听此说,都尊王禹汤为大贤,而益发敬重张释之。

有了这一番邂逅,张释之也有心结交王禹汤,自此两人成为莫逆,过从甚密。

彼时张释之受文帝重用,权倾一时,得罪人甚多,心中也知福祸之道无常,略感畏惧,于是愿听王禹汤讲些黄老之术,以谋如何避祸。

景帝继位,今非昔比,张释之自然要求教于王禹汤。这日,张释之沐浴一番,乘车登门,来拜见王禹汤。王氏居所,在长安城西交道亭市,四周一片车马辐辏,其屋所在,却是闹中取静。入深巷五十步,即是柳荫垂地,绿意中俨然有一茅屋,篱墙上花木繁盛,恰似乡野。

车方停住,王禹汤便闻声而出,推开篱门,笑道:“料定你此时要来了。”

那王禹汤久居长安,公卿见得多了,知其虚实,并不以公卿为尊。见了张廷尉,直如邻里相见,也不特别巴结,只含笑揖过而已。

张释之令随从在门外等候,自己随王禹汤进了篱门,在院内坪地坐下,将一番心事讲了出来,问王生有何见教。

王禹汤听了,并未立刻对答,只放松了腿脚,箕踞而坐,笑道:“原来是小事,又何必如此郑重?老夫便不拘礼了。”

张释之看到王禹汤脚上布袜,想起当日事,便也一笑。

王禹汤会意,连声笑道:“当年足下与我,算是有结袜之谊;今日你来问计,老夫自是知无不言。”

张释之叹息道:“今上初即位,行事峻急,不比文帝宽仁。在下当年值守司马门,正在风头上,未想到拦了太子,便是逆了日后的龙鳞。如今新帝继位,若究起往事来,恐将大祸临头。”

王禹汤拈须想了片刻,才道:“闻足下所言,今上似并无问罪之意,足下便不必惊恐。然君臣之间,既有过节,若都不说破,日久必生芥蒂,不可不防。老夫劝你,还不如直截去谢罪为好。”

“去谢罪?无乃太过突兀乎?”

“今上昔为太子,受足下折辱,岂能不耿耿于怀?你今日说破此事,便是示人以无所惧。今上即便有心责罚,也必有所顾忌,总不至于要你的性命了。”

张释之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叩首道:“谢先生救我一命。”

王禹汤笑笑摆手:“哪里。老夫只是想:天子乃贵人也,不似卖浆屠狗者流,岂能睚眦必报?老子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你今日先行谢罪,反倒可以得个生路,不至折损干净。此一节,尽可放心。”

张释之心中有了数,连忙致谢。想想不胜感慨,望着眼前的竹篱茅舍,忽然心生羡意,便道:“王生大名满长安,俨如布衣公卿,却能淡泊至此,实是高致。在下闲居多年,屡有应酬,想如此隐于市,却是不能。”

“呵呵,张公谬奖了,老夫哪里有甚么高致?我不事声张,实是有所忌,无非怕招祸而已。虽是仁君治世,也大意不得。数十年来,凡张扬者,几个有好下场?周勃入狱,薄昭赐死,新垣平伏诛,还见得少么?”

张释之闻此言,心中一惊,便也无心闲聊了,匆忙起身告辞。

隔日,便依王禹汤之言,至北阙叩门,请入朝觐见。少顷,谒者便来回话,说今上有请张公。

张释之闻景帝并未拒见,心头才放松,疾步趋上殿,摘去头冠,伏地叩首道:“臣张释之见过陛下,今日来,是为谢罪。当年臣下入值宫禁,于司马门前,曾冒昧拦阻陛下乘舆,实为大不敬。望陛下据实责罚,臣不敢有半句怨言。”

景帝正不知张释之有何事求见,闻他提及旧事,倒是出乎意料,怔了怔,方勉强一笑:“张公不提,朕倒险些忘了。当年你为公车令,拦我车驾,实是职分所在。春秋楚庄王便有‘茅门之法’,太子车马犯门禁,连御者都要斩了。张公往日,尚远不及楚庄王。快请平身,无须再提旧事了。”

