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恩哈德作品系列:我的文学奖
- (奥)托马斯·伯恩哈德
- 5016字
- 2020-12-30 18:24:48
我的文学奖
格里尔帕策奖
为了参加维也纳科学院举办的格里尔帕策奖颁奖仪式,我得买一套正式场合穿的服装,颁奖前两个小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次颁奖典礼毫无疑问是异乎寻常的隆重,不能就穿着休闲裤和套头毛衫去参加,因此在被称为格拉本的宽街上我果断作出决定,去木炭市场街购置一套体面而又庄重的服饰,为此我来到因多次买袜子而特别熟悉的男士服装店,这家店的名称不同凡响,叫安东尼爵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我走进安东尼爵士服装店时,时间正好是九点三刻,格里尔帕策奖颁奖仪式是十一点开始,就是说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我打算,既然是买现成的服装,就买那种最好的、深灰色纯毛料的,再加上与之相匹配的袜子和领带,以及很考究的带蓝灰色条纹的箭牌衬衫。众所周知,在所谓的高档店铺里,让店方听懂顾客的话是很困难的,即使顾客立刻就把自己的愿望表述得很准确也是徒劳,那里的服务员总是先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看着你,使你不得不重复一遍你说的话,自然接待你的售货员还是弄不懂你的意思。因此初次光顾安东尼爵士服装店也是耽搁了好大一会儿,才被引导到应该去的那个货架前。我多次在这里买过袜子,的确熟悉这里的情况,我比售货员更清楚我要买的服装在什么位置。我走到摆放着我可能要买的服装货架前,指着其中的一套,售货员取下它拿到我面前让我看。我查看了一下衣料的质量,便立即到试衣间去试穿:首先穿上裤子,做了几次向前弯腰再向后仰的动作,觉得裤子挺合适;然后再把上衣穿上,在镜子前来回转身看了看,举起臂然后再放下来,如同裤子一样,上衣穿着也挺合身。我在店里穿着套装走了几步,顺便寻找着合适的衬衫和袜子。最后我说,这套衣服我要了,还要穿上我选的衬衫和袜子。我又挑选了一条领带,系起来并拉得紧紧的,然后又照了照镜子,便付款离开了服装店。他们把我原来穿的裤子、套头毛衫等装到一个印有“安东尼爵士”字样的口袋里,于是我拎着这个口袋,越过木炭市场街去与我的姑姑会合,我事先约她在克恩滕大街格斯特纳餐馆二楼等我。我们想参加颁奖仪式前在这家餐馆简单吃点东西,一两块三明治,免得在颁奖过程中胃里不适,甚至发生昏厥。我姑姑已经在格斯特纳餐馆等着我了,她把我着装的变化列入可接受的档次,用她那句颇为有名的“还可以吧”表示了她的看法。我本人到那时为止已多年没有穿过套装了,是的,我的装束一直就是休闲裤和套头毛衫,即使去剧院,果真要去看戏的话,我也只穿休闲裤和套头毛衫,充其量穿上那条灰色毛料裤,和那件鲜红的织得很粗糙的套头羊毛衫,这是一个乐天派的美国人在战争刚结束时送给我的。我记得就穿着这身行头我去过几次威尼斯,到过鼎鼎大名的凤凰歌剧院,其中有一次是观看蒙特威尔第的《唐克雷蒂》,由维托里奥·居伊指挥。穿着这身衣服我到过罗马、巴勒莫、陶尔米纳和佛罗伦萨,以及几乎欧洲各国的首府,更不要说,在家里我几乎天天穿着它,它们越寒碜我越是喜欢穿,年复一年人们看见我总是穿着这条裤子和这件套头衫,当年的朋友直至今日还跟我经常谈起这套衣服,一直穿了将近三十年。突然,如上所述,在格拉本宽街,格里尔帕策奖颁布前两小时,我觉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一直穿着的、已经可以说与我的身体合二为一的这套衣服,不再那么受宠了,不配与格里尔帕策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将在科学院举行的颁奖仪式了。在格斯特纳餐馆落座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裤子太瘦了,我想穿新裤子也许都是这种感觉,上衣也一下子变得箍在了身上,我想这种情形恐怕也是正常的。我要了一份三明治,喝了一杯啤酒。姑姑问我,在我之前都有谁获得过以格里尔帕策命名的这个奖项,当时我只想起了盖哈德·霍普特曼(1),我曾读到过有关报道,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奖项。我还告诉她,这个奖项不是通常那种定期的,一年或者多少年评一次,而是视具体情况而定,我想两次颁奖之间的距离有个六七年吧,也许有时也间隔五年,不很清楚,至今我也不知详情。自然像参加其他颁奖仪式一样,这次颁奖也让我紧张,我试图让自己和姑姑不去在意离颁奖只有半个小时了,于是我便讲述给她听我刚才做的这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走在格拉本宽街上,突然决定为今天的仪式买一套正式服装,并且径直去了“安东尼爵士”。对我来说,到木炭市场街的这家服装店去买衣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在那里可以买到英国切斯特·巴里和巴宝莉制衣公司的制服套装。既然是买现成的套装为什么不一下子就买最高级的,现在我穿的就是巴里公司的产品。我姑姑只用手摸了摸衣料,就认可了英国货的质量。