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浅涉政坛

一 谭嗣同千里迢迢为徐致靖送来紧急家书

快到过年的时候,船山书院放了假,夏寿田回南昌去了,代懿则带着厚重的订婚礼,来到石塘铺拜谒李氏。李氏见代懿长得端正,又是王先生的儿子,心里喜欢。此事既是儿子做的主,女儿也不反对,她当然同意。亲事就这样定了。初订明年秋后举行大礼。这个年大家都过得快乐,只有叔姬心里总隐隐地怀着一丝怅意。代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始终不能取代夏郎。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叔姬填了一阕《醉落魄》:

连天衰草,苍茫寂寞凭谁道。长空万里归鸿渺,斜日疏烟,几点投林鸟。

人生只说多情好,无情转是无萦绕。宵长意远仍惊晓,万碛千山,魂梦应难到。

写完后她吟诵再三,然后像过去那些无题诗词一样,这阕词也被送到炉火边。叔姬呆呆地望着词笺化作翩翩蝴蝶,口里喃喃地说:“夏郎,夏郎,从今日起我就是王家的人了。这阕词权当我送给你的最后一段心声。上苍保佑,我们来世做恩爱夫妻吧!”

这一夜,姑娘的泪水静静地流了一通宵。第二天一早,她抹去眼泪,擦上薄薄的脂粉,强装出笑容,和哥哥一道送别了未来的夫婿。叔姬是明白人,她知道,既然已同意嫁给代懿,这颗心便不能再痴痴地恋着夏郎,它只能交给自己的夫君。但即使就是这样清醒冷静的时候,叔姬也没有想到要把早已绣好的鸳鸯荷包送给代懿!

过完年后,杨钧也负笈来到船山书院,拜在王闿运门下。杨度则和夏寿田辞别老师,结伴去京城参加戊戌科会试。

戊戌年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年份。

这一年的正月初三,光绪帝命李鸿章、翁同龢、荣禄等人在总理衙门接见康有为。荣禄首先以祖宗之法不能变的大帽子来压康有为。康反驳道:“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还有何祖宗之法可言?”又说就拿今日所在地总理衙门来说,祖宗之法中亦未有此一衙门,只能因时制宜,不能困守祖宗成法。荣禄语塞,李鸿章不置可否,于是翁同龢密荐康有为可大用。康有为向皇上进呈《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考》。初八日,康有为上疏,请皇上大集群臣于天坛太庙宣布诏定国是,变法维新。接着梁启超从上海赶到北京协助其师,筹建保国会,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拟在北京、上海设两总会,各省府设分会。这时也有人向权贵散发文章,斥责康、梁等人厚聚党徒、妄冀非分、巧言乱政、邪说诬民、形同叛逆。京师既弥漫着浓厚的维新变法的空气,同时反对、阻挠之风也频频掀起。有识之人都说,八百年古都又将面临一次风云剧变!就在这个时候,杨度、夏寿田来到了京城,寓居城南虎坊桥长郡会馆。

湖南距京师遥远,往来一趟费用很大,许多家境贫困的举子本科不中,则滞留京城,或寻一个馆,或做一点杂事维持生计,苦读诗书,以应下科。会馆住房不收钱,伙食也很便宜,且都为同乡,易于照顾,于是这里便长年住着一批落第学子,一到逢丑、辰、未、戌年或恩科、特科的春天,会馆里便全部住满了进京会试的举子。这里乡人云集,信息灵通,尽管有些富家子弟有钱住得起豪华的旅馆客栈,但他们也不去住,宁愿挤在简陋的会馆里。夏寿田便属于这类贵公子,上科会试住会馆,这科又和杨度两人在会馆里订一小间房子住下。拜访了一些必须应酬的地方后,他便关起门来潜心于功课之中。

杨度今科也志在必得。他素来心高,当得知梁启超因冬天大病,现在又忙于变法,的确不参加会试时,他甚至还暗暗地想到要夺取今科状元,一舒上科受挫的抑郁!但他天生性格好动,又对国事有着不可遏制的浓厚兴趣,所以他总是难以静下心来,时常参与各种维新派人士举办的聚会,回到会馆后又忍不住到各个房间走访,传递消息,发表政见,往往高谈阔论到深夜。夏寿田知他秉性如此,且天资极高,虽把精力分散到闲事上,试场上的诗文绝不会耽误,也便不去劝他。

眼看就要临近大考了。这天,门房景大爷递来一封信函。杨度拆开一看,见是梁启超写来的,只有一行字:复生日前抵京,盼来寓所一见。谭嗣同来了!杨度心中一喜,忙雇了一辆人力车,也不邀夏寿田,独自一人奔向长果胡同梁启超寓所。

那次在时务学堂晤面后,英迈豪放的谭公子便在杨度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东洲后,杨度又细细地通读了谭嗣同著的《仁学》,对谭的学识和勇气更加敬佩。

门一打开,迎接的正是清瘦矮小的谭嗣同。故友会他乡,乃人生喜事一桩,二人亲切地拥抱。刚一松手,杨度看见屋里还坐着一位黝黑粗壮的中年大汉,正咧开嘴望着他俩憨笑。杨度问正在倒茶的梁启超:“这位兄弟是……”

“他是我的结义兄弟。”谭嗣同忙介绍,“江湖上有名的英雄,现在京师镖局做事,姓王名谊字子斌,排行老五,因一把大刀无敌天下,故江湖上都称他为大刀王五。”

转过脸,又对王五说:“这位是举人杨度杨晳子先生。”

王五起身,双手抱拳,声音异常洪亮地说:“原来你就是杨镇台的侄公子杨晳子先生!”

杨度惊道:“你认识家伯父?”

“镇台大人我没有见过。”王五笑了笑说,“晳子先生在归德镇时的拳术教师孟胡子是我的朋友,去年我在开封府见到他,他说起过你。”

“哎呀,你是孟师傅的朋友,那就是我的师辈了。”杨度说着,拱起了双手。

“莫这样,你就叫我五哥吧!”王五爽朗地一笑。

谭嗣同说:“说起来都是熟人,彼此都不要客气,你就叫他五哥,他就叫你晳子吧!”

大家都大笑起来,坐下喝茶。

“复生兄,你此次为何事进京来的?”杨度刚一坐下,便急着问。他猜想,眼下正是京师变法呼声沸沸扬扬的时候,谭嗣同的突然到来,必负有特殊使命。

“我专程从长沙赶来,为着递送徐学台的一封家书。”谭嗣同原本微凹的双眼更加陷落了,显然是连日旅途劳顿的结果。

“送徐学台的家书?”杨度颇为吃惊。徐学台的家书,何烦谭公子千里迢迢专程递送,它完全可以托付给巡抚衙门的折差顺便带到北京来,看来这封家书一定非同一般。

梁启超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七寸多长四寸多宽的信封来,笑着对杨度说:“请你来,就是要你来看看徐学台的信,过后我们再一起商议商议。”

杨度接过信封问:“这是徐学台的家书,我拆开看合适吗?”

谭嗣同说:“虽是家书,说的却是天下第一大公事。徐学台招呼过,可以给几个心腹朋友看看。”

杨度将徐学台的信抽了出来。

徐学台就是继江标之后的学政徐仁铸,他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视学湖南,其父徐致靖也供职翰林院,官居侍读学士。徐仁铸也是个热血志士,目睹国势孱弱,也深知只有维新变法才有出路。他一到湖南便继承江标的事业,鼎力支助陈宝箴、黄遵宪的新政,一面继续出版《湘学报》,同时又创办《湘报》,大力鼓吹新学。以王先谦、叶德辉为首的顽固守旧派并不让步,继续与新学对抗。徐仁铸是叶德辉光绪壬寅年中进士的房师,叶对徐很恭敬客气,口口声声恩师长恩师短,但一谈起时事来,却坚守自己的阵地,寸步不让,还说什么“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仁不让于师”之类的话。叶德辉的强硬态度使徐仁铸不免有点怯弱。

尤其是最近,湖广总督张之洞忽然从武昌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说近来有人告发《湘学报》《湘报》远近煽播,倡为乱阶,务力杜流弊,即饬停刊。张之洞的决定给徐仁铸很大压力。他预见维新事业的前程将会异常艰难,于是给父亲写信,请老父向皇上荐举几个有血性、有才干的人物,破格超擢,委以重任,果断地、强制性地推行新法,并请他的翰林弟弟徐仁镜一道参与其事。

果然非同小可!杨度看完信后,郑重地将它折好放回信封,双手交回给梁启超,问:“什么时候把这封信送给徐老先生呢?”

