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孟和集
-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组编
- 12587字
- 2021-01-05 16:16:07
社会与教育
——本校陶履恭教授在学术讲演会之演辞
引言
今日在会诸君谅皆与教育有关,或者身在学校,或者有子弟女妹在学校,或者方从事教育,或者将来从事教育,其为与教育有关均也。关系生趣味,既与教育有关,于教育问题乃有趣味。居今观察,教育有二方面,一世颇谓学校成效不佳,谓今之成功者、有为者不必皆出自学校,即不必曾受正当之教育。此种言论实令人起“教育为事,果应如何”之思。教育与吾人生活果否有重要之关系?此一也。次自从事教育者观之,凡从事教育者不可不有种觉悟。觉悟者何?为一事久,则心意为所局,识见为所域,不可不加以省察是已。譬之铁工,唯□有事于铁久,则所知唯铁,而与世多隔绝。久于一事,则按步就班而为之,固定无变,为所域限,盖属不可免之事。从事教育者即不必皆然,实常有之。自此观教育,则教育者必时省察一己之职务究以何者为正当,此二也。二者之观察点相别而实相依,盖教育者省察一己之任务,亦即谋教育之方法当若何与生活相联络也。言教育之意义亦有二,一为广义,二为狭义。自有生以至无生,与世交接,循读书册,观览报章,盖无在非受教之所,是为教育之广义。人生不能脱家群国[1]而独立,斯广义之教,无时或无,为之不由成心,受之者处于无意。若乃狭义之教育则异是,必有自觉,必须意识,以其施一定之方法,有一定之形式,故亦曰形式教育,即学校教育是已,以种种材料成心授诸他人,有纪律,有训练,觉心注意无间,师生不能或缺。广义教育日日有之,狭义教育乃在一定年岁一定时期,为有方法之传受。广义教育虽常,而狭义之教育于人生为尤要焉。
考论教育莫善于溯其原起。盖凡社会问题苟施以发生之(Genetic)研究,未有不多趣味而益明著,自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皆尔,非独教育为然。设学立校,家有子弟则遣往就之,此于今日既为当然之事。顾稽学校之原,察教育之初行,实在洪荒时代。当人之初,有始行于母子之间,人之方生,啼笑、食动之本能,固属与生俱来,而其行之之法,则多由模仿而能,此可以实验而知之。故母子之教,实始模仿。原人自母教以外,尚有族教之俗。今之人类学者征诸蛮夷之邦,既其得其确证。族教者,子生至定年,则归族中教育之,由酋长为主司。如古斯巴达即有此俗,今之非、澳、美诸地蛮人犹皆因仍未更,实无足奇。原始民族之代代相传,滋生弗息,得以应其简单生命之需要,保其幼稚之文化于不坠者,实赖此族教耳。其族各有怪特之仪式,定年定日聚舞林中,诏后生以族中秘事,若游猎、方术之类,此即其传教之法矣。本社会学结论言之,教属全族,教族相关,实始于此。教育与社会初本无别,在其社会则受其教,受其教则属其社会,二者相联,不可以分,出诸社会,遂无教矣。自发生之研究,足以知其真义已。
特在蛮野之代事单简,人之能也少,衣裳不御,饮食易给,考其生活,不外食眠而已。故其教易传而详,教可以无分。及乎世变事繁,知识日广,伎能日众,若专赖模仿、社交或家庭生活以为教,于势有所不能,乃不得不设为学校,以为专司教育之所。文艺、思想、伎术之传递,遂非交接所能多得,亦非仅由交接所能毕功。古昔虽有仪式,未若是也。且世进分功日细,在古数事可以一人摄之者,今乃不可不分任。二十年前中国无电车,自无电车行、电车夫、电车匠。今既有电车,于是行也、匠也、夫也,亦皆有之矣。从事教育者之须有专人,理亦类是,均事繁分功之所致也。群事日纷,必须厘析条理,然后乃可知可见。古昔相交即有教,今虽亦可如此云云,然如见电线而知其功,此特成人能之,幼稚岂胜。故欲教导,不可不划分条理,细为解剖,是学校教育之所有事也。