她又一次说出她那句颇为有名的话“还可以吧”。关于做工和式样她没说什么。绝对是一流的。她说科学院今天颁发给我格里尔帕策奖,对此她感到欣喜,也很自豪,相比之下欣喜更多。然后便站起来,我跟着她走出了格斯特纳餐馆,来到克恩滕大街上。科学院离这里很近,几步路就到了。那个上面有“安东尼爵士”字样的口袋我觉得现在拿在手里很别扭,但没有办法,我心里说,在走进科学院前一定设法把它处理掉。几位朋友也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不想错过我获此殊荣的场面,我们在科学院礼堂的前厅里见到了他们。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样子似乎礼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朋友们不想打扰我们往里边走了,我们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接待我们。我和姑姑在科学院前厅里来回走着,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我们哪怕稍微有所理会。我这时说好吧我们进去吧,我想,礼堂里会有人接待我们,把我和陪同我的姑姑引领到相应的座位上。礼堂里的一切都表明将在这里举行无比隆重的仪式,我顿时感到双膝有些颤抖。姑姑像我一样,也在用眼睛寻觅接待我们的人。就这样我们站在礼堂的入口处等待着,动不了地方。进场的人们从我们身边挤过去,不停地碰撞我们,这不能不让我们认识到,我们选择了最不利的位置来等待。难道没有人接待我们?我和姑姑面面相觑。礼堂几乎坐满了人,我想,这么多人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科学院向我颁发格里尔帕策奖吗?为什么没有人来招呼我和我的姑姑呢?她虽然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但她的样子好极了,有风度且聪颖,在这一时刻尤其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胆识。这会儿已经有几位乐师在主席台上就位,一切表明仪式即将开始。但是仍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想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毕竟是今天活动的中心呀。我忽然有个想法:我对我姑姑说,我们别在这儿傻等了,干脆坐到礼堂中间去,那里还有几个空座位,到那里坐着等吧。于是我们走进礼堂,往礼堂中间的空座位走去,许多人不得不站起来,抱怨我们在他们面前往里挤。然后我们坐在了科学院礼堂中间第十排或第十一排等待着。这时所谓嘉宾也都入席了,但是仪式当然还没有开始。只有我和我姑姑知道为什么。主席台前方几位焦躁不安的先生越来越快地来回走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们的确在寻找什么,他们在寻找我。几位先生在主席台前来回走了一会儿,大厅里已有些骚动不安。这期间科技部长也已到达并在第一排就座。这位女部长受到科学院院长洪格尔的接待,由其引领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接着还有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所谓高官显贵到来,洪格尔院长一一接待表示欢迎,并引领他们在第一排或第二排就座。突然我发现主席台上一位先生对另一位耳语了些什么,同时伸手指向第十排或十一排,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在指着我。接着发生了如下的事情:那位跟另一位耳语并朝着我指点的先生走下主席台,正好来到我坐的这一排,好不容易走进来,到了我面前。他说,真是的,您怎么坐在这里,您是这次颁奖典礼的主角儿,怎么不坐到前边第一排?在那里我们(的确他说“我们”)为您和您的陪同留了两个座位,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哪?这会儿似乎礼堂里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我和我面前的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说,院长请您到前边去,请您现在到前边去,您的座位挨着女部长,您应该坐在那里,伯恩哈德先生。好吧,我说,如果就这么简单,但是我自然是会去第一排的,不过得让洪格尔院长亲自来请我,当然得洪格尔院长亲自来请我过去。我姑姑对眼前这一幕默不作声,参加典礼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我们,这位先生又从这一排里走出去,然后回到前边,在女部长身旁对着洪格尔院长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礼堂里又骚动不安起来,好在因为乐师在弹拨他们的乐器才没有使场面变得非常严重,我这时看到洪格尔院长在吃力地向我走来,我想,现在我得坚持到底,要表现出勇气,要始终不渝,绝不要现在起身迎上前去,我想,他们不是也没有真正地迎接你吗。