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王之学
- 百年乱世中的至乱之人:杨度
- 唐浩明
- 53934字
- 2021-01-04 14:16:13
一 王闿运的三门功课: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
五天之后,杨度来到船山书院,他先通过门房找到了夏寿田。夏寿田早就知道一切了。原来,王闿运前天从湘潭一回到书院,就把在石塘铺见到杨度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晳子,你知道前几天与你说话的老者是谁吗?”一对挚友半年后重逢于湘江东洲上,兴奋异常,寒暄之后,夏寿田问杨度。
“你是问在石塘铺家里与我谈了半天话的那位老先生吗?”杨度颇为惊奇地问。
夏寿田点点头。
“我不认识他。他说他是进城去路过我家的,问了些去年京师公车上书的事,很可能是城里的一位绅士。”
“这位老先生如何?”夏寿田忍着笑问。
“极有学问,极有见识,以后有空我要去湘潭城里访访他。”杨度极认真地说。
“不要去湘潭城里访了,他就在船山书院。”夏寿田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原来是船山书院的教书先生!”杨度大喜,“难怪他劝我来此投奔壬秋先生。”
“晳子,你真是个傻子!”夏寿田敲了一下杨度的脑门,“那老先生正是壬秋先生本人!”
“真的是他?”杨度惊叫起来。
“晳子,你好了不起。我那天提了一下你的大名,老先生就趁回家嫁女的机会亲自去找你了。”夏寿田感叹地说,“自古以来,只有门徒负笈寻名师,何曾见过名师亲访徒儿的?晳子,你可不要辜负老先生的一番厚望呀!”
杨度很激动,草草吃过夜饭后,便由夏寿田陪同,去王闿运所住的明杏斋拜谒。
明杏斋就是明代那棵银杏后面的一排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一间为卧房,一间为书房,一间为厨房。老四代懿不跟父亲住在一起,先前跟其他学子一起住大宿舍,吃大厨房,最近夏寿田来了,一个人住单间,他邀代懿同住,代懿就搬到夏寿田的房间里去了。书院也有小厨房,专供应先生们吃饭。周妈嫌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王闿运的口味,就自己动手,为老头子操持三餐。老头子对周妈的体贴入微十分满意。
此刻,明杏斋书屋里,王闿运坐在软藤椅上,端着一把亮光光的铜水烟壶,一边抽烟喝茶,一边和周妈闲聊。一袋烟抽完后,周妈便走到老头子身边,将铜烟壶接过去,抽出那根装烟的活动空心铜杆,将烟灰倒去,剔干净,又装上一口黄澄澄的细烟丝,再递给老头子。
王闿运的烟瘾很大,只要不看书写字,就是一把烟壶捏在手里,与人谈话,不管是友朋门生,还是大官阔佬,他一概是这样。通常他自己剔烟灰,装烟丝,不过,只要周妈手一闲,这事便由周妈包了,她也乐意去做。似乎招呼老头子,对她来说是件其乐无穷的事。
“老头子,代懿今年二十一了,你该给他订门亲了。”又一次装上烟丝,将烟壶递上去的时候,周妈换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她已在心里盘算一年多了。她想把自己的女儿细藕嫁到王家,给代懿做老婆。倘若此事办成了,她就和王家攀上了亲,成为代懿的岳母娘,她在王家的地位就大大提高了,再也不是一个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下人,可以正正式式地摆起女主人的款式来了。不过,她也知道,办成此事,并不比登天容易。一是她周家身份卑贱,与诗书无缘,老头子能看得起吗?二是女儿长得又不漂亮,代懿会喜欢吗?故而这个念头存了很久,她一直不敢说出口。后来,她见老头子对她越来越宠信,越来越器重,胆子渐渐大了。前些日子,趁老头子嫁女儿的机会,她叫女儿带着一份礼物到云湖桥贺喜。老头子见到细藕后夸奖了几句,代懿也和她说了两句话,周妈心里喝了蜜似的,甜甜的,她觉得此事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今天见老头子兴致挺好,便投出一颗石子来试探一下水的深浅。
周妈内心深处的这个算盘,王闿运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他淡淡地答了一句:“代懿是到了议亲的时候了,但没有合适的人呀!”
“怎么没有合适的人?老头子,只要你不把眼睛盯在做官的、有钱的人家里,合适的女孩子多着哩!”周妈立刻加以提示。
“你这就看错了!”王闿运不以为然地说,“我连嫁女都不选门第高贵的,讨媳妇还论这个吗?你莫看棣芳嫁到丁家是攀了高枝,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后悔,当初若不答应,棣芳哪里会嫁到贵州那个荒地去!”
老头子动了思女真情,说着说着嗓音也变了。周妈听了,心里却极惬意,忙将书案上的茶杯端起递了过去,笑着说:“莫难受了,我晓得你又想七小姐了。刚才是我说漏了嘴,我晓得你是最明白开通的人,从来不想拉阔亲家。”
王闿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自来选女婿挑媳妇,看重的应是本人的人品才貌。男儿只要肯读书,有上进心,就有出息;女孩子只要温顺贤淑,知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就是好的。若是本人不好,父母的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呢!”
周妈越听越中下怀,从心里发出恭维:“老头子,你真是一个最明白不过的人了,难怪有这么大的学问。你就应该去做抚台大人才是,偏偏皇上就没有长这个眼睛。”
王闿运笑了一声,又补充一句:“当然,也要家世清白才是。”
周妈听了这话,觉得不大对味。转念一想,老头子也从来没有说过周家不清白。正想说两句拢边的话,仆役进来禀告:“夏公子陪新来的举人杨度求见。”
王闿运忙起身,一边说“请”,一边已向门口走去。周妈颇为扫兴,忙缩进厨房去收拾碗碟,再也不出来了。
杨度一脚踏进大门,急急地向前面走两步,见王闿运迎了过来,连忙跪下,行一跪三叩拜师大礼,嘴里说:“学生有眼无珠,那天在石塘铺多有得罪,望吾师海谅。”
王闿运哈哈大笑,说:“海谅什么!我阻止你去投奔康有为,劝你到我这里来,你真的就来了,你给我老头子大面子呀!”
说罢双手扶起杨度,指了指书案边的条凳说:“坐下,坐下。午诒,你也坐。”
杨度坐下后说:“学生幼年离开湘潭,未得受先生亲炙,这些年在外地,久闻先生大名,景仰至极。早两天又蒙先生亲到寒舍点拨,杨度有幸受此殊荣。从此以后,将拜在先生门下,长承教诲。”
夏寿田说:“晳子能得到先生如此青睐,真是他的造化。”
王闿运又是一笑说:“也不要说长承教诲的话,你暂且在东洲做几天游客,若觉得此地不能相安,还可以再去南海。”
杨度赶紧说:“刚才午诒把书院的大致情况都对我说了,他来了只有半个月,已觉受益匪浅。学生亲眼见东洲如一条不沉的巨舰,航行在碧波荡漾的湘江上,洲上只有树木野花,不见红尘飞扬;只有杏坛黉宫,不见勾栏瓦舍;只有莘莘学子,不见利禄之徒;只有琅琅书声,不闻俗世喧嚣。世上到哪里去找这等求学的好地方?学生哪里都不去了,不从先生这里学到真才实学,绝不离东洲一步!”
杨度这一番即兴表白,使王闿运听了大为痛快:思维敏捷,极善言辞,是一块大堪造就的浑金璞玉。是否有点华而不实呢?王闿运痛快之际突然飘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但这丝念头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影响他对这位文采斐然的年轻人的偏爱。
“先生,就让晳子跟我和代懿住一个房间吧!”
“要得,你去跟郑庶务说吧!”王闿运很赞成儿子与夏寿田住一个房间,现在又添了一位才子,对代懿只会更有益。近朱者赤,但愿代懿在他们的带动下,早点聪明发愤。
杨度见书桌上放着一张未写完的纸,旁边还有一大叠,知王闿运又在忙于著述,便起身告辞。王闿运也起身,对杨度说:“晳子,你这几天多看看,初九日晚上,到我这里来,我和你谈一谈。”
初九日傍晚,杨度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长衫,选了一顶黑薄缎瓜皮帽戴上,兴冲冲地走向明杏斋。他猜想先生一定有重要的话跟他说。
王闿运一向不修边幅,衣着随便。今晚,他却特意叫周妈替他挑一件酱色团花夹里宁绸袍,又叫周妈把他的辫子打开重新梳理一下。王闿运虽然六十四岁了,白头发却并不多。周妈小心地把他的少许白头发夹在辫子里面,再寻一根黑布条扎好了。王闿运对着穿衣镜左看右看,觉得自己气色健旺,腰板硬朗,心里舒畅,对周妈说:“过来,过来。”
周妈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顺从地走过来。王闿运伸出右手说:“你拉上我的手。”
“好好的,拉什么手。”嘴上这么说,她还是照着拉上了。
“你对着镜子看看,要是我们俩这样走进城里去,别人不会看出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倒是蛮般配的嘛!”
周妈的脸唰地红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忙松开手走进卧房。王闿运得意极了,一个人对着镜子笑个不止。
“先生,什么事这样高兴?”杨度进来,笑着问。
“没什么,我看着自己穿了件好看的衣服,就年轻多了,觉得好笑。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话的确不错,连我这糟老头子都要好衣服来装扮。”王闿运说着,离开镜子走到书案边,心里想:幸而周妈松手走开了,不然的话,有晳子看的了。
“先生本来就不显老。”杨度的话一半是恭维,一半也是事实。
“还不老?曾文正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左文襄也死了十多年了,我还能不老吗?”
“曾文正”“左文襄”是王闿运常挂在嘴边的话,口气有时尊敬,有时调侃,仿佛曾、左是他手里随意玩弄的傀儡,只为他服务似的。
“晳子,随便坐。”王闿运指着书房里的空凳子,又转脸朝卧房喊:“周妈,倒茶来。”
可能是上次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周妈与王闿运商谈的大事,周妈对杨度有种说不出的不喜欢,与迎接夏寿田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懒洋洋地从卧房里出来,半天才给杨度端来一杯冷冰冰的茶水,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也不说一句话。杨度倒没有觉察出什么,他端正地坐在软藤椅的对面,认真地等待先生开口。
“晳子,今夜叫你来,也没有别的事情,我想听听你的选择。”王闿运已坐到藤椅上,习惯地摸起铜水烟壶。说完这句话后,他把壶嘴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吸了几下,没有烟,只是水在空响。见杨度瞪大眼睛望着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学生尚未彻底弄明白,遂接着说:“我这里有三门功课,看你侧重在哪方面。”
“请先生明示,书院有哪三门功课。”杨度恭敬地问。
“不是书院定的,这是我本人的教授之法。”王闿运微微地笑了一下,右手指捏了一颗蚕豆大小的细烟丝,塞进活动杆头上的凹陷处,再吹燃纸捻,把烟点着,然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响过之后,他半眯着双眼,把烟轻轻地吐出,看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好像正在品尝仙丹美酒似的。伯父管得严,杨度至今尚未碰过烟壶,见先生抽得这样有滋有味,心里痒痒的,想着,如果书院不禁学生抽烟的话,明天也去买一杆水烟壶来,享受享受。
“因人施教,是孔老夫子传下来的有效的教学方法,几十年来我都有意这样做,但收获不大,关键的原因是高才不多。”王闿运又吐了一口轻烟,说,“我的三门功课,一是功名之学,二是诗文之学,三是帝王之学。”
杨度觉得很新鲜,也很有趣:“先生,请问什么是功名之学?”
“所谓功名之学,顾名思义,乃是为功名而来求学的。”王闿运不疾不徐地说,“这些人来我门下读书,其目的在考取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以此为终生荣耀。此等人,老夫只教他熟读四书,精通八股,作试帖诗,写策论。做官是他的目的,诗文只不过是敲开功名之门的砖石。圣贤的精奥不必深究,做人的道理不必身体力行,功名一到手,砖石尽可扔掉,到那时只须博得上司的欢心,用不着对天地良心负责,古圣昔贤不会来追究,塾师房师也不会来一一验核。此乃老夫门下最初等之功课,然要真正学好亦大不容易。”
杨度听在耳里,暗暗点头,再问:“请问这诗文之学呢?”
“老夫门下的诗文之学嘛,”王闿运放下水烟壶,端起茶杯,慢慢地说,“乃以探求古今为学为人之真谛而设。或穷毕生之精力治一经一史,辩证纠误,烛幽发微;或登群籍之巅峰,览历代之得失,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或发胸中之郁积,吟世间之真情;或记一时之颖悟,启百代之心扉。总之,其学不以力行为终极,而以立言为本职。”
杨度听了大开心智,又问:“请问先生,这帝王之学如何?”
“帝王之学是这样的。”王闿运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离开藤椅,背着两手在书房里踱了几步。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两眼射出少见的壮年人似的精光,声音洪亮地说,“老夫的帝王之学,以经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主干,以先秦诸子为枝,以汉魏诗文为叶,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然后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气概,访民间疾苦以充实胸臆,结天下豪杰以为援助,联王公贵族以通声息。”
王闿运越说越激动,想起自己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年月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不禁浑身热血沸腾,意气昂扬。此刻的杨度也听得心摇神动,倾之慕之。
“斯时方具备办大事的才能。再然后,或从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厕身廊庙,献大计以动九重,发宏论以达天听,参知政事,辅佐天子,做一代贤相,建千秋伟业;或冷眼旁观朝野,寻觅非常之人,出奇谋,书妙策,乘天时,据地利,收人心,合众力,干一番非常大业,以布衣取卿相,由书生封公侯,名震寰宇,功标青史。”
直到王闿运以灼灼的目光盯着他,好久不再说话的时候,杨度方从倾慕中回过神来。布衣卿相,书生公侯,这是杨度从少年起便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他不知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实现这个理想。现在听王闿运这番高论,真有振聋发聩之感,又有拨云睹日之悟。他慌忙离开凳子,整一整蓝布长衫,然后撩起前襟,双膝跪在王闿运的面前,虔诚严肃地说:“先生之学问,浩浩乎如同大江之长流,泱泱兮如同东海之扬波;先生之声望,朗朗然如同北斗之在天,巍巍焉如同泰山之镇地。学生愚昧,幸蒙我师指点迷途,得以负笈东洲,求学书院。学生虽极慕翰苑清贵,开府权重,又想著作等身,文坛传名,然辅一代名主,成百年相业,更为学生所朝思暮想,昕夕以求。不是学生今日在先生面前说大话,学生从小便自认有领牧天下之才,越办大事越有精神,越处难境越有兴致,且生性顽梗,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先生,请置功名、诗文之小道于一边,教学生以帝王之大学,以竟先生年轻时未竟之志,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
王闿运本是一个目空一切、敢于大言的人,今夜见到这个刚过弱冠的学生居然也敢在他的面前自视不凡,出言不逊,他仿佛从杨度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影子。他不仅不责备杨度的狂妄,反而认为这个青年有抱负、有志气,是个干大事成大器的材料。他正要答应,转念一想,又盯着杨度说:“帝王之学虽是大学问,然自古以来树大招风、功高易谤,大德大善与大罪大恶,不过一纸之隔耳。入凌烟阁、上封侯榜的是他们,油烹刀锯,甚或毁家灭族的亦是他们,究竟不若功名之学的稳当、诗文之学的清高,你可要想清楚了!”
杨度不假思索,应声答道:“清君侧,诛权臣,自来干大事者横尸路旁的多得很,学生不敏,然于此则早已深知。学生主意已定,倘若蒙先生所教,能成就一番大业,虽不得善终,亦心甘情愿。”
这最后一句话,使王闿运猛然想起那夜梦中的情景。真是巧合得很,那位向宋濂求学的年轻人不也说了这句话吗?看来此子正是自己的传人无疑!王闿运想到这里,高兴地说:“好吧,从这个月起,每逢初五、十五、廿五的夜晚,你到明杏斋来,我单独给你上帝王之学的课。若夏大有兴趣,也可以叫他一起来听听。”
二 胡三爹将保存二百年的家传《大周秘史》稿本送给王闿运
半年过去了,杨度除白天与其他学子一道上课作诗文外,每逢初五、十五、廿五都到明杏斋去。夏寿田有时去,有时不去,他对读好四书、练好八股文兴趣更大。他常常想起碧云寺数罗汉的事,暗暗下定决心,要在下科会试中取个一甲第一名,让天下读书人艳羡不已。他认为这才是正事,与杨晳子一道听先生云里雾里神吹瞎扯,味道是有味道,但浪费了时光。
逢五的明杏斋晚上,的确也是王闿运聊天的时候。他的帝王之学并无现成的教材,也无系统的内容,任凭自己的兴之所至,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王闿运的口才极好,滔滔不绝,如大河决堤似的,常常从掌灯时讲起,一直讲到二三更时分,有时是直到大厨房的报晓鸡打鸣了,才不得不说一声:“算了吧,今晚就说到这里,你就在书房里眯一下眼睛,天大亮后再走。”说罢,兴犹未尽地走进卧房。待杨度吹熄灯火时,窗纸已是隐隐发白了。
杨度对这样的谈话有说不尽的兴趣。刚开始时只是觉得有味,慢慢地他摸到了先生授课的脉络。他看出先生讲的主要是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二十四史》中记载的明君贤相的风云际会,这方面尤偏重于一个朝代的开国之初;二是稗官野史上的故事,这方面则偏重于君臣之间的奇、特、险、趣;三是谈自己年轻时周旋于王公亲贵之间那些世人传说纷纭的经历。王闿运说起自己的往事来格外的神采飞扬,气势奔放,且绘事状物,细致入微,使杨度常有如临其境、如观其人之感。
杨度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明杏斋书房里,因为洲上多蚊虫,屋子里点上了三支长筒蚊香。这种蚊香长有两尺多,锅铲把似的粗细,里面填满木屑,烟气很大,驱赶蚊虫极有效。湘南一带无论城乡都用这种蚊香。香烟缭绕之中,王闿运右手拿着一把旧蒲扇,左手照例捧着那只铜水烟壶。杨度不摇扇,虽然已偷偷学会了抽水烟,但在先生面前不敢抽,他托着两只腮帮认真听。今夜先生讲的是他与肃顺当年的关系。
“祺祥政变后,全国都骂肃顺是凶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王闿运放下蒲扇,缓缓地连抽了几口烟,似乎沉入了三十多年前那段难忘的岁月。“咸丰六年,我进京参加会试。就是这科,当今的帝师翁同龢中了状元,我却连进士都未捞到。晳子,我讲个故事,你看这会试气人不气人。”
王闿运甩开铜水烟壶,望着门生,愤愤地回忆:“会试前几天,我们几个举子一起结伴出城游圆明园。其中,有我的好友江西的高心夔、浙江的洪昌燕,还有一个便是这位常熟翁状元。途中,高心夔说,曾侍郎在我们家乡受困了,打了几年,连个九江也未打下,心情忧郁。这时他的一个幕僚母亲去世了,幕僚请曾侍郎作个挽联。曾侍郎满口答应,问幕僚的家世,知有九个兄弟,八年间有四个中了进士。曾侍郎说,上联有了,这是现成的事实,遂脱口吟道:八年九子四登科,合众口曰难兄难弟。曾侍郎本是作对联的高手,这种应酬性的联语很容易作得出。但那时战事不利,心情不好,居然一时卡了壳。硬是到第二天才补出下联。诸位想想看,曾侍郎下联对的是什么。限一刻钟交卷。翁、洪两位都不走了,低头构思。我也想了一会儿,很快便有了。一会儿高心夔说时间到了,交卷。问翁,他说没想出来;问洪,洪摇头;问我,我答:万里孤云一回首,留此身以事父事君。”
杨度击掌道:“用‘万里孤云一回首’,对‘八年九子四登科’,真是妙对。不知曾侍郎的下联是怎么写的。”
“高心夔大笑道,王壬秋你是不是早听到人说了,为何与曾侍郎的一字不差呢?我说,我怎么会知道曾侍郎的下联呢,这只能是英雄所见略同罢了。实话对你们说吧,论命运,我没有曾侍郎的好,论才学,我却并不比曾侍郎差。洪昌燕说,你吹牛!我再出一个,你对给我看。我说,你随便出吧!他想了想,大概一时想不出太刁钻的来难我了,便指着高心夔说,你给他的名字补个上联。我略微想了一下,高声叫:矮脚虎。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杨度也大笑起来说:“再妙不过了。”
王闿运也很自得地咧嘴大笑,笑过后说:“晳子,你看看天道公平不公平!就是这两个连‘八年九子四登科’,都不能很快对出的人,结果一个点状元,一个点探花。所以以后的会试我也不经意了。有一科,我干脆给房师开了一个玩笑,在场上洋洋洒洒地作了一篇万言大赋,弄得十八房房师个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处理为好。”
一个蚊子突破重围,盯上了王闿运的脸,他用蒲扇朝脸上打了一下,继续说:“好了,不扯远了,言归正传。那科下第后我寓居法源寺读书,一面托人打听寻个馆,总得赚点钱才行,自古以来长安米贵,白居大不易呀!高心夔告诉我,说肃中堂聘我到他府上做西席,俸金为每月三十两。三十两,你晓得在当时是个什么价吗?”