张释之只是不起,又叩首道:“彼时臣初入宫禁,位卑而气盛,依仗文帝宠信,处处卖直,陛下今日正当责罚。”

景帝便面露不豫之色:“你越说越不好听了,甚么卖直?耿直之气,臣子总是要有的,朕若不容,便是朕之过。你可一仍其旧,秉公直言,不可令朝野有所议论,说朕不喜直臣。”

张释之这才松一口气,知无性命之虞了。然稍后返归府邸中,回想景帝辞色,仍捉摸不透,心中总还是惴惴不安。

其所担忧,也并非无由。谢罪才过去数月,景帝忽然就有诏下,令张释之赴淮南国为相,去辅佐无足轻重的淮南王。

接旨之日,张释之心中一凛,知今上并未释旧日之嫌,这是要逐他出长安了。想当年自己为文法吏,正受文帝宠信,儒生贾谊却受猜疑,便是这般被逐出长安的。如今风水流转,竟轮到自己被逐了。

愤懑之余,也只得忍下,自叹躁进之时只顾逞强,不懂得留后路,不算是个聪明人。

临出都门那一刻,想起王禹汤之言,张释之不由就叹:“幸而王生救我,否则今日,或是绑赴东、西市也未可知。”行前曾起意,想与旧僚痛饮一场,又恐为今上察知,怪罪下来,于是作罢,带了家眷悻然出都。

此时的淮南国,已不是往日大国,早割出去了过半,仅留十五县,封给了淮南厉王刘长的长子刘安。张释之以原九卿之尊,外放此地,与贬谪也无甚分别了。

且说那淮南王刘安,脾性与乃父大不相同,心思缜密,素怀大志,不喜狗马游猎,只喜读书鼓琴。其父厉王刘长,当年因谋反被诛,此等剧痛,只被他深藏于心。自十五岁起,即受封为淮南王,迄今已有九年。其间,只是广招贤士为宾客,聚议文学;又召来一群方术之士,一同炼丹。如此韬晦,实是暗自打定主意,要重耀门楣。

这日,张释之千里驰驱,风尘仆仆进了淮南国都寿春,便有淮南王所遣郎中令前来,迎请张释之入王宫,为之接风。

当年淮南厉王刘长犯事,文帝严命五公卿会审,主审之一便是张释之。当日会审,五公卿担心刘长日后报复,便不顾文帝本意,串通一气,从重判了流徙之刑,致厉王在途中绝食而死。如今面对厉王之子,张释之早已无当年威风,不免面露尴尬。

刘安将张释之延入宫中凉亭,不分宾主,相对坐下。亭外,可见淮南王宫,有无数白墙瓦屋,掩映于竹林间,极之清雅。

张释之正在观赏,刘安便笑道:“我这里,从未有朝中重臣来过,阁下是头一人。”

张释之闻此言,心中一怔,不禁多了些忐忑。

好在刘安似是全不记得往事,席间对饮,只议论刑名事。且言谈间,对张释之当年断狱,多有赞语。

酒过三巡,张释之见刘安知书达理,无所不通,不由心生敬佩。却不料,刘安又斟上满杯,一饮而尽,忽就脱口道:“阁下当年断狱,铁案如山,从无冤错,可还记得十七年前事?”

十七年前,正是厉王暴卒之日。张释之脸倏地就涨红,结巴了两声,方说道:“这个嘛……令尊当年,无非任性不羁,实无死罪,全怪县吏疏忽。臣于此事,也是耿耿于怀,曾奉旨查办沿途渎职者,杀了许多人。”

刘安却摆摆手道:“家父之事,不提了。臣僚之生死,君王一言而已。然阁下为廷尉七年,生杀予夺,皆以一语而断,无须先报天子。就天下刑名事而言,张廷尉之权,岂非大过了天子?”

张释之立时惊惶,连忙伏拜道:“万万不敢!臣也知职分所在,不敢枉法。”

刘安便一笑:“一人识见,终有不足,非干枉法不枉法。寡人也知阁下忠直,并无过错,然何以为今上所不容,外放到了敝国来?”