谭嗣同说:“当然事不宜迟,明天上午就到徐老先生家里去,晳子你也一起去吧!”

“好!”杨度立即答应。参与国家大事,一直是杨度的夙愿,尽管尊师说,在学术上他与康梁有不同的见解,但在维新变法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何况他也想借此机会结识徐老先生。

“见过徐老先生后,我要和五哥一起去山西太原走一遭,那里有几个荆轲、聂政之流的壮士,五哥要我去见见他们。”谭嗣同神色凝重地说,“今后说不定有一天还要仰仗他们的力量。”

大刀王五接言:“你们先从文的一路入手,文的不行,我们弟兄再来武的。”

梁启超正色凛然地说:“是要作好这种准备,说不定有血流漂杵的一天。”

谭嗣同拊掌笑道:“若是这一天到来了,我第一个去断头流血!”

杨度心中一怔。断头流血的事,他压根儿还没想到过,对谭公子的豪侠义烈顿时肃然起敬。

接着,大刀王五说起他那几个太原府的兄弟,为人如何的慷慨仗义,本事又是如何的高强无敌。又说江湖上这些年来人心浮动,会党蜂起,无一不是针对官府和朝廷的,眼下大清王朝好比处在一堆干柴之上,只要一点星火落在上面,顷刻之间便会烧起冲天大火,而朝廷也就会在这把大火中被烧毁。大刀王五说的事,使杨度听来十分新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官衙和书斋里度过,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今天才知道,普天之下早已是反旗林立,朝廷命在旦夕。这一夜,躺在梁启超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杨度想了很多很多。他隐隐地觉得,王五叙说的人心所向,似乎与康梁谭等人的事业有很大的不同。朝廷如同一艘千孔百洞的破船,老百姓的想法是要把它捣毁沉没,而康梁谭等人却是要把它修补好。

二 自古以来在中国要办成大事,光凭嘴巴子没有刀把子是不行的

第二天上午,谭嗣同、梁启超、杨度三人整装来到了城西豆荚胡同徐府大门口。谭嗣同递上名刺,说明来意,门房通报后让他们进去。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四合院。一色的青灰砖石砌出一块平坦洁净的阔坪,坪的东西两侧搭起两个高大的葡萄架,时已暮春,架上爬满了油绿发亮的叶片,随处可见一串串小葡萄从木架顶部悬吊下来,如同碧玉雕琢出来的小珠子,十分逗人喜爱。葡萄架旁摆着大大小小的文竹、兰花和山石古木盆景,上下交叠,错落有致。另有八个硕大的白底青兽鼓形大水缸,水缸里怡然自得地游动着大水泡眼金鱼,还有浑身黑得如炭团的墨鲫。杨度赞道:“好一个高雅脱俗的庭院!”

门房将他们带到西厢房。厢房两边红木柱上刻着一副涂上石绿颜色的联语:恪恭在朝夕,俯仰愧古今。门房掀开竹帘子,大家看见屋里书案边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见客人已来到门外,便站起身,以带有吴地口音的北京话说:“请进。”

三人鱼贯进了书房,在北面墙壁边的一溜明式红木直背雕花椅子上坐下。门房斟茶时,杨度端详了老人一眼,见这位翰林学士年在七十左右,面色红润,腰板硬朗,眉眼之间有股倔强凌铄之气。

徐学士面带微笑地问:“哪位是谭复生先生?”

谭嗣同站起来答应了一声,并递上徐仁铸的信。徐学士接过信,搁在一边不忙着看,先将谭嗣同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就是谭世兄,久仰久仰。早就听说敬甫中丞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公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谭嗣同说:“前辈夸奖了。”

“令尊政躬康泰吗?”

“家父身体尚可,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养身病,不如您的身子骨硬朗。”谭嗣同起身回答。他出生在北京,直到十二岁才回到浏阳老家读书,他的一口京腔至今仍很纯正。

徐学士哈哈笑了两声说:“坐下,坐下说,这两位你给介绍一下。”

“这位是广东新会举人梁启超。”谭嗣同指了指梁启超。

“哦!”徐学士显然有些惊讶,他朝着梁启超前倾上身,略带敬意地说,“梁卓如先生,你的大名如雷贯老夫之耳。你如此年轻,便已做出这么大的事业,享有这样大的名望,令老夫在你的面前都有点自惭。”

徐学士这番出自内心的话,使在座的三位后生感动,尤其使梁启超感激。他赶忙站起:“老前辈学问渊懿,德高望重,我们景仰已久。”

徐致靖是值得人们景仰的。他不仅学问好,更兼品德端方正直,素以提拔人才奖掖后学为己任,虽年过古稀,却依然雄心勃勃,敢作敢为。老先生还有一点尤令人尊敬,他治家有方,教子有道,两个儿子都在二十多岁时便中进士,入翰苑,一家父子三人同处词林,被士大夫传为美谈。

谭嗣同接着介绍:“这位是湖南湘潭举人杨度。”

“哦。”徐致靖点点头,“好,好,你是来参加会试的吗?”

“是的。”杨度恭敬地回答。眼见得老先生对谭、梁异乎寻常的热情态度,杨度忽然有一种被冷落感。很快,他便平静下来。不能怪老先生有冷热不同,因为自己本不能与谭嗣同、梁启超相比,京师乃辇毂之地,名望官位在这里愈加显得重要。醉心于帝王之学的年轻举人,对自己的前途充满着信心,他相信自己今后的名望地位一定会引起京师人士的刮目相看。

“好,你们稍坐一下,喝喝茶,我看看信。”

徐致靖把信笺抽出来,戴上老花眼镜细细地看起来。这时,梁启超将放在茶几上的一叠《京报》拿起,信手翻看几页,便赫然见第一版中间一排粗黑字: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疏请明定国是。他轻轻招呼谭、杨二人聚首合看:伏闻皇上宵旰忧勤,熟讲中外之故,知当诸国并立之时,万不能复守秦汉以后一统闭关之旧,知时审变,力图自强,祖宗二百数十年艰难缔造之天下可无危坠。然胶事以来,新政无一举动,学堂、特科事未见举办,有若空文,天下咸窃窃然疑皇上仍以守旧为是也。若守旧,可明谕内外臣工恪守旧章;若变法,亦请特颁明诏,一切新政,立予施行。总之,请皇上速明定国是,俾天下臣民咸晓然于圣意所在,有所适从,不再如前之游移莫是,两无所成矣。

梁启超看后,对眼前这位老头子油然生出敬意来。这份奏疏上得太及时了,前几天他与老师谈论的正是这件事。康有为不见皇上明确的态度而心急如焚,梁启超也觉察到变法的前景不甚光明。现在,徐学士的奏疏登之于《京报》显著地位,说不定是皇上下决心明定国是的前奏。

“谭公子,小儿信上只说保举几个得力的人才辅佐皇上变法维新,但究竟是哪几个人并未提,他跟你说过吗?”老先生看完信,一边摘眼镜,一边问谭嗣同。

谭嗣同答:“离长沙前,我与徐学台反复商量了这件事,徐学台在另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说仅供大人参考,最后荐举哪几个,一听大人圈定。”

说罢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双手递了上去。徐致靖重新戴上眼镜,小声念着:

工部主事康有为,忠肝热血,硕学通才,明历代因革之得失,知万国强弱之本源。湖南盐法长宝道署按察使黄遵宪,熟悉各国宪政,器识远大,办事精细。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天才卓越,学识绝伦,忠贞爱国,勇于任事。广东举人梁启超,英才亮拔,志虑忠纯,学贯天人,识周中外。

“行,他与我不谋而合。”徐致靖把纸折好,重又摘下老花镜,慢慢地说,“维新之事,从三年前公车上书以来,空头话说得不少,成效却不多,京师可以说一切依旧。十八省,除湖南一省外,其他十七省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中间的关键原因,在于朝廷内部反对的人很多,且势力很大。但大清要强盛,非维新变法不可,在这一点上,老夫与你们年轻人的看法是一致的。前几天我给皇上上了一道奏疏,目的就是敦促皇上尽快下决心。”

梁启超扬起《京报》说:“我们刚才有幸拜读了您的奏疏,真正是维新变法的及时雨。”

徐致靖浅浅地笑了一下说:“皇上被守旧的大臣包围得太紧了。他自己还是想变法图强的,只是身边无得力人物,仁铸的考虑是对的。不过你们都很年轻,地位也不高,缺乏威信,今后到朝廷来办事会有许多难处。”