杨度摇摇头,他那时还未出生,如何知道?
王闿运抽了两口烟后,自己作了回答:“那时京师一般的西席月俸在六至八两之间,肃中堂开的四五倍的价。早就听说肃顺的器局开阔,果然名不虚传。我高高兴兴地去了。肃府的学生只有两个,一个是三姨太生的,一个是五姨太生的。论天资,都只能算中等,所以我这个西席容易做,于是经常有空给他代拟奏章。有一次有篇奏折大受文宗赞赏。从那以后,肃顺对我更器重了,常常和我商量国家大事。肃顺时常感叹国家弊病甚多,人才匮缺,力劝文宗重用汉人,大胆革故立新。我于此看出肃顺非庸人,极想促成他做成几桩大事,我自己也可借他之力略展一点治理天下的抱负。”
“先生想促成他办几件什么事呢?”杨度想这正是老师的真才实学之处,故格外用心倾听。
“第一件大事便是保全左文襄。你是湘军的后裔,应该知道樊燮与左文襄当年打官司的事。”
“这事我听伯父说过,当年若没有先生和郭侍郎的主意,左文襄那时就没命了。”
“是这样的。这件事我就不说了。再一个就是劝他整饬吏治,这就有后来的户部宝钞案。”
这件事杨度也从伯父那里略听过一二,肃顺因此事得罪人太多,才陷于孤立。不过,他的伯父并不知道此事是王闿运出的点子。
“还有一件绝密的事,我今天告诉你,但你绝不能说出去。你若不慎捅了出去,我这条老命就没有了。”
“什么事这样严重?”杨度肃然挺直了腰。
“文宗与其弟恭王素来不和。那时,文宗的病一天天沉重起来。有一天,肃顺哭丧着脸对我说,皇上看来活不久了,万一龙驭上宾,局势将会出现大变动。我看得出,他是在为自己今后的处境担忧。他因刚愎自用,在朝中所树之敌甚多,全凭着文宗这座靠山才借以立住脚跟,万一靠山真的一倒,他就危险了。他说他最怕恭王,恭王与文宗兄弟不和,迁怒于他,且恭王志大才高,受朝廷拥护。文宗一死,他就会落在恭王的股掌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却对他说,依我看来,最大的敌手还不是恭王,而是西边的那个,西边,指的谁,你知道吗?”
“我知道,当今的慈禧太后。”杨度答。
“是的。”王闿运又抽了一口烟,说,“西边的那位不是普通的女人,精明能干,贪权嗜利。怕的是她今后挟幼子号令天下,置你们这班老臣于不顾。肃顺说那个女人是需要防范,你能有什么好法子吗?我轻轻地说,你要劝皇上效法汉武帝处置钩弋夫人的办法,死之前,赐西边的一根白绫绸,最大的后患便去掉了。肃顺高兴地说,好主意,皇后一向宽厚,对老臣们很是尊敬,西边的先死去,皇上大行后朝廷就不会出大乱子。过了一会儿,肃顺又阴沉地说,皇上仁弱,没有汉武帝的魄力,要他亲自下令绞死为他生下唯一儿子的贵妃,他很可能下不了这个决心。我一听也冷了下来,思索片刻后说,中堂大人要力劝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割舍匹夫匹妇的小仁小慈,把此事办成。若万一皇上下不了这个决心,就劝皇上留一道遗诏给皇后,限制西边,防备她今后仗着儿子的势力干涉朝政。肃顺答应尽力而为。十多天后他告诉我,皇上果然不同意做汉武帝,还说西边的为爱新觉罗的家族立了大功,她应该享有她应得的名分。不过皇上还是给皇后留下了一道遗诏。遗诏上说,若那拉氏今后恃子而骄,可凭此诏按家法办事。听了肃顺这段话后,我知道祸不远了。这时,洋人打到京师,皇上仓皇北狩,我不能随驾去承德,既然无法为肃中堂赞画参谋,只得离京南下去找曾文正,请他帮忙。谁知曾文正私心太重,采取坐山观虎斗的办法,眼看着文宗死后,西边的和恭王携起手来,废除顾命制而行垂帘制。大清王朝从此江河日下,尽管长毛平后,曾文正他们口口声声喊中兴,那实际上是他自己想做中兴第一臣,国家何曾中兴过!”
说到这里,王闿运停下手中的蒲扇,面色陡然凝重起来。烟熏火燎之间,杨度仿佛发现,对面坐着的是一位饱经世故令人尊崇的历史先哲,而不是往常那个随和平易、颇有点玩世不恭的诗酒名士。
“不知怎么的,劝文宗效汉武故事的话传到了西边的耳朵里。她一再追问这是谁出的主意。肃中堂反唇讥道,我肃某饱读经史,杀钩弋的故事,还要别人来提醒吗?你把我看成如你一样的人了!西边的大怒,竟然违背祖制,将努尔哈赤的子孙杀之于菜市口,这个女人的心真狠毒。多亏了肃中堂没有说出我的名字,不然的话,哪还有我们今夜师生谈辛酉政变的往事啊!”王闿运的语调明显地变了,杨度惊讶地发现,在先生那两个突出的泪囊上,竟然挂着几滴泪水。只听得王闿运喃喃自语:“人诋凶逆,我自府主。今生今世,我是永远不会忘记肃中堂的恩情的。”
明杏斋的这一夜,在杨度的脑海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多少个日子里,三十多年前那场震惊华夏的政变,都在他的眼前浮现,他对先生的尊敬也由此而渗透到了感情的深处。
转眼到了秋天,一个秋风飒飒秋雨绵绵的上午,王闿运对杨度说:“今天我带你进城去看望一个人。”
杨度问:“先生要带我进城去见什么人?”
“上船吧,到船上我再告诉你。”
船山书院有一条专供王闿运往返城里的船。船用深黄色桐油涂得亮光光的,船舱里摆着一张小几,备了一个藤躺椅,是给王闿运坐的,另有两张小凳子,是陪同进城的人坐的。驾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大家都叫他陈八。陈八认为自己的差使是桩顶荣耀的事,他把船收拾得熨熨帖帖,尽量为王山长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王闿运一上船,他就端来一壶酽茶、一碟花生瓜子,再递来一把擦得干干净净的锡水烟壶。这些都是陈八自己掏钱准备的。陈八一个划船的工役,有几多收入,常年这样供应王闿运,他能供应得起吗?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闿运的文名大,远远近近时常有官绅豪富之家前来求他写寿序,写墓铭,或有文人刻书的,也来求他作个弁言。许多人与他并无一面之交,又听说他有点名士派头,不敢当面找他,便辗转托人。受托最多的要数周妈,周妈便借机索取报酬,这几年来从中牟利不少。有的人则看中了陈八。陈八专为山长划船,从东洲到太子码头有五六里水路,要划半个时辰。遇到王闿运一个人坐船的时候,陈八便在殷勤的招待之后,小心翼翼地代人提出求文的事。王闿运喜欢陈八的勤快,也为了稍稍补贴他,凡陈八提出,他基本上都应允。陈八为人厚道些,所索不多,慢慢地找他的人还超过了周妈。王闿运也不把陈八抢生意的事告诉周妈,故陈八很是感激,招呼得也越来越周到。
“晳子,八伢子的花生,你只管吃。”王闿运抓起一把花生放在手上,见杨度讲客气,笑着说。
“杨先生,你也难得坐一次船,莫讲客气!”陈八在窗外撑篙,听到王闿运的声音,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山长的得意学生,便也来劝。
杨度答应一句,抓起几颗落花生,一边剥壳子,一边问:“先生,你带我进城去看谁?”
王闿运拍打着长布衫上的破壳残屑说:“你应该知道,衡州府是做过都城的。”
“知道,吴三桂兵败前夕,为了过皇帝的瘾,在衡州府登基称帝,这里于是做了几个月的大周都城。”
“大周皇帝吴三桂登基后封的丞相是他的族侄吴永桢,我们要去看的就是吴永桢的七世孙胡三爹,他老人家今年八十六岁了。”
“吴永桢的七世孙怎么会姓胡?”杨度觉得奇怪。
“当年吴三桂死后,他的孙子吴世璠继位,衡州府很快被朝廷的军队攻破。吴永桢侥幸逃出了城,而他的家人都死在乱兵中。为逃避清廷的追查,吴永桢改名胡桢,在江湖上流落了许多年。直到风声全部平息之后,他又重新来到衡州府,在当年大周朝的皇宫边建了一间小房子住下。后来又娶妻生子,他的子孙也就姓胡不再姓吴了。”
“胡三爹年轻时做什么?”杨度问。
“靠测字为生。”
“测字也能糊口吗?”
“能。”王闿运喝了一口茶,望了望舱外,牛毛细雨仍在下,江面上迷迷濛濛的,几乎看不到船只,一派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样子。“你不要小看了测字的,这里面的学问深得很哩。胡三爹曾经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明朝崇祯年间,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揭竿起义,国本动摇,崇祯帝每天在忧急中过日子。有一天,他万般无奈了,叫太监出紫禁城到街市上去找一个最会测字的进宫来,他要测字。”
皇上也要测字,这可真是好听的故事。杨度聚精会神地听着,连陈八也放慢了摇橹的速度,在船尾偷偷地听。
“太监遵命在大栅栏找到了一个七十来岁的姓佟的老头子。这人驼着背,人称驼背佟,是京师有名的测字人。驼背佟进了宫,崇祯皇帝赐他坐,问他测字测得准不。驼背佟说,我测了五十年的字,从万历爷手里测到如今,摊子一直摆在大栅栏,若测不准,我这口饭还吃得下去吗?崇祯想想这话也有道理,便说,我召你进宫,要你测字,你可要讲真话讲直话,不可花言巧语哄骗朕。驼背佟说我这个人最直,向来不讲假话,请万岁爷赐字吧!崇祯想了一下,说测个‘友’字吧,说着用手指在手心上写了个‘友’字。驼背佟一见忙说,万岁爷所赐的这个字不好。崇祯心里一惊,说哪里不好。驼背佟说,‘友’乃‘反’字出头,意谓国家到处都有造反的人在出头闹事。这一句话正打中了崇祯的心病,他脸色陡变,改口说,朕说的不是朋友的‘友’,而是有无的‘有’。驼背佟见皇上耍滑头不认账,心里冷笑,说,这个有无的‘有’更不好。为何更不好?崇祯此时背上已冒出了冷汗。驼背佟说,这有无的‘有’,拆开来写,‘大’字少一捺,‘明’字少一‘日’,意味着大明江山将要丢掉一半。崇祯心里咚咚乱跳,又改口说,朕说的不是有无的‘有’,而是酉时的‘酉’。驼背佟听后皱起了眉头,说,万岁爷,这更加不好了,这‘酉’字乃是‘尊’字去头去脚。尊者,万岁爷之谓也,去头去脚者,乃遭人砍杀也。看来万岁爷要大祸临头了。崇祯一听,瘫倒在龙椅上。晳子,你说这测字的本事大不大?”
“大,真是大极了!”杨度发自内心地称赞。
“王山长,船靠码头了!”陈八在窗外喊。
“上岸吧。”王闿运说着起了身。
杨度撑开油纸竹骨伞,紧挨着王闿运走过跳板,踏上了太子码头,然后穿过先姬巷,通过吉祥街,再走两里多路,便到了钱局巷口。进了巷子,没走几步,王闿运在一家低矮的旧房子面前站住了,一边用手叩门,一边高喊:“胡三爹,开门!”
喊了两声后,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来啦,来啦!”接着门打开了,露出一个头发胡须全白的老头子,满脸皱纹,身材矮矮小小的。老头子一见是王闿运,高兴得咧嘴笑起来,说:“贵客贵客,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进城到我家来,不敢当。”
王闿运进得门来,向胡三爹介绍:“这是我的学生,杨度杨晳子。”
杨度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胡三爹,久仰久仰。”
胡三爹说:“晳子先生客气了,我一个糟老头子,哪里值得久仰。”说罢,将王闿运师生带进屋里。
屋子很矮,只有一扇小窗户,本来光线就不好,再加上外面下雨,更显黑暗。王闿运说:“点盏灯吧,你是夜猫子,习惯了,我可不行。”
胡三爹答应一声,打起麻石头,把纸捻点燃,然后再点起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借着灯光,杨度看清了,原来屋子里简陋得出奇:一张黑不黑白不白的旧桌子,其中一只脚断了半截,用几块破砖头垫着,五六块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上面铺着一张旧草席,就成了床。只有一条方凳,胡三爹让王闿运坐在上面,自己坐在桌子边的一个旧木箱上。杨度没有地方坐,便坐在木板床上。胡三爹张罗着要烧开水,又说要上街去买麻花麻丸,都被王闿运制止了。寒暄几句后,王闿运说:“你把我召来做什么呀,害得我心思费尽想不出。”
胡三爹嘿嘿笑了两声,说:“我请你来看一部书稿。”
“书稿?你写的?”王闿运颇觉意外。
胡三爹摇摇头,说:“不是我写的,是我先祖写的一部关于吴三桂起事的秘史,胡家代代相传。我无儿无女,眼看活不了几天了,你是大学问家,我想趁着在生时托付给你,求你代我胡家保存。倘若今后遇有机会,能付之梨枣,得以在世上流播,那我将衔环结草以报。”
“你还藏着这样一件宝贝。”王闿运大为兴奋,发起感叹来,“吴三桂建的大周朝,历时只有三四年,而这几年实际上也只是在重兵压境和逃亡途中度过,谈不上一个真正的王朝。历史从来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而又短暂的王朝是没有自己的历史可言的。所以人们一提起秦朝,只有坏的,没有好的,就是因为秦朝前前后后不过十五年,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评功摆好便亡了。汉朝人为秦朝修史,哪有好话说?吴三桂的命运连嬴政也不如,真个是席不暇暖。我想,吴三桂其实也是个人物,不然也不会成就一番那样大的事业。但可惜,关于他的史料太少了。永历帝的事情多亏了王船山有本《永历实录》,还可供今人参考,吴三桂比永历帝重要多了,却没有一本记载他的信史,我一直在遗憾。你家有这样一本书稿,可真是大周朝的大忠臣。”
王闿运的感叹,让胡三爹听了感激不已。他站起身说:“我这就带你去取。”
“这么重要的书稿你不藏在自己的家里,又放在哪里呢?”王闿运边说边站起来,杨度也离开木板床。
“王夫子,你看我这破屋子还藏得书吗?又潮湿又多老鼠,我放在马王庙的涂道士那里。涂道士是我几十年的棋友了。”
胡三爹领着他们师生俩走出屋子,也不锁门,穿街串巷,向马王庙走去。马王庙是祭祀唐末楚国的开创者马殷的庙宇,离钱局巷不远,很快便到了。马王庙不大,殿堂破落,瓦缝生草,一副衰微的气象。到了庙门前,忽听得里面传出一阵板胡声来,那声调高亢凄厉,杨度听来像是湘中一带的花鼓变调。转瞬间板胡声停了,代之以老年男子浑浊苍哑的歌声。胡三爹笑着说:“涂道士又在发酒疯了。”说罢就要去敲门,王闿运摇了摇手。大家停立庙门外,听里面唱道:
长鲸吸海波澜枯,神龙徙宅移其珠。
大千腥垢天净区,人天殒泣宗社芜。
昭陵魏侯烈丈夫,古之任侠今则无。
赤手欲将天柱扶,龙泉三尺随手俱。
酒酣看剑长叹吁,国仇哪忍忘须臾。
青天朗朗明月孤,行矣努力莫踟蹰。
歼除毒虺斩平狐,妖魅闪尸伏其辜。
血腥荡涤剑不污,成功皈为祖师徒。
老道倚于草团蒲。
歌声戛然而止。
“好一个血性汉子!”王闿运赞道。
“这老鬼一定是喝醉了,又在这里吵得四邻不安。”胡三爹用力捶门,喊,“涂疯子,快开门!”
“去你娘的,老子歌还没唱完哩!”里面传来一句粗野的回话,板胡又扯了两下,看样子那人又要唱了。
“快开门,快开门,你胡三老哥来了!”胡三爹似被激怒了,用力捶打,震得门上的陈漆都掉了下来。
“来啦,来啦,你胡三老哥又不是当今的皇太后,神气个屌!”说着门呀的一声开了,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个满脸通红、破袍烂鞋的老道士,那一头苎麻似的长发乱七八糟地在头上打了一个结。这副模样,极像传说中的济癫和尚蓄了发。杨度看了不觉发笑,心想若不是跟着先生前来,自己哪怕就是在衡州府住上十年八年,也不会跟今天这两个怪老头子扯上关系。
“船山书院的山长王壬秋先生来了。”胡三爹介绍。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壬秋先生!失敬,失敬。”涂道士脸上立刻换上亲热的笑容,伸出双手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望着杨度问,“这位是?”
