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城依旧是存在着,死亡如若有一种常态的话,那便也是“存在”。死亡的常态伴随人自始至终,故而“存在”才有着一个绝对的背景,一个最为亲切的参照物。甚至抑或死亡与存在本就并非参照关系,而是一种实体的两种表象而已。

于是,一直在解释着存在的萨特,最终的死亡与其晚年漫长的躯体痛苦的存在形成了一种强烈对照,以至于我们并不能了解其生存之痛苦源自死亡还是存在,而如果将存在定义为生存,便也显得不甚妥当。与之相同的有在北非沙漠中断掉了双腿的阿尔图尔·兰波、因麻风病而双目失明的保罗·高更、全身瘫痪的南美女画家弗里达·卡萝,他们的死亡延续了很多年,而在这种存在中,他们用语言和色彩(而不是线条)描述死亡。也许死亡有迷人的色彩却没有实在的线条。然而人们不关注其存在,多关注其死亡,于是,死亡便分裂成无数形象,继而成为许多人的死,我们的死,虚假的死,死的存在便岌岌可危。

诗人是新的一个,他心满意足地目击了自己的死亡,而存在依然继续。此时,这种存在是无疆界的,是一种更加透彻与广泛的感官。诗人看着自己的身躯已经被碾成了两截,横卧在冷冰冰的生铁上,卧在大城山海关与大海太平洋的风中,列车早已远去,金轮的光辉成为漆黑无色的血迹,列车带着这种胜利,驶过了离城的那片黑夜。此时距黎明尚有一个小时零五十六分钟。

诗人观心,心已熄灭,诗人感触到余热缓缓升腾,于整个空间来说它如此渺小。余热吸引着夜鸟,幸而尚不存在可怕的无眼的丑虫,虽然对于诗人现在的心念与存在,早已无分美丑了。诗人看着碾碎的肉体不感到恐惧,但却有些惆怅,必定这副身体对于此刻更高的真实来说,便是虚假的,甚至从未存在,那么是否这更高的灵魂的存在,是一个欺骗者;而诗人亦不为这冷酷的心思而自责,因为这种存在已是没有爱憎的了。于是,这存在依旧安坐在车道旁,看着自己恰巧被一分为二的胃部,竟至发觉了它缓缓地蠕动。

那便是两片橘子。

哦,那么说,这就是死亡了,它与生的未尽的果实相连着,总有着千丝万缕。然而,它因不可言说、不可再现而远别于爱情、灵感、肉欲、梦境的体验。而此刻,这种体验却呈现在了并非诗人的肢体上,而是呈现在了一个与死亡相联系的橘子上,橘子的身躯承载着死亡的极端渴望,这渴望悲苦而高傲,如惊鸿之一瞥,故而进入了另一维度里的形态,故而与一个易逝的宇宙形成了最贴近的默契、连接。这种连接,此刻便是饥饿。

于是,夜色之中,新的存在感到了一种饥饿,诗人相信,这饥饿便是因眼而生的。于是诗人试图闭上眼睛,但那决然是不可以的了,因为这存在的眼界又在何处?诗人已发现他的眼界是无限的,他知晓一切,以至于宇宙在这种观看中无非是混乱的彩色,无非是一个布景简洁的戏剧,简洁却又是复杂。无数其实相同的人类在这里被投入生命的情节中,思想也无非是一些程序,没有什么高深的秘密,宇宙不过是一张张画好的图片而已。

诗人在这场景之中走到了人类尽头,试图停止观看,可这样的力气却无法实现最为简单的动作,诗人无法像来时寻找那陌生之路一般,将气力与心力都凝汇于他的瞳孔了,那曾经的瞳孔早已被末日光景所添满。

诗人感到饥饿,在死亡之后,依旧是饥饿。

这种饥饿持续着,终于使诗人思想起一种对死的挑战,他试图拯救这可悲的身躯了。黎明将至,诗人将尝试一场复活,他自始至终地坚信着这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