事物既繁,教亦日难。譬如讲授电话,必须举其原理,证明构造设置,详为解说,整理教材,甚有系统,然后学者乃可以明。又如猎,原人所用不过石铁之器,今则用来福枪,既须知其原理,更须讲保存之法,明放射之术,非有专教,何以能之?又如农村野之民,莫不就亲族戚友之狭小社会中习为耕耘播种谷物,而今之农业全赖气象、化学、生物种种科学之研究,凡此知识,非整为统系,设为专教,又何以能之?今古世变繁简迥殊,思想、学术、伎能、器用既日众多,苟无系统传授之方,则人之生活将不可能,生亦昏生而已。
论教育二义,今之社会比之古,须有狭义教育即学校育既已明矣。要之教育无论广狭,皆不能离群而设。古之教育既与群相关,今之狭义教育亦何独不然。学校之所授须有系统,有组织,更须授以社会所必要,补社会所不能授。更取譬于电话,必教以系统之方法,乃使人能明之、作之。学校实所以授教而使社会明之、作之者也。原人时代教育非不应群需,特方之于今人事日繁,有多寡之别耳。
于是有问题焉,与教育者尤大有关。学校补足社会,应社会需,固矣。然社会果善者耶?此问涉于伦理,改言之“社会有恶事否耶”。本此,推勘前言,学校应社会之需,实更须导社会趋于良所,止于至善。教育不止满足社会,更应促之进步。世俗常举《天演论》之言,谓优胜劣败,此乃大误。世事繁膴,优劣无一定标准,岂可轻言胜败。即胜败自亦不容易言,何宜率然执以评判。且此言之意,每易逆而用之,谓胜者优,败者劣,则尤非是。胜者不必优,败者不必劣。总长方之清道夫,清道夫使街尘不扬,益人卫生,价值甚高。彼居高位者被于民生之功,未必遂能及是。然则孰为优?孰为劣?孰应胜?孰应败?恐与前言反矣。是故此观念不可不为改正,应考核事实以为准衡,未宜轻用一言为断也。《天演论》又有言,谓适者生存,世人亦喜称之。自道德观之,其谬乃亦同前言。适应问适于何处,如在盗中,最适者为大盗;在奔竞之场,以善奔竞者为适;赌群则能赌者为适。此其徒之应否存在固显然也。故言适应,观环境即社会是已。此所辨析,虽非切关本题,特用以见世俗概念之当改。谓教育补社会而不及其导社会,其言之未尽洽,与此同也。
教育既有引导社会之责,则教育家之眼光思想不可不高于凡民,高于社会,不然随社会为浮沈,便为停顿,便为不进。世界变化不息者也,众皆变化不息,今一独否,宁能长留。敷衍苟且,未有能久者也。是故教育家眼光必不可以不高。社会日变不息,观之交通、政治、经济、思想,众多方面,皆见其然,而于今日变为尤急。馀既尽变,而教育则否,其将归于无用,必矣。凡制度均应需而生,既已生有,则存惰力,安于苟且,故宜应时变更。而此种变更须自觉自动,有努进力,故尤为难能。例如政府或其各机关初无也,既有之,而不时变更,必致破坏,受淘汰。学校亦然,社会各方既变,即应从之而变以时,应其需而时导之。二十年前之学校必不适于今日,其时废科举,罢私塾,设学校,以应需。今则时变岁更,需有不同,应今之需,自非昔之学校所能为力。且教育非特从变而已,应更进之,是故与进步有关。进步者乃达一有价值之目的之谓,实现一理想之谓。进步非即变化,变化而于生活有价值乃可为进步,于知识、道德有价值,或于身体发育有价值,乃可为进步。是则衣饰变奢,车马增华,非进步之伦也。本是以言教育之分,一须应社会需,补其不足;二须引人趋于一目的,此目的为有价值者,衣食不足为价值,须使有利于众,有裨于精神,如是乃成进步。
今日教育者当觉悟教育负有伟大能力,利用可获取之机会,企图一般人民之发展进步,谋新法,辟新径,慎选精良材料,授诸群中之未成熟者,使能力增进,俾更登于进步之途,教育机能最终之目的在乎此。群变日亟,人事日繁,使教育机能发挥大效于人群,为携掖进步,矫正弊害之真机关,教育之能事毕矣。
上来所论统为引言,继是申论,粗分三节,皆足见教育为社会程术(Social Process)也。
(一)泛说教育与社会关系。教育本一会机关,或曰社会一职能,即令知识、思想、艺术由前传后,历世不绝,使今无教育,则古之所传必斩于是。赓传不绝,实教育是资。循览载籍,乃审何时有某发明,进步之术何在,须知代代相续,必将甲时代所有泰半得之,乃生乙时代;博学于古,乃克有新法之发明。故教育者,即将古之文化使能传之于后,后人得之,以致新发展进步。