说到这里,徐致靖想起朝廷执政大臣之间的复杂纠葛,想起太后、皇上长期以来的面和心不和,顿时心情苍凉起来。本想给这几个热血年轻人透露一二,但这些话不可随便乱说,且也不能多给他们泼冷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敛容盯着谭嗣同、梁启超,严肃地说:“老夫对你们说句实话,此时充当皇上的贴身谋臣,很可能不是美差。”

谭嗣同应声答道:“晚生自知年幼无知,才浅德薄,并不敢妄求优保重任,更非借此为一己谋高位,实出于为国为民一片诚心。刚才老大人的提醒很重要。晚生深知历代主持变法之人,名荣身泰者极少,名裂身败者甚多,商鞅车裂,半山放逐,皆为前车之鉴。晚生厕身其间,并非幸事。说不定哪天失败了,不仅本人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祸及老父稚子。然晚生仍愿借大人之力而获皇上重任,辅佐朝政,推行新法,实一心只为救大清于倾覆之际,拯黎民于危困之中。晚生在长沙时已对学台大人表示过,维新成功之后,嗣同绝不居功,倘若维新失败了,嗣同甘愿以身相殉。”

“壮哉,豪杰之言!”徐致靖霍地站起,“就凭谭公子你这一番话,老夫亦将置身家性命于不顾,为国荐贤,为民举才,明日即上书皇上。”

梁启超也激动地站起来,充满感情地说:“维新大业的成败,大清的兴衰,完全寄托在老先生您的身上了,我全体维新志士将对老先生感激不尽,四万万满汉蒙藏回同胞也将对老先生感激不尽!”

“都坐下吧!”徐致靖招呼大家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感慨地说,“感激二字不必提起,老夫此举,纯系出于一片忠心而已。这些年外患频仍,国事蜩螗,而那些深受皇恩的王公贵戚却懵然不醒,依然在醉生梦死中追逐一己利禄享乐。那些当要冲之辈又毫无应变策谋,或墨守成规,苟且敷衍;或轻举妄动,把国事当儿戏。老夫每念及此,莫不叹息涕零,然人既昏迈,又无实权,无可奈何,唯有叹息而已。乙未年亲眼见会试举子们那种爱国忧民的情绪,拜读他们那些振聋发聩的演说文章,老夫豁然开悟,大清的出路在维新,大清的希望在年轻人。刘禹锡说得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已经腐朽了的必然会被淘汰,新兴的生命是不可阻挡的。从那时起,老夫就不顾旁人的劝说耻笑,甘以白头置身于黑发之中,为皇上为国家尽一分余力。”

说到这里,老先生刚才凝重的神情变得开朗起来,他笑着对谭、杨说:“你们湖南有个大名士叫王闿运,年轻时踔厉风发,受了几次挫折后,就对国事抱逍遥态度了。他的学问文章,老夫自是佩服,只是他那句‘三十看花犹嫌老’的诗,就不免太颓废了点,老夫不敢苟同。老夫更喜欢苏东坡的那几句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杨度见徐致靖慨然谈国事的时候,无意中竟然提到了自己的老师,觉得很有趣味。他知道老先生对老师有些误解,这种场合,当然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便静听不语。倒是谭嗣同忍不住插话:“壬秋先生就是杨度的老师。”

“哎呀,你是他的学生!”徐致靖惊道,“老夫刚才失言了,请别介意。”

杨度忙说:“您说得对,‘三十看花犹嫌老’这句诗是有点颓废。为这句诗,晚生也曾当面请教过湘绮师。他说这是激励年轻人珍惜少年时光,人生难得是青春,切莫让年华虚度。”

“到底是学生,说起老师来就是不一样。”徐致靖爽朗地笑起来。

梁启超说:“杨晳子是壬秋先生的高足,有名的才子,乙未年公车上书,湖南公车的领头人就是他。他今科会试,必然高中无疑。”

徐致靖笑着说:“看来翰苑又要多一个三湘俊才了。”

这句话说得正合杨度的心思,他起身致谢:“谢老前辈的厚爱,今后若能有机会长蒙老前辈的教诲,乃晚生的幸事。”

谭嗣同也起身说:“打扰您半天了,我们就此告辞了。”

“好。”徐致靖起身,“我送送你们。”

杨度说:“老前辈这样客气,我们如何受得了。”

徐致靖说:“你们都是国家的希望所在,老夫理应亲送出大门。”

谦逊一番后,三个人跟着徐致靖出了书房,来到庭院。杨度指着那几个大水缸问:“这几个鱼缸古雅得很,是明代烧制的吗?”

“晳子先生好鉴赏力。”徐致靖答,“正是明代成化年间厂官窑烧制的。”

杨度说:“这样大而造型别致的厂官窑缸,存世者怕不多了。”

徐致靖摸了摸水缸的边沿说:“据说当年宫廷专门定制一百个这样的水缸,为保险起见,厂官窑一共烧了三百个,从中挑出一百二十个送去给宫廷。宫中选了一百个,剩下的二十个,以二百两银子卖给了一家瓷器店。老板打起‘宫中剩余’的招牌,以两千两银子的价卖给了开平王常遇春的后裔,转手之间便获利十倍。”

众人发出啧啧声。

“这个老板虽获利十倍,但卖的是真品,还算赚的不是昧着良心的钱,最可恨的是卖假古董,我给你们讲个最近的小故事。”

众人的目光都从水缸移向徐致靖。

“上个月,湖广总督张香涛进京叙职,偶游海王村,看见一个古董店,装潢甚为雅致,他便进店浏览。见店中庭院摆着一个很大的坛子,为陶制品,形状古怪,色彩朴质。张香涛本是个有名的古物鉴赏家,暗思这样的坛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走近一看,他更被吸引住了,原来坛子四周都是如蝌蚪形的篆籀文。张香涛谛视良久,也认不出几个字来,心里很惊异。问店主,回答说是某巨宦故物,店里借来陈列,不出卖。张香涛很惋惜。回寓所后跟一同进京的幕僚谈起这件事,幕僚说有可能是三代时的陶制器物。第二天,香帅和幕僚再去这个古董店。幕僚也是一个精于古董的人,二人仔细鉴赏一番,一致认为非三代古物莫属。香帅抚摸再三,不忍离去。幕僚知他想买,于是逼着老板找来物主,硬以三千两银子买下了。”

“香帅极喜,命人抬回寓所,自己反复欣赏,费尽心思辨认坛子上的文字,同时又请高匠拓印数百张分赠僚友,大家都说这个坛子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了。香帅吩咐给坛子装满水,又放养几尾金鱼,天天在坛子边徘徊,自我陶醉。一天夜里,雷雨大作,第二天早上香帅来看坛子时,不禁惊呆了,原来四周的篆籀蝌蚪文已全部化为乌有,出现在眼前的则是一只极普通的瓦坛子。”

众人都不解,问:“这是何故?”

“张香涛仔细一看,先前的那些古文字原来都是用蜡写在纸上,再加上色彩掩饰,把它糊在一只今人烧制的瓦坛上的。张香涛白丢了三千两银子,还招来一个传之后世的笑柄。”

徐致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快到大门口时,徐致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将谭嗣同拉住,说:“老夫年来昏眊,办事常常记前不记后。刚才我突然想到这荐举人才的事,倒有一个重要人物要荐举。”

“老大人说的是哪一个?”谭嗣同停住脚步问,梁启超、杨度也都站定望着徐致靖。

“来。”徐致靖指着西边葡萄架后的一间房子说,“诸位请到这里再宽坐一会儿。”

三人跟着徐致靖进了屋。这里才是徐致靖通常会见客人的地方。房间宽敞明亮,四周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杨度随便望了一眼,见有翁同龢、潘祖荫等人题款的字,还有一幅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的兰草图,寥寥几笔,便把兰花高洁脱俗的神韵勾了出来。这幅图,似乎专为今日的收藏者而画。