张释之便语塞,脸面上红白不定。

刘安见此,拿过张释之案上酒杯,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劝酒道:“阁下请饮。家父获罪时,正是弱冠年纪,恰如我此时一般,若不获流刑,或可以庶民身份而善终。理虽如此,我却是七岁即丧父,不得尽孝道。至今思之,仍不能释怀。窃以为,一人独断,对错便由不得他一人,不知阁下以为然否?”

这一席话,语带机锋,却又并未点破。张释之听来,句句锥心,只觉无地自容,连忙伏地稽首,几欲泣下:“大王责备得是!臣下自以为无私,却是暗怀私心。于今受谪来此,便是报应,愿听大王处置。”

刘安却挥挥袖,一笑了之:“阁下快请平身。今日接风,寡人也是要表明心迹。你是朝廷遣来,统领众官,一切依律行事。寡人读书二十载,规矩还是懂的。今后诸事,你我两不相犯就是。”说着,便命左右端上一道美馔来,以箸指点道,“此乃寡人炼丹时偶得,阁下请尝。”

张释之一脸茫然,见盘中物似肉醢状,便以羹匙舀来尝了,惊问道:“此是何物?如此美味!”

刘安笑道:“此物以豆菽为料,加以盐卤制成,寡人取名为‘豆腐’,为天下未有之美味。”

“果然鲜美,大王有口福。”

“呵呵!寡人以为,人若未食豆腐而死,是为至憾呀。”

此番宴请,张释之耳闻目见,知刘安城府甚深,遂心生敬畏,不敢大意。于此后,在淮南任上,唯有循规蹈矩,再无所施展。公职闲时,想起当初在朝时,只觉得心痛。一心为天下执法者,竟不得好报,君臣之间的事,实在是说不得了。如此郁闷日久,忽一日,竟病殁于任上,这已是后话了。

且说景帝贬走张释之,内廷外朝都有些议论。这日,景帝依例至东宫,向太皇太后及太后问安。至薄太后处,见薄太后因丧子之痛,已几近盲目,卧于床上,不能起身。问过数语,方能答上一句。

景帝见了,不由得伤感,连忙好言安慰。薄太后痴望屋梁良久,只呢喃道:“你父皇不敢弃黄老之术,万事淡泊,方有二十三年安稳,你也须谨记。”

景帝忙答道:“孙儿已知,绝不敢违。”

稍后转至窦太后处,见阿姊刘嫖也在。窦太后目力亦不济,几近半盲,便将长公主刘嫖接来宫中,贴身伺候。平日由刘嫖搀扶,倒还能走动。

景帝问过安,窦太后忽扯住他衣袖,蹙眉道:“近年天下安稳,讼事清平,全赖张释之打下了好底。你父皇也赞:‘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原以为改元之后,九卿换人,要起复张释之,不想你却将他逐走,今后将如何治天下刑名?”

景帝连忙揖道:“母后问得好,刑名之事,须得忠直之人担当。儿臣夹袋中,早有合意人选。”

“张释之桀骜,不用也就罢了,只怕旁人不能令天下心服。”

“非也,世上人才,非止一人。向日儿臣为太子,属下侍臣张敺(qū),便擅治刑名,为人又简素,不事苛求,僚属皆敬重。以张敺接任廷尉,为万全之计。”

“我只知太子太傅石奋,恭敬勤谨,倒不知还有个张敺。那石奋,不可为廷尉吗?”

“石奋为人固无瑕,然太过拘谨,一向管束我甚严。今儿臣登大位,若用师傅为九卿,教我又如何驱遣他?先帝生前,已擢吾师为大中大夫,儿臣并未忘恩,另外安排他就是。”

“哦,倒也是!那张敺,做事干练便好,然不知是何等来历?”

“乃是高帝时安丘侯张说之子,初在儿臣身边为吏,行事稳重,有长者风,从未贬抑他人。僚属亦尊他为长者,不敢有所欺瞒。太子宫上下凡涉刑名事,皆由他一手办理,从无冤错。”

窦太后面露微笑道:“唔,那便好。启儿初登大位,用人谨慎就好,不可令躁进之徒近身。”

景帝便又道:“儿臣即位,总要令群臣振作,九卿此次换人,不止廷尉一职,连带郎中令[5]、宗正、中尉,都要起用新人。否则,老臣们因循惯了,新帝之言便无人听。”

窦太后点点头道:“如今天下承平,换些新人来试手,也好。那郎中令,执掌宫禁权要,须得小心,你打算换何人?”