“这是壬秋先生的高足杨晳子先生。”
“请进,请进。”涂道士说,“难怪我今天高兴,原来有贵客光临。”
跨进大门,就是马王庙的正殿。那一尊王冕王服、仗剑挺立的马王塑像,因色彩剥落、黑烟满身,早已失去了往昔神圣的光辉,犹如一个滑稽的玩偶站在高台上。四面墙壁上绘着几幅图画,也因年代久远损坏过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殿中有一个大铁香炉。杨度走近一看,上面有“大楚长兴二年铸造”字样。长兴是马殷的儿子马希声的年号,距今将近千年。杨度在心里说:“马王庙里只有这个铁炉子值钱了。”
涂道士带着大家进了西偏房。这里面的摆设也简陋陈旧,与胡三爹家差不多,只是多几条凳子,屋子高大些,光线足些。旧木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小泥碗,旁边躺着一把老得掉牙的木板胡。看来,涂道士刚才就是坐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自拉自唱的。
刚坐定,涂道士就朝东偏房大喊大叫:“聋崽子,到前街去赊十斤胡子酒、一碗猪脑壳肉来!”喊过后,对王闿运赔笑道:“他是个聋子,声音不大听不到。”
果然,从那边偏房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道士来,穿着皱巴巴的黑道袍,脸上脖子上都是污垢,像有十天半个月没洗脸似的。让这样的人去买酒肉,杨度觉得有点恶心,见先生笑嘻嘻的,毫不在意,他也只得忍住。
“道长,我们师生吵烦你了,你也不要去赊了,把这块银子拿去,多换点酒肉来,可能有二三分重,都去买了,吃不完,剩下的归你们老哥俩。”王闿运从衣袖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到涂道士的手里。涂道士也不推让,对聋崽说:“提个篮子去,尽银子买,鸡鸭鱼肉,都买熟的来。”
聋崽挎了个大篮子出庙门去了。胡三爹说:“涂疯子,你把我那个宝贝取下来吧,我要把它送给王壬秋先生了。”
“传了两百年的宝贝,你舍得送?”涂道士诡诈地笑着。
“不送,今后给我垫棺材板?在壬秋先生手里才真的是宝贝哩,挂在你涂疯子的庙里,还不是一堆废纸!”
涂道士也不搭腔,搬来一个竹楼梯,靠在墙壁上。他登上梯子,从梁上取下一个包包来。杨度看那包包,黑乎乎的,上面满是灰尘。涂道士拿来一块油晃晃的脏抹布,将灰抹掉,露出来的竟是一个黑黄黑黄的小牛皮包包。胡三爹从门后摸出一把锈菜刀,用力一割,把包包上的粗麻绳割断。打开牛皮,里面现出一个青布包。再打开青布,突然露出一片黄灿灿的金光来。王闿运、杨度忙弯下腰去看,原来是一块上等金丝织就的蜀锦小包。虽然历经两百年了,那织锦依然色彩如新,上面的花鸟仕女图案清晰明亮。杨度还似乎嗅到了蜀锦里散发出来的麝香味。胡三爹把手使劲地在长衫上擦了几下,然后双手捧起这个锦包,犹如捧出胡家十代单传的婴儿似的,颤颤巍巍地来到桌子边。他把锦包放在桌上,再小心地打开,锦包里跳出一本寸多厚的装订得十分精致的书稿来,蓝色的绸面上贴了一条约六七分宽两寸来长的白纸带,纸带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字:“大周秘史”。字体为篆书,端秀厚实,墨色光润,擅长书法的杨度暗暗叫奇。
王闿运轻轻打开封面,将目次翻了一下。书名题作《大周秘史》,实则从吴三桂镇守山海关时写起,直至洪化三年吴世璠被杀时为止。书稿的纸张用墨都不是寻常俗品,字体均为端正的楷书,令人观之十分悦目。这时,聋崽挎着篮子回庙了。胡三爹将书稿重新用蜀锦包好,外面还加上那块青布,双手递给王闿运,庄严地说:“今天,在马王爷的面前,我将我们胡氏的传家宝交给您了。”
王闿运郑重地接过,说:“我一定不负三爹的重托,认真拜读,妥善保管。只要条件允许,我便设法将它刻印出来。倘若万一我等不到这一天,还有我的门生杨度在这里,他会实现这个目标的。”
杨度忙说:“学生谨记于心。”
“来来来,坐下喝酒!”涂道士已将酒菜摆满了一桌子。四个人一人一方,聋崽子依旧进他的东偏房。涂道士说:“不要管他,他要为他娘吃三年斋。我是野码头,什么都吃,当了五十多年的道士了,一天也没断过酒肉。”
“好,好,吃吧!”王闿运爽快地答应。主人将他推向上席,他也不客气,杨度挨着老师坐下,胡三爹、涂道士各占一方。四人开怀畅饮起来。别看胡、涂二人都到了耄耋之年,吃起东西来一点也不亚于年轻人。酒过几巡之后,真情愈加袒露。杨度觉得他们虽地位卑贱,穷困潦倒,却世情丰富,识见深刻,尤其是那一腔率真之情,士林官场上是绝对看不到的。久处这种环境的杨度今日心情十分舒畅,他突然领悟到,为什么刘邦的父亲不愿在长安当太上皇,宁愿回丰沛故邑与斗鸡屠狗者为伍,原来此中自有人生真味!他奇怪先生怎么会与衡州府里这班人联系上的。
“胡老哥,你的那个宝贝我偷看过一次。”在杨度遐想的时候,面孔鼻子重又通红的涂道士醉醺醺地说。
“什么时候偷看的,你为何不对我说一声?”胡三爹喝得差不多了,但脸却青青的。
“我说胡老哥呀,你的那个丞相先祖真是个人才,但可惜是明珠暗投呀!”涂道士又一次端起酒杯,衡州甜蜜蜜的胡子酒就有这样的魅力:越是喝醉了越是要喝!
“涂老弟,你说的有一半对,有一半不对。我的先祖跟随吴三桂一辈子,前半生吴三桂对他是言听计从的,后半生常常自以为是,不大听了。吴三桂也是人杰。壬秋先生,你是大学问家,你说是吗?”
“不错,吴三桂是人杰,令先祖也是人杰。”王闿运接过话头。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大,尚无醉意。杨度一直吃喝得不多,他在专心地听。
“我最佩服你那丞相先祖的两处表现,若是吴三桂都照办了,这天下早就又回到我们汉人手里了,哪有今天割地赔款的奇耻大辱。伤心呀,真把我们中国人的脸丢尽了。”涂道士说到这里,两眼竟然涌出泪水来。他也不去擦,任其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滚着,仿佛一条小溪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流淌。满桌哑然。杨度想起进门前道士唱的歌里有“酒酣看剑长叹吁,国仇哪忍忘须臾”等词,这样地位卑贱的老人,居然有如此强烈的爱国之情,杨度不觉感慨起来。“位卑未敢忘忧国”,卑而不忘国事的何止一个陆放翁啊!
“老弟,你说的是哪两处?”胡三爹的声音出奇的温和,显然老头子也动了感情。
“一处是顺治刚死,康熙登位的时候,那是一个好时机。康熙那时只是一个八岁的小毛孩,一点人事不懂,国政掌握在其祖母孝庄太皇太后手里。孝庄虽号称厉害,但毕竟是个妇人。那时候满人入关只有十多年,还没有站稳脚跟,朝廷又群龙无首,的确是个难逢难遇的好机会,吴三桂若接受你那个丞相先祖的建议,趁机在云南起兵,打着驱赶满人恢复汉家江山的旗号,必定可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成就大事。但吴三桂却说顺治于他有大恩,不能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他对满人抱着这个感情,真是无大英雄的眼光。”
“令先祖真的有这个建议?”王闿运不知道这段史实,听了涂道士的话,不觉对胡三爹也生出敬意来。
胡三爹点点头说:“书稿里有记载。”
“令先祖见事之明,不在蒯通之下。”王闿运以手指头点着桌子,从心里发出赞赏。
为了不至于醉倒而在大学问家面前说胡话,涂道士克制自己不再喝酒了,他从一个破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再用瓢里的剩水洗了洗脸,撩起道袍将水擦干。他觉得头脑清醒多了,重新坐到桌子边,说:“第二处更可以看出你先祖的过人本事。吴三桂起兵后,开头战事十分顺利,贵州、四川的文武官员都响应,西南河山尽属吴氏。此时,你先祖向吴三桂提出,宜出巴蜀,据关中塞殽函以自固,待后方布置停当,再率兵由宛、洛入北京。”
“这是效汉高祖故事,是个好计策!”王闿运说。
“可惜,吴三桂没有听家先祖的话。”胡三爹叹息了。
“吴三桂的军队打下长沙后,那位老先生又建议立即渡江,全师北上,取幽燕腹中之地。吴三桂又不同意。”
“太可惜了!”杨度禁不住插嘴。
“后来,朝廷调集各方兵力,将湖南团团围住。老先生又急言,满人弱于水战,不如大掳民船,火速浮江东下,占领金陵,凭借长江天堑,与满人划江而治。”
“这是后来洪秀全的路子,已落下招了。”王闿运评道。
“就是这样不得已的下招,吴三桂仍旧没听,终于将自己困死在湖南。”涂道士边说边不知不觉地又端起了酒杯。
“所以说,令先祖是明珠暗投。”涂道士绕了半天圈子,又回到开头的结论上来。
“这大概是满人的气数那时还正在兴旺时期吧!”胡三爹无可奈何地自圆其说。
酒吃得差不多了,聋崽过来收拾残菜剩汤,随后又端来几杯热茶。王闿运喝着茶,对胡三爹说:“我这个门生对测字有兴趣,你给他测个字玩玩吧!”
胡三爹尚未开口,杨度忙说:“胡三爹,你给我测一个字吧!”
涂道士也在一旁助兴:“老哥,好久没有听你瞎扯了。你再胡乱扯一通,也让我醒醒酒。”
“测字是真学问,哪里可以胡乱瞎扯的。”胡三爹笑着说,“晳子先生,你就随便报一个字吧!”
杨度略想了一下,说:“胡三爹你老住钱局巷,就测个钱字吧!”
胡三爹摸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白胡子,思忖了一会儿说:“‘钱’,乃三个字组成,右边两个‘戈’字,南戈北戈相斗;左边一个‘金’字。金者,贵也。干戈相斗之际,有贵人出来。目前人心浮动,四海不宁,内忧外患,随时可起大规模的刀兵相争。可以预测,晳子先生将在争斗中赢得贵重的身份。”
“真的吗?”杨度大喜,想起先生在船上给他讲过的测字故事,也想借此试探一下这位测字老人的本事,于是说:“胡三爹,我不用钱局巷的‘钱’,我用乾坤的‘乾’。”
“‘乾’字也是好兆头。”胡三爹说,“‘乾’之左边,双十拱日,说不定哪年逢双十的时候,中国就会出现大变,乃拱出来一个新朝代新天子。右边为乞,乞者,求也,得也。晳子先生将在新朝中得大贵。”
“有这样好的事?”杨度欢喜过望,进一步试探,“胡三爹,我也不用乾坤的‘乾’,我用的是汉代博望侯张骞的‘骞’。”
“恭喜先生。”胡三爹起身,满脸堆笑,“‘骞’乃宰相头,千里马之尾,晳子先生正是一匹千里马,将来必定在新朝中得宰相之位。”
“胡三爹取笑了。”杨度忙站起还礼,心里早已喜气洋洋了。
涂道士说:“杨先生,我与胡老哥相交五十年,听他讲测字也讲了五十年,从来没有听到他讲过连测三字,三字都说到一个点子上的事。老道不会测字,但会观国运,会看人相。依老道看来,中国大乱就在眼前,满人气数也到了尽头。杨先生仪表非俗,又能得到壬秋先生的栽培,前途不可限量。我实话告诉你吧,胡老哥这本祖传的《大周秘史》,集中了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纵横之术。读通了它,自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愿杨先生好自为之,在不久的大变局中一显身手。”
涂道士说完后,王闿运微笑着对学生说:“晳子,听清楚了吗?这本《大周秘史》先由你读三年,三年后再还给我。”
“谢先生和二位老伯的厚爱。”杨度深深一鞠躬。
此时,外面的细雨早已停止,王闿运师生告辞出了马王庙。在回东洲的船上,杨度迫不及待地打开蜀锦,偷偷地看了几页。谁知这一看,他便再也不能丢开了。
三 新政给古城长沙带来了生机
回到东洲后,杨度一头栽进《大周秘史》中。由于吴永桢三十多年间一直参与吴三桂机密,对于吴三桂及其部属如何与满洲联络导致了清兵顺利入关,如何为清廷开拓西南疆域,逼杀永历帝,扑灭南明王朝,又如何处心积虑地密谋造反叛乱以及如何策划用兵打仗,攻城略地,到最后如何应付危局,又如何儿戏般的登基称帝,安排后事等,他都写得十分细致生动。且因为这已是完全失败后的闭门著述,从下笔那天起,他就抱着藏之名山、传诸其人的宗旨,故这部书稿没有所有公开刻印的那些正史野史的通病: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以及其他种种原因而有意无意地篡改历史。
吴永桢以对天地神明负责的悲壮情怀,秉笔直书,不作任何掩饰。一部三十多万言的稿本,把两百多年前那桩移鼎之变记录得再真实不过了,其中尤以满洲皇室与吴三桂之间或公开、或隐蔽的互相利用互相猜忌勾心斗角倾轧诡秘的活动写得更为丰富,超过了历代任何一部史书。杨度从《大周秘史》中所获得的帝王之学、纵横之术,也远远超过了从经史典籍、稗官野史里所获得的这方面的知识。从那以后,明杏斋逢五之夜的特殊课程,基本上是师生二人对这部奇书的研讨。王闿运凭着渊博的学问,并结合己身的实践经验,往往又能对该书及吴三桂事件发出许多杨度想不到的宏论,时常给他以深刻的启迪。春花开,秋月落,一年又过去了,怀抱壮志的年轻举人于帝王之学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这期间,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已把维新启蒙运动推行得红红火火轰轰烈烈,北京、上海、广东、江苏、福建、广西等省都出现了新气象,其中尤以湖南的新政最为引人注目。
正当《马关条约》签订的时候,江西义宁人陈宝箴由直隶布政使任上升调湖南巡抚。陈宝箴学问优长,为官干练明识有胆魄,是晚清极有作为的官吏,只因出身乙榜,故而一直沉沦下僚。直到五十多岁才为朝廷看中,擢升浙江按察使,又调湖北按察使,再升为直隶布政使。海战失败,屈辱条约的签订,强烈地刺激了陈宝箴的爱国之心。久处官场,他对于国家的弊病也看得很清楚,深知大清要从衰败中走出来,非大变祖宗成法不可。为此他十分欣赏康有为的维新学说,认定康的一系列变法措施是救国良方。他上疏光绪帝,称赞康有为和他的弟子梁启超博学多才,议论宏通,言人之所不敢言,为人之所不敢为,实大清朝的忠臣,请皇上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上疏不久,就奉旨调任湖南巡抚。他心里很清楚,这说明皇上赏识他的这番见解,赋予他方面之权,鼓励他在所辖之境实行新政。六十四岁的陈宝箴感激皇上的信任,决心在须发皆白的垂暮之年好好地干一番实事。
布政使俞廉三体弱多病,不大多管事。署按察使黄遵宪四十多岁,是个颇有名气的学者诗人。他多年来出任海外,在日本、美国、英国做过参赞、总领事等职,熟悉西方各国情况,尤其对日本的明治维新素有研究,急切盼望自己的国家也能像日本一样,通过变法而迅速地富强起来。学政江标还只有三十多岁,功名顺遂,年纪轻轻便中进士点翰林。他器识明远,雄心勃勃,目睹国家现状,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
陈宝箴、黄遵宪、江标志同道合,一腔热血,遂精诚团结,和衷共济,在湖南率先推行维新事业。陈宝箴年轻有为的儿子陈三立前年中的进士,如今在吏部任主事,常常把京师的动向通报给老父,为湖南的变革出谋划策。在这场震古烁今的变革中,陈宝箴还得力于一个著名人物的襄助。此人即中国近代史上最为壮烈的英雄谭嗣同。
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其父谭继恂官居湖北巡抚。谭嗣同博览群书,识见高远,鄙视科举,好经世致用之学。他只身游历大半个中国,观察风土人情,结交名士豪杰,常发“风景不殊,山河顿异,城郭犹是,人民复非”的感叹。他愤而著《仁学》,发挥王船山的道器观念,认为“器既变,道安得独不变”,力倡变法,尖锐抨击纲常名教,发誓要冲绝一切罗网,并决心为此而献身。谭嗣同不仅思想深刻,更兼武功高强,慷慨豪放,是当时声动朝野的名公子,有很大的号召力。
陈宝箴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两年多时间里,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设矿务局、官钱局、铸造局,又设电报局、轮船公司,修筑湘粤铁路,创办南学会、算学馆、湘报馆、时务学堂、武备学堂、制造公司,发行《湘学报》《湘学新报》,又专从上海购进维新派的重要刊物《时务报》,免费分发至各州县。尽管遭到了以王先谦、叶德辉为代表的顽固守旧派的反对、诋毁,但维新运动仍在全省各地广泛开展,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效。湖南所有新政中,办得最为出色的便是时务学堂。
陈宝箴任命熊希龄为时务学堂的提调。熊希龄还只有二十七岁,湘西凤凰人,与陈三立同年中进士,他有幸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这时正在湖南。陈宝箴接受儿子的建议,礼聘梁启超任中文总教习。谭嗣同又荐举自己的挚友唐才常任中文分教习。熊、梁、唐均一时人杰,更兼梁启超名满天下,遂把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时务学堂办得有声有色,引得一批热血热肠的湖湘子弟纷纷投奔,还有不少湖北、江西、广西的年轻士子也慕名前来。
船山书院有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也是湘潭人,名叫刘揆一,字霖生。其父刘方峣早年也是湘军中的小头目,后因仗义放走了太平军的一个总制,怕上司追查,便离开湘军回到湘潭老家躲了起来,直到金陵打下后再出来办事,经朋友介绍在湘潭县衙门做了一名小小的衙吏。刘方峣慕王闿运的大名,送已中秀才的长子揆一拜在王氏门下。王闿运到东洲任教,身边的一群弟子也追随来到东洲,刘揆一即为其中之一。刘揆一不仅书读得好,而且办事能干,在士子中颇有威信。他对时务学堂的教学甚是仰慕,认为国乱民危之际不是潜心故纸堆的时候,要的是能够拯救社会的真才实学,而时务学堂恰是培养如此人才的摇篮。他在士子中一宣传,便有一批人都听他的。终于有一天,他领着几个最为知心的朋友,悄悄地在渡口边坐上一艘小火轮,鸣笛鼓浪奔向长沙,临走前托门房转交一封信给老师。
王闿运看了这封信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指责刘揆一。过了几天,又有几个士子走了。王代懿也有点坐不住了,常常对杨度和夏寿田嘀咕,埋怨老父亲主持下的船山书院没有生气,总是老一套,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夏寿田是一心一意遵父教,要在明春名登金榜,不管外面闹得如何轰轰烈烈,时务学堂如何名震海内,王代懿如何嘀咕,他都雷打不动,天天焚膏继晷,孜孜不倦地埋首于四书文试帖诗中。杨度本是一个热衷于时务的人,也早就想去长沙看看了,何况梁启超又是故人!