(二)说学校内之社会生活。学校自为一小社会,校中有职员、教员、学生等以成之。从事教育者对于社会关系富有知识,蓄有同情,奏效乃巨。
(三)言学习与社会。学习亦一种社会程术,无社会则无学习。旧谓学习不外教诵,非也。心心接触,乃有学习,学习亦社会一种程术。
一 教育与社会之关系
今只择四问题以为论,一、学校与乡村,二、学校与家庭,三、教育与社会生活,四、教育与职业。取次论之如下。
一、学校与乡村。中国为农国,都市绝少,今日可为都市与欧美诸工商业大都会并称者,不过上海、广州、天津、汉口诸处,虽北京不得与焉。而所谓政治都会,为数不少。今特论乡村,乡村问题盖甚异于都市。乡村亦一特殊社会,生活制度迥然与都市有殊,人口少,交际稀,故事业多因仍罕变。设学乡村则不可不教以乡村知识,乃为应需利切。顾今日乡村学校少有能是者,是因教者多受教于都市或政治之都会,五谷可以不辨,遑问进于此者。此事虽在英美犹为未决之问题,非仅中国为然。外国都市尤繁华而饶兴趣,故为教师者尤多愿在都市,而不乐在乡,乡村学校乃益难得良教师。生徒受醉心都市教员之熏染,亦自然厌弃乡间之生活。于经济则生计难,生活陋;于社会则交际寡,娱乐少。学校与乡村既不相应合,乡村为乡村,学校为学校,所教所学皆属无用。而居乡者亦多遣子弟就学于都市,此在小学已然。于是结果益恶矣。夫群趋都市,非佳象也。都市之弊害,留心社会问题者类多能道。今日维持社会,必谋维持乡村社会,使之安乐有足。今日教育之趋向,最要宜莫善于取乡村保存之,善良之。善良之者非仅居之之谓,必善其学校课目,譬如课习博物非教其事实而已,必须随地而实验之,如是教育乃为活教育,斯有味趣。又如在乡校授地理,应告以本地情势,俾对于乡土增趣味,增同情。徒使知五大洲如何如何,无用也。次如习书学文,应教以学写信牍,为应用之文。教授理科亦然,不宜只使晓轻、养[2]之性征,应令善领会环境,若土壤、天气、地势、出产诸事,是皆教者之责也。要之,设学于乡,即须使农家生活入于学校,学校入于农家生活,使农艺与教授相联络,不然,则设学校何取乎?
果本上法而行之,其效必宏。学校之所设施,有子女在校者必将嘉之,而教育者亦能崇视乡间生活,为农民导,如是学校与社会乃可打成一片矣。次学校生徒可为社会的活动,如在乡开展览会、观摩会之类,一方可举所得示人,一方人见之亦可受益。美合众国之乡校颇多行之者,收效皆甚博。复次学校教师可为农业领袖,倡改革之方,行利导之术。又次,如在美,乡村甚小,村设一校,不无学生不齐、设备难周之病,虽有单级教授之制,然是制乃出不得已,并非极良。于是乃联合数乡设一大校,以补其缺,所谓Consolidated Rural Shool(合立乡村学校),以最便之交通法运载生徒,是其效亦甚大。其他若图书馆、农业会、游艺会、讲演、音乐诸类会合,莫不著大效于学童,而间接即见□效于农民及其事业,是均有志乡村教育者不可不知者也。
二、学校与家庭。家庭□能在昔约分三种,一为经济制度,凡居家生活、执业劳动均为人经济方面之活动。昔产业制度未兴,分功未行,家庭厥为唯一之经济机关。二为宗教制度,岁时之祷祭、祖先之崇拜,凡诸仪式皆举行于家中。三为教育制度,人类不问文野,皆不能绝无受教于家,承诲于亲,虽其行之,或出于有意,或行于无心,均之皆受教也。有是三者,故昔日家庭之力甚大。今则情势变矣,经济、宗教既以时代之迁移,制度渐变革不同;教育之力虽存,亦式微。自有幼稚园,儿年三四更就外傅,又以强迫教育之行,子弟必不能不入学,亦古所无。虽然,家教之力虽减,而实未绝,以人不能不家居,家居自有无形之教,以是之故,家教与社会犹有关涉,犹相联络。大凡世界众势每不易调和,社会进步之缓,冲突之时起,概皆因此种种机关目的可以相同,途术不必一致,自行其途,不必相知,宗教之纷蕃,政党之歧出,皆其例也。私塾时代,教员或能稔知生徒之家庭。自社会变繁,学校与家庭分离,今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即有不相知之弊。家既不能深知学校内容真状,学校尤鲜知其生徒家庭实况之如何。须知相知乃能共利,家庭与学校同谋生徒教育之成,岂可不相知相接以便相助?学校教师知其生徒之家庭,既可得其景况;家庭知学校,亦得参其改革,其利可使为人亲者知学校之益,又可使学校效率日增,教员眼光亦随之而广。欲实行家校联通,可有数法。