“便是儿臣旧属周文仁。”

“周文仁?是那个白面郎吗?”

“正是。此人虽年少,已随我多年,定然可靠。”

窦太后闷哼一声,便不言语。

却说刘嫖为人,心机虽多,却也颇念旧,此时忍不住说道:“你换九卿,也就罢了,如何将邓通也免了官?那邓通,人还忠厚,父皇生前所倚赖者,无过于此人,如今无故而罢免,总要顾及父皇颜面。”

景帝素来敬畏阿姊,此时又不好提起旧事,便道:“那邓通,以布衣入宫,仅有薄技,却因擅逢迎,竟官至太中大夫。天下有学识者,皆嗤之以鼻。免官,也是为保全他。”

“父皇赐他铜山,如何也夺去了?”

“想来阿姊亦知,邓氏钱遍及天下,即是夺去了铜山,邓通之富,人间也再无第二,阿姊不必担心他受穷。”

窦太后此时打圆场道:“你姐弟二人,不必再争。邓氏之富,连我身边近侍都垂涎。他虽罢归,好歹还是富家翁,就任由他去吧。”

景帝躬身扶住母后,应道:“朝中人事,儿臣自当谨慎;无道理的事,自然不做。”

“如今启儿登位,无波无澜,真乃上天眷顾了,不似你父皇当初那般惊心。你既坐稳,便不能忘兄弟,要多顾些武儿才是。”

景帝便笑:“梁王在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活得自在呢,与儿臣时有书信往还。”

窦后又执起景帝之手道:“你兄弟二人,生于板荡之时,幼年多不安。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务要相帮相扶。你命好,做了皇帝,也不要令你弟太过冷清。”

此时,斜阳照亮廊下,满庭海棠,炽如焰火。景帝忽就想起幼年,与幼弟绕父皇膝下玩耍,是何等快活,心中便起感伤,忙对母后连声然诺。

数日之后,张敺接了廷尉职,入朝觐见。景帝见他神色略显惶恐,便温言嘱道:“你以太子旧臣晋升九卿,固然突兀,然群臣亦不敢有所非议,只放心去做。”

张敺答道:“臣并非忌惮群言,只是唯恐蹈前人覆辙。”

景帝这才知他心事,便劝勉道:“张释之功高才大,曾任廷尉多年,并无过失。外放淮南国,乃是为辖制外藩。张释之在朝时,颇有建树,你亦不可畏手畏脚。刑名事,关乎天下治平,往日如何,今日便如何。由你来掌廷尉府,朕放心,只不要像张释之那般苛急。”

张敺探明景帝心思,遂放下心来。走马上任后,一如在太子宫时,讼断持平,狱无冤滞。景帝看了数月,心中大喜,独召来张敺嘱道:“朕闻涓人议论,往日笞法过苛,易致人死,与仁德之政相违。今日可改笞法,勿使过重。百姓犯法坐罪,挨了竹板,必也有羞耻心,知错改过就好。”

张敺喜道:“臣下于此,早就有不忍之心。文帝废肉刑,初心至为仁厚,然张苍所定刑制,重笞之下,人犯焉能苟活?民间里巷间,已是闻笞刑而色变,议论颇多。”

景帝颔首道:“正是此理。不可名为轻刑,实则杀人。”

张敺奉了旨,隔日便上奏,请减笞法,将原来五百改为三百,三百改为二百,依次减等。又建言,笞刑所用竹杖,须将竹节削平;狱卒行刑,中途不得换人;等等,总之是不许摧残人犯。

景帝看过奏折,含笑道:“便可照此颁下。治天下,诸侯可以欺,草民却不可以欺。”

张敺闻此言,不觉惊异。抬眼望望景帝,只觉自家旧主即位后,城府顿深,真是非同往日。

未几,海内风闻新任廷尉治讼宽仁,疑罪赦之,不似从前苛求,显是有新政气象,官民便都赞声不绝。

旧属张敺既能胜任,景帝心便放下。不由又想起昔日师傅,便召石奋来问询。

这位石奋,乃是河内郡温县(今河南省温县西南)人。当年高帝东击项羽,石奋年方十五,于汉军过河时,前来投军,在高帝身边为小吏,十分恭谨。一日,刘邦与他闲聊,问道:“家中还有何人?”石奋答曰:“家父已丧,独有老母,不幸失明。家贫,有一姊,能鼓琴。”刘邦便又问:“你方年少,能随我征伐吗?”石奋答:“愿尽力!”