“前几天,徐菊人从天津来京师办事,在寒舍坐了一上午,大谈袁慰庭在小站练兵是如何的有成效,办事是如何的有魄力,而且说袁慰庭多年在海外,见多识广,器局闳通,他对维新变法深表赞同,并要拜在我的门下。徐菊人说,若不嫌弃的话,收下这份拜师礼。说着取出一幅卷轴来。老夫打开一看,原来是冬心先生的兰草图。细细地审看纸质、墨色和印章后,我可以断定这不是赝品,颇为惊喜,问这幅画是哪里来的。菊人说这是袁慰庭在朝鲜汉城购来的。我很奇怪,冬心先生的画怎么会流失到汉城去了呢?菊人讲述了它的来历。袁慰庭在汉城的时候,偶尔在唐人街一个古董铺里遇见一个中国人,此人抱着一捆字画与老板在讨价还价。慰庭凑过去一看,见都是当年扬州八怪的字画,心中欢喜。他出身世家,识货,知这些字画不是假的,若在国内卖,至少值五千两。估计此人之所以来汉城卖,定然是不敢在国内出手。在那人与老板相持不下的时候,慰庭说你跟我来吧,我都买下。那人于是跟着慰庭走,走到一座刀枪森严的楼房前,慰庭说进去吧!那人脸上突然不自在起来,连忙说不卖了不卖了。慰庭说不要怕,我不会抢你的。那人硬着头皮进去了。坐下后,慰庭和气地说,我知道你这些字画是偷来的,在国内不敢卖,便想到汉城来求个大价钱。你以为海外都很富裕,其实错了,汉城人都穷得很,你这些字画五百两银子都卖不出。你不如卖给我,我给你一千两银子如何?原来那人正是一个偷儿,也正是想到汉城来求大价钱的,但是来汉城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买主,眼看盘缠快用完了,很是着急。先以为这次会被讹诈,想不到此人这样大方,愿以一千两银子买下,虽然比起自己的要价来差了一大截,但事到如今已经是难遇到的良机了。那人竟大为感动起来,接过一千两银子,磕了三个响头出去了。”

徐致靖说到这里,谭、梁、杨都快乐地笑了起来。

梁启超说:“袁慰庭既捡了大便宜,又赚了个感激,这个人真精明。”

杨度忍不住指着墙壁上的兰草图说:“袁慰庭送的就是这幅吧?”

“正是!”徐致靖点点头说,“我与袁素无交往,本不想受他这份礼,也不想收他这个门生。转念一想,袁有兵权又赞成变法,这对维新事业很有帮助。你们都是文人,不握刀把子,但自古以来在中国要办成大事,光凭嘴巴子而没有刀把子是不行的。想到这里,我于是收下了这幅画,也收下了这个门生。”

梁启超说:“袁慰庭赞成变法应是出自真心,那年我们在松筠庵开会,他一人捐了五百两银子。”

谭嗣同说:“都说袁世凯在小站干得很好,只是没有亲眼见过。”

徐致靖说:“老夫的意思是,你们哪位去天津看看,与他见见面,谈谈话,看看这个人到底如何。我想,他要徐菊人到这里来表示这番意思,无非是看在老夫喜欢荐人的份上,倘若真是一个热血志士,老夫岂能悭于一纸?”

谭嗣同说:“老大人说得很对,只是我已雇定了骡车,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京师去太原。”

杨度想起三年前的一桩往事,说:“我正好想去见见他,我明天去一趟天津吧!”

谭、梁都说:“晳子去最好!”

徐致靖说:“我已收下了袁慰庭做门生,你明天去天津,就以送策论为名,限他半个月内作一份策论给我。”

“这样最好。”杨度说,又问,“题目呢?”

徐致靖想了一下说:“就作个‘商鞅变法与秦灭六国论’吧!”

众人都拍掌说:“这个策论题真是再好不过了!”

三 袁世凯牢记嗣父的教导:官场犹如戏场,最大的本事在于做假的功夫技巧

因梁启超提起袁世凯捐助五百两银子的事,杨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往事。

早春天气,北京还很寒冷,被爱国激情燃烧着的一群年轻举子们聚会在松筠庵,高谈阔论,慷慨激昂。谈到战事的失败,一个个泪流满面。讲到国家的衰败,又都悲愤填膺。一个举子提议歃血为盟,誓为大清朝的强盛尽忠效力,大家都赞成。于是张罗着要去买酒买肉,热热闹闹地聚一餐。但这些举子大多数都是清贫人家子弟,身上的银钱不多,有几个富家子弟愿意多出钱,却一时又未带着,百把人聚会,没有四五十两银子对付不了。正在犯难时,杨度唰的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脱了下来,说:“把它当了吧,过几天就用不着它了!”

身边的几个举子正在犹豫,试图劝他不要当,不想后面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河南举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说:“好样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着便跑出去了。

一会儿,抬酒的,担菜的,拎鸡鸭的,一队七八个人跟着那河南举子的后面进了松筠庵。河南举子把一把碎银子朝杨度跟前一丢说:“还剩了几两,你收起吧!”

杨度将碎银子一推说:“你好事做全,尽这银子买几十封万字号的鞭炮来,放它个地动山摇,也为我们中国人出一口气!”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一百来个各省举子杯盘相碰,肝胆相照,豪言壮语充溢着殿堂庭院,爱国热情沸腾了寒风冷雨。杨度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尽兴的豪饮!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搀扶下回到长郡会馆,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会你!”一个朋友使劲地推了他几下。

他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有一个人要见见你!”

杨度赶紧起来穿衣洗脸,来到会馆门外。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走上前问:“你就是杨度先生?”

杨度点点头,那人从背上取下一个包包,双手捧着,向杨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说:“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举动,我家大人深为钦佩,特命小人去当铺赎回先生的狐皮袍亲自送来。京师天气冷,乍然脱去皮袍要着凉的,愿先生为国家珍重身体。”

杨度接过包包,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脱下的那件狐皮袍,大为感激地问:“你家大人是谁?”

“去年从朝鲜回来的浙江温处台道员袁慰庭。”

杨度捧着皮袍尚在诧异之中,那人早已转身走了。一阵北风吹来,沉醉方醒的杨度蓦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赶紧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亏赎回它,不然真要冻出病来哩!

走进房间,他心里兀自奇怪:袁慰庭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凯吗?此人在朝鲜多年,事情做得轰轰烈烈,但闲言杂语也多得很,还有人说去年的海战是因为他得罪了日本人而引起的,又听说他对维新变法很热心,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自己与他素无一面之交,他为何要表示出这番好意呢?再说昨天松筠庵的集会,都是一些年轻的举子,袁世凯并未参与,他又何曾知道自己脱皮袍当酒肉的事呢?杨度很纳闷,觉得应该亲自去袁宅谢一声才好,但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夏寿田商量,夏寿田说:“去问梁卓如吧,他是松筠庵集会的发起人,他可能知道。”

过两天见到了梁启超,杨度问起这事。梁启超说:“袁世凯是京师支持维新的官员中的一个,他本人参加过几次国是讨论会,还捐助过五百两银子。至于他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河南项城人,你不妨到河南会馆去打听下,豫省的举子中一定有人知道他的寓所。”

梁启超的话提醒了他,于是赶到河南会馆,一打听,居然还有项城籍的应试举子。门房带他去找。见面之际,彼此都很惊喜。原来这位项城举子正是那天为他当皮袍子的人。说明来意后,那人笑道:“我把你的皮袍子当了,袁慰庭把你的皮袍子赎回,真是有趣得很。关于袁慰庭和他的家族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请客,今天我做东,咱们到一家酒店去好好聊聊吧!”

在河南会馆旁边的一家小酒店里,项城籍的举子详详细细地将他所知道的袁家故事都给杨度端了出来。

袁家是项城的大家族。袁世凯的曾祖父袁耀东是个庠生,因读书过于用功,不到四十岁便病死了,留下四个儿子,在妻子郭氏的教育下个个成才。长子树三为廪贡生,三子凤三、四子重三都是庠生,功名地位最高的是次子甲三。袁甲三字午桥,道光十五年中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军机处章京、江南道监察御史、兵部给事中,最后做到漕运总督。他从咸丰三年起到同治二年这段时间,一直在前线带兵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权力最大时曾督办过安徽、河南、江苏三省军务。袁甲三为袁家聚敛了巨大的财富,赢得了崇高的名位。他的长子翰林院编修袁保恒、次子举人袁保龄,以及侄儿举人袁保庆都跟着他打仗,立有军功。保恒后来官至侍郎,保龄官至中书,保庆官至道员。袁家成了项城最显赫的官宦之家。

兄弟们都在外打仗做官,家政便由树三长子保中以嫡长孙的身份主持。保中捐了一个同知官衔,却没有做过一天官。为对付太平军、捻军,他在家乡筑墙挖濠,修起一座有四处炮楼名叫袁寨的城堡,将自家和附近乡邻安置其中。咸丰九年秋天,保中的妾刘氏在袁寨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世凯,字慰庭。此子排行第四,在他之先,太太刘氏已生有二子:世昌、世敦,他还有一个同母胞兄世廉。世凯生下不久,胞叔保庆的妻子牛氏也生下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很快夭折,牛氏心里悲痛,又恰遇刘氏奶水不足,于是世凯便由牛氏哺育,牛氏视世凯如同亲生一般。袁世凯降生在堡寨中,伴随着兵马战火长大,天天看到的是刀枪厮杀,听到的是鼙鼓炮声,从小锻炼了他过人的胆量和强悍的性格。五岁那年,大人带着他上城垣玩耍,这时正有一队捻军杀到袁寨下,鸣枪放炮,攻打吊桥,大人们都惊恐万状,四处躲藏。袁世凯仍站在城垣上面无惧色,并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下去。他的父亲得知后惊异不已。