(一)家长可时常至校访问,会见校长,与商各项应行事宜,并视查教课,或时来参观各种集会。(二)诸为亲者可本于己意,自相联合,以就于本地情形为归纳研究,并以协商共利之事。(三)父兄与教员又可于宴日节时为有益双方之演讲。(四)学校各级之教员可与其级学生之父兄相会合,则尤为切近。至幼稚园教师更可时请儿童父母来校,告以家庭与小儿之关系,与夫家庭卫生当注意之点。于美有所谓National Congress of Mothers(全国为母者会议),合全国之母而成之,年有大会,支会遍全国,其旨即在使家庭与学校之关系益为密切,亲师之于儿童教育可以本诸知识协谋共作(诲育子女,母之责任为巨,且外邦状况男子事业繁重鲜暇,子女教育由母掌之。此会之以母成之,亦因是故)。学生每日在校时间本属甚短,使夕夜出校之后一反日间在校所为,而无以督之,学校教育收效自仅,故今多有谓学校力薄者,实则此非不能改之。改之若何?使家校相知是已。譬如食烟,学校禁之,然出校以后何如,实不可不调查知之。馀如赌博、零食、读小说之类并同此。凡学校与家庭可以通力合作之事,父母与教员相会皆可讨论及之。又凡关于儿童之保养、道德、身心发育之理,教诱之方,学校皆可讲演,使为父母者来听。又如设亲师协会,本平民主义发布关于教育之正当舆论,皆所以求共益也。
三、教育与社会生活。学校本应为群生中心,常言有社会教育之名。然如知二十世纪教育新义,则扩而充之,凡社会事业皆可括于学校之中,其为中心,原因在此。考欧洲教育史上宗教居势之际,其用教育为造就人才,使能诵经传教。后教育属于国家,旨在造成良善公民,服从政府,不违法纪,此其意与今犹未合。今之教育,今之学校能力,乃应造就社会人才,供役于社会。国家者,为以立法行政种种政制方法组成,团体之生活特限于社会一方面,社会生活之一部。社会本人与人相接触而成,接触之方法无穷,既团体之生活亦多般,既非定体,动转不滞,凡不干涉政府若政治而有影响于人人者,皆社会之属也,是社会生活无时可离。而今学校为其中心,学校之力自益滋大矣。国家执行教育,其使学校管理教授,与社会上自由转变之状不能无分离,原属不可免之事。唯以今日政治之制,专以造就国家中之公民为职志,其事业仅占人生一部,谋教育者须扩大其眼光,并举家室、经济、科学各方面而论之,始能明了。有如政治一问题乃包括言语问题、风俗问题,以及经济、工业、交通诸问题,非能但以立法行政之活动所能解决,必促进共公之同情,共公之晓谕,乃能解之。吾人今日社会生活延引于各方面,不能全为政治所包括,昭然可见。今日之邦国既不能与家庭、工商诸业分离,公民之义遂缘以扩张,学校造就社会人才之旨,于是为要。
学校之所以为社会中心,详为推察,其故有四:(1)近来交通频繁,接触日多,弊因而生。居乡之人至都市而改其行,接触实为之。欲使其弊不生,学校应为之所,演讲会之开设即因乎是,所以导人趋善,俾不堕落,勿令因交接繁而生恶害,实学校之责也。(2)社会昔日所传来训练统制之约束渐就衰敝,旧社会制度之威重,若亲权,若君威,若族长势力,凡斯种种,应乎时势,亦已摧折,故学校宜出而承其乏。所谓社会教育,不必另立机关,学校即是。(3)今日知识学术门类之繁,关系生事之切,皆前世所未有。学术不可不专门,而亦不可不兼知,譬如治哲学者必须知数学,治物理学者亦宜知哲理,绝无一种学问可以独存而无俟于他种学术者。营生今日,需知甚夥。事理无穷,人之研究即亦应无穷。学术日进,人之知识即亦应随之而日进,庶几可以生存。若新知广增,或乃无所闻问,事业必不能善,其群亦未有不衰。补救此弊,唯学校之责。如通信教授,大学扩张,新闻设科学栏之类,皆所以应此需也。使生活合理之任,学校固不能外矣。(4)现代教育期限延长,随居何种职业,研究皆须终生。社会永变,问题日出,凡社会也,经济也,知识也,近代状态变化急骤,得亘古所无,进步既绵联不息,确乎可见,教育亦应绵联而不息。自报章杂志社交观察外,必须以学校为中心。