高帝大悦,便召石奋阿姊为美人,以石奋为中涓,掌书信、奏表。定都长安后,又徙石家至长安城内戚里。此地所居者,皆为外戚,故有此名,乃万人垂涎的富贵地。

至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曾为太子太傅,免官之后,公卿皆推选石奋接任。

自此,石奋为太子太傅历十数年。此刻景帝见了石奋,倍感亲切,忙问道:“多时不见,师傅仍行走如常,不见衰老。”

石奋连忙称谢道:“今见陛下,恍如隔世,万不可再称师傅了。”

景帝便笑:“哪里,师傅严谨,朕受益甚多,当终身为师。不知诸公子可还好?”

“托陛下之福,臣之四子,勤谨孝顺,皆已官至两千石。”

“哦呀!石君及四子,皆为两千石;人臣之尊,集于一门。朕要送你个别号了,唤作‘万石君’才对。”

石奋一怔,竟破天荒开怀大笑。

一番寒暄毕,景帝才提起正事,温言道:“今我为天子,当报师恩。只恐师傅在朝,君臣皆有不便,不如劳烦师傅为诸侯国相。如此,于公于私两便。”

石奋焉有不受之理,连忙谢恩。君臣二人,又闲话了多时,方依依作别。待诏令颁下,石奋便打点好行装,上任去了。

朝中人事既妥帖,景帝才稍觉释然。他自幼在代地长大,犹记得早年,旁枝弱系,阖家时有恓惶。如今即位,年已三十二岁,虽难改急躁,却也多了些历练。

问政之初,诸事不敢怠慢,只照着父皇旧章行事,将“无为”二字奉为至宝。偏巧上天于此时,也好似真的有护佑,一连两年,内外均无大事。奉常府的一班史官,常闲得无聊。

如此无风无浪,至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四月,太皇太后薄氏忽然病重,药石均无效,堪堪将离人世。

一日,景帝正与旧属晁错对坐,议论天下事,忽闻长乐宫有宦者来报:“太皇太后病笃,今晨已食水不进。”

景帝大惊,慌忙撇下晁错,乘舆赶至长乐宫。趋近病床前,见薄太后病体支离,面色苍白,不由就落下泪来。

薄太后闻听动静,微微睁开眼道:“可是孙儿前来?”

景帝伏于床边,执薄太后之手哀泣:“正是孙儿,来向祖母请安。”

“哦哦,孙儿莫悲戚,祖母还能撑几日。这里起居,无须你挂心,你阿娘昼夜守在此,方才离去歇息。”

“孙儿继位不久,百事都需指教,唯愿祖母早日痊愈。”

薄太后艰难一笑:“这不是实话了。天下事,我也无甚要嘱托,只是孙儿急躁,不似你父皇那般沉稳。黄石公曾有言:‘高行微言,所以修身。’我看你修身功夫,还欠缺得很,日后事多,万勿莽撞。”

说话间,窦太后由宫女搀扶进来,对景帝摆手道:“祖母疲累了,且勿多言。”

景帝也知不宜多言,忙拭泪道:“祖母放心,孙儿自当收敛。”

如此挨了几日,薄太后气息日弱,终是撑持不住,撒手而去了。

且说这薄太后,出身寒微,其早年事迹堪称传奇。其父乃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战国末,为魏国宗室僚属,与宗室之女魏媪私通,生下了薄姬。