袁保庆年过四十仍无子,胞兄便把自己的第四子过继给他,那时袁世凯才七岁。不久,两江总督马新贻看中了袁保庆,调去南京任江南盐法道。这是一个肥缺,俸禄之外的银子源源不断。南京又是有名的古都,江山形胜,人文荟萃,袁世凯在这里一住就是六年,度过了十分优裕而丰富多彩的少年时代。袁保庆为嗣子延聘了一个文武双全的举人做塾师。袁世凯对四书五经无兴趣,却迷恋舞枪使棒、骑马射箭,而且武功很好。那时太平军、捻军虽已平息,但西北战事仍很激烈,国家并未安定,需要军事人才。见嗣子志在兵戎,袁保庆也就不再强求他吟诗作文。袁世凯是吃牛氏奶长大的,牛氏非常疼爱他。保庆的妾金氏因为无出,也对他很好。牛氏、金氏不和,时有龃龉,保庆为之头痛,而袁世凯却偏能利用牛、金都喜欢他的有利条件,从中调和,化解怨仇。保庆于此看出嗣子的人事才能,知道他长大后可以做一个出色的圆滑官僚。袁保庆常常将自己的宦海心得讲给袁世凯听,着意培植。袁世凯从中学到了许多不曾见于书册的有用知识。有一段话,他记得最清楚。

那是袁保庆四十八岁生日这天,盐法道衙门大摆酒席,又请来江宁名伶来演戏助兴。十四岁的袁世凯坐在嗣父的身边,和他一起看戏。戏演到高潮时,袁保庆突然问嗣子:“凯儿,你长大后想当官吗?”袁世凯答:“想当。”袁保庆说:“想当官是好事,但官也不容易当好。官场犹如戏场。你看台上演的这些忠孝节义、生离死别何等生动逼真,使我们闻之动心、观之泣涕,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戏子之难,就难在把假做成真。好的戏子,其功夫就下在这里。官场也是这个样子,最大的本事就在于做假的功夫技巧。若无此本事,或此等本事不佳的话,不但被戏子取笑,被百姓看不起,且自己在官场里也会混不下去。凯儿,你要牢牢记住我今天这段话,今后在官场才可以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袁世凯瞪着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将嗣父这段即景生情的格言深深地刻在了骨头上。

不料寿筵刚拆除,袁保庆便染上霍乱,离开了人世。袁世凯跟着嗣母回到项城老家。第二年,袁保恒从西北前线回家省亲,见袁世凯长得仪表非俗,又见他说起话来抱负不凡,很是喜欢,想把他琢成大器,便将他带到西北。不久,袁保恒奉调进京,袁世凯也跟着来到北京。袁保恒给侄儿捐了个监生,巴望他通过科举正途进入官场,遂在家里请了两个举人、一个进士教子侄辈读书,但袁世凯性子静不下来,诗文长进不大。十七岁那年回河南参加乡试,没有考中。这年冬天,他与比他大两岁的于氏结婚。第二年春天,他又去北京读书。冬天,河南大旱,保恒奉旨到开封府办赈务,袁世凯随侍在侧。袁保恒不幸在放赈时染病去世,袁世凯便又回到项城。

袁世凯生在有钱人家,从小又见过大世面,养成了大方爽快、挥金如土的习惯。项城几个穷秀才想办诗社,又苦无经费,袁世凯得知后便大力资助,穷秀才们则以社长头衔为酬谢。袁世凯并不作诗,却因此而当上了丽泽山房、勿欺山房两个诗社的社长,一时间居然成了项城的名士。

一天,一个年轻的书生慕名前来拜访。此人名叫徐卜五,字菊人,天津人氏,因家道贫寒,中举后在陈州府当塾师。徐卜五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袁世凯与之一见如故。晤谈之际,袁知徐能文善诗,学问渊博,必定是科场上的优胜者。徐见袁器宇轩昂,家世贵重,知袁绝非久在人下之辈。二人越谈越投机,便换帖拜了兄弟。徐年长四岁,袁称之为把兄;袁有钱有势,徐则依袁家的派号改名世昌。那时袁的长兄世昌已死去多年,徐改名世昌,正好补了这个缺。袁世凯当即拿出二百两银子送给把兄,要他辞馆一心准备明年的会试,徐感激不尽。第二年春天,徐世昌果然一举高中,点了翰林,二人关系更加亲密。袁世凯不愿老死乡间,走科举之路对他来说又很艰难,便干脆弃文就武,带着一班子弟兄们去投军。他投的是驻在登州帮办海防的淮军统领吴长庆。

吴长庆与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有过极不寻常的交谊。那一年,吴长庆的父亲吴廷襄在家乡安徽庐江办团练。一次,捻军将庐江城团团包围,情形非常危急。吴长庆奉父命来到宿州,请求袁甲三派兵救援。袁甲三当时亦在困境,派不派兵,心存犹豫,遂征求身边子侄们的意见。袁保恒认为围庐江的捻军势力强大,且自身危难,不能派兵。袁保庆却认为吴廷襄以绅士办团练,忠心可嘉,不能见死不救,力主派兵。双方都有道理,争执不下,袁甲三一时拿不定主意。待到第二天袁甲三绝定派兵的时候,庐江城已破,吴廷襄被杀。吴长庆因此恨死了袁保恒,与之绝交,同时很感激袁保庆,与他磕头拜了把兄弟。后来袁保庆病死江宁时,吴长庆正带兵驻扎在浦口,一手料理了其后事,又对袁世凯说,今后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就因这句话,袁世凯从项城来到登州。

吴长庆愿意照顾故人之子,却对袁世凯带来一班人的冒失举措很生气。他将同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仅留下袁一人。吴见袁尚年轻,仍希望他读书中举走正途,便叫家里的塾师张謇引导他读书。这位张謇便是日后大魁天下的南通张状元,而那时也只二十七八岁,连举人都未中。张謇要他作八股文,他不作,问他为何不作,他说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岂能龌龊久困笔墨间自误光阴。张謇是个有大志的读书人,听了这话后不但不生气,反而欣赏他的气概,便有意安排他做几件实事,借以观察。袁世凯把这几件事做得井井有条,张謇于此看出了袁世凯的能力所在,对吴长庆说:“慰庭不是读书的料子,却是办事的好手,不如早让他参加军务,以资历练。”

恰巧这时朝鲜发生了内乱。朝鲜国王李熙是以旁支入继大统的,幼年时由其生父大院君李罡应执政。成年后,李罡应归政于他。李熙执政后,大权落入闵妃集团之手,李罡应很不满意,于是借士兵闹饷之机发动兵变,重新掌权。李熙向中国政府请援。当时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国,中国有责任维护朝鲜政局的安定,于是决定派水师提督丁汝昌带军舰三艘、吴长庆带淮军六营东渡平乱。

出兵在即,各种准备事宜真可谓千头万绪,吴长庆接受张謇的建议,让袁世凯来经办,并限他六天完成。结果袁世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一切就绪,吴长庆大奇之。船抵朝鲜南阳港,吴长庆命第一营营官刘镇村为先锋,次日登陆。刘请求稍缓。吴长庆立撤其职,命袁代理营官。袁只用两个小时便部署完毕,即刻登陆。清军进汉城后,不少士兵抢掠百姓食物,袁杀了七个带头的士兵,很快刹住了抢劫风。丁汝昌与吴长庆设计了一个鸿门宴,让袁担任警卫。大院君不知是计,前来赴宴,袁以酒肉将大院君的卫队拦在门外。酒席上,丁、吴拘捕了大院君,将他押送中国,兵变很快平息,李熙复位。袁在这次平叛过程中,表现非常卓越,经吴奏请,袁得以同知补用,赏戴花翎。李熙也感激他,一次送他三个美女,他全部纳为妾。叛乱平息后,袁又帮助李熙整顿军队,训练士卒。后来吴长庆奉调回国,留下三营在汉城,以记名提督吴兆有为统带,袁总理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

