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于医学是种模糊不清的定义,城于地理学亦然。我们时刻与死亡相连,正如城的居住者时刻来往出入于它。此城因它的悠久、因那些纷繁混乱的往昔,而形成现在甚至未来的形状,吸引异乡的人、居住的人、路过的人,这之中便有独自诞生的文明在生长。然而说它是囚禁者之城,说它是整个这片古国大陆的心锁,说它是一个关闭了文明之希望的门,都仅是人类的语言。

城的这种气氛长久聚集,甚至来自先秦远古的被驱逐的异族游牧者之灵魂力也更加凝重,如同寒冰深入冻土,而那些试图给予城以新意义的人们,而今安在?必定建造这城市大锁的人们也已不再。

春天诗人的存在临于这样的城,便是另一个意义,这意义由诗与死亡同时构成,它进而形成了新的语言,新的抽象事物和具体事物。这种意义也将降临于许多个人身上,语言成为新的技能,并不是为了赢得怀念,而仅为生命之巨大。

生命之巨大,即是这黎明中突然爆发的。人的悲哀之一在于永远无法证得自身的得证,而死亡的现象,使诗人观宇宙业已虚假,更何谈微不足道的东西。人无法摆脱这种幻想——人的存在并非只是命运的作弊,但现在诗人已得证。这个黎明,对这幻想的挑战便在诗人这种特殊的存在中开始了,死亡后的十个新的本体复活了,涌现于横跨亚欧大陆、纵连极地至广阔热带;从王朝到王朝,从冰期到冰期,从太阳到佛的星尘世界的脑体中。十个诗人的化身熙熙攘攘,来回奔跑,直到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

而这座城,与此同时便也包容从两河流域到太平洋西岸,从西伯利亚蒙古高原到印度次大陆的各种幻影,也包容着从《启示录》到《荷马史诗》,从屈原到荷尔德林,再到《奥义书》再到梵高的时光幻影。于是此关口被亿万即已毁灭的城的形态所附形,分解为元素的便是不可计数的码放整齐的红砖绿瓦,进而是思索的手掌,孤独擎起于中国古国度的一隅。负隅顽抗者们出现,这些流放于此地的罪人,背负罪孽的重重业报,或祈求百千万劫之后的超生,或欢腾于此十城地狱。

诗人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中战斗着,距离黎明仅有一小时五十六分钟,但是他却不需要任何时间。诗人终将胜利,这夜色中,他已完成一个雄壮的红色背景的大诗,这夜色中,他已完成了遗嘱,这死亡将与任何人无关。

于是此刻,我流浪在从南向北的道路上,来看山海关,看到这座城,被战斗的幻象毁灭的残缺城角重新出现。在太平洋一端,人们看到残缺的文字形成了真正的城的命运,人们站立于城墙的绝壁,看到瞭望中的残垣,鹰们正从那里飞过,寻找奔跑的橘子,那是一种蔓延着的失败,而这曾经却是诗人的胜利。或者因为某种力量的作用过于不平衡,所以诗人早已放弃那种重建。

清晨路过山海关,看到那不远的山岗上一座孤独的坟,青青的麦地,没有人悼念。我在青麦地,读起一首诗,诗人安坐着,依旧二十五,静坐之中,悲哀而欢喜,又似忍受了饥饿。大地上散落一地的只有一本圣经,一本海牙达尔和一本康拉德,放逐似的作品中,没有诗人的战斗,他只是神情安然,等待。

我没有与他说话,只是隔着时空的墙壁凝视,但我知道诗人看不到我。我知道,这封锁心灵的大城依然如故,故而诗人从来都盲目。我看到他也许痛苦地等待着一列出城的火车,仿佛时光之中被记忆的部分永恒地停息于黎明前的黑暗。诗人走过麦地孤身一人,却从未转身,于是我知道本文关于复活的构想也完全是虚假的。我看了很久,然后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青青麦地如古河奔流不息,丰收的日子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