“先生,我想日内到长沙去一趟。”杨度和代懿商量了两天,作出了决定。代懿怕父亲骂他,不敢出面,怂恿杨度先去探探口风。
“晳子,你是不是也要去投奔时务学堂?”王闿运停住手中的笔,颇为惊讶地问。王闿运自己有一门特殊的功课——抄书。从十六七岁开始,他便立志将所有他认为值得反复诵读的书,不论经史子集,不论厚薄,也不论家中是否有以及今后买不买得起,他都手抄一部。他认为经自己手抄后能记得更牢,领会更深。近五十年来,寒冬不停,酷暑不辍,闲时多抄,忙时少抄,凭着坚强的毅力,他抄了将近三千万字的书,仅这一点,王闿运也堪称当时学界一绝,令天下读书人倾倒。到了船山书院后,他又开始了《二十四史》中的最后一部《明史》的抄写。此刻,正在抄《张居正列传》。他放下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妈为他泡好的冰糖红枣茶。
“不是。”杨度赶忙回答,“到长沙去,一来是想见见梁启超。那年在北京时,我和他交了朋友,他来长沙好几个月了,我不去看看他,心中不安。二来我也想劝劝刘霖生他们,想让他们早点回到先生身边来。”
“哦,是这样的!”王闿运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说,“梁启超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虽然不赞同他的所谓民主民权,但我佩服他的文章写得好,很有煽动性,此人是一个很好的鼓动家。你有这样一个朋友,理应去会会。至于刘揆一等人,你大可不必劝说,人各有志嘛,我王某人难道还缺弟子吗?”
王闿运把左手边一叠已抄好的纸拢了下,顺手拿起一块龟形黑色大理石镇纸压在上面,问杨度:“几时启程,一个人去吗?”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动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杨度见书桌上砚台里的墨汁干了,便从旁边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里倒出一匙清水来,拿起那支径长一寸粗的徽墨,为先生轻轻地磨起墨来。
“代懿也去,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他怕先生不准他去,骂他。”
王闿运望着杨度手中慢慢转动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来。儿子想出远门,竟然自己都不敢说,要托别人来讲,已过花甲的老父亲心里很是难过。代懿是他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人长得跟父亲年轻时一样的风度翩翩,但意志较脆弱,读书不用功,心思不沉静,至今还只是个秀才,王闿运不大喜欢他。前些年蔡夫人在,代懿尚不觉什么。蔡夫人死后,王闿运跟周妈关系亲密,代懿和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一样,腹中有非议,加之父亲又不太关心,他虽也来到东洲,但平时很少去明杏斋,父子感情越来越疏淡了。王闿运想起了夫人临死时的情形。那一刻,夫人从昏迷中醒过来,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说:“我所生的四子四女,只有代懿未成亲了,你一定要为他找一个贤惠的姑娘。”王闿运尽管娶了莫六云为妾,但对夫人的挚爱并未少衰。他始终感激夫人在他贫贱时所奉献的纯洁爱情。
四十年前,王闿运还只是一个穷秀才,城南书院的山长丁取忠赏识他的才华,欲把亡友的女儿蔡艺生许配给他。丁把此意跟蔡母商量。蔡母说:“把王生带到我家里来看看。”王闿运来了,蔡母仔细审看了小伙子,又和他谈了一席话。王闿运走后,丁取忠问:“这后生子如何?”蔡母说:“王生长相谈吐都不错,就是家里太贫寒了。”丁取忠尚未来得及劝说,蔡艺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红着脸对母亲说:“贫寒要么子紧!”说罢羞得赶紧躲进闺房。丁取忠大笑道:“小姐自己都同意了,你还怕她吃苦哩!”蔡母本来就对王闿运满意,见女儿不嫌他穷,就定下了这门亲事。洞房花烛之夜,王闿运笑着对妻子说:“见你的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汉代的大孝女缇萦,这是一个好梦。我以后就叫你梦缇吧!”妻子含笑点头。四十年恩恩爱爱、苦乐与共的岁月一溜烟过去了,莫六云先走,梦缇也跟着走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头子。此刻,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又浮起,他深为自己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而负疚,决心要尽快地为儿子寻一门好亲。
“你要代懿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给他五十两银子,你帮他在长沙买一套像样的衣帽,过两年做新郎官时好穿。”
“好!”杨度十分高兴,看看墨也磨好了,便说:“我这便去告诉代懿。”
“慢点。”王闿运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函书稿来,说,“这是叶德辉撰写的《经学通诂》,上个月打发仆人送来,要我给他做篇序。叶德辉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人也长得丑,满脸铁丝麻,但做学问却肯下功夫。这部《经学通诂》的确不是覆瓿之作,你在路上可以翻翻。”
“是。”杨度答。
“我叫你送书给叶德辉,还有一层用意,你知道吗?”王闿运捧着书稿,不忙交出来。
“知道。”杨度答,“先生是要我借这个机会认识叶先生,日后好向他请教。”
“正是,正是。”王闿运高兴地直点头,“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叶德辉精于版本目录之学,这方面的学问,我便不及他,他也可在这点上充当你的老师。他住在赐闲湖,早几年代懿跟着我到他家去过,代懿找得到。”
王闿运说着把书稿递了过来,杨度双手接过。
“先生,我去了。”
“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代懿不懂事,你多留点心。叶德辉讲过这篇序言,他要送我二百两银子,你叫代懿收下莫讲客气。叶麻子的老子做过大生意,家里有的是冤枉钱。”
杨度和王代懿一到长沙,就为江面上兴旺的内河航运业所吸引。码头上人声鼎沸,装货的、卸货的、上船的、登岸的,把个零乱的河岸闹得热火朝天。时序虽是初冬,那情景让人看得似要热出汗来。他们在小西门码头上了岸,穿过下河街,从南正街进入闹市区。
街市上各色各样的公司、厂矿、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缭乱,商店里货物充塞。往年冬季长沙城里所缺乏的香菇、玉兰片、红薯粉,现在填满了市场。平素稀罕的鱼翅、鲍鱼、干墨鱼、对虾等海味,也能在寻常南货店里见到。尤其是煤炭,以往一到冬季便令长沙市民发愁,煤炭既少又差且贵。此时杨度在南正街上看到两家煤炭店,堆得小山似的煤炭乌黑发亮。店门竖着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写着“耒阳白煤”四个大字,买煤的人也不拥挤。他们试探着问了几家伙铺,店家都摇头说客满。问哪来的这么多客人,回答说让各地来省城办矿产议修铁路的人包了。杨度感触极深地对代懿说:“想不到右铭中丞的新政给长沙带来如此生机!”
走完了南正街就到了又一村,又一村乃巡抚衙门所在地。过去,这里的气象严肃阴冷,老百姓宁肯绕道走,也不愿意通过衙门前那块空荡的大坪,唯恐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今天杨度看到这里的行人不少,脸上并无惧色。高大仪门两旁的木栅栏上,挂上了四块五尺见方的大木牌,上面用红漆刷上四个宋体巨字“有耻立志”。杨度早就听说,这是抚台大人为时务学堂创办典礼的题词,不料竟以这样隆重的规格移到巡抚衙门的前门。这四个大字犹如四把烈火,日日夜夜在长沙城里燃烧,象征着爱国复仇之火永不熄灭;这四个大字又如四道警钟,早早晚晚在官吏缙绅士农工商心里长鸣不止,警告大家莫忘国耻,立志兴邦。杨度又在心中感叹:“倘若十八省的巡抚都像右铭中丞这样,大清帝国的中兴真正是指日可待了。”
正在这时,他看见大坪的一角围了一堆人。有一个人站在人堆中间,高出大家一个头,像是站在凳子上,正不时地把手臂挥舞着。杨度和代懿都是好热闹的人,便朝人堆走去。
“晳子你看,那不正是刘霖生吗?”王代懿惊奇地指着人堆中高出众人的那个人说。
杨度一看,不错,那正是他们要找的同窗刘揆一!只见他站在一条长凳上,往日胖胖的孩子脸上流露着严肃的神色,此刻正弯腰与旁边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我们叫他一声吧!”王代懿说着便要喊。
“慢点,看霖生说些什么。”杨度制止王代懿,牵着他的手挤进人圈中。
“父老乡亲们!”刘揆一昂起头来,响起洪亮激越的湘潭官话,“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李君对我说,江学台已奉调即将进京,皇上要与他商议全国变法大计。”
“江学台一定要高升了。”
“皇上英明!”
一旁听演讲的人纷纷议论着。
“江学台是个大有作为的好官,此番进京,皇上必定会有大的委任。百年大计,人才第一。江学台在我们湖南办起了时务学堂,为湖南的教育事业打开了新路子。我和李君进时务学堂还只有几天,就学到了许多有用的新知识。我希望有志报国的年轻兄弟们,都到时务学堂去听听课。”
“请问,去时务学堂听课要交学费吗?”听众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子发问。
“只要不住学堂里,旁听不交学费。”站在刘揆一身边的李君回答。
“时务学堂收学生有什么要求吗?童生收不收?”又一个青年提问。
“收。时务学堂收学生不论出身,只要有志向学,一概收。”李君又答,“秀才、举人编高班,童生编低班。”
杨度拉着代懿的手说:“我们走吧!”
“霖生就在这里,我们跟他说几句话吧!问问他是不是还回东洲。”代懿急着说。
“还问他做什么?”杨度浅浅一笑,“他正在为时务学堂做宣传拉学生,自己还会回东洲吗?我们还是先到时务学堂去吧,晚上再去见他。”
四 一方菊花砚,凝结了维新志士的友谊
位于贡院大街的时务学堂,从早到晚,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抚台臬台学台时常前来学堂授课,南来北往路过长沙的官员士子、关心国事的商贾们纷纷前来参观,本来应是安静的求学之地,实际上成了政治活动的中心所在,这正符合中文总教习梁启超的心愿。他主持时务学堂,并不是要把它办成一个纯粹的读书讲学的书院,而是把它作为宣传维新思想,发现并培育维新人才的重要阵地。他的教学方式与众不同,正正规规的讲课时间不多,演说才是他的主要内容。对于每一个学员来说,他主要是通过批阅其札记来启发思维,传播新知。梁启超今年还只有二十六岁,热情高涨,精力饱满。他要求学员每五天交一份札记。札记内容不限,大至对朝廷举措的议论,小至关于身边琐事的记载。他对每个学员的每篇札记都悉心批阅,动辄数百上千言,常常是他的批语比札记本身还长。他很娴熟地将札记所写的内容引导到维新变法的大主题上。昨夜有个名叫蔡艮寅的邵阳籍学员交来一篇论重建海军的札记,梁启超看后大加赞赏。
蔡艮寅字松坡,出身贫寒而异常聪慧。十三岁那年,学政江标到邵阳主持岁试,蔡艮寅的史学、词章答卷出奇的优秀,江标亲拔为秀才,又勉励他以乡先贤魏源为榜样,讲求经世之学,不可埋头试帖之中,功名不在科举。两个月前,他应考时务学堂,在高班中名列第三。梁启超认定蔡艮寅是大器之才,着意培植。他用一个通宵为蔡艮寅的札记写了一篇三千五百字的批语,超过札记一倍多。快要天亮的时候才搁笔,和衣在床上躺下。开早饭时仆役叫醒他,不到一个时辰的睡眠,他的精神就完全恢复过来了。吃过早饭后,他把蔡艮寅叫到自己的备课室兼卧室里来。
蔡艮寅瘦瘦小小的,个头不及梁启超的耳根,但举止庄重,没有通常未成年孩子的羞怯感,使人觉得他有一种既聪明又稳健的禀赋。梁启超十分喜爱这个年轻的学生,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说:“你这篇札记写得很好,不过也有不少不妥之处,我为你写了一段长批,你回去好好看看,有不同的意见,尽可以提出来和我争辩。《中庸》提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又说辨之弗明,弗措也。时务学堂要贯彻这种学风,师生之间要有争辩,多争辩,则必然豁朗。”
蔡艮寅接过梁启超递过来的札记簿,说:“梁先生的批改,我一定认真研读,若有不明之处,我也会再来向先生请教。今天我想趁这个机会向先生讨教几个问题,行吗?”
梁启超说:“当然行,你说吧!”
蔡艮寅扑闪着黑亮的眼睛说:“孔夫子主张大一统,因为大一统可以泯杀机,而现在朝廷却要官员们督其督、郡其郡、邑其邑,请问梁先生,这不是与孔夫子相违背吗?”
梁启超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对。古今万国所以强盛,莫不是由众小国而合为大国,见之美国、英国、意大利、奥斯马加、日本、瑞士都是这样。孔子大一统之义,正是为此而发。泰西各国,其大政皆为政府办理,如海军陆军交涉之类,其余地方各公事,则归地方自理,政府不干预,这是最善之法。而中国却相反,大事如海军,则南北洋各自为政,一小小的盗案却要送到朝廷去审定,这真是笑话。中国的法律若不整顿,不徒复为十八国,甚至有可能变成四万万国,国家权力之失,莫过于此。朝廷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责之于督抚州县,希望一省一县自己去治理。”
蔡艮寅点头说:“梁先生是说这是朝廷无奈之法,我懂了。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孔子讥世卿制,以为它导致民权不伸,君权不伸。自秦以后废世卿而行选举之制,二权略伸,这是孔子的功劳,但流弊无穷,假使易之以泰西议院之制,则可能尽善尽美。请问梁先生,是这样的吗?”
梁启超微笑说:“你说得有道理,但不完全对。首先,说孔子讥世卿主选举,使君权民权略伸,但有流弊,这话就不对。凡行一制度,必须全盘实行才可,仅取其一二则不可。孔子选举之制,一出学校六经,遗规粲然具见,后世仅用其选举,不用其学校,徒有取士之政,而无教士之政,怎么可以得到人才呢?至于议院之法,不必尽向西方求教,孔子在当时便已深知其意而屡言之,见之于《春秋》者指不胜屈,你可将《春秋》好好读通。”
蔡艮寅说:“梁先生的指教我明白了。还有一事我想请问。《春秋》一书非改制之书,而是用制之书。如视其书为改制之书,视其人为改制之人,则孔子不能逃僭越之罪。孔子修《春秋》乃为鉴于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故孔子说,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知我者,是知其为用制非改制,知其不得已之苦心,非自好自用之人。罪我者,是罪其为改制非用制,为自用自专之人。梁先生,学生对《春秋》的理解,是对还是不对?”
梁启超略作思考后说:“你的这番议论似是而非。大约《春秋》所说的制度有四种:一为周之旧制,一为三代之制,一为当时列国所沿用之旧制,一为孔子自制之制。就拿你刚才提出的讥世卿一条来说,内有伊尹尹陟是三代,乃世卿也。周有尹氏、刘氏等,是周世卿。晋有六卿,鲁有三桓,郑有七穆,是当时列国世卿。至于讥世卿而主选举,乃孔子所改之制。光从这个例子来看,就不能说孔子非改制之人。按照你的认识,似乎改制为可罪,这是极守旧的观念。凡制度,无所谓不能改变的。泰西人时时改制,故而强盛,中国人则终古不改,故而弱弊。本来一时之天下,有一时之治法,欲以数千年蚩蚩之旧法,处数千年以后之天下,一日之安宁都不可得。因时改制,正是孔子的功德之处,也是《春秋》一书的精义所在。你可再读读南海先生的《孔子改制考》。”
师生二人说得正兴浓,仆役进来报告:“学台大人来访。”
梁启超起身说:“松坡,你今天提的这几个问题都很有意思,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好学深思,乃是求取真知的好途径。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你有什么疑问,随时来找我讨论。”
“谢谢梁先生。”蔡艮寅恭恭敬敬地向他最为敬慕的老师鞠了一躬,捧着札记簿出了门。
江标奉调进京在总署章京任上行走,特为来时务学堂向大家告别。熊希龄、谭嗣同、唐才常等人陪着他进了大门,正好与梁启超碰上,便一起走进了梁启超的备课室。
江标深情地望着梁启超说:“卓如先生,我真不愿意离开长沙,离开你们和时务学堂,这几个月是我三十七年生涯中最值得纪念的岁月。”
梁启超也动情地说:“来长沙这段日子,得到学台大人的处处照顾,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熊希龄也说:“时务学堂能有今天的兴旺,多亏了江学台和陈抚台等人的大力支助。”
江标说:“维新事业还才刚刚发轫,你们都只有二十几岁,真正是少年英才,振兴大清的伟业,就寄托在你们的身上。”
熊希龄说:“我们尚年轻不更世事,大人正当盛年,圣眷优渥,此去京师位居要津,大人一定会为维新变法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
江标笑着说:“我们一起为国家出力吧!”
仆役进献香茶,大家边喝茶边闲聊。江标看到梁启超桌上摆着一个一尺余长六寸余宽的大菊花石砚,双手托起,但见浅灰色的石砚里清晰地现出一朵大如绣球的菊花,花朵怒放,花瓣娇美,不觉脱口赞道:“好一块难得的菊花石!”
信手翻看背面,只见上面用红漆题了一首砚铭:“空华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公石交我作证。”铭文后面有一行小字:“谭嗣同丁酉冬于长沙时务学堂。”
江标哈哈笑道:“原来这方菊花砚如此不平常,把当今维新三子联结在一起了。”
唐才常说:“卓如天天写字,苦无好砚台,正好我的一位朋友近来访得一枚少见的好菊花石,便央求一个雕了六十年菊花石的老匠人琢成了这方石砚。复生知道了,说我来写几句话放在上面吧,作为你们二人以石订交的见证。”
谭嗣同说:“铭文是写了,还没有一个好石工镌刻。”
江标忙说:“岂能找寻常石工,此事非我莫属。”
梁启超惊道:“江大人还会这门子手艺?”
江标喜道:“我正愁挤不进维新三子之列,天赐我良机,三五百年后,后人看到这方菊花砚,也知道江某人曾与大名鼎鼎的复生、卓如、佛尘为过朋友。”
一句话,说得三人大为感动。梁启超忙打开屉子,找出几把大大小小的刻刀来说:“这刀虽不太好,还勉强用得,大人快一展绝技。”
“刀子只要锐利就行,其他都可不论。”江标从中选了一把小的,用手指试了试刀口,点点头说:“就这把吧!”