薄姬虽是私生,其福却是不薄,父死后,由魏媪抚养长成。秦末大乱时,枭雄魏豹起兵,自立为魏王。魏媪便将薄姬送入魏王宫,做了魏王豹的姬妾。

魏媪对此女颇为上心,曾请了女相士许负,来为薄姬看相。那许负素有盛名,所言无不中,见了薄姬,只说了“母仪天下”四个字。

魏王豹闻知此事,以为自己可做天子,满心高兴。岂料纷乱之时,运气不济,在楚汉之间反复不定,终为刘邦部下所杀。薄姬失了依傍,竟沦落至织布工房劳作,眼见得下场不妙。哪里想到,此后,却有了天大的转折。

彼时汉王刘邦身边,姬妾中有管夫人、赵子儿两人,自幼与薄姬交好,三人曾约定“苟富贵,勿相忘”。闻说薄姬丧夫,彷徨无所依,管夫人、赵子儿都不免感慨。某日,二人相语此事,恰为刘邦耳闻。刘邦早见过薄姬,此时想到薄姬守寡,顿生怜悯,便在成皋召见薄姬,有意收其为后宫夫人。三说两说,果然将薄姬说动。

薄姬于绝处逢生,也有心讨好,便笑对刘邦道:“昨夜妾有梦,见苍龙盘于腹上,今日即有幸,见了主公。”

刘邦闻此言,喜笑颜开道:“此莫非吉兆乎!”当夜,便宠幸了一回。

不想只这一夜,薄夫人便有了孕,后来诞下皇子刘恒。事若至此,倒也圆满,然薄夫人终究性情恬淡,不讨刘邦喜欢,整年也难见刘邦一面,好似身居冷宫。

如此,待刘恒成年,奉诏就国,便上书恳请父皇,请偕生母同往。刘邦早就无意于薄夫人,见了刘恒上书,也乐得破例,便准了薄夫人出宫。

吕后专权时,因妒生恨,刘邦所遗姬妾及庶子,多不能善终。唯薄夫人陪刘恒在边地,母子皆得保全。

后陈平、周勃等诛杀诸吕,拥刘恒为新帝。薄夫人则母凭子贵,尊为皇太后,这才应了许负早年所言的“母仪天下”。

薄太后素信黄老,处世稳重,一心教导文帝谨慎施政,开了汉家兴盛之世。如今以高寿宾天,朝野都感念不已,葬仪隆重,自不必说。太后陵寝号为“南陵”,在文帝霸陵东南九里处(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郊),雄踞于白鹿原上,至今可见。

薄太后在世时,有意回护娘家亲眷,早年即钦定,将自家一侄孙女薄巧慧,许给太子刘启为正妃。

薄巧慧贤淑内敛,并无短处,倒是个好内助;然刘启却不喜此女,只看在薄太后的面上,不敢不从而已。后刘启继了大位,不得已立了薄女为皇后,却仍是冷淡待之,只宠爱一位栗姬[6]。后宫的种种纠葛,就此埋下了一根伏线,此处暂且不表。

葬毕薄太后,景帝心内倒是略一松。原来,景帝年幼时,薄太后、窦太后就管教甚严,如今登了大位,两太后也仍是耳提面命。景帝性虽峻急,然自幼家教严格,对两太后始终畏惧。再者两太后声望甚高,臣民无不敬服,景帝即便是天子,若忤了两太后之意,在朝中亦是寸步难行。如今薄太后宾天,无异于移去了一座山,顾忌便少了一半。

此前数年,栗姬朝夕所虑,便是将薄皇后掀下位去,闲言碎语,向景帝说了不少。景帝对薄皇后不耐烦已久,也早存废后之心,所碍无非是薄太后尚在。

待薄太后一死,废后便不可免。当年秋九月,薄太后落葬尚未及半年,景帝便断然下诏废后,开了天子无故废后第一例。

薄皇后既废,皇后之位便虚悬,此时栗姬正得宠,理当扶正。景帝却用了些心思,搁下了此事,权且快活几日再说。

心情既好,景帝游猎便也多了起来。这日,视朝方毕,就带了一队郎卫,披甲执弓,又往郊外驰去。

时值天热,半途中,景帝解下皮甲,脱下战袍,只余一身短衣。手搭凉棚张望,见前面荒草萋萋,高可蔽人,便问左右道:“此是何地?”