社会中心之意亦为一种民主运动,在使人皆有发展其才之机会。盖人莫不有才,而或著或不著者,未得其表著之际遇,或发展之机会而已。劳夫苦工唯筋力是用,思想以废,不必其初然也。人之有才,不得表现之机,亦常不自深知,此非特彼自失其使用之满洽,社会诚亦虚耗其良产,受损实为尤巨。一国人能力不能发扬,其国必衰。中国既尔矣,发展人之能力实唯学校之责。此非只对于其生徒,对于校外人亦应有然。社会既无发展之机,教育既应谋补之,则人之真价可赖以表示。如热然存于物,不发不知其有也。凡诸此类,学校皆可为之,学校之为群生中心,不其要哉。
四、教育与职业。职业谓工商诸业,即人民经济方面之活动。凡国于世者不可无生存之道,则不可无财富。然言国富固须天然物产丰厚,犹须有人力以善用之。中国富矣,适于生矣,宝藏多矣,顾无人用之,徒使利弃于地,生活之不能美满,固其宜也。欧土物产不必丰饶,而其国安而盛,有人为之耳。是故一国之生产,甚系于人。自个人观之,生存于世,必须有用,必劳必工,乃有价值。不然,徒消费,无生产,不足当人之名。所谓道德价值,即是活动存在之谓。常言废人,谓其不能动作而已。且人能行动,乃有发展;有发展,斯能有用。必先为有用之人,而后可为理想高尚之人。人之不可不活动审矣。群业既杂,遂以分功。人固不可无职业,其理甚显。人之职业亦所以扩张其概念与活动之范围也,以是之故,有成效之教育必与儿童之经验有关,经验必与职业若生命有关。人之欲假教育以避劳动废职业者,与教育之本旨相刺谬。
职业者,本社会进化自然之果,今世文明皆其所生。文明社会必不可缺者,即属各种职业。其道德智识上之影响关系于个人,于社会,皆至深且切,其利甚溥。譬如美洲黑人近来进步,实职业训练之赐。黑人初羁为奴,既放,仍惰不事事,于是有人为设学校,专课以手工,授以职业,自此出者竟罕犯罪。斐律宾[3]岛人之进善,职业训练亦大有功。是因工作须训练心专而不纷,则可以不务外,且工作须利用心理生理之潜能,以为之见效验于道德。巧工良匠每能自觉其价值,则可以助高其品格,发达其在社会上功用。学校之课手工,效验尤彰。手工可以训练意志,发展观察创造之力,自著其优美。工作非一人,则可以破等级,重合群相助,共同作业,须相顾及相协助,故须忠于他人之业。是奖进合群性也。凡此皆职业教育之善。监狱授犯人以工业技术,俾令改行,亦为此理。富有财产者或不免流为高等流氓,则又未受职业训练之故矣。
教育者之于被教育者宜任择业之责。人之能力潜存,每不易见,能之者恒属其教师。是故为教师者不可不放大眼光,察其生徒能力,慎为择业,勿令违乖所能,有损无益,职业教育之效庶几大著。欧洲中世旧有职业世传之制,印度级制业属世袭,吾邦此制既久废,择业之任自当学校是赖焉。
二 学校内之社会生活
前节所言悉属学校外面与社会之关系,今当言学校之内部。今之入学校但以为寄身之所,实则学校自身亦一社会,岂能视为寓舍。今之学生对于学校每极冷淡,正原不知此意。或以为入学只为诵读,亦属大误。入学校者乃全身入其中,即应求身心全体各方面之发达,非仅知识方面已也。学校聚众多儿童而群居之,当使谋共生之道,使为严正利用愉快幸福之生活,他日出校入大社会,庶亦能如此生活。儿童本有社会精神、社会歆动,不可抑制之也。成功之人必温雅,富于同情,能群合而行于人道,凡此诸德,学校皆应养之。学校之内,无日无交接,斯无日不在社会生活之中。学校实群生之总表示,亦可谓群生之小模型也。其中学校间之比赛、雄辩、运动等,皆足以使儿童发达团体性,得社交之利益。学校内之各种组织皆可使生徒藉是经历种种活动,发展其服役共业、领群率众之知识。凡是种切善良,学校必不忽之。中国政治之有今日,即社会生活未能显著之故耳。外人谓中国人如散砂,无三人以上之会合,此非不可改之。改之若何?必自其幼时,必自在学校时。
