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Ⅴ

我目睹了鲸落,一头座头鲸和我下沉、下沉,鲸歌渺渺入大海,深邃如倒悬天宇,我下沉很久很久,没有人再找到我。

在寂静黑暗的海底,我看到一丝微光,我朝它走去,看到一所小房子,远远望去那是一座立方体建筑,走近了去发现只有两面墙,海底没有雨,所以不需要屋顶,大概这里资源匮乏,所以用两面墙以达成建筑的立体视觉效果。

我猜它的主人是一个怀念地表的家伙,我走进小屋,看到他坐着一把椅子,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是一副围棋,棋盘可以旋转,他在跟自己下棋。

我坐到他对面,认出他是亲爱的阿兰·图灵。

图灵先生,我叫他的名字。

别说话,我在听帕格尼尼,他说,但周围却没有气泡。

我知道,在他面前我最好沉默,但又很迷惑,哪里有音乐呢?

他继续下棋,我在一旁观看棋局,但几步之后,却发现他的走法太特别了,那甚至根本没有走法,有的时候,他是退步走棋的,就是棋盘旋转后,他走了刚才这一步的悔棋。

图灵教授,我终于忍不住问,像你这样的走法,你永远完不成这盘棋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有完美的路径吗?无穷是否等价于完美呢?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许他孤独太久了。他接着自言自语:就像这盘棋局,以最简单的初始状态开始,遵从最简单的逻辑法则,如果试图穷尽所有步骤,以呈现一种完美,那必然是一种需要无限循环的过程。我们可能考虑在某一步后的对方落子的最优解,但如果是完美的,就需要在每一步后都推演余下步骤的所有情况,是的,所有情况,不仅包含下一步的最优解,还有每个并非最优解的落子之后可能演绎出的对于全盘胜局更美妙的可能性。图灵说,你算一下,达到这种完美需要怎样的时间复杂度?

361的阶乘?我想,但很快否定了,因为这不是一项选择题,而是一项决策题,其实,对于每一步,比如第n步,完美算法就要考虑361-n的阶乘这样多的可能性,而整体看,穷尽完美算法,需要361个包含阶乘的循环嵌套,那太过庞大了!

你看,这就是完美的代价,在这样的运算量下,人类可以战胜计算机吗?人类如此简单,有许多天然的缺陷,计算精度低下,通过某步之后的所有循环嵌套去验证这一步是否完美的算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他说。

但是,我迟疑了一下,问,这有何意义?

图灵说,这是我的问题,但我也想问问你,你认为,无穷与完美是必然相关的吗?当我定义停机为图灵机一次运算的解时,也许只是我对解的一厢情愿,也许循环才是解?我不知道,就像现在你看到的这盘棋局,我已经跟自己博弈了六十四年,我模拟着所有循环过程,也穷尽了之前所有步骤的可能性,但距离完美还如此遥远。

六十四年?我惊讶地问。

是啊,虽然那并不算长,从我咬下那口氰化钾苹果开始,我还拥有几乎无穷的时间,但是,图灵说,但是人总会厌倦。

我无言以对,却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深海的孤独。

突然,周围真的响起了音乐,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某种语言的音乐。我震惊着,图灵先生,您刚才所说的就是这个音乐吗,这是帕格尼尼吗?

已经不是了,这是更复杂的帕格尼尼,就像是这盘更复杂的棋局。他露出神秘的微笑,说,不过看来你该离开了,你在这里太久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鲸的音乐,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或者说验证一个命题,无穷与完美的关系,自然,完美并不是一个关乎理性的词语,但我们暂且如此泛泛地把它当成最优解的代名词吧。因此,我在座头鲸身上创造了一种不朽的存在,一种语言上的存在,我知道它们是如何保存生命记忆的,鲸落会有时,鲸歌永不息,它们依旧在大海中回响,回响,即便歌者最初的形态已成为食物,但在语言中,它们依旧拥有生命,其实,人类难道不是,语言是更永恒的生命。

永恒,我对这个词深深地敬畏,可是,维持一种状态的永恒却需要无穷的能量啊,极少的消耗也会在永恒中累积成无穷,是吗?我问。

是啊,无穷是最可怕的,我被迫减少了自己的思索,放弃了所有的兴趣,在这里只思考一件事,就是无穷与完美,也许,它永无答案,庞加莱比我早三十年就证明了复杂动力系统回归初始状态的问题,如果,完美的时间大于重现时间,那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完美,对于我们,便是在没有完美的时间中永恒轮回着,孤独挣扎着,所以,你说上帝是什么?他有些激动。

我不知道,可是,无论上帝是什么,我们不都一样地生活吗?我小心地问。

我恰恰不想如此生活,他有些愤怒,你要离开了,否则你会溺死,成为一个语言形式的存在,快离开吧。接着,他又回到棋局中。

你,不离开吗,图灵先生?你要继续为这无解的问题留在这里吗?我问,但他再也没说话。

一只座头鲸的生命歌声引领我离开了,现在我却无比后悔,我再也没见过鲸落和同样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