说完捧起砚台就往袍服上一放,慌得熊希龄忙说:“莫弄脏了衣服,我去找一个围裙来。”
一会儿工夫,熊希龄从厨房借来一件干净布围裙,帮江标系好。江标将砚台夹在两腿之间,顺着谭嗣同的笔迹刻了起来。
江标从小跟着父亲学治印,练就了一手好刀法。只见他奏刀砉然,石灰骤起,不到半个钟头砚背上的朱漆全部不见了,代之以深浅粗细均为适度的一片阴文,大家都叫好。江标停刀,上下看了看,又在砚背左下侧上加刻四个字:江标镌刻。
“好!”熊希龄赞道,“石头绝,铭文绝,刀工绝,可谓三绝砚了!”
大家都笑起来。江标将菊花砚放到书桌上,边解围裙边说:“我这就算辞行了,还有许多地方都要去走走,就不坐了,后会有期。”
众人说:“大人启程那天,我们都会来码头送行的。”
众人簇拥着江标来到大门口,彼此拱手相别。正要转身回屋的时候,梁启超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十分惊喜,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五 谭嗣同举杯: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
“晳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梁启超高声喊着,同时伸出了一双大手。
杨度把手伸过去,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了。来得不凑巧,刚到门房便遇到了学台大人,没法子,平头百姓只有让当官的。”
“什么话?”梁启超咧开大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门房不晓事,岂能让晳子你老兄在这里枯坐。其时建霞先生辞行,你进来,我们正好一起说话。”
梁启超松开手:“我来介绍一下。”指着杨度对身旁的人说:“这位是贵省湘潭举人杨晳子先生。”又把熊希龄、谭嗣同、唐才常三人也向杨度作了介绍。大家都抱拳,连声说:“久仰,久仰!”杨度指着站在身后的王代懿说:“这位是壬秋先生的四公子季果。”
代懿向梁、熊、唐鞠了一躬。梁启超慌忙回礼,深深一弯腰说:“岂敢岂敢。壬秋先生是廖季平先生的老师,廖季平先生又是康南海的老师,康南海是我的老师。壬秋先生应该是我的太太老师,只有我向季果先生鞠躬的礼数,哪有季果先生向我弯腰的道理!”
这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弄得代懿脸红红的,又开心又不好意思。
“两位先生请进学堂说话。”熊希龄以主人的身份伸出左手,指向大门内。
杨度也不推让,拉着代懿走在前面,大家都一起走进布置整洁的会客室,工役给各人泡好了茶。谭嗣同首先开了腔:“久闻晳子先生参加了乙未年的公车上书,嗣同佩服不已,今日能在时务学堂仰见,真是幸会。”
望着这位身材虽瘦小却粗眉凹眼豪气四溢的名公子,杨度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谭公子名播海内,早有平原、信陵之誉,杨度倾慕已久,能在此处不期相遇,真乃天公作合。”说罢,爽朗一笑。
梁启超高兴地说:“你们是惺惺惜惺惺,英雄慕豪杰,先喝喝茶,过会儿我做东,就在这会客室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熊希龄忙说:“卓如先生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破费,这次东由我来做。”
唐才常笑着说:“什么这次,你做了几个月的东家了。”
“佛尘取笑了!”圆圆胖胖一脸福相的熊希龄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要说时务学堂的东家不是我这个提调,而是陈抚台,我这次只做东请晳子、季果两位贵客。”
梁启超摆摆手说:“平素都吃你们的,这次我还一次礼,不仅是请两位客人,还有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熊希龄问。
“等下再说吧!”
谭嗣同最是爽快,说:“卓如要做东,就让他做东吧!”又对着门口喊,“老余头!”
刚才倒茶的那位工役进来了。
谭嗣同吩咐他:“你去曲原酒家订一桌菜,一个小时后要他们送到学堂里来。”
老余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代懿说:“真不好意思,一来就打扰你们。”
梁启超说:“招待太太老师的公子,这是应该的。晳子,我前几天才从刘霖生那里知道你在衡州府跟随壬秋老先生读书,我到长沙三四个月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我在东洲很闭塞。”杨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时务学堂的中文总教习就是梁兄你。你看,我这不是从几百里外专程来看你了吗?”
大家又都快乐地笑起来。
杨度对熊希龄说:“秉三先生,你们时务学堂也真厉害,把我们船山书院学生的大头领都招来了。”
熊希龄问:“谁呀,谁是船山书院的学生大头领?”
“刘揆一呀!”代懿说,“我们今天在又一村见到他,没来几天,就帮你们向市民鼓吹了。”
“是吗?”梁启超咧开他的大嘴巴,笑着说,“那个刘霖生呀,他比我还激进。我说大清可以通过维新变法而富强,他说什么,你们猜!”
“他说什么?”杨度、王代懿不约而同地问。
“他说修修补补可能解决不了根本,最好是一锅端,学美国、法国和意大利。”
“刘霖生吃豹子胆了!”代懿大觉意外。
“他这个想法其实也不怎么可怕。”梁启超收起笑容,“时务学堂两百多号学生,并不是刘霖生一个人有这个想法。你们二位是不是奉了壬秋先生的钧命,要把刘霖生锁拿回东洲呀!”
代懿看了杨度一眼,杨度忙说:“没有这回事,壬秋先生很大度。他对我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还说要我们多看看、多问问,把时务学堂的长处学过去。”
“壬秋先生真开明!”熊希龄为王闿运的宽阔胸怀而感动。
唐才常对熊、梁等人说:“既然二位想多看看时务学堂,趁着曲原的菜未到,我就陪他们各处走走,你们都很忙,过会儿再叙谈吧!”
梁、谭、熊一齐说:“那好,就偏劳你了。”
唐才常陪着杨度、王代懿先去看课堂。四个教室,有的在上课,有的在自修。一间有五六十个座位的教室里坐满了人,后面还站着十来个,一个蓝眼高鼻的外国人正在教授英文。代懿甚觉新鲜,在窗外伫立了好几分钟,又问唐才常:“时务学堂都学洋话吗?”
唐才常点头:“都要学的。要学习西方的好经验,不懂英文怎么行!”
看过课堂后,唐才常又带着他们看了看饭堂和寝室。饭堂里架着十几条长木板,木板两边是简陋的凳子。唐才常告诉他们,时务学堂里不论提调、总教习和分教习,一天三餐都跟学生们一道吃饭,吃一样的饭菜。杨度听了,连连称赞:“真正是师生平等!”
“师生平等还体现在课后的操场上。”唐才常指着身旁的大土坪说。
杨度、代懿开始注意这块空坪,见前面有一个可容纳十多个人的沙坑,沙坑里铺着平平展展的沙子,竖着高高低低几个木柱框架。沙坑那边还有两个相距十多丈远的木框架,框架上钉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只有一个铁圈圈。王代懿指着问:“那是些什么?”
“那些都是学生们课后操练身体用的,名叫高低杠,人在上面翻上翻下,身体就强健灵活了。那两个钉着大木板的框框是篮球架。大家抱一个球,把它投进铁圈圈里,投中就算赢了,既练了身体,又培养了争上进的心思。”
杨度、代懿兴趣浓厚地听着。
“这些都是在学堂里任教的洋人教给大家的。一下课就没有师生之分了,大家一起玩,一起抱球,嘻嘻哈哈,快快活活的。”
“真有趣!”代懿从心里发出羡慕。
“时务学堂是真正的师生平等,不仅体现在同吃同玩上,更主要的是师生可以平起平坐地讨论学问,学生可以反驳先生。”
“有这样好?”杨度、代懿兴奋地叫起来。
所有的书院都维护着严格的师道尊严的古训,绝没有先生与学生同吃同玩的道理,更不容许学生反驳先生的怪事出现。王闿运课余和学生们一起散步聊天,已被视为最为开明最为平易的先生了,与这里相比,仍有十万八千里之差,怪不得不少年轻人愿意到这里来。杨度和王代懿都在心里这样想着。老余头走过来说,饭菜已到了。
“好,我们去吃饭吧!”唐才常对客人们说。
会客室里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铺了一条干净的白布,上面摆满了曲原酒家送来的十多碗精美可口的菜肴。为了照顾梁启超,菜都没有放辣椒,于是酒家另炒了一份湘味特重的豆豉老姜干辣椒。梁启超笑着对大家说:“湘菜样样好吃,唯独这盘家伙不能下咽。”
谭嗣同也笑着说:“湘菜若缺了这盘家伙,样样菜都不好吃了。”
杨度注意到酒席上又增加了一个清清秀秀的半大小伙子,梁启超忙介绍:“这位是我在时务学堂里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名叫蔡艮寅,字松坡,别看他年纪小,气魄却大得很。我特地叫他来陪二位。”
杨度向蔡艮寅致意,蔡艮寅也站起来喊了一声“杨先生、王先生”。
大家分宾主坐好后,谭嗣同说:“八仙桌坐了七人,唯缺一方。”
梁启超看着门外走过一个人,忙说:“这空缺一方,非此人补不可!”
说着走出门外拉进一个人来,对杨度说:“你看他是谁?”
“霖生!”代懿先喊了起来,接着杨度也叫了一声。
刘揆一高兴地说:“梁先生说你们二位在这里,我还不相信,果然来了。”
熊希龄说:“坐吧,就等你一人了。”
刘揆一大大方方地坐上空缺的一方。
还未吃饭,时务学堂的风气又使杨、王看到一件新鲜事:先生请客,居然还邀来学生作陪,哪个书院都不会有这等事!
梁启超举起酒杯说:“今天借招待晳子、季果两先生之便,大家能在一起喝几杯,是件很开心的事。在座的诸位都是湘中名士,刘霖生、蔡松坡虽是学生辈,但英气勃发,今后也都有可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今天也算个小小的群英会吧。来,为我们的聚会干一杯!”
梁启超说完站起,大家都跟着起身,互相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席上唯谭嗣同年纪最长,三十三岁,蔡艮寅年纪最小,十六岁,其余六人全是二十多岁,都是热血青年,都是饱学之士,今日聚首,相谈十分投机。大家不拘形迹,不避忌讳,敞开心扉,袒露肺腑,酒席上一片肝胆相照热情激昂的气氛。
“卓如兄,你方才说这次由你做东,还有一层意思,是什么意思?”熊希龄问梁启超。他不大会喝酒,刚喝了两杯,脸便红了。
梁启超则是海量,他喝得最多,依然若无其事。他放下筷子,身子靠紧椅背,说:“我打算不久就离开长沙了。”
“什么?你要离开长沙,到哪里去?”熊希龄大感意外,全桌人也都感到意外,都一齐把身子倾向梁启超,认真听他的下文。
“南海先生有信来,要我明春到京城去。”
“是去会试?”杨度问,他已和夏寿田作好准备,参加明年戊戌科会试。
“不是的。”梁启超微微一笑,“我成天忙于教学,哪有工夫作八股文,考也是白考。我现在越加看清楚了,以八股取士必定会遗漏许多有真才实学的人才。我这次准备再联合一批志同道合之举子,上书请求废八股文试帖诗,专考经史策论。”
“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谭嗣同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中文总教习。
杨度说:“不考八股文也不是凭空臆造的,康熙年间就一度废八股专考策论,不少国士就在那时应运而出。”
“晳子说得对。”梁启超很佩服杨度对掌故的熟悉。“当前国家多事,急需治兵御侮、实业理财之人,但朝廷却以诗文楷法取士,怎能得到应变救时之才呢?同时,朝廷取士,乃为万民立人才之标准,若不改变取士途径,天下读书人仍像过去一样以记诵圣人片言只语为手段,以空虚无用之起承转合为要务,对外不知兵事,对内不察民情,强国无方,富民无术,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强邻,便只有割地赔款的能耐,再无臣服夷狄的本事了,这国家不就亡在眼前吗?”
众皆点头,面容肃然。
“南海先生将于明春在京师成立保国会,向京师官绅士民大声疾呼亡国亡种之危险迫在眉睫,非群起而保卫不可。”
“这是爱国的壮举,最好邀请一些王公大臣参加,作用就更大。”熊希龄插话。他是新翰林,已进入官场,考虑问题的角度容易转向上层。
“我看不必要。”出身下层的刘揆一说,“那些王公大臣都是些昏庸无用之辈,国家强不强,他们从不去考虑,只要自己的官位爵位能保住就行了。我看关键是要动员一批有志气的年轻士人,国家的前途在他们的身上。”
“秉三和霖生的话都有道理。我为南海先生当助手,既去联络王公大臣,也去动员年轻士子,只要这两部分人感奋起来,中国就可以保了。”梁启超说话之间,颇有点踌躇满志的味道。
“梁先生,时务学堂刚搭起个架子,你就要离开湖南,真可惜,能不能晚点去呢?”唐才常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挽留的姿态。
“本来可以晚一点离湘,但我还要到上海去一趟。夏天在上海与汪康年办时务报,里面还有一点小纠纷,我得去料理下。”梁启超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时务学堂,赖诸君的努力,已打开局面,我离开后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龚瑟人说过,但开风气不为师。风气已打开,我的事情便基本完成。依我看,湖南今后应办的事情主要有三件。”
“哪三件?”谭嗣同问。
“一曰开民智,二曰开绅智,三曰开官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皆举,则于全省之事譬若握裘挈领了。”
大家都点头。
梁启超继续说:“开此三智,在朝廷而言,则为大变科举,废八股而专试策论。在地方上则为大办学堂,不但省城办,州县也要办,都要办成我们时务学堂这个样子。过两天我要向抚台大人建议,从各州各县挑选三至五个有学问有维新思想的爱国士人,分批来时务学堂。时务学堂专设一个这样的班对他们加以培训,培训半年,让他们回去在自己的州县也办个小时务学堂。贵省的大政治家曾文正公生前曾有志培养一批好官种子,撒到各地去,让他们在各地培养好的风气。曾文正公的眼光很远大,可惜天不假年,没有办成功。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曾氏乡人,在培养创办开明学堂种子这件事上,实现文正公的遗愿。”
众皆报之以掌声。
梁启超说得更起劲:“贵省是一个文化渊源长远,人才层出不穷的地方。周濂溪创立的理学,惠泽我中华民族达千年之久;王船山博大精深,船山学说实为集儒家学说之大成;更兼以曾、左、彭、胡为代表的一批三湘子弟,经世致用,拯危扶难,为天下读书人挣足了风采。启超自懂事起,就向往这块地灵人杰之乡,这次能在长沙住三个月,结识了在座诸位,实为三生有幸。”
谭嗣同起身举杯,说:“卓如先生说得好,我们为他的这番深情浮一大白。”
“好!”众人均一饮而尽。
熊希龄说:“贵省地处海疆,得风气之先,哺育了南海先生这位当今圣人,也造就了卓如先生这样的大才。”
“称我为大才不敢当,南海先生倒的确是个圣人。”梁启超面色庄重地说,“南海先生学贯中西,识通古今,最了不起的是他能从《春秋公羊传》中悟出了孔夫子原来是个最早、最伟大的改革家。孔夫子的通三统、张三世的思想,两千年来一直如宝珠沉沙,不为世人所识,南海先生重新把这颗明珠挖出来,告诉国人,据乱之世已到尾声,升平之世即将来临,太平之世也将为期不远了。”
梁启超说到这里,心情十分激动,他挥起右手,俨然公车上书时涕泣演说的模样。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杨度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康南海学问渊博,的确令我辈佩服,不过,通三统,张三世,乃东汉人何休的观点,并不是孔夫子提出的,为什么康南海硬要把它扯到孔子的身上呢?”
代懿也说:“是的,家父也就此事多次批评过南海先生。”
梁启超笑了笑,说:“孔子虽然没有明说过三统三世的话,但他的实质正是何休所解释的。南海先生指出这是孔子的思想,并不错,何必要拘泥于字面呢?”
谭嗣同接言:“南海先生的学说遭人诘难的不少,其实许多人并没有仔细读过他的书,只因他的书名起得诡异,便竞相指责。好比《新学伪经考》,若改名为《旧学真经考》,则人将倾服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诋毁。”
眼见杨度还想据理辩驳,熊希龄忙岔开话题:“卓如先生刚才说的办学堂开智识,的确是很有见地的主张。我再请问一下卓如先生,你认为当前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君权盛而民权衰。”梁启超不假思考地回答。
杨度觉得这个问题很重大,但他素日思考得并不多,便说:“请言其详。”
梁启超侃侃而谈:“中国历来只有君主而无民主。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所为者一家一姓;民主者何,公而已矣,所为者民众百姓也。从秦汉以来,都把江山社稷看成是皇帝一家的私产。这样的皇帝,说穿了,不是圣上,而是民贼!真正的圣上,在中国没有,全世界也很少,近世只有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那才是真正有高尚品德的君主。国家事,本是众人之事,国家要强盛,就非要众人共负起责任不可,而责任与权利是密切联系的。眼下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实为中国致弱之根源。故争民权、行民主,乃今时救国之善图,而欲达此目的,非维新变法不可!”
“卓如这话说得好!”谭嗣同放下酒杯,从容地说,“中国政治之坏,根本一点就是颠倒了君民之间的关系。其实生民之初,并无君,皆为民,后世举一民为君,才有君产生,故君为末,民为本。孔夫子一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位、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他著《春秋》,主要是为了反对君本位而倡民本位的。孔子死后,其学分为两支:一支由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子畅言民主之理论以继孔子之志;另一支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庄子痛诋君主否定君权。但后来这两支都失传了,荀况乘机而起,鼓吹法后王尊君位,遂使秦以后历代君主用这种假冒的孔学去行其奸。南海先生的功德,就在于恢复孔学的本来面目。”
“复生兄刚才这番追根寻源最是有道理。”唐才常说,“总之一句话,今日救中国,舍维新变法,则别无出路!”
刘揆一也说:“各位先生都说得很对,中国只有变法才能图存,而且要大变,小变还不起作用。”
“诸位仁兄!”谭嗣同解开皮袍,卷起袖管,霍地站起,朗声说,“中国若不维新变法,外则亡于强虏,内则亡于奸吏,亡国灭种,只在旦夕之间耳。我堂堂炎黄子孙,凛凛七尺男儿,眼见国家处于危亡之际,能袖手旁观吗?能只为妻子儿女苟全一身吗?能不奋发而起,拼却一死救亡图存吗?”
“不能!”七个热血男儿一齐霍然站起。
“卓如,你到京师后,立即襄助南海先生把保国会建起来,只要北京的保国会一成立,我立即变卖浏阳老家的五百亩良田,在湖南成立保国分会,与你们遥相呼应!”
梁启超紧紧握住谭嗣同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复生兄!”
谭嗣同举起酒杯,大声说:“天下者,民众之天下;国家者,民众之国家。诸君,别看我们今天只是时务学堂的一群书生,来日我们都要成为国家的主人。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我们八个人,不论日后抱何种政治观念,也不论从政、治军,还是为学,一,要为中国的富强而奋斗不息;二,无论是谁,只要他的行为利国利民,其他人都要尽力支持;三,需要的时候,不惜为我们的事业而献身。是真正的男子汉,请干了这一杯!”