自来学校管理皆为专制。专制国民于其群之秩叙之行为恒不负责任,故专制之学校负责任者亦只有教职员。此与民国教育实相背驰。古之教育只知训练个人为其自己利益,而非为国之善。今日既不用鞭扑,而犹弗授以责任之观念,以学习课程为唯一之责任,此必不可者也。不负责任,则学生不能自由营动,思想行为皆受监视,只知服从,不能率导,此亦必不可者也。须知学校非只教师,乃师生之关系之结合,其纪律、治安师生应同负其责,负责则应有自由,有努力,有选择,此于人生关系至切。人之恶行不可徒禁之,禁之其效甚暂,必令自觉,其效乃长。今之管理学校者多类机械,亦应知此也。
道德出于努力。学生之在学校,当令发达自治之能,养成负责之习,使其能自思自行,自为知识之发展;使其知自由并非放肆,能自监自理;且自治非仅于一身,并应互相自治,不行之以强迫而为之,以劝导自觉自治,非朝夕之功,必使自内浸生渐长,其效乃长。又宜养其鉴别之力,而后选择不至失当。如是出学而入大群,始可为有用之人矣。
学校之管理又须令学生参豫之,以冀养成异日参豫政事参豫群事之能力、之习惯。学生在校须有公共分务,俾令异日对于社会亦知有共公分务[4],又宜使知其权直特典之可贵,必保护之享受之,使影响及于他人。他人亦宝贵其权直,并使觉悟人之行为互相影响,互相关涉,知于他人之行为亦须负责,故学规不可过繁,但使能是足矣。往者教员每不许儿童干涉他人与己无关之事,遂养成对外漠视之习,遇校内不正当事皆以为无与于己,置而不理,此种观念非特学校受其害,学生尤终身受其害,自顾己躬,不肯及人,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中国之坏即在此矣。
凡人之行为既于学校成其习,对于不负责任之学生,异日处世,对于社会亦必不负责任,为公民之良知遂以淡薄,其国事业未有能兴旺者也。学校试验生徒,或习于作伪,则他日成政治上之罪恶,即此为由。今日作恶无顾忌,他日便可弁髦法纪无畏惮;今日视同学舞弊不措意,他日必将视市政国政之窳败不措意。造端于微,将毕也巨。故执教育者不可不慎于学生之习焉。
学校之管理尤非教员卸责之谓,是乃生徒与教员协助,而教员指导生徒协助管理,其大利有二:
(一)为学校全体益者。校中产业为公有,凡校中人皆有保护之责;
(二)为生徒个人益者。群众支配乃形成营力之大德,足以使生徒对于问题有自觉,故不能依他人,必自以创发选择与定见,以为解决,斯乃能为人真实之发长有助者也。欲发达行为之理想,必有待于行,盖计量其值,然后能有所选择,舍其陋而取其贵。专制学校之生徒或亦可得良习惯,而无自由之选择,故离学校,则随境而化。使生徒协助学校管理,非特可成良习惯,且可生良理想,出校之后犹可据以为良善之生命。今日教育家动辄曰训练训练者,须知所贵不在形式上之纪律,而在养成自由选择之能力、协助诱掖之惯习。
凡人聚集必有领袖,然后团体生活乃有统贯有效之行动。模仿、暗示,群所必需,而二者皆须有领袖。故必有领袖,可以使人注意,然后乃能有群力之统一。为领袖者必为群中之一人,乃为群意所藉以表现其操纵之势,乃为群之生息精神来自内而非加自外;为领袖者必其心力智力体质人格皆足胜人,只智识不足用也。社会内之真领袖乃能指注意,启发信念者;领袖更须识民意,立乎其民之上,而仍与同情相关。为人民者,亦应善自发挥其势力,自表现其目的,如是乃相辅益善。今论群生必有领袖,大如要此[5]。学校亦一种群集生活,自亦不可无领袖。为学校领袖者,自教员外,学生亦可为之。教员为领袖,当努力发展生徒中有堪为领袖之资者,以为己助。如是则教员、生徒皆能于学校之社会生活中得自表之机会。使生徒凡皆有自表之机会,实教员之责也。真好教员必能解释学校之生命,实现学校之高尚理想,是故教员又为启发者,即能令各生徒均行其至善,能兴起全体学生至善之能力是已。教员尤必温良庄正,热诚勤劬,生徒之信学科[6]、有价值,必赖教员热诚之暗示,使其视之别开生面。西人有言:知服从人者乃能命令人,实亦唯先知命令人者乃能服从人。保社会之安宁,二者皆不可缺。养成此习,正学校之责也。