朝鲜的政局并没有完全稳定。有一派主张脱离中国投靠日本,袁说服吴主动出击,打败驻朝鲜日军,清除了亲日派。这一仗进一步提高了袁在朝鲜的威信,同时助长了他干预朝鲜政局的气焰。袁一心想独揽清廷在朝鲜的军权,与吴兆有闹翻了,吴便处处压他。袁心灰意冷,回国休假。他通过堂叔袁保龄的关系攀上了李鸿章,向李禀报了朝鲜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李非常欣赏袁的才能,任命袁为朝鲜商务委员,并护送大院君回国。袁重到朝鲜后,调处了国王与大院君之间的关系,更受到李鸿章的器重。袁世凯一直住在朝鲜,作为中国的代表处理中朝之间的各种关系。到光绪十九年,袁已升为浙江温处台道员,加二品衔,那时他不过三十四岁。这一年朝鲜发生东学党事件,日本、俄国都趁机插手朝鲜内政。袁世凯先是过低估计了日本的野心,待发觉后已无法遏制。到了甲午海战前夕,日本控制了朝鲜的政治局势,袁世凯处境狼狈,多次急电朝廷请求回国。那时中日即将开战,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袁世凯改装易服混上平远舰,凄凉地结束十二年的朝鲜生涯,回到北京。紧接着海战爆发,中国一败涂地,袁世凯大受刺激。他清醒地认识到中国非变法不可,于是同情康有为的维新活动,参加了强学会,并解囊捐款,在高层官员中表现得很是突出。

项城籍举子整整叙说了一个多时辰,为家乡出了一位这样年轻有为又器识明达的人物而骄傲,但遗憾的是他从未与袁世凯本人有过任何交往,也不知袁住在哪里。不久袁世凯奉命去天津小站练兵,再后来杨度也离开了北京,终于未曾谋面。对于这样一位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杨度极愿结识,三年前的恩惠也应该去当面道谢。于公于私,这一趟小站是必去不可的。但夏寿田劝他不要去,离会试只有十天了,真个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怎能花在这等事上呢?杨度却不以为意,他对会试高中充满信心,一来一去,顶多三天时间,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天中午,杨度踏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

四 新建陆军统帅是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

天津城东南七十里处有一个地方名叫新农镇,当地百姓习惯叫它小站。小站虽地处北国,却水分充足,土地肥沃,自古以来,此地农民便有种水稻的传统,种出的“小站稻”品质优良,比南方稻米的味道还要好。二十年前,李鸿章看中了这块地方,他效法古人的军屯制,派一支淮军驻扎此地,一面屯垦,一面操练。海战爆发时,长芦盐运使胡燏棻招募十营新兵,按新式方法训练,这十营新兵取名为定武军。就在胡燏棻训练定武军的时候,袁世凯在京师召集一批才俊之士翻译各国兵书,成书十二卷,取名为《观海楼谈兵》。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德国陆军为天下第一,袁世凯参照德国军制,结合自己多年带兵的经验,编写了《练兵要则十三条》。他将《观海楼谈兵》和《练兵要则十三条》呈送给军机大臣李鸿章、翁同龢及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荣禄。驻朝鲜十二年的资历,再加上两部书,使袁世凯在执掌朝政大臣们的心目中成为后起的第一号军事能人。他们交相上疏,保荐袁世凯,终于使得光绪帝召见了袁世凯,并派他取代胡燏棻训练定武军,另将胡调任芦汉铁路督办。

袁世凯来到小站后,对定武军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将兵员从原来的四千五百人增加到七千人,改名为新建陆军。新建陆军完全按照德国方式操练,聘请了十多个德国军事教官分别担任营务、炮队及马队教习,又设立德文学堂,以利中国军官学习德文。同时成立督练处,请来把兄徐世昌担任参谋,任命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的直隶人冯国璋为步兵总办,德国炮兵科留学生安徽人段祺瑞为炮兵学堂总办兼炮兵管带,正定镇标随营炮队学堂直隶人王士珍为工程兵学堂总办兼工程兵统带。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建立不到三年,便将原小站定武军的面目改造一新,引起官场内外的广泛注目。

下午三时,杨度在天津火车站下了车,随即换上骡车,黄昏时来到了小站。快到营房边时,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号声刚落,便看见一队队兵士从营房南边宽阔的练兵场走来。暮色苍茫中,但见这些兵士们几乎一崭齐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装长短合身,从膝盖以下一律绑腿,走起路来脚跟十分有劲。除开领队军官“一二一”的口号声以及与之相配合的步伐声外,再无任何喧杂之声。杨度在伯父军营中生活了好几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来的绿营兵丁,几乎个个衣冠不整,神情疲惫,队伍七零八落,怨声骂声粗野的打趣声嘈嘈杂杂,与眼前的新建陆军比起来,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个将才!”杨度从心里发出赞叹。正感慨系之的时候,军营外的炮台射出三发号炮,从各个营房的伙房里走出几个火头军,兵士们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饭来。

杨度走到一个军官模样人的面前,打听督练处参谋徐菊人先生。那人将杨度带到一所四面有围墙的楼房面前,告诉他这就是督练处。门边的一个卫兵走上前来迎接,得知杨度来自京师,欲会见徐翰林时,便客气地请他稍候,自己进去禀报。一会儿,出来一个二十多岁身材挺拔的军官,将杨度迎进楼房。军官极有礼貌地告诉杨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谒总督荣禄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来。说完后又安排人招呼杨度喝茶抽烟,吃完饭后又陪着杨度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把杨度领进一个舒适的客房,说:“杨先生今夜就在这里安歇,隔壁有当差的士兵,随叫随到。”说完告辞,出门时又替杨度把门轻轻地带上。杨度感到十分满意,又觉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与归德镇的绿营比起来。伯父的部属,除几个幕僚外,几乎全不知礼貌为何物,对寻常来访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对京师和省城来巡视的大员则又是一副既畏惧又讨好的卑琐之态。杨度很看不惯。“这里有一种八旗绿营军中没有的风气!”初次表面接触,杨度作出了这个判断。

习惯于晚睡晚起的杨度,直到上午九点多钟才醒过来。他刚穿好衣服,挪动一下凳子,便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兵端着洗脸水,轻轻地推门进来。杨度见这个小兵长得可爱,笑着问:“我刚起床,你怎么就知道了?”

小兵略带腼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门外守候着,听见响声,知道先生起床了。”

杨度觉得有点过意不去,问:“你们什么时候起床?”

“夏天秋天五点半,冬天春天六点半。”

“当官的呢?”

“都一样。”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们这些小勤务兵,一律都是这个时候起床。”

杨度心里有些惭愧。小兵又送来早点:一碟葱油饼,一碟白面馒头,一大碗豆浆,一小碟酱大头菜。依次摆好后,小兵说:“先生,徐翰林已来过两次了,过会儿还会来。”

杨度惊问道:“不是说徐翰林今天下午才从天津回来吗?”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来的。”

杨度脸一红,匆匆吃了早饭。小兵刚收拾好,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已远远走了过来。杨度见来人身材高挑,风度儒雅,知道一定是来过两次的徐世昌了。杨度也没有见过徐世昌,只听得徐致靖说他这几年在翰苑并不得意,既未点过乡试考官,又未放过学台,是个不走运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为袁世凯办事,袁给他支一份薪水,一来借用他的才干,二来也周济他的清贫。

“晳子先生,让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礼。杨度对这种礼节还不太习惯,见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菊人先生,听说你今早已来过两次了,真对不起!”

“没有什么,我一向好睡懒觉,只是来到军营,才不得不入乡随俗,至今仍不习惯,一天到晚总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着,有意冲淡客人的窘态,说话之间,二人走进了会客室。

这里的摆设完全是德国式的:墙上挂的是莱茵河风光的大幅油画,地上镶嵌着来自柏林的彩色瓷砖,宽大笨厚的牛皮沙发之间摆的是磨石大茶几,茶几上放着咖啡、方糖和几本满是洋文的小册子。

徐世昌指着茶几说:“喝点咖啡吧!”

“好!”杨度还从没有喝过这种东西,很好奇。

一个勤务兵进来,给他们冲了两小杯咖啡。杨度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品了一口放了糖的咖啡,觉得一切都很舒适。他把徐致靖的信掏出来递给徐世昌。

徐世昌拆开来,迅速地看完后,笑着说:“徐老先生德高望重,器识闳通,奖掖后辈不遗余力。老先生能收下慰庭为门下士,这是慰庭的荣幸。所命策题,他一定会尽心作好,只是麻烦先生亲自送来,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先生既然来了,则安心在这里住两天,对新建陆军多多批评指教。”

杨度说:“菊人先生客气了。度乃一介书生,平日里虽也喜欢跑马舞剑,读点兵书,其实不过小儿游戏,纸上谈兵罢了。昨日抵达小站,已临薄暮,见兵士们收操回来队伍整齐,气概昂扬,又见营风整肃,井然有序,真是受教不浅,佩服无已!”