说罢,将酒杯举到桌子上空。大家都为谭嗣同的凛然正气所慑服,人人仿佛皆平添了十分勇气,一齐把杯子举起,哐啷一声碰了杯,烈酒灌进了喉咙。
六 王闿运妙解《枫桥夜泊》
第二天晚上,杨度和代懿到了赐闲湖,将《经学通诂》稿本还给了叶德辉。次日,二人到市中心八角亭成衣店转了转。王代懿挑了一身满意的衣帽,杨度也给妹妹买了条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当晚,他们乘小火轮离开了长沙。
这一夜,杨度在小火轮上辗转难寐,他的内心很矛盾。湖南实行新政两年来,长沙市面上出现了兴旺景象,这说明新政是顺潮流、得人心的。不过,除开长沙外,湘江上的各大口岸如衡州府、衡山县、湘潭县都没有多大的起色,至于沿途所见到的乡村,则依然是往昔的凋敝、闭塞、落后,看来新政的推行将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时务学堂很有生气,梁、谭、熊、唐这些人,也的确是一批有才华的爱国志士。听他们的谈话,杨度很容易受感染,与他们相处,杨度觉得心胸很开敞,但放眼四望,士人中像他们这样的人毕竟太少了,废八股,倡民权,诋名教,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吗?尤其是昨夜叶德辉那一番激愤的言辞,简直欲拍案而起赤膊上阵,与梁启超、谭嗣同决一生死。叶德辉是名士,学问渊博,声望很高,湘绮师也称赞他校勘古书态度认真。究竟是谁更有道理呢?杨度一时把握不住,他要好好听听先生的意见。
“四少爷回来了!”当杨度和代懿走进明杏斋书房时,周妈满脸堆笑地招呼穿戴一新的代懿,对杨度则只是随便地点了一下头。前两天,老头子很有感触地说起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应该马上给他娶亲的事,周妈突然觉得把女儿嫁到王家来的事已有了八成把握。她格外殷勤地对老头子说:“代懿这孩子忠厚本分,他娘没来得及为他定下亲事,我早就跟你说了,要为他定亲了。二十二三岁的男子汉了,还没有一个老婆,他心里能不孤单吗?你要教书做学问,哪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他呢?把他交给他的老婆,你就放心了,安安闲闲地多几个孙子叫爷爷吧!”说得老头子对她更添了一分感情。周妈又进一步:“我说老头子呀,代懿体质单薄,从长沙回来后,他跟你一块儿吃算了,不要再吃大伙房了,大不了我多辛苦一点就是了。”
这时,周妈便拉着代懿到里面房子里,把代懿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连声说:“四少爷穿上新衣后更体面了。”又说肩膀上的线缝得不匀称,要代懿脱下,让她扯掉再缝。代懿一向不喜欢周妈,见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心里反感,看在老父亲的面上,又不好意思一口拒绝,只得把衣服脱下,让她去缝,随手拿起父亲的一本书翻看,长沙之行,且由晳子去禀报吧!
书房里,杨度将这次在长沙所看到的新鲜事,选几件主要的说给王闿运听。王闿运左手拿起铜水烟壶,不时抽几口烟,间或也插几句话。杨度极善言辞,把时务学堂的办学方针以及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爱国情操叙述得娓娓动听。
“先生,这是叶吏部送给你的二百两润笔费。”杨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日升昌票号的银票。
王闿运接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又用食指弹了弹纸面,把它收了起来,问:“叶焕彬近来在做什么事?有人告发他,说他私刻《双梅景暗丛书》,赚了不少昧良心的钱。”
“可能有这事,我在他的书房里亲眼见过一本崭新的《玉房秘诀》。”
“这个缺德的麻子,将来怕不得好死!”王闿运笑骂道。“叶吏部告诉我,他现正在编一部大书,取名叫《翼教丛编》,是为了翼护名教、抵制邪说而编辑的。”
“抵制邪说,是不是指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所倡导的维新改革呢?”王闿运放下水烟壶,神情似乎变得比刚才专注些了。
“正是的。我和代懿去见他,他问我们白天到了哪里。听说我们到了时务学堂,他就拍案大骂起梁启超来,并要我们再不要去了。”
“他骂梁启超些什么?”
“他骂梁和他的老师康有为一样居心叵测,以所谓维新学说来蛊惑湘人,致使无识之徒翕然从之。还说其实他们的学说不外乎推崇泰西,主张民权,效耶稣纪年,言素王改制,又倡君民平权,攻击三纲五常,其学乃扰乱社会之邪说,其人乃无父无君之乱党。”
王闿运听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杨度继续说下去:“叶吏部说,今日学术溃裂已甚。战国之世患在杨墨,孟子辟之;八代以降患在佛老,韩朱辟之。今日之世患在泰西,而无人辟之,并随声附和,以致异说横流,谬论蜂起,使我衣冠世族之礼义廉耻丧失殆尽。还说他一日在湖南,一日必拒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闿运微微一笑,插话道:“好个铁肩担道义的麻子,他想以吴客执湘人之牛耳,未免狂了点!”
杨度弄不清先生这句话是褒还是贬,于是尽快回到《翼教丛编》这套书上来:“叶吏部说,他是激于义愤,联络几个同志编了这部《翼教丛编》,旨在尊圣教,辟异端、正心术、核名实、辨文体、端士习。”
王闿运又拿起了水烟壶,依然含着笑意说:“他还真有雄心大志哩!”
“学生这次到长沙,听梁启超等人所说,心情激奋,听叶吏部之言,也觉得有道理。先生,您老认为维新变法有指望吗?抑或叶吏部捍卫名教的精神应值得钦佩?”
王闿运含着烟壶嘴,好一阵子不作声,也不点火抽烟,半眯着眼睛,缩紧两道长长的浓眉凝思着。
“晳子,你这趟长沙去得及时。”王闿运终于开口了,“从我几十年的为学来说,我是绝对不能同意梁启超的君民平权的怪论的,这正是叶焕彬所斥责的无父无君之邪说。你想想看,中国将近四万万人口,满汉蒙藏回多族共处,若没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君主统御,人人都来做主人,都来管国事,那岂不乱得一团糟!哪还有什么体统,还有什么礼仪,还有什么国家?晳子,不管今后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是其他比康梁更厉害的口吐莲花之辈对你说,中国不要君主,要实行民主,你都千万不要相信。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美利坚呀,法兰西呀,英吉利呀,这些国家我没有去过,也没有读过他们的书,他们或许可以实行共和制,实行民主制,但对于我们中国,我是研究了一辈子的,一部《二十四史》,我比谁都读得多。我从中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中国要富强,必须依靠英明的君主,国家大权集中在一个英明有作为的君王的手里,国家就强盛,百姓的日子就安定,反之,国家之权分散在诸侯、藩镇、地方大吏手中,国家就乱、就衰弱,百姓也就会饱尝战乱离散之苦。”
杨度心里想:先生这段话太精辟了。是的,周武王强悍,诸侯皆俯首听命,国家安定强盛,到了末期,王室衰微,诸侯各自为政,国则无宁日。汉武帝雄霸,以武力征服四夷,大汉王朝的威名播于绝域。到了东汉末年,各州刺史纷纷自成势力,结果国家四分五裂,百姓苦不堪言。唐太宗英武,贞观之治彪炳史册,而后来的藩镇割据则把国家推向水深火热之中。惨痛的历史教训不能淡忘!看来是要听先生的话,中国只能行君主制,不能行民主制。
“不过,我也不像叶焕彬那样,对梁启超、谭嗣同如此深恶痛绝,势不两立。”王闿运又转过头来,“虽然康有为把何休的话强加在孔子的头上,倡言所谓通三统、张三世,我历来不同意,也因此而不认康是我的再传弟子。但他们想通过维新,通过变法来使国家强大,用心也未必很坏。三代不同法,五世不同制,穷则变,变则通,这是自古以来传下来的真言。你所看到的长沙市面上的兴旺,也证明了只有变革才有生机。这些我早就有所预见。至于梁启超所说的废八股,专以策论取士的见解,我更加赏识。”
王闿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引起了对往事的回首。这时代懿已穿上周妈重新缝好的马褂,悄悄地走到杨度的身旁,挨着他坐下。王闿运突然慷慨高谈起来:“历来治国大才都有自己一番真学问真本事,并非简单地模拟圣人,断章取义。其于科举考试则常常长于策论。借古人之旧题,融今天之时事,抒胸中之识见,画治国之策略,其人之才学器识究竟如何,读罢其一篇策论,大抵可见。所以当年欧阳修读了苏东坡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时,说老夫要让此人出人头地。欧阳公就凭那一篇策论看出了东坡是个大才。中兴名臣中,除曾文正、胡文忠和李少荃外,其他人大多数不是进士翰林,罗泽南、王璞山、李续宾、李续宜、刘蓉这些人连举人都不是。他们一旦带兵,就可以与古之名将相比;一旦治民,就可以担负一省之重任。至于左文襄,那就更不要说了,以一举人平发捻复西陲,出则将,入则相,古往今来少有几个人比得上,而他这个举人,也是搜罗遗卷才侥幸得到的,倘若不是徐法绩的求才苦心,他连个举人都中不到,可见这四书文是选拔不出杰出人才的。另有不少读书人以四书文取得科第后,则追逐禄利,不再读书,故早在明末顾炎武就说八股之害甚于焚书,这话并非偏激之辞。”
杨度知道先生这番话其实是在发泄,发泄自己对没有中进士点翰林的委屈。他只是听着,不作声。代懿却从中获得了启发,高兴地说:“爹,这以四书文取士的方法的确不好,今后等废除了我再去乡试。”
“这是什么话?”王闿运瞪了儿子一眼,“十年不废除,你十年不乡试?二十年不废除,你二十年不乡试?”
代懿见父亲发起脾气来,便低头不作声了,心里想:原来老头子说的和做的不是一码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王闿运态度平和下来,“以四书文取士是要废除,这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废除,又是一回事。他梁启超想废除就废除?我王某人想废除就废除?这还得要皇上的口谕允准才行得通。你们想想,皇上身边决策的,都是两榜出身的人,他们能同意废除吗?再说,全国数十万读书人成年累月在练四书文,作试帖诗,他们又何尝愿意废除呢?以此推开去看,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维新变法中的其他条文也都难以行得通,因为他们要砸掉许多人的饭碗,这些人能甘心让他们去砸吗?所以古人说利不什者不变法,他们是汲取了许多教训的。”
王闿运停止了他的议论,杨度、王代懿瞪起眼睛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明杏斋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厨房里周妈轻微的响动声。
王闿运重新坐在藤椅上,抱起了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了两口,对他的长篇议论作了总结:“所以,我劝你们不要对维新变法抱过大的希望。晳子好好温习功课,按原来的主意,过了年后就起程进京。到京师后,一心应试,少参加康有为的保国会为好。”
“晳子,你不是说令妹寄来了两首诗,想请我爹指教吗?拿出来看看吧!”见父亲的议论发完了,王代懿提醒杨度。
“哦,真的,我差点忘记了。”杨度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双手向先生递过去。
“你的妹子也能作诗?”王闿运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他平生最喜欢会作诗的人,尤其喜欢会作诗的女孩子。蔡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在娘家就会作诗,结缡之后夫妻时常互相酬答。王闿运将此视为最美好的琴瑟之乐。莫六云原本不认字,嫁给王闿运后,他教她认字,到后来,六云居然也能作诗了。他的十个女儿自小便读《唐诗三百首》,个个都能吟诗。现在听说杨度的妹子也能作诗,他怎么不高兴!
“我这妹子从小于诗文上就比较灵泛。她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上过学。母亲给她发的蒙,我有时给她讲解点古诗词,就这样自己把诗文的路子摸上了。不怕先生笑话,小时候我贪玩,她时常代我作诗文,竟瞒过了塾师。”
“哈哈哈!”王闿运快活地大笑起来,说,“历来闺阁中多颖才,湘潭更有女子作诗的好传统。我看看令妹的诗写得如何!”
说罢展开诗笺,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首七绝:
宜春小苑雨丝丝,肠断秋风为柳枝。
纵使春归能再绿,也应憔悴几多时。
燕子飞飞绕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阳枝阴蕊皆无力,一任东风左右吹。
“作得好!”王闿运脱口称赞,又轻轻地拖长声调再念了一遍。“好诗,真正是好诗。有景有情,融情于景,言近而旨远,意显而寄深,难得,难得呀!”
见先生对妹子的诗评价得这样高,杨度心中欢喜,说:“先生如此表扬,舍妹知道后将感激涕零,今后吟诗作文会更用功了。”
王闿运的眼睛仍留在诗笺上,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诗诚然写得好,但略嫌苍凉了些。令妹乃一年轻女子,正处在如花似玉的岁月,对人世应抱欢愉憧憬的态度。王少伯说得好: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少女、少妇应多有这种心态才好,若人未老而诗作得过于苍凉,就诗来说固然是佳作,但对人来说,总嫌太世故了些。”
“先生指教得是。”王闿运这几句淡淡说出的话,对杨度很有启发,他似乎觉得此中大有可发掘之处,遂央求道:“先生,您能将舍妹的诗改一下吗?”
“好,我想想,令妹的诗是值得一改的。”王闿运轻轻地抚弄着稀疏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玉管狼毫来,在诗笺上略微改了几个字。代懿性急,走了过去,见父亲已收笔了,便把改动后的诗大声吟诵起来:
宜春小苑雨丝丝,肠断秋风为柳枝。
莫说玉容已憔悴,来年婀娜待春时。
燕子飞飞绕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阳枝阴蕊皆颜色,最喜东风左右吹。
代懿惊喜地说:“这两首诗的意境全变了!”
杨度的感觉与代懿一样,也高兴地说:“先生真是妙手回春。”
王闿运抬头微笑,说:“七绝最是难作,费工夫,少大成。全诗仅二十八个字,一字无力,即不成高调,既不能有斧凿而显得做作,又不能过于流畅以涉滑调,意不新颖,则更无诗可看,故此虽小构,实难于巨制。我素来作得少,前人出色的七绝也不太多。唐人号称精于此体,王少伯被誉为第一。少伯七绝的确写得神,如《芙蓉楼送辛渐》《闺怨》《春宫怨》等大声如钟,小声如磬,神完气足,一字千金,堪称绝唱。但也不是篇篇皆佳,字字皆佳。例如,‘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篇虽是名作,但在我看来,有想入牛角尖的味道。细细地推敲,‘色’字终嫌未稳,只可以承上之‘玉颜’而不可容下之‘带’字。我为它想了很久,思量着换一字,但苦于找不出更好的字来代替。你们看看,这就是作七绝的难处。一字略输文采,则全篇大受影响,连挽救都难于着手。”
王闿运松开抚须之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态,仿佛名医遇到难症,大匠碰见绝活似的。
杨度专注地听着,把先生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想不到妹妹这两首平平常常的诗,竟然引来了先生论绝句的珠玉之言。以诗人自况的杨晳子,深感今日获益良多。
“刚才说七绝难作,因其字少之故;而正因其字少,读来理解亦不易。”王闿运今天说诗说得兴起,略停一会儿,又畅谈起来,“好比张继的《枫桥夜泊》,人人都说是一首好诗,千载以还,有名的诠者释者不下几百、几千,在我看来都未得其意。”
杨度觉得奇怪,《枫桥夜泊》这首诗并不难解,为何先生说大家都未得其意,难道那二十八个字里面还藏有什么别的深意吗?“《枫桥夜泊》的深意是什么,请先生详言。”
王闿运缓缓地说:“这首七绝是写一个痴人在久盼友人时的心情。”
“哦,是这样的!”代懿也觉得有趣。他从没有想到张继的这首唯一传世之作竟是痴人盼友!
王闿运浅浅地笑道:“作客他乡,无人理会,只得自己一人没趣地离开姑苏城。到了城外,他还在望有朋友前来送行。一直盼到夜半,望穿双眼,还是没有人来,远远地看到寒山寺的大钟,竟也不肯移动一步,只是把声音送到他的耳中。你们看,这个羁旅之人苦闷无聊到了何等地步!”
杨度、王代懿都睁大了双眼!
“千余年来张继没有知音,到了大清朝才遇到王某人知道他的苦恼,我看他应知足了,谁要他只写二十八个字的绝句呢?”王闿运说到这里,开怀大笑起来,杨度和代懿也跟着笑了。杨度走到书案边,说:“先生,这张诗笺我拿去,我要把它寄给舍妹,让她看到先生的墨宝,她会更高兴。”
“拿去吧!”王闿运拿起诗笺递给学生,随口问:“令妹多大了,嫁人了吗?”
“舍妹今年二十了,只因眼界太高,至今仍待字闺中。”
王闿运望了一眼儿子,突然发现儿子在长沙买的这套新袍褂十分得体,人也显得比往日精神多了。这女才子二十岁,尚未嫁人,与代懿不正好是一对吗?他想起那年在石塘铺匆匆见过的一面,虽未看得仔细,但大致轮廓是不错的。不如叫她到东洲来一趟,让代懿看看她,也让她看看代懿。主意打定了,他笑着对学生说:“晳子,你写封信去,叫令妹到衡州来一下,让你的弟弟作陪,路费由我出。”
“好,我这就去写信!”杨度对老师的盛情邀请十分感激,忙把诗笺折好放进口袋里,急忙告辞出了明杏斋。
七 叔姬将初恋珍藏在心灵最深处
石塘铺远远近近的人都说,杨家的小姐杨庄与一般人大不相同。到了出阁年龄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大红大绿、花花朵朵地打扮自己,可杨小姐却从来只爱素色的衣裙,不擦粉,不戴花;别的女孩子成天在绣楼里赶制嫁衣,可杨小姐针线活一窍不通,却日夜书不离手,苦读诗文;别的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尚无婆家,便心神不安,变着法子暗示母亲替她寻觅。可杨小姐二十岁了,登门的媒人少说也有数十上百个,她却一个不答应,仿佛下定决心要当一世老闺女似的。这杨小姐真正是个怪人!话传到杨庄的耳里,她倒并不太介意。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怪。
表字叔姬的杨小姐的确不太爱浓妆艳抹,花花绿绿的衣服很少,但她绝不是不爱美,只不过她喜爱的是淡雅素净的美。她的服装并非一概素色,有几种小花小格面料的衣裙她也很喜欢。她的确醉心诗文,自负甚高,甚至幻想做当代的易安居士,至于说她对女红一窍不通,那真是大错了。
叔姬心灵手巧,针黹剪裁,描龙绣凤,样样拿得起,做得好。她还偷偷地做了一个鸳鸯荷包珍藏在箱子底层,只不过还没有人可送罢了。叔姬谢绝了一切媒人,固然是因为她的眼界高,看不起一般的男人,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是一个少女心中最深处的秘密,它只会永远埋藏着,绝不可能坦露给世人。
三年多前,十七岁的叔姬与哥哥一起在归德镇伯父家做客。一天,伯父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说是专程从开封府来到归德镇拜访杨度。杨度生性好客,见此人老远赶来,便很热情地接待他,留他在总兵衙门里住下。原来,那人就是夏寿田。他这次漫游中原,住在父亲的朋友开封知府陈老爷的家里。陈老爷告诉他,归德镇杨镇台也是湖南人,他的侄子是个才子,于是慕名前来拜访,愿意交个朋友。夏寿田在归德镇一住半个月,天天与杨度谈学问,谈诗文,谈国事,叔姬也不回避这位同乡夏公子。半个月来,夏寿田丰神俊逸的仪表,超群出众的才华,谦恭诚恳的态度,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池中荡漾起甜美的涟漪。她喜欢接近他。哥哥和他谈话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听着听着,眼角便不自觉地转到夏寿田身上去了。
叔姬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九九艳阳高照的日子。上午,夏寿田对杨度说:“天气这样好,我们到城外去走走吧!”杨度同意了。
叔姬说:“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杨度说:“城外路不好走,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去了。”
叔姬心里很委屈,噘起了嘴巴。
夏寿田说:“她天天在屋子里也闷得慌,难得有机会去一次城外。你做哥哥的不带她去,她跟谁去?”又对叔姬说,“走吧,我们一起去!”