三 学习与社会
诵读研究皆为学习,此事实亦须群为之,非一人之业。试考知识学术之由来,今日人知不同乎上古蛮野之邦,人所皆知。其所以然,实在历世久远,非一人所能致也。今日所谓西洋文明,乃有甚久之历史,经数多阶级,始得有今日,凡埃及、巴比伦、希腊、印度、中国,均与有关,非特非一二人之为,亦非一地一时之效也。文明之进,必有待于相接触,接触必有群,无群则无知,于昔已尔,于今尤然。
譬如治数学者,必尽得旧知,乃能启新理,举今昔所曾发而增进之,改革之。凡为大家,概皆会多人之力而后成名。虽有天才,使不得接摩切磋之机,亦终于不能大成而已。今世之文明,既无国界,共营而成人生,于是群便不能无相接触,虽在闭门读书,间接之接触亦何能免。而智识人格之发达,亦正有赖于是。如解一问题,即恒非一人之力,有赞之者,亦必有否之者,或赞或否,接触斯生。解决必须研究,研究亦有赖多人。本是推绎,可见思想智识如欲扩增,必将共作协为最善之法。厥唯谈话,谈话可以互利,亦可以为施教之法。有疑而问答之,即教也。读孔孟之书,多记问答之言,盖即以此为教。希腊大哲柏拉图著书亦为对话体裁,近如英国密尔约翰[7]十三岁而为其父草经济学之稿,实本与其父散步讨论之言而成(见其自传十六页)。谈话之效可以增知识,发觉新问题,尤可以使观念清晰,增长观察力、理解力,其要可见,本此为教,甚合心理,在教室中实应行之。余曾参观纽约Horace Mann School,今日最进步之学校也。其授历史,皆教员与生徒相为问答讨论,而后乃观课本,历史乃为活题目,非徒记陈事而已。此种谈话教授法,足以使问题真切,盖谈话讨论则身入其中,非同听受,可以不措意为之已也。如闻一故事于人,方只自知,或不免轻忽视之。傥以告之人,必言之毕真毕肖,既生趣味,存心乃切矣。学校既可用谈话,在家亦然。中国家庭每不许儿童发言,此必不可,须知长幼对谈,其效尤宏,观前密尔之例当已可见。儿童本富好奇心,实为学问成就之原,为长者不可轻忽而抑之也。据德麦尔(Mayer)博士之实验,亦可见知识方面有群之重要,其实验结果,儿童团体工作则时间省而功绩良,盖成班则有班级精神,大庭广众之间与个人独居心理状态大有不同。譬之讲演,听众之多寡与讲者亦甚有关也。诺伊曼(Neumann)又调查儿童愿合作者居十分八,自馀二分概皆神经过敏,或有特能之人,或偏于病态心理者。美心理学者哲姆士[8](W.M.James)谓见察他人之活动为自己活动之最大激刺,是可征合作之要矣。唯合作亦视为何事,若在独特之思,钻研艰深问题,则又利于孤寂也。
今日学校教科通常言之,多分为训练、道德、知识诸种别,以为某科目发达某能力,而乏统一之观,此实非也。须知凡诸科目皆所以增人之意识经验,使其觉悟。今日群生之状,得营生之方,前已言之。教育乃使人全身受教,非止于一部,故教科自亦不得局一方面,故凡教科皆有其价值,有其功用。即有内容价值,又有外形价值,使人得之,可以了解社会,利用于社会,成为社会中之一人。群业日繁,处世日难,教育不足,必将无以应之而失措置,不知其真,仅得其伪,不平不靖,由是而起,今日中国之坏即在此矣。譬之讲地理,常分商业、政治、地文、数理诸支,而要应知其旨趣,审其由来。地理非本位,人乃为本位,人不可离自然,微水无饮,非气候迁变,五谷不生,诸如此类,皆人与自然之关系,地理之大用即在于此。
