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漏图纸

这天晌午,小守敬跟着爷爷郭荣到村外巡河。

庄稼,荒地,矮林,坟茔,他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河堤周围物事、地形的变化,心里寻思着爷爷常念叨的那句谚语,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声儿,“大旱不过六月二十四”。

郭荣趁机问道:“你可记得去年六月二十四是何天气?”

“去年也下雨了。下得小,牛毛细雨,飘到村外的鸳水河里,连点声息都没有。”郭守敬轻声说。

“那你以为,这谚语有什么道理?”

“那天邻居婶婶说,六月二十四,是关公向龙王爷借雨磨刀的日子。我想过,六月二十四,已经交大暑。大暑时节,就爱下雨。若天天下雨,难道关公天天借雨磨刀?但我观察,多数的谚语都很灵验呢。”

守敬九岁光景,但他很知道用心,爷爷教过的课、说过的话,总是反复揣摩。实在搞不明白的地方,才重新请教爷爷。也是真巧,郭村这一带,连续两年六月二十四都有雨。今年,入伏之后久晴无雨。到了农历六月二十四这天,头晌太阳还毒花花地照着,黄昏时分,狂风卷着大块黑云而来,顿时暴雨如柱。

雨后,河水暴涨。守敬在爷爷带领下每天在村北村南顺着鸳水河巡查。一来,排查险情;二来,实际了解地形、水流知识。

郭村地势东北高,西南低。白白守着一条河,灌溉却成问题。为此,郭荣年轻时曾导引河水顺势西流,附近千亩旱地变水田。父老们对他又敬佩又感激,尊其“鸳水翁”。

祖孙俩顺着河堤走走停停,心思全在一个“水”字上。

忽然,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守敬愣了一下神儿,而后迅速抻(chēn)着爷爷的衣袖闪进了路旁的庄稼地。

“听闻马蹄声,不是来匪就是过兵。”这郭村所在的邢州地界,几十年来兵荒马乱已经成为常态。

13世纪初叶,金、蒙古和南宋之间战事不断。邢州为北上南下咽喉要冲,兵家必争之地,1220年被蒙古军队占领。郭守敬出生时,邢州已经属于蒙古国治下。

蒙古贵族惯于马上征战所占之地,杀人夺财,征敛苛刻,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只好放弃土地和家园,四处逃难。邢州城里,十户人家逃走的有七八户。郭村的乡亲,也有一半背井离乡。

老郭家祖上为名门望族,到郭荣这一辈,家道中落。他会观天,能治水,通音律,懂术数。金人统辖时,地方官多次邀请他出山,都被他婉言拒绝。作为一个汉族知识分子,他内心充满苦恼、彷徨。遭遇儿子、媳妇早逝的打击,郭荣整个人更加枯萎。若不是要养育孙儿守敬,死的心都有了。

幼小的守敬,很能体谅爷爷。他从不贪玩淘气,只要手边有书就行。郭家有一套南朝画家张僧繇(yáo)绘制的《山海经图》,郭荣干脆拿给他当小画书来玩。守敬才三四岁,书里的荒山大川奇兽神鸟海怪已能一一指认。七八岁上,他对古代地图着了迷。《禹贡图》《舆地图》《十道图》,这些中国古代的著名地图,郭荣都一一找来,带着他研究。

郭荣还教守敬学观星。五岁那年,守敬已经会识辨几十颗大星。到八岁,学会了描绘简单的星图。郭家后院有个高高的土台,每年春天,他都跟爷爷一起到村子外边挖来新土,对台子进行维护。这个土台,也是祖上留下的简易观星台。入夜,在高高的土台上眺望星空,观察星星位置的变化,是小守敬最快乐的事。

入夜,在高高的土台上眺望星空,观察星星位置的变化,是小守敬最快乐的事。

郭守敬性情内向,跟同龄的村童在一起,他显得又木讷,又笨拙。人家找他玩撞拐,他没有兴趣;找他玩丢沙包,他又不懂规则。时间一长,人们就悄悄议论,老郭家的孙子好像有点傻。

只有郭荣最了解自己的孙子,他认定守敬禀赋卓异,聪明好学,将来应成大器。夜深人静,他常常在油灯下端详着可爱的小守敬:这么好的孩子,不该跟自己一样,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郭荣没有带守敬离开郭村去逃难,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里有不少朋友。这些人,除了跟他一样喜欢谈古论今的乡间儒生,还有附近寺院的僧人,比如邢州城里天宁寺虚照禅师和他的弟子子聪。有时,郭荣带着守敬外出访友。逢雨雪天气,也时有客人到郭宅烹茶闲话。在郭荣看来,这也是守敬学有所进的一种方式。