叔姬听了,进屋换了件好看的衣服,又匆匆把头发梳理了一下,跟着哥哥和夏公子一起出了城门。
哟,城外多美呀!野草泛青了,山花开放了,溪水欢畅了,鸟儿展翅了,这一派春光太迷人了。十七岁的闺中少女恍若八九岁的小女孩,喜滋滋,乐融融,她再也不像往常一样一心听哥哥与夏公子的谈古论今了,她离开他们,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她一会儿到小溪边洗手洗脸,忘情地观看溪水中那墨点似的成群的小蝌蚪;一会儿凝神谛听小树上雏鸟清脆的鸣叫声,这叫声是如此的稚气十足,如此的清亮悦耳,她觉得再美妙的弦歌也没有这样动听。她采摘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红的、黄的、淡紫的、雪白的,她捧了满满的一怀抱。突然,她看到一只极大的蝴蝶正贴近一朵花蕊上。那蝴蝶翅膀一动一动的,黑黑的质地上分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湛蓝色的圆圈。阳光照耀下,那些蓝圈圈放出透亮透亮的光彩来。叔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蝴蝶,她想把它捉住,于是扔下花,屏住气,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靠近。眼看可以捉住了,但她的手刚一伸出,那蝴蝶便飞了。叔姬不甘心,跟在蝴蝶后面追着跑着,那蝴蝶被吓得一直向前飞,再也不敢停下来。
“叔姬,你追什么?”杨度见妹妹向前跑,在后面喊着。
“蝴蝶,蝴蝶!”叔姬边跑边答。
“算了吧,一只蝴蝶,紧追它干什么?”
就在杨度试图制止妹妹的时候,夏寿田从后面赶上来,高声叫:“叔姬,先别跑,停下!”
叔姬止住脚步。夏寿田走近她的身旁,说:“你这样死劲追,它怎么会停呢?你应该站在这里不动,待它停住后再捉。你站好,我替你捉。”
“你替我捉?”叔姬看了看夏寿田,又看了看远远地袖手不动的哥哥,一时心头对这位巡抚衙门里的大公子充满了感激。
这只蝴蝶终于又在一朵野花上停住了,夏寿田摘下头顶上的黑缎帽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看看靠近了,他猛力拿帽子盖过去,一不小心倒在草丛中。叔姬惊叫:“夏公子,你跌着了吗?”
不料夏寿田却兴奋地说:“罩住了,蝴蝶罩住了!”
叔姬走上前去,只见夏寿田趴在地上,死死地压住黑缎帽子:“小心,不要让它跑了!”
叔姬小心地从夏寿田手中取出帽子,慢慢地打开一点。果然抓住了!蝴蝶正在那里扇动两只大翅膀,她忙用手指夹住它。
“真好看,真是一只少见的蝴蝶!”夏寿田已从地上爬起,站在叔姬的身边,与她一起欣赏那只布满蓝圈圈的黑蝴蝶。
“血!”叔姬突然看见夏寿田的手臂上满是鲜血,再看看草丛,原来那里正有几块尖利的石头,一块石头上也沾满了血。
“不要紧!”夏寿田毫不在意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
“痛吗?”叔姬心疼地问。
“不痛!”夏寿田摇摇头说,“这算得了什么!”
“噢,把帽子戴上吧!”叔姬怀着疚意将帽子递过去。
夏寿田接过帽子,把它戴在头上。叔姬痴痴地看了一眼。她蓦地发现夏公子的发辫特别乌亮,男子汉的气概特别足!
日子过得很快。夏寿田要离开归德镇了,他与杨度相约明春京师再见。杨度高兴地与他拱手相别,却没有想到,站在一旁的叔姬心里正冒出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夏寿田刚走的那几天,叔姬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安,茶饭不思,原本平平静静宛如一池秋水似的少女的心,突然失去了平衡。她常常不自觉地向哥哥说起夏公子,而杨度又总是称赞午诒学问好、人品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听了这些话,姑娘的心中似乎有着某种满足。两个月过去了,杨度收到了夏寿田从江西的来信,他看完后满怀喜悦地送给妹子看,但只看了两行,叔姬的头开始晕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原来,夏寿田的信一开头便以极其兴奋的口气告诉好朋友,他漂亮贤惠的妻子最近生了一个男孩,夏家添了长孙,阖府喜气洋洋。
这一夜,叔姬失眠了,泪水悄悄地流了一整夜。她此时才明白,自己已深深地陷入了一条不该陷入的爱河,两个多月来竟然生活在一个荒唐的梦中!
一个庄重而有才华的少女的初恋是那样的纯洁、痴迷、专注、一往情深。三年多了,叔姬始终不能抹去那半个月的情意,她偷偷地写过上百首无题诗。她只有借着纸笔,借着奇妙的文字组合来抒发自己心灵深处那一缕情思。可惜,这些无题诗无一首保留下来,她随写随毁,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岁月匆匆,叔姬已足足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姑娘尚未定婆家是极少见的,母亲李氏心里犯愁,哥哥也在替妹子留意,叔姬自己也开始正视这件事了。她有时想,这一辈子怕是再难遇到夏郎那样的人了,难道遇不到就不嫁人了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女孩子好比一朵花,而现在正处在鲜花盛开的时候,再过几年就会凋谢成空枝了。那时即使遇到了夏郎那样的人,你看上了他,他会看上你吗?心里虽这样想,但媒人每提起一个人,她就会下意识地与夏郎相对照,总觉得相差太远了。一辈子的大事,太委曲求全了,心性高傲的姑娘总不情愿。
前几天,哥哥来了家信,王闿运亲笔改定的诗笺也寄了回来。哥哥信中转述了王老先生对两首诗的称赞,还说老先生盛情相邀,并叮嘱妹子一定要来,绝不能拂逆了王老先生的好意。捧着这封信,叔姬心里很激动。王老先生诗名满天下,能得到他的称赞,真正是无上的光荣。
她想起唐朝诗坛上的佳话:张籍揄扬朱庆余,陆贽称颂韩退之;王老先生便是今日的张籍、陆贽。倘若自己今后能通过王老先生的揄扬,将诗名传播开去的话,那真是幸事。一心想做易安居士的叔姬姑娘,心中燃起了一簇幻想的火焰。再看看经王老先生修改后的两首诗,不但拓宽了原诗的意境,且练字功夫也远非自己可比。诗坛泰斗之称,果然不虚!现在老先生居然邀请自己去船山书院,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当面求教的好机会!
叔姬把自己这几年的存诗都翻了出来,一首一首地吟诵着,慎重地选出十首自己认为满意的,又再将这十首诗逐句地推敲。良工不示人以朴。自尊心极强的才女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诗翁面前出丑。诗选好后,她又把文章找了出来,从中挑选了三篇。这样一个好机会不能错过,要多方面地向老先生请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她猛然想起,夏公子不也在船山书院吗?分别三年多了,她真想见见他。叔姬打开衣柜,将伯母送的那件黄底起小红花的洋布罩衫取出,套在棉衣上。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镜中的少女很美。过一会儿,她又把哥哥送的那条镶着孔雀毛的红呢披肩拿出来,披在洋布罩衫上。镜中的少女,更加光彩夺目了。
“姐姐,明天走得成吧?”正在叔姬对镜自我欣赏的时候,弟弟杨钧进来问。
杨钧今年十七岁,个头比哥哥略矮一点。他和哥哥姐姐一样的清秀聪慧,不过他的性格中秉承母亲的成分较多,温和恬适,不喜竞争,对国事兴趣不大,好的是书画金石之类的纯文人的雅事。前些年,哥哥姐姐去归德镇,他还小,母亲不放心让他出远门,他只好留在家里。杨钧没有出过远门,连县城也只去过两次,这次到衡州府去,对他来说是生平第一次远行。接到哥哥信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处在兴奋中,天天催问姐姐什么时候走。
“明天走。”叔姬离开镜子,对弟弟说,“你告诉娘,我们明天一早动身,赶中午的小火轮,断黑之前一定可以到衡州府。你去帮娘把给大哥的干鱼、干泥鳅包好。另外,我送王老先生的两只腊兔子肉放在碗柜里,已包好了,你也一起放到袋子里去。”
“明天一定走?”杨钧大喜,又不放心地补问了一句。
“一定走。”望着弟弟这副天真的模样,叔姬笑着点头肯定。
“好!”杨钧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忙向后面厨房奔去。
八 一阕《玉漏迟》,闺阁压倒须眉
黄昏时小火轮将杨家两姐弟送到了东洲码头。叔姬想起马上就要见到自己曾刻骨单相思的恋人,一颗心不觉怦怦地跳了起来,脸上滚烫烫的。按照杨度提供的线路,姐弟俩很快找到了哥哥。出乎叔姬的意料,与哥哥同住一间房子的不是夏公子,却是另一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杨度对姐弟俩介绍说:“这是王老先生的四少爷代懿,表字季果。午诒也和我们住一间房,他下午进城去了,要明天才回来。”
听说夏公子不在,叔姬心里颇觉遗憾,但同时紧张的心也便松弛了下来。代懿站起来,腼腆地说:“欢迎杨小姐和重子弟,我父亲今上午还在问你们什么时候到东洲。”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儿子的缘故,也可能是本人的仪表态度的缘故,叔姬对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觉得他腼腆的笑容里包含着孩子似的羞涩,对于一个已成年的男子来说,这份羞涩显得珍贵。叔姬本能地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学子是个聪明而又本分的人。
这个时候,代懿也以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叔姬。这个被父亲赞扬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沟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简直与乃兄一模一样。修长的眉毛,闪亮的眼睛,显得比乃兄似乎还要机灵。眼皮底下和两侧鼻翼上长着疏疏朗朗的雀斑,不仅不难看,反而更添几分俏丽。在王家四少爷看来,这个才女虽说不上美貌娇媚,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风韵。他的心头忽然飘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代懿很客气地为姐弟俩倒水洗脸,又到厨房去张罗饭菜。
叔姬当晚在书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杨度领着弟妹去拜谒壬秋先生,代懿抢先给父亲报信。王闿运竟然走出明杏斋,在银杏树下亲迎杨庄姐弟。这次他认真地端详了杨庄一番。叔姬端庄秀丽的仪容、朴素大方的装束,使诗翁甚是满意。王闿运见杨钧也长得清秀斯文,心里欢喜。来到书房,代懿又代替周妈,亲自为客人斟茶。杨度将妹子带来的两只腊兔子奉上。王闿运高兴地笑起来,爽快地收下了,说:“还没有行拜师礼哩,你倒先递交了束脩。”
叔姬乖觉,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闿运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说:“先生若不嫌弃,女弟子有礼了。”说着就要下跪,行拜师大礼。
王闿运赶紧离开藤椅,双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说:“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这个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后,王闿运习惯地捧起铜水烟壶,慈祥地对叔姬说:“我们湘潭历来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诗词,须眉男子也赶不上。前几天看了你的两首七绝,含蓄蕴藉,又胜过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兴。”
叔姬说:“先生夸奖了,小女子从来未好好地读过书,偶尔的涂鸦之作,哪里敢望前人的项背。”
杨度也说:“湘潭真正的女诗人,首先当属师母,几位师姐、师妹的诗也作得好。”
王闿运说:“要说读书,代懿的母亲和姐妹们书倒是读得不少,在诗词上的确也下过功夫。但说句实在话,她们都缺乏叔姬的灵气。古人说得好,诗词别是一格,不关乎学问。当然啰,在灵气的基础上再辅以学问,诗词自然会更进一步。”
“先生,小女子这次来东洲,一则谢先生的奖掖关怀,二来还带了几篇诗文,想请先生再给我修改一下。刚才先生说得好,学问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从小缺乏良师指教,书读得很少,今后该读哪些书,也请先生指点。”
叔姬口齿清楚,态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爱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带来的诗文放在我这里,我给你看看,你不要急着回去,在东洲多住些日子,让你哥哥这几天陪你们姐弟到城里各处走走看看。初七初八两天,我要讲两次《楚辞》,你也不妨去听听。”
叔姬连连答应。
“代懿,你去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好菜来,我今天要请远客吃餐饭。顺便告诉陈八,船这几天归晳子掌管。”
杨庄姐弟受此殊遇,有点受宠若惊。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周妈也不回避,径直坐在王闿运的身边。王闿运对杨庄、杨钧介绍:“这是周妈,她很厉害,凡求我的人都要先讨好她。”
周妈咧开大嘴笑了一下,杨庄、杨钧忙起身致意。杨度偷眼看代懿,发觉代懿脸上颇不自在。
吃完饭闲聊一阵后,杨度带着弟妹告辞了。代懿也要与他们一道走,王闿运留住了儿子。
“老四,你认为晳子的妹妹如何?”王闿运略带笑意地问。
叔姬的两首感事诗早已让代懿折服,现在又亲眼见姑娘端庄灵秀,更令他爱慕,听父亲这一问,已知用意,心里又惊又喜,吞吞吐吐地说:“她很好,的确很好!”
见父亲笑得怡然慈祥,代懿涨红着面孔,鼓足勇气请求:“爹,你跟晳子说说,要他同意把叔姬嫁给我吧!”
王闿运见儿子急得这份窘相,不觉笑了起来。正在厨房里洗碗碟的周妈,从老头子问儿子第一句话时便意识到不妙,她放下手中的活,尖起耳朵听书房里父子俩的对话。听到这里,她心里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冲出厨房,对代懿大声说:“四少爷,你怎么能娶刚才那妹子,她脸上尽是鸟屎,难看得不得了。周妈我替你找个好妹子,又白净又标致,保险比她要强百倍!”
代懿正在兴头上,被周妈这么一搅,又气又恼,一反平素表面客气的态度,吼道:“你晓得什么,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管!”
周妈很觉没趣,愣了一下,满脸换上笑容,走前几步,温温和和地劝道:“四少爷,你不要着急,天底下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你是大名士的公子,自己又是秀才,长得又体体面面,哪个妹子不喜欢你?实话告诉你吧,你父亲正在替你找一个绝色的妹子哩!”
说着,向王闿运递了一个眼色。王闿运完全不明白周妈肚子里的鬼胎,对她说:“你去洗你的碗吧,这事不要你答言。我给老四找的,正是今天这个叔姬。”
周妈一听脸都白了,精心筹划多时的宏伟计划顿时破灭,她真想跺起脚把老头子数落一顿,但她人不蠢,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一个下人,不是代懿的后娘,满肚子的不快只得强咽下去,于是闭住嘴,缩手缩脚地退回厨房。
代懿听了父亲刚才那句话兴奋至极,激动万分地问:“爹,你跟晳子说了没有?”
王闿运摇摇头,代懿心里一紧。
“晳子那里倒不要紧。”过了一会儿,王闿运慢慢地说:“叔姬是个有才华的女子,心里有自己的主见,眼角子也高。这样的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做兄长的怕当不了全家,大主意还得要她自己拿,我担心的是她看不上你。二十出头的人了,举人也没中,诗词文章也只平平,你满意她,晓得她满意你吗?”
代懿垂手恭听着,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心里凉了许多,嘴巴轻轻地翕动着,嗫嚅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求道:“爹,您老想个法子帮帮儿子吧!”
王闿运见儿子这副可怜相,甚是同情。知子莫若父。他深知儿子资质仅属中等,学问文章一般,又加之言辞较木讷,而杨庄天资很高,思维敏捷,能言善语,他真的既担心杨庄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担心即使结合了,今后儿子也可能会受媳妇的欺负。转念一想,代懿毕竟是个秀才,好好再读几年书,中个举人也有希望,且人也还忠厚,大事做不成,保一身和妻儿应不成问题。何况叔姬的诗文的确胜过他的十个女儿,也胜过许多所谓的才女,他很喜欢她。他希望她能做他的儿媳妇,他甚至做过这样的准备,万一叔姬看不上代懿,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也要说服她做自己的女弟子。他的桃李满天下,做大官的,做大学问的人都不少,但他们尽是男子,倘若能培养一个当代的李清照出来,对以育人才为后半生大业的王闿运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值得欣慰、自豪的成就!壬秋老先生决定在这件大事上帮儿子一把。
下午,夏寿田从城里回来,一见到杨庄,便如同见到亲妹妹似的,问这问那,关怀备至,又把刚买回来的上等宣纸拿出一半来送给杨钧。夏寿田的热情使叔姬既感温暖,又自叹命薄。当夏寿田以兄长的身份直接问她定没定婆家的时候,一片真诚无邪的赤子之心,终于使感情深沉的姑娘彻底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今生与夏郎无缘又有缘,无缘做白头偕老的夫妻,却有缘做互相敬慕的兄妹。这毕竟也是人生一件幸运的事,值得庆贺,应当知足。她决心终生将以对待自己亲哥哥的那份感情来对待夏郎,关心他、体贴他,以此来酬答自己最美好、最纯洁的少女初恋。
一连几天,夏寿田陪着杨家兄妹游览衡州府的名胜。他们凭吊了理学鼻祖濂溪先生讲学之处莲湖书院,参谒一代大儒王船山的故居王衙坪,登石鼓嘴之巅一睹蒸湘交汇的壮观,攀回雁峰之顶饱览湘南山川之秀美。在青草桥头,当四人抚栏远眺的时候,夏寿田独自吟诵了当年秦少游作于此处的《阮郎归》: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淮海居士这首词,一如他的其他羁旅词作一样,婉约清丽,幽怨多情。多亏夏公子记得这样清楚,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叔姬静静地听完全词,由衷地发出赞叹。
“要说记诵功夫,午诒兄当数船山书院第一号。”杨度接过妹子的话称赞。
“你们莫打岔,听我说。”夏寿田望着杨氏兄妹说,“我由秦少游想到苏小妹,由苏小妹想到他的哥哥、弟弟,又由他们苏氏一家,想到你们杨氏一家。你们兄妹恰好也是三人,又个个都是俊才,将来一定不会让苏氏一家专美于前。”
杨钧拍着手掌笑道:“午诒哥哥说得真有趣,好像偷听了我哥哥的话似的。去年我哥哥回来,对我和姐姐说,我们发愤努力,要学苏氏兄妹,还要立志超过苏氏兄妹,不要让后人一说起来就是苏家的兄妹如何如何,也要让他们说杨家的兄妹如何如何。”
杨度笑着说:“真个是童言无忌!幸好我们说的是古人,没有碍着今人的事。倘若私下说的是今日的名人,小三子这么一兜出来,那就惹麻烦了。”
大家都愉快地笑起来。
夏寿田说:“叔姬,今后若有幸遇到秦少游这样的夫君,你也要难他一下哟!”