“哪里,哪里,晳子先生过奖了。”徐世昌的脸上浮起优雅的笑容。

“菊人先生,昨天听说你和袁大人去了天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徐世昌答,“前天我陪慰庭到天津,向荣大人禀报关于再购买一千杆德国新式步枪的事,原定今天下午回小站,这个月发放薪水的日期推迟一天,明天发。昨天慰庭说,发薪水还是不推迟为好,兵士们都等着钱用。于是赶紧办完公务,乘夜班车赶回来了。”

杨度觉得奇怪,发薪水自有营务处的官员们料理,只需各营营官到营务处统一领取,再回去发放就是了,哪里还要一军统帅来亲自管这种琐事!杨度在归德镇几年,从来没有见伯父管过这事,连兵士们哪天开饷他都不知道。杨度以怀疑的口气问:“袁大人难道还亲自给兵士们发饷?”

“从到小站练兵的第一个月起直到现在,慰庭每月都自己亲手给每个兵士发饷。他常说,俗话讲当兵吃粮,当兵就是为了吃粮,饷对兵士们来说是第一重要的事情。绿旗军营中克扣兵饷的现象普遍存在,兵士们怨气很大,所以军队无斗志。除克扣外,当官的还通过截旷和扣建,把朝廷大批银两攫入私囊,当不了几年将官就发了横财,但兵却越练越糟。慰庭说甲午海战失利,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在新建陆军中出现,故他不管多忙,都要坚持每月按时发饷,自己亲自监督。”

“啊!袁大人真了不起!”杨度不由得脱口赞叹。他熟悉绿营情况,知道所谓的截旷和扣建,是当官的侵吞军饷的普遍手法。军饷的预算是全年的,这一年中常有兵员的出缺和替补,这中间难免日期不相衔接,这不相衔接的兵饷需要按时扣除,此谓之截旷。当时计算日期,均按农历每月三十日,遇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称为小建,则扣除一天,只按二十九天实发,名曰扣建。按理这两笔款子均应上缴国库,但营官们几乎都不交上来。杨度的伯父宽容部属吞没截旷和扣建,说部属们辛苦,打起仗来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这两个钱就让他们得吧!杨度知道,袁世凯亲自发饷,各营营官就得不到这两项分外之财,这两笔银子便统统归他所有了。“厉害!”他在心里称赞。

“现在慰庭正在操场上监督发饷。他对我说了,发完饷后专门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杨度忙说,“菊人先生,过会儿,我们到操场上去看看袁大人发饷吧!”

“行,我陪你去。”

接着,徐世昌向杨度介绍了新建陆军的情况。新建陆军现有步兵营十四个,骑兵营五个。营下设队,队下设排,排下设棚。以往,营官均由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的优秀学生充任。近两年军中办起许多学堂,除德文学堂外,还有炮兵学堂、步兵学堂、骑兵学堂。这些学堂负责培养棚以上各级军官,分高级班和初级班两种。高级班以《观海楼谈兵》《练兵要则十三条》为主要教材,初级班以《新建陆军兵略录存》《训练操法详晰图说》为主要教材。初级班的这两种教材也是袁世凯自己写的。又规定,凡营官队官必须由高级班毕业方可充任,排长棚长必须由初级班毕业方可充任。这样一来,全军上下人人奋发,争取进学堂图个出息。新建陆军于是出现了一股迥异各地旗兵各镇绿营的新气象。

徐世昌的简单介绍,使杨度听得入迷。小站的新建陆军训练得如此出色,京师中关于袁世凯能干的传说的确不是虚夸。

看看时近正午,徐世昌请杨度吃午饭。杨度问:“练兵场上的饷发完了吗?”

“还早得很哩!”徐世昌微笑着说,“七千号人,一人一份,要一整天才能发完。”

“这个时候还发吗?袁大人和营务处的老爷们难道就不吃中饭了?”杨度奇怪地问。

“发饷这天,中饭在操场上吃,慰庭和所有官兵一样,一律四个鲜肉大包,一碗菜汤。未领饷之前,操练步法枪法,领了饷后继续操练。因为这一天发饷,大家的劲头格外足,从早练到天黑都不觉得累。”

真是新鲜!杨度起身说:“菊人先生,我今天也不在这里吃饭了,我也去操场领一份四个大包一碗菜汤吧!”

“晳子先生有这分兴致,真是太好了,我陪你一道去!”

走出军营,将到操场边角的时候,一阵阵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喊杀声便朝着杨度扑面而来。走近一看,操阵法的,练枪法的,格斗对打的,摸爬滚卧的,一幅热烈雄壮的练兵图便出现在眼前,很有些翻江倒海、龙腾虎跃的气概。杨度眼界为之一开。

走到操场偏远的北角,这里另是一种气象。只见红、蓝、黄、黑、橙五色白虎旗下分列着五营骑兵,一色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甲胄鲜亮、刀枪耀眼的骑士。前面用几张木桌拼成了一副长形案板,案板边的正中座位上坐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中年人,两旁分站着四五位执事人员。其中一人捧着厚厚的花名册,一人在旁大声唤名字,一人从一个大木箱里取出一锭锭小银块,另一个接过递给前来领饷的骑兵,还有一人屁股上吊着一把尺多长的盒子炮在旁边游弋。整个场面除呼名、应答,及偶尔的战马鸣叫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清风吹拂,五色白虎旗迎风飘扬。杨度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说:“诗曰‘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这不就是咏的今日眼前的情景吗?菊人先生,看来坐在那里监督发饷的人,就是当今‘展也大成’之统帅袁大人了!”

“正是。”徐世昌点头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告诉慰庭一声。”

“不要打扰他了,我们到旁边去瞧瞧。”杨度拉着徐世昌的手,两人向东边走去。

“菊人先生,一个兵士月饷多少?”

“兵士分三个类别发饷。陆军又叫正兵,月饷白银四两五钱,骑兵比正兵多五钱,工兵比正兵少五钱。”

“月饷很高哇!”杨度说,“现在京师一石白米卖一两五钱银子,四两五钱可以买三石白米。这样说来,一个正兵可以养活四五口之家了。”

“是的,比绿营要高点,又加之从不克扣,所以新建陆军的士气高昂。”

来到工兵营的时候,他们正在挖操场的排水渠,既练了兵,又有实际作用。这时伙房送来了午饭。徐世昌和杨度跟工兵们一起在操场上吃了一顿关饷饭——四个大肉包,一碗菜汤。吃完饭后,徐世昌把杨度送去驿馆休息,自己又回到操场,协助袁世凯监督发饷。

晚上,杨度吃完了饭,坐在牛皮沙发上喝茶。昨天匆忙上车,忘记带水烟壶,现在烟瘾发作了,又不好意思向勤务兵要,正在喉咙痒得难受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徐世昌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杨度一惊,不待徐世昌介绍,便说:“袁大人吗,请恕我未能远迎。”

“杨晳子先生,欢迎你来小站视察。袁某今日发了一天的饷,请教来迟,还望多多包涵。”说完伸出一双大而厚实的手,杨度忙将手伸过去,趁着握手的机会,杨度将袁世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脑袋出奇的硕大圆滚,眉毛粗壮,双眼大而明亮,精光逼人,鼻梁端正,厚厚的嘴唇上蓄着浓密的短须,身板异常的宽厚结实,个头很矮,要比杨度低半个脑袋。

粗粗的第一眼印象,使杨度感觉到,眼前站立的这位新建陆军的统帅有一种常人没有的仪表气概。联系昨天的所见所闻,想起三年前他的不凡举动,杨度立刻神情庄重,肃然起敬。

“请坐,坐下说话。”袁世凯指了指沙发,说话间自己先坐了下来,当杨度也坐下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此时袁世凯却显得很高大,似乎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袁世凯操着浓重的豫东口音问:“抽这个吗?”