守敬言语虽不多,但在人前恭谨有礼,烧水续茶,诸事妥帖。郭荣的朋友们都爱惜这个讷言好学的少年,谈论学问,评点时局,自不避讳。在这些人中间,守敬最尊重虚照禅师,禅师也非常喜欢守敬。

说起来,虚照禅师与郭荣初次见面,还是靠了老郭家的土筑观星台指引。禅师要修复天宁寺建于大唐初年的水殿“华池兰若”,需了解水利之事,有人给他引荐了郭荣,告知“出邢州城西北三十里,郭村村北有高大土台的,便是鸳水翁的宅邸”。两人观星台一晤,竟如多年老友,天文地理、经世济国的学问无所不谈,从此常相往来。

可惜,重修天宁寺的工程刚刚开始,邢州就遭遇大旱。上一年初冬,禅师带着弟子子聪到山西云中(今大同)一带云游、化缘,一去半年多光景。

守敬和爷爷躲藏在庄稼地,马蹄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骑马人从河湾那边转过来,却只有一人。守敬眼尖,远远的,他便认出来,马上的灰袍僧人,正是虚照禅师。

禅师归来,守敬和郭荣乍惊乍喜。不见他的弟子子聪和尚同来,守敬有点小小失落。

郭荣和禅师寒暄已毕,守敬上前施礼,打问子聪情形。

“呵呵,年轻人还是跟年轻人的心近呢。”禅师亲热地拍拍守敬肩膀,故意打趣。

“此次山西之行,子聪留在了云中南堂寺。南堂寺是名刹,子聪在那里读书讲学,视野大开。”虚照禅师以弟子前途为重,当即同意了子聪游学的请求。

这子聪和尚,俗姓刘,名侃,字仲悔邢州东静安村人,原籍辽州。子聪自幼颖悟过人,十七岁便到邢州节度使府中任令史,负责抄录公文。虚照禅师到邢州之后,广纳良才,他听说刘侃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就说服其在天宁寺落发,掌书记之职。

郭荣带守敬到天宁寺访问时,子聪二十出头,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谈吐不俗。郭荣与子聪谈论学问,竟成忘年之交。少年守敬,更是仰慕他的放达不拘。子聪和尚,将是守敬未来紫金书院求学的授业恩师,他的学术精神,影响郭守敬的一生。此是后话。

郭荣与虚照禅师久别重逢,免不得在西风晚照中登上观星土台一叙。

禅师叹道:“这次行走于邢州和云中之间,千里之野,一派荒芜,百里之村,尽无人烟。”

郭荣接过话头:“几十年间,邢州这个地方也没有一个晚上可以睡踏实觉呀!”

“蒙古人只懂得马上打天下,却不知道马上不能够安天下。”

“三年前,这里成了孛鲁带、启昔礼的食邑之后,横征暴敛,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激动处,两人不由黯然。

守敬在旁侍茶,见爷爷和禅师如此难过,忽然开口道:“您二老甭着急,我就不信,这世道一个好官都不出。”声音不高,却像从胸腔喷薄而出,在两个老者听来,有如金石相击。

禅师猛抬眼打量眼前的少年:高挑而单薄的小身体,似乎蕴藏着惊人的能量。

郭荣也疼爱地看向孙儿。在守敬的目光中,他慢慢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禅师悠悠地说道。

守敬睡下之后,郭荣和虚照法师重置茶盏,趁夜叙谈良久。

临别,禅师从囊中取出一张纸,交到郭荣手上。

他说:“这是送给守敬的一份礼物。”

郭荣在月色中展开,竟是北宋科学家燕肃发明的莲花漏石本拓片!

真是意外之喜。

郭荣曾无意中跟守敬谈到过莲花漏。这是一种计算时间的工具,设计极为精巧,因为各个部件都做成莲花形状,所以叫做莲花漏。没想到孙儿非常上心,多少次请求带他寻找图纸。可惜,其制作方法早已失传。在邢州,想找到当年的石刻也是枉然。

禅师居然带回了拓片。他嘱托郭荣,拓片一定要藏好,待守敬再长大一些才能拿给他看。现下,孩子只需安心修习,打好根基。说完,飘然上马,趁长夜向着邢州城的方向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