说得杨庄脸红起来,无话可答。
杨度说:“只是叔姬至今尚未遇到秦观式的郎君,午诒,你要为叔姬留意才是。”
杨庄拉着杨钧的手背过脸去,指着远处的一座宝塔,对弟弟说:“那就是哥哥常说的珠辉塔。”
杨钧向远处望去。他们的背后,响起夏寿田的声音:“你刚才说的事,使我倒想到一个人来。此人虽不及秦少游的风流才华,却也长得一表人才,能诗善文,勉勉强强可以配得上叔姬。”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夏寿田故意大声地说,“你看代懿如何?”
一听说“代懿”二字,叔姬一颗芳心怦怦跳起来。
“代懿?那当然很不错。”经夏寿田这一提醒,杨度也觉得王代懿的确跟妹妹是很好的一对。
“有四个字,加之于代懿的头上,他可以当之无愧。”夏寿田接着说。
“哪四个字?”
“诚实君子。”
远望佛塔的叔姬一直在倾听夏公子和哥哥的对话,“诚实君子”四个字,牢牢地记在她的心里。她相信夏郎识人的眼光,更相信夏郎为自己好的一片真心,但是,她没有嫁给王代懿的想法,因为她对他的才学并无所知。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个世界上,除开自己的亲哥哥,还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夏郎的才气和风度!
叔姬没有料到,第二天上午哥哥就把这个问题明白地提了出来。
杨度告诉妹妹:“昨天夜晚,王先生亲自对我说,他很喜欢你,有你这个女弟子,他很高兴。”
叔姬满心欢喜说:“王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却还没给他行正式的拜师大礼哩,我这就去如何?”
杨度看着妹子这副虔诚神态,会心地笑了。叔姬转念一想,产生了顾虑:“我这个女弟子当不成了。”
“为何?”杨度觉得奇怪。
“王先生在这里做山长,我给他做女弟子,难道也能像男人一样离家住书院吗?”叔姬说到这里,扑哧笑了一声。
杨度说:“看你急得这副样子,我还没说完哩!王先生说,他希望你做他的女弟子,更希望你做他的儿媳妇。”
叔姬的脸唰地红了,头低了下来。
杨度继续说:“王先生有四个儿子,都是蔡夫人所生。长子代功、次子代丰、三子代舆均为秀才出身,学有所成,只可惜代丰在那年由四川回湖南的途中得急病去世了。现在只剩下老四代懿未成家。代懿在兄弟中最得父亲的宠爱。我和午诒与他同住一个房间也将近两年了,对他很了解。人虽不及王先生那样聪明绝顶,但也有中上之资,今后中进士是很有希望的。最为难得的是代懿诚实忠厚,这点午诒的看法和我一致。所以他昨天当着你的面提出了代懿,虽有点笑笑你的味道,但我想,午诒还是把它当作一件事的。”
叔姬仍然低头默默地听着,不作声。
“叔姬,你今年二十岁了,早就到了说婆家的时候。”杨度知道妹子难为情,并不催她表态,又自个儿说下去,“父亲早逝,母亲足不出户,你的终身大事,自然是要做哥哥的我来帮你考虑。”
一股暖流在叔姬的身上滚过,她感激地望了哥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那双没有绣花的鞋尖上。虽然父亲去世的时候杨度只有十岁,但全家包括母亲在内都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家庭的主心骨,叔姬更是习惯性地听哥哥的话。王先生亲口提出,夏郎也有这个意思,哥哥也完全赞同,代懿又一表人才,况且成就了这桩事后将可以天天聆听到王先生的教诲,诗词文章必然会大有进步。答应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今生与夏郎既不能圆夫妻梦,难道真的一世不嫁人吗?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姑娘真的早到了讲婆家的时候了。
叔姬独自默默地在心里思索着,一则出于少女的羞涩矜持,一则对代懿的学问文章究竟没有底,她始终不说一句话,上牙咬着下嘴唇,有时又换过来,下牙咬着上嘴唇。像是猜出了妹子的心思,杨度说:“我晓得你不作声,是不知代懿的肚子里究竟有几多卷诗书。你是个心高眼高的人,怕将来夫君不争气,自己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叔姬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点你要放心。你想想看,父亲文坛盟主,母亲能文善诗,舅父供职翰苑,这样的血脉下来的人还会蠢吗?”
哥哥的话的确有道理。常言说,龙生龙,凤生凤,虎父无犬子。代懿纵然再不济,也不会蠢到哪里去,叔姬的心放宽了一大步。
“我想,你是没有亲眼见到代懿作的诗文,不踏实。王先生昨夜说,要代懿把自己平时的习作拿出来,请你来修改修改。”
叔姬听哥哥说了半天的话,直到这时才抿着嘴唇甜甜地笑了一下。
下午,杨度从代懿手里取来一部诗文稿送给妹妹。叔姬接过文稿,见封面上题着两个端秀的楷书:音,心里说,这两个字用得好。音,即刚出壳的小鸟的鸣叫声,典出于《庄子·齐物论》。将自己的诗文比作音,这是很雅的谦虚。翻开封面,里面夹了一张窄长的纸条,纸条上有两行字。上行写着:叔姬学姐雅正。下行是:学弟代懿敬呈。姑娘心里又说了一句:好个谦谦有礼的学弟!
这里端端正正地抄录了代懿所作的二十多篇古风、律诗和绝句,外加五篇古代人物论:《子产论》《苏秦论》《乐毅论》《晏婴论》《赵括论》。叔姬以审阅者的眼光将每篇诗文都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最后她掩卷叹息:自己不过才作了几首小诗,写了几篇短文,便自封才女,看不起别人,真个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代懿所作的诗文在自己的数倍之上,却谦称音,相比起来,岂不狂妄了吗?她提起笔来,也写了一个短笺:“古人云,不临江海,不知水之深也;不登岱岳,不知山之高也。今日读《音》,乃知学兄之高明也。”
杨度看了这张短笺,知妹妹已应允,这两年来压在他心头的一桩大事总算了却了。一旦定下这门亲事,他与先生之间,便由师生之谊进到姻戚之亲,先生的满腹学问,尤其是他独得骊珠的帝王之学,将会更加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想起妹妹今后的家庭幸福,想起自己今后的前途辉煌,杨度心里甚是得意。王闿运知道后很欣慰,至于代懿,则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又过了几天,杨庄和弟弟要离开东洲回湘潭了。先一天下午,夏寿田做东,邀请王闿运父子为叔姬、重子饯行。王闿运示意夏寿田也请周妈,周妈心里很不舒服,找个托词推掉了。席上,王闿运很兴奋,连连饮酒,谈笑风生,不断地夸奖叔姬送来的诗文写得好,诗有灵气,文有识见,要不了几年,便可以成为闺阁中独步天下的人物,说得叔姬心花怒放。老先生又告诉女弟子,送来的每首诗,他都对个别字作了改动,要她将改动前后的字认真对照比较一下。他捋了捋花白胡须,笑着说:“叔姬送来的十首诗中,要数《咏菊》那首写得最好。”又转过脸望着叔姬说:“你把《咏菊》背给大家听听。”
叔姬红着脸说:“这里都坐着高手,我哪里敢卖弄。”
“我来背!”杨钧抢着说。
“你能背得出?”王闿运觉得挺有趣。
“背得出!”杨钧颇为自豪地说,“姐姐这十首诗,在船上我看过,随便背背就背出来了。”
见姐姐不反对,杨钧朗朗背道:“百卉俱摇落,孤芳判独奇。不因春竟艳,桃李非曾疑。寂寂出崖侧,寒飙日夜吹。莫惊霜露冷,自有九秋姿。”
“果然好得很!”代懿首先唱颂歌。
“叔姬的诗的确比在归德府时又长进多了。”夏寿田说,说后又含笑望了一眼叔姬。
不料这一眼,却把叔姬的脸羞得通红通红的,她赶紧低下头去。
王闿运说:“这首《咏菊》好就好在有风致,把菊花孤芳自赏的神态写活了,有陆放翁咏梅词的韵味,却又比放翁更旷达。放翁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风格自是高,但显得凄凉,哪有叔姬‘莫惊霜露冷,自有九秋姿’的境界!”
“先生过奖了。”叔姬很高兴,这两句诗正是受了王先生的启迪而修改的。
“文章诗词,既是言志抒情的工具,又是文字的艺术。”老头子今天兴致极高,不觉滔滔大论起来,“这些年一班浅薄子弟迷信泰西,说泰西这好那好,连文字也比我们中国的好。其实,这班数典忘祖的后生子,对祖宗所留下的文字奥妙一丁点儿也没探到。我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吧!”
“好!”全桌后生子一齐欢呼起来。夏寿田满斟一杯酒递了过去,说:“为先生的故事,我再敬一杯!”
王闿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说:“苏州的园林甲天下,其中有个园子更是建得好,亭阁楼台,山石流水,一一布置得十分得体。园子刚建好,正遇上了乾隆爷第四次下江南。前三次乾隆爷来苏州,看了拙政园、留园、西园,对苏州园林之美赞叹不已。苏州知府想,这次要让万岁爷看个新园子才好。得知这个园子就要建好了,便传令园子的主人,要他准备接驾。这家主人便日夜赶修,终于在圣驾来苏州的前夕将园子建好了。但有一件事却一直定不下,那就是园子该取个什么名字为好。请宿学高才拟了几十个,主人都不太满意。于是有一个人便说了,何必搜肠刮肚呢,不如请万岁爷题个名字,御笔生辉,随便题两个字都是好的。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过几天,乾隆爷御驾亲临园子,主人竭尽全力殷勤接待。皇上在园子里游了一整天,为其清幽别致的美景所陶醉,真有点乐不思归了。趁着这时,主人捧了一张纸、一支笔跪在皇上面前说,万岁爷,此园刚建好,尚无园名,求万岁爷赐一个名字。乾隆爷说行呀,提起笔就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大家满怀喜悦凑过脸去看,谁知这一看,都哑了口,作不了声。”
“写了三个什么字呀?”杨钧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急着问。
王闿运微笑着说:“原来乾隆爷写的三个字是:真有趣。”
“这怎么可以做园子的名字呢?”代懿也忍不住了,说,“叫皇上再题一个吧!”
“谁敢这么说?皇上若是生气了怎么办?”王闿运瞟了儿子一眼,说,“正在众人都为这三个字犯难的时候,大学士纪晓岚想了一个好主意。他笑着对乾隆爷说,万岁爷这园名题得好极了,只是这园子的主人家财万贯,什么都有,而臣却两袖清风,缺的是一个‘有’字。万岁爷把这个‘有’赏给臣吧!乾隆爷哈哈笑了起来,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贪心,好吧,这个‘有’就给你吧!后来,当园主人将乾隆爷御笔‘真趣’二字制成金匾高挂园门口时,苏州满城文士才子莫不一致称赞皇上这两个字真是题得含意深远,韵味悠长。”
杨度说:“比起‘真有趣’三字来说,这‘真趣’二字完全是另一番境界了。”
夏寿田说:“纪晓岚真有点石成金的功夫。”
王闿运笑着说:“你们看看,这便是中国文字之妙。把三个字合在一起,便是一句最浅最俗的话;把它分成两处,一则涵盖宇宙,包罗万象,一则趣味蕴藉,古朴典雅。泰西文字能有这个长处吗?”
众人都说:“那绝对没有!”
叔姬忙斟满一杯酒,说:“先生这个故事又好听又有教益,女弟子敬您老一杯!”
王闿运乐呵呵地接住,说:“我今天喝得太多了,这杯酒若是别人敬,我一定不喝了,但这是叔姬姑娘敬的,我非喝不可。”
说罢一饮而尽,大家都叫好。王闿运醉意蒙眬地对代懿说:“你代我向叔姬姑娘回敬一杯。”
当叔姬连说不敢当的时候,代懿已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双手举起说:“请叔姬学姐喝了这杯酒。”
叔姬看着代懿脉脉含情的双眼,脸轻轻地红了,忙接过杯子,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时酒保端来一大碗鸡腿红枣黄豆汤。王闿运见了这碗汤,想起一件事来,说:“今年初夏蚕豆熟的时候,锦同亲手摘了一筐蚕豆,托人送到东洲来,同时附着一阕《玉漏迟》,要我步她的韵填一阕给她。我一直欠了这笔债未还。今日在座的都是才男才女,又在酒酣耳热之时,除重子年幼豁免外,每人都代我填一阕《玉漏迟》回赠锦同如何?”
话刚落,代懿便高声附和,又问:“锦同用的是哪个韵?”
王闿运说:“她用的是萧豪韵,韵脚依次为早、了、小、调、好、到、恼、扫、晓、老十个字。你们都要步她的韵。”
“行!”代懿答得很爽快。
夏寿田心想,他一向不大填词,今日为何这般踊跃?见老师兴致高,便也不去多想,忙答:“遵命。”
杨度最爱作诗填词,酒过三巡后,早已诗兴大发,恨不得借酒家的白壁粉墙来逞才使气,听先生这么一说,正中下怀,说:“我还补充一点,以半个钟点为限,超过了罚酒三杯,作好后请先生评个高下,得魁首者,各人都向他鞠一躬。”
众人都说好。叔姬也很快活,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夺个魁首,在这群须眉男子面前显一显巾帼手段。
见弟子们都很踊跃,老先生很高兴,笑着说:“《玉漏迟》本是十韵,按理,你们只要十个韵脚相同就行了。但锦同下片第六句结尾一字为‘笑’,今天大家都很愉快,于是我再加一个规矩:每人下片第六句最末一字都要来个‘笑’。”
众人都笑起来说:“好!”
杨钧机灵,很快从账房里借来四支笔、四个砚台、四张白纸,一人分发了一份。他站在这个后面看看,又跑到那个后面瞧瞧,看他们如何构思,如何落笔。王闿运一言不发,端坐在上席,犹如平日在讲台上监视学生作文一样。
夏寿田掏出怀表交给杨钧,让他负责看时间。杨钧刚报“一刻钟过去了”,杨度便交了头卷:
好春蚕事早,竹外篱边,豆花香了。自挈筠笼,摘得绿珠圆小。城里新开菜市,应不比家园风调。撄笋较甘芳,略胜点盐刚好。
曾闻峡口逢仙,说姊妹相携,世尘难到。今日相煎,怕被豆根诗恼。寄与尝新一笑,想念我晨妆眉扫。风露晓,园中芥荃将老。
王闿运看后微笑不语。这时夏寿田也写好了:
飞鸿来不早,碧池新涨,绿荷开了。消夏闲吟,正拂浣花笺小。军将打门传送,刚谱得红闺新调。谁唱定风波,墨向盾头研好。
堪怜十四琼枝,似四摘瓜稀,仙凡颠倒。且向深山,聊避六根烦恼。偶得开颜一笑,便一抖胸中尘扫。清镜晓,提防玉关人老。
王闿运看后也只是笑笑,没有作声。
见哥哥和夏郎都交了卷,叔姬有点急了,便不再多斟酌润饰,也交了上去。王闿运连忙放下夏寿田的词看叔姬的:
湘城花事早,杜宇声声,又春归了。一水迢遥,还忆凌波纤小。畦畔盈盈细觅,想当日寻梅风调。翠袖弄芳菲,旖旎春园兴好。
依依湘绮楼边,似五府元都,俗尘难到。豆蔻新词,却被曹家妹恼。对月嫦娥应笑,空伫望碧天如扫。情未晓,天若有情将老。
“好词,好词。”王闿运连连称赞,又以手指叩击桌面,抑扬顿挫地再吟诵了一遍,点头感叹,“朱淑真、李清照一流也。”
代懿早就写好了,他有意不抢先,在父亲称赞叔姬的时候,他也把词递了上去。杨钧看了看怀表,说:“好险,再晚交一分钟,就要罚你三大杯!”
代懿对杨钧扮了个鬼脸。
春城花事早,摘豆条桑,筠篮编了。对使倾筐,翡翠琼珠圆小。咏絮才高七步,更谱出清新词调。堂上旨甘余,佐我盘飧尤好。
当年艳说逢仙,叹兰蕙凋零,仙山难到。护惜同根,泣釜燃萁休恼。投笔书生可笑,怅满地尘氛难扫。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
王闿运只略微浏览了一下,便把它和其他三张合在一起。夏寿田问:“先生已看了答卷,高下已分出来了,今日会盟,执牛耳者为谁?”
王闿运摸着胡须说:“我先不说,你们各自交换着看看,看你们的眼力如何。”
说完把四张纸一齐交给夏寿田,夏寿田又分给众人。叔姬先看的一阕正是代懿的,打头一句便让她吃了一惊,心里想:这不有缘吗?五个字竟有四个字相同。再读下去,觉得代懿的词写得真是不错,尤其是“春露晓,莫道倚栏人老”,很有点宋人的风致,于是对代懿的好感又添了一些。而代懿看的,又恰好是叔姬的,不待看完,便鼓掌高叫:“我不再看别人的了,今日的盟主就是这位巾帼英豪!”
说得夏寿田、杨度忙凑过来。夏寿田边看边说:“我同意代懿的评判,我们都认输!”
杨度看后,也觉得妹妹的这阕的确写得缠绵婉转,置于南宋婉约派词中,定可以今混古,自己的比不上,嘴上却说:“你们别把叔姬抬得太高了,我看还是午诒的格调高朗些。”
叔姬听他们评来评去,自己一直不作声。杨钧说话了:“还是请王先生裁定吧!”
王闿运停止抚须,笑微微地说:“要我说嘛,你们这三个须眉男子都齐齐地站到那边去,向叔姬鞠一躬吧!”
代懿一听,忙站起,不等杨度、夏寿田开腔,便向叔姬深深一鞠躬,说:“叔姬学姐,学弟代懿甘拜下风。”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叔姬红着脸说:“快不要这样,折杀我了!”
夏寿田笑着说:“世上没有兄长向妹妹鞠躬的道理,我比叔姬大了七八岁,也不宜向她行礼。代懿,你就代替我们,再向她鞠两个躬吧!”
代懿巴不得多献点殷勤,便毫不含糊又行了两个礼。杨钧在一旁,快活得直跳。叔姬心里乐融融喜滋滋的,她觉得出生二十年来,今天是最得意最快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