新任郎中令周文仁在旁,连忙答道:“此地是轵道亭。”

“啊?”景帝一惊,立即吩咐道,“前后去探看,谨防歹人行刺。”

周文仁得令,即命众郎卫拔剑警戒,四下里散开,往草丛中去探看。

众郎卫去后,周文仁甚是不解,疑惑道:“如今京畿,网罗甚密;轵道离长安不远,如何能有歹人?”

景帝便怒目圆睁,叱责道:“当年吕太后即是在此,遭了黑犬冲撞,一命归天。而今我君臣过此地,焉能不防?”

周文仁这才警觉,忙挺身一跃,持剑护在景帝之前。

片刻工夫,郎卫们提剑返回,为首校尉禀道:“陛下,左近无可疑之人。唯有一老者,独自在打草。”

景帝稍感释然,想想便道:“是何等样人?带来看看。”

校尉得令,便带了数人复返草丛中,将老者带回。

景帝看那人模样,白发苍髯,身着曲裾白布衣,与寻常农人无异。然观其神色,又不似草莽之辈,心中便起了疑,俯身问道:“老丈,你可是农夫?”

那老者见景帝未施礼,便也端立不动,只淡淡答道:“非也。散淡之人,苍髯匹夫,虽也弄稼穑,却不以种田为业。”

景帝觉老者言语不善,便冷笑:“散人也罢,匹夫也罢,总要有个谋生的勾当。”

“在下略通黄老之术。”

“哦?原来是位高士,失敬了。然……你既不是农夫,又缘何在此劳碌?”

“打些草,以喂羔羊。”

景帝便大笑:“原以为方术之士,餐风饮露,不事稼穑,原也要顾及柴米事。”

那老者这才一揖,似笑非笑道:“足下高看术士了。世上百样人,不虑柴米者,怕是唯有天子家人了。”

景帝一惊,心知老者绝非凡俗,连忙下了车,回揖道:“敢问长者大名?”

那老者脸上,忽露出傲然之色,环视四周郎卫,答道:“在下草民,姓名无关紧要。足下既称老夫为长者,我便要问:这班军爷,为何无礼至此?”

景帝瞟了一眼那校尉,当即叱道:“尔等做了甚么?”

那校尉不禁呆住,嗫嚅答道:“……适才,小的并无唐突。”

那老者便又道:“老夫刈草,是为生计,并无不法之举。青天朗日下,几位军爷不问情由,便要带我走。足下游猎,小民谋生,本来两不相干,即便是天子过路,也不该扰民至此。”

景帝闻言,脸色一变,疑心自己身份已被看破,连忙整好衣冠,施礼道:“闻长者谈吐,绝非寻常,在下请教尊姓大名。”

“老夫微贱,不过长安一布衣,名唤王禹汤。”

“原来是……”景帝不由惊喜,忙又深深一揖,“先生大名,传遍长安,为何却淡泊若此?”

“我崇信黄老,自是要恭俭朴素,这不足为奇。”

“然刈草这等事,终是细事,可命下人去做。先生高行,当有高致。”

“哪里,足下误会了。天生万民,各有其业,这便是黄老‘致太平’之道。世间高致,无过于此。若今日一伙军爷、明日一群小吏,频来搅扰,便不是太平之世,天子便也不是好天子。”

景帝不觉悚然,脱口诘问道:“莫非说,当今天子,竟不是好天子么?”

那老者瞟一眼景帝,语带讥诮道:“足下愿闻我论天子,我便放胆说来。想那前朝文帝,恭谨仁厚,遇事三思而行。何也?乃因即位之初,斥老臣,拔新晋,致朝中大臣不安。后乃改过,渐趋老成,终成治平大业。再看当今天子,性本峻急,为太子时即有骇世之举;今方即位,便又蹈先帝初时覆辙,颠倒本末,不信老成,这便最可堪忧。天子宠信新晋,任由其坐大,后必致乱,百姓也将受其累。以是观之,何以说当今天子,就定然是好天子?”

周文仁浑身一震,提剑向那老者叱道:“老丈,当今即是废了妖言罪,也不能放肆!”