当洪格尔院长来到我面前时,说他很遗憾,到底为什么遗憾他没有说。他请我和我的姑姑到前边第一排去,我和我姑姑的座位在女部长和他的座位之间。于是我姑姑和我便跟随洪格尔院长去了第一排,在那里坐下来,大厅里观众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声。随后颁奖典礼终于能够开始了。乐师们,我想,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某首乐曲。然后开始了或长或短的关于格里尔帕策的报告。当我一次转过脸朝女部长看时,她姓菲恩贝格,这位菲恩贝格部长睡着了,我身旁的洪格尔院长也注意到了,因为女部长打着呼噜,虽然很轻,但她分明是在打呼噜,发出那种举世闻名的所谓部长的轻细的鼾声。我姑姑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典礼的程序,每当讲话中某些语句措辞过于笨拙,或者甚至过于可笑时,她便会心地朝我看着。我们俩皆因在这里所见所闻颇长见识。最后,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洪格尔院长站起来走上主席台,宣布向我颁发格里尔帕策奖。他宣读了一些称赞我的作品的话,没有忘记列举一些据说是我的戏剧作品,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写过,还谈到了在我之前获得格里尔帕策奖的一系列欧洲名人。洪格尔说,伯恩哈德先生获得此奖因为他的剧本《鲍里斯的节日》(这个剧本一年前由城堡剧院在学院剧场上演,一场很糟糕的演出),然后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我。这是要我登上主席台的信号。我站起来朝洪格尔走去。他与我握手,递给我所谓颁奖证书,其无聊和乏味,如同我获得的其他奖项的证书一样,是无与伦比的。我原本就不打算站在台上讲点什么,也根本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因此为掩饰我的窘态,只简短地说了一声谢谢!就又走下来回到了原来的座位坐下。随后洪格尔先生也坐下来,乐师们演奏了一曲贝多芬。伴随着乐曲我想着刚刚结束的整个颁奖典礼的过程,其怪诞、无聊和平庸自然我当时还无法完全意识到。乐师们刚停止演奏,菲恩贝格部长就立刻站了起来,洪格尔院长也随着起立,两人走上主席台。这时礼堂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拥向主席台,自然是朝着女部长和正在与其谈话的洪格尔院长。我和我姑姑被晾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响着成百上千的人激动的滔滔不绝的话语。过了一会儿,女部长抬头环顾问道,声音中带着无比的傲慢和愚钝:那个蹩脚的作家到哪里去了?我就站在她的身旁不远处,但我不敢让她发现我。我拉起姑姑的手离开了礼堂。没有谁在意我们,我们顺利地,没受任何干扰地离开了科学院,时间大约为中午一点。朋友们在外边等着我们。我们同他们一起来到名叫格塞尔康乐啤酒花园的饭馆用餐。一位哲学家、一位建筑师,他们的夫人和我兄弟。都是些快活的人。我记不得当时我们吃了些什么。当吃饭时被问到奖金多少时,我方才意识到这次奖项与奖金没有任何关联。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的谦卑更加卑鄙无耻。能够获得科学院颁发的格里尔帕策奖,这对于一个奥地利人来讲是无上的光荣,桌旁的一位说,我想,这是建筑师说的。哲学家说,简直难以置信。我兄弟在这种场合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饭后我忽然觉得新买的这套服装太瘦了,没有怎么考虑,我便去木炭市场街那家服装店,就是“安东尼爵士”,在那里我说我要更换今天在那里刚买的服装,语调里透着坚定不移,但措辞极其有礼貌,我说,我这套刚买的服装穿着不合适,起码小了一号。我那斩钉截铁的态度效果不错,接待我的售货员立即走向我上午买衣服的那个货架。他顺从地让我试穿同样的、但尺寸大一号的套装,我穿上它立即感到很合适。我抓挠着脑袋想,之前我怎么会认为,比这小一号的那套服装我穿着合适呢,现在我穿的这套衣服才是真正合体。然后便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商店。我边走边想,谁买了我刚才退换的那套服装,肯定不会知道,这套衣服曾跟我一道参加过维也纳科学院格里尔帕策奖的颁奖典礼。这想法真荒谬。想到这儿我站了起来。我与姑姑一起度过了很享受的一天。虽然我身穿那套服装参加了科学院格里尔帕策奖的颁奖,但是安东尼爵士服装店的售货员还是二话没说便给我退换,为此我们一再开心地笑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木炭市场街安东尼爵士服装店售货员们的殷勤、礼貌的服务。
(1) Gerhard Hauptmann(1862—1946),德国作家、戏剧家。话剧代表作有《织工》《日出之前》等。19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译者注,下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