中国昔之讲地理者多详于沿革,或多识名称,地望犹不能知,地理与人生之关系更所罕及,甚失教育之旨矣。历史一科亦然,昔但敷陈旧事,重在记忆。然历史之用非仅知往已也,知往者,乃所以知今知来,往如光线,今则光线之会,将察今日社会种种组织制度,不可不循其往迹。故讲授历史,宜使与今事参合,与现状联络,其效乃见,徒记世代年号,无益也。地理、历史两科之教授必如是,始可为活教科,为有用之教科,为适于生徒之教科。又如数学亦然,今之习之者每茫然如梦,知二加三为五,知何为三角,何为四边形,乃于其实用关系生活之事弃置不顾,几何本发原于量地,今竟成不可思议之科;算术中之,最切实用者若利息、保险之类,取而教之,既足增益趣味,且非特学者受其益,将来应用,社会亦将蒙其利矣。要之,任教育者所见必不可不远,到教者非使知之而已,尤应使能用之。如美国哲学者杜威(John Dewey)言,儿童最要为养成社会想象力,亦是此意。今学校试验之制专尚记忆,不究生徒果能领悟施诸实用与否,乃至有害者也。
上来略论教科,次当及道德。通常以为伦理可教,故学校设修身之课。设之非不可,但亦视同一教科,则实非是。人与人之相交接,无往无道德关系发生,如交友,如买物,于中皆有当作不当作,即道德关系也。关系既广,何为独局以一科,凡各科目皆可助道德之养成。所谓教育成人,教育全身,均属此意。此种道德训练学校皆有之,有团体即有交际,皆为道德训练之所,非只修身一教科已也。凡为道德训练,不可徒有禁制,徒禁之,充其至成死人而已,非道德正义也。所贵乎道德者,尤在活,故训练之方,应与以有范围之自由,尤宜备道德行为之机会。无自由无道德,道德之基,厥在责任之念。苟无自由,责任何以自觉?何能自坚?有自由,乃能自选择,何去何从,均出己意,责任之念自不能不生矣。中国故家法唯有禁制,父在,子顺从唯谨;父亡,子乃无不为,正以初无自由之故。先本盲从,后遂盲动,亦何怪哉。女子之处世亦然,必不可不开放,但使其于交际之间得道德训练之机,行为能自选择,苟习于德,行自无不善之足虞。不然者人格不立,道德于何有。道德所贵,尤贵在行,知一善即须行一善,读书有感动而不行,亦无补也。道德不同知识,道德行为施展之地至多,斯须所不可离,出门遇人,道德便生,故贵其行,能选择而后能行,与以自由,亦实为此。
道德之义非止于个人,团体实系之。近人知人之行为绝不仅发自其己身,故一人犯罪,社会应共负其责,学校亦然。学校第一须养成道德之空气,道德责任宜共负之。一人之过,全群改之,庶几共相规劝,相监相助,不德之行可以稀少,其道德亦属于积极而非偏于一面矣。凡教育皆宜知此。
上方述教育社会之关系,仅及大旨,简陋之讥,知所难免。若究斯旨之详密,读者可更参考英美教育专家之著作,今先介绍诸书如下:
John Adams,The Evolution of Educational Theory(《教育学说之变迁》[英]阿当斯[9]著)
John Dewey,School and Sociely(《学校及社会》[美]杜威著)
John Dewey,Democracy and Education(《民政与教育》[10]著者同上)
John Dewey,School of Tomorrow(《未来之学校》著者同上)
Irving King,Social Aspects of Education(《教育之群的方面》[美]金哀文[11]著)
(原载《北京大学日刊》第147—160号,1918年5月27日—6月1日,6月3—8、10—11日)
[1] 编者注:“群国”原文如此,疑应为“郡国”。
[2] 编者注:轻养,指氢气、氧气。下同。
[3] 编者注:“斐律宾”,今译“菲律宾”。下同。
[4] 编者注:原文如此,未与前文统一。
[5] 编者注:“大如要此”原文如此,疑应为“大要如此”。
[6] 编者注:“信学科”原文如此,疑应为“信科学”。
[7] 编者注:“密尔约翰”今译作“约翰·穆勒”。
[8] 编者注:“哲姆士”,今译“詹姆斯”。下同。
[9] 编者注:“阿当斯”,今译“亚当斯”。
[10] 编者注:原文如此,应为《民主与教育》。
[11] 编者注:“金哀文”,今译“欧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