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扁盒子,打开后露出并排摆着的五支黑黄色雪茄,他从中间抽出一支给杨度。杨度平时抽的是水烟,当时这种进口的外国雪茄很贵,一般人抽不起,杨度也没买过,现在正值烟瘾发作,再加上出于新奇,他不加推辞,伸手接了过来。袁世凯自己也拿了一支放在嘴里,又掏出洋火,先给杨度点了,然后再自己点。杨度轻轻地吸了一口,立时感觉到一股奇妙的香味充塞口鼻,十分惬意,于是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下去,霎时间通体舒服,精神倍增,心里想,还是洋人造的这种东西过瘾。

“晳子先生,谢谢你亲自送来徐学士的策论题目,请你转告老先生,我一定会按期作好送上的。”袁世凯吐出一口淡淡的轻烟,神态显得悠闲,一天的劳累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袁大人,我这次到小站来,既是奉徐老先生之命,也是自己极想拜谒您,当面表示我的谢意。”

“晳子先生有什么要谢鄙人的?”袁世凯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袁的笑意谦和平易,完全没有那种长期带兵将领的威凌肃杀之气。杨度乐于与这种人交往。“袁大人,您可能早已忘记了,三年前在松筠庵,我一时兴起,当了皮袍买酒喝,是您第二天派人将皮袍赎回,又送到长郡会馆。多亏了您的慷慨帮助,不然的话,往后的那几天倒春寒,我还真的过不了哩!”

“哦!”袁世凯取下放在嘴里的雪茄。他抽得很凶,一支肥大的雪茄只剩下一半了。“你一提起我就记得了。你在北京住得不久,不知北京的天气,再没钱用,不过清明是不能当皮袍子的呀!”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徐世昌也跟着一起笑。他因早年家境贫困,一直保留着节俭的生活习惯,衣着朴素,不抽烟,甚至茶也很少喝。他插话:“京师俚语说,三月天,皮换棉,八月中秋节,兔子窝里歇。一年到头,冷的日子多,热的日子少。”

杨度说:“当时送皮袍来的人说了一句话便走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问梁卓如他们,也不知道,故而一直无从致谢,心里想起来常觉惭愧。”

“区区小事,不必言谢。”袁世凯诚恳地说,“何况先生当袍沽酒,歃血盟誓,愿为大清王朝的强盛勇赴国难,此乃真正的慷慨热血之士,最为袁某人所敬重,倾囊结交犹恐不及,何谢之有!京师爱国志士的集会,只要有空,鄙人就亲自前去聆听,每每得益甚多。那次松筠庵集会,恰因俗务缠身,一时不能前去,特派小儿克定去听。克定回来后与我说起此事,我马上就叫他安排人赎回送去。”

袁世凯的一口豫东话干脆利落,没有当时官场上那种含糊敷衍的习气。杨度从未见过这样的干才,又见他对关心国事的年轻书生深表赞许,更在心中增添了一番敬意。杨度平日接触的多是不负实际责任的读书人,激昂有余,冷静不足。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他要认真听听这位正在脚踏实地做着富国强兵事业的有为官员,谈谈对国事的看法。

“袁大人,你多年扬威海外,久为国人所钦仰。我昨日抵达小站,亲见营风整肃,士气昂扬,今日又在操场上观看兵士的军事演习,技艺娴熟,士腾马跃,又见大人亲自监督发放饷银,力矫军营陋习,并世难找第二人,可见在海外的军功得之实非偶然。又知大人忧国忧民,以大清王朝自强为己任,对国是深有洞察。杨度虽一介书生,身无半职,手无寸权,却天生喜谈国事,爱做忧天之杞人,今欲竭诚向大人求教,想大人当会不吝赐予。”

“晳子先生,你太客气了,要说对国事的思考,康南海先生、梁任公先生及你们这班强学会、保国会的先生们都研究得很深透。鄙人长期在海外,对国内情况知之不多,这几年缩在小站这块地方,又很闭塞。不过,我很愿意与你共同商榷救国大计。你有什么想法,我们随便聊聊吧!”

见袁世凯爽快地答应了,杨度很高兴。他说:“我想先请教下,甲午那年的海战,到底是那一仗的失败,还是我们整个大清国对小日本的失败?”

袁世凯立即回答:“甲午年的海战,以海军全军失败为结束,其实是我们整个国家惨败于日本帝国。晳子先生,鄙人对你说件事。那年日本驻扎朝鲜的军队陆续由六千人增至一万两千人,在汉城周围挖掘战壕,修筑哨垒,同时鄙人又截获了他们秘密调遣海军的命令。情况很明显,日本会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鄙人鉴于此,向朝廷发电,请求再增派军队来朝鲜,希望以压倒优势震慑日本,使他们放弃军事行动的想法,但朝廷没有回音。而后一连十个电报,均石沉大海。无法,鄙人只得回国。朝廷对形势估计错误,以为日本不敢开战。海战在我们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爆发了,我们终于坐失良机,最后全盘败给日本。”

袁世凯说到这里,又换了一根雪茄,猛地抽了两口,像是对当年的失误感到极其痛心似的。

杨度的胸口也有点沉闷。他喝了一口茶问:“袁大人,现在有识之士鉴于甲午年战事的失败,深以为中国非变法不能自强。听徐老先生说,皇上也亟欲起用一班有才识的人,并马上要诏告天下以定国是。但官场上除湖南湖北等个别省实行维新外,大部分都在等待观望。袁大人,你以为中国的维新变法有成功的可能吗?”

昨天深夜,袁世凯、徐世昌一回到小站,营务处的官员便把杨度持徐致靖信前来拜访的事禀报了。袁世凯和徐世昌心中有数,知道这表明徐致靖有推荐之意,二人仔细地商量了一番。这时,袁世凯略微思考一下说:“自古以来无不易之法,时至今日,国家内而不能抗灾,外而不能御侮,若还循先前旧法,不思改弦易辙,岂能摆脱困境,岂能转弱为强?所以鄙人从心里拥护皇上维新自强的决定,只要皇上圣心坚定,事情就好办了。现在有许多人之所以还在观望,就是未见皇上下定决心,故明定国是之诏必须早下,以此安定全国臣民之心。鄙人一向认为维新变法一定会获得上下支持,一定会成功的。”

袁世凯的语气十分肯定。杨度心想,这是一个见事明晰、自信心极强的人。徐世昌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时也插了一句:“这是慰庭的一贯看法,他常常以此来坚定小站全体将官的心。”

杨度点点头,又问:“袁大人,你的信心将会使皇上增添一份力量,也会使康长素、梁卓如、谭复生等先生得到鼓舞。我还想问一句,您认为哪些陈法是当务之急非变不可的?”

袁世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以坚定有力的口气说:“当务之急,一在改官制,二在废科举,三在练新军。改官制以利朝廷政令畅通,废科举以利选拔真正有用的治国人才,练新军以荡涤绿营的暮气,使军队能真正起到保国御侮的作用。”

袁世凯的想法与梁启超、谭嗣同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使得杨度大为感动,他决定要将在小站所亲见的一切,一点一滴地向徐致靖禀报,请老先生相信,新建陆军统帅是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他手下的七千新军是一支强大的力量,要维新,要变法,非得重用他不可。他激动地对袁世凯说:“袁大人,我今日听了你的指教,所获比松筠庵多次集会的还多。明日回到京师,一定将大人的所教所为和新建陆军的训练成绩向强学会和保国会的诸君大力宣传。”

“晳子先生,鄙人谢谢你了。”袁世凯又一次握紧杨度的手。

吃晚饭时,袁世凯和徐世昌亲自陪着杨度。袁世凯一再劝酒劝菜,殷勤备至。杨度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上午,袁世凯亲来驿站送行,徐世昌则一直陪送到天津火车站,临下车时,又送上一千两银票,说是慰庭赠的车马费。杨度大为意外,惧不敢收,但徐世昌反复陈说袁世凯的爱才惜才的心意,请他务必收下。杨度想,对方既然出于至诚之心,而自己也的确缺这个东西,推辞几次,也便收下了。

火车风驰电掣般地向京师奔去,杨度坐在车上兴奋不已。虽然只是短短一天多的接触,他已认定袁世凯是个英雄,并预感到袁和袁的新建陆军,将在中国大地上迅速崛起。

五 江亭初题《百字令》: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

回到京师,杨度在徐致靖的面前将袁世凯大大地吹嘘了一番。这时离会试只有六天了,他不敢再分心,遂和夏寿田一起闭门用功。

会试下来,杨度自我感觉很好,谁知金榜公布后,却并不见他的名字。他素来自视甚高,不料再次告罢,心中十分懊恼。夏寿田虽中贡士前列,他生性沉静,并不欣喜若狂,安慰杨度后,自己继续用功。到了殿试张榜时,竟赫然高中一甲第二名,成为戊戌科的榜眼。

按规定,一甲三名免去朝考直接进翰林院,于是夏寿田随即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二十年寒窗苦读,皇天没有辜负有心人,二十八岁的夏府大公子终于一举成名天下知。喜讯传出,京师的湘籍官员们无不觉得脸上很光彩。原来,有清一