景帝亦不禁愕然,忙喝止住周文仁,注目老者,温言道:“先生博学,在下当焚香更衣请教,不该在此立谈。请先生上车,觅一安妥处,待我从容受教。”

那老者微微一笑:“不必了。上车易,下车便难了。达官贵人有所谋,草民也有所谋。草民所谋者,柴米而已,请足下自去逍遥。”说罢拱拱手,返身便疾步入草丛,又去刈草了。

景帝登车,却未吩咐起驾,凭轼似有所思。

周文仁在旁为骖乘,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景帝这才回过神,匆忙解下腰间龙纹玉佩,唤来校尉,吩咐道:“去赠予那长者,只说我主公钦敬之至,以此物相赠,聊表谢意。”

那校尉接过,奔入茂草中,良久方才钻出,竟是一脸惊异:“回禀陛下,小臣遍寻草丛,只不见那人!”

景帝亦是瞠目:“刈草之处,竟也无踪迹?”

“连那刈草之处,也遍寻不着,方圆数十丈,竟是寸草未断。小臣恐陛下等得心急,未敢远觅。”

“哦?”景帝下车,来至路旁,远望茫茫草海,叹道:“奇了,不想这太平时日里,竟也有异人!”

周文仁便请命道:“容我带人去寻。”

景帝摇头道:“不必了。异人必有异行,我辈勿去惊扰。”如是怅然良久,方登车而去。

当日游猎罢,返归宫中,景帝唤来周文仁,问道:“白日里所遇王禹汤,可否访到,召来奉常府任事?”

周文仁摇头道:“怕是不能。臣下听人说,王禹汤为人放达,行踪不定,爵禄之类不在他眼中。先帝在时,亦请他不动,只能延入宫中,垂询半日而已。”

景帝惋惜道:“原是个网罗不来的高人,那便罢了。”

灯下,又细思王禹汤所言,只觉草野之人,不知庙堂之苦,总是未说中要害。如今天下,已不似先帝时。文帝一朝,四方诸侯王多为年少者,不足为虑,故而可以宽厚。如今诸王,却多为自家尊长,城府已深,多年看似无为,却不知彼辈此时,究竟揣了何种心思。

此时若再宽厚,无异于养虎遗患。朝中诸老臣,行事中庸,若不赖新晋之臣,压抑诸王,削枝强干,则倾覆之危,恐就在眼前了。

景帝由此又想到,身边多子,大半已长成,应将诸子中能封王者,尽都加封,打发去就国,也好分守四方,如此或可制衡旁枝,不使坐大。

想到此一节,景帝心便不宁,竟像是坐于炭盆之上。无多日,便有诏颁下,封次子刘德为河间王,三子刘阏(yān)为临江王,四子刘余为淮阳王,五子刘非为汝南王,六子刘发为长沙王,七子刘彭祖为广川王。此外还有八子刘端、九子刘胜、十子刘彻尚年幼,便未封王。其中最幼小者刘彻,还未离襁褓,即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汉武帝。

此时第五代长沙王吴羌[7],已然病殁,无子可传国。吴羌尚有兄弟在,景帝也不教他袭封,索性除国,另封自家庶子到长沙。长沙国僻远卑湿,人多畏其荒凉,当年贾谊被贬,便是在此处。景帝素不喜六子刘发,便将他封于长沙了事。

说来,这刘发的出生,还源于一段荒唐之事。景帝后宫有一位程姬,以往甚得宠幸。刘发的生母唐儿,本是程姬身边一唐姓侍女,景帝为太子时,某日召幸程姬,程姬因来了月事,不能侍寝,情急之下,胡乱将侍女唐儿打扮好,送去伺候。当夜景帝醉酒,未能辨识,与之欢洽一夜,便误打误撞地生下了刘发。侍女唐儿缘此,也得位列姬妾,是为唐姬。

偶得这一皇子,终不是景帝所愿,景帝便不喜欢,连带那程姬也因此失宠。此次封刘发至长沙国,更将原封地大部收归朝廷,仅余长沙一郡,国势已大不如早前的吴氏封国。

景帝封了诸皇子为王,料想天下应该无事,定能有数十年安宁。不料,世事多变,这一番如意算盘,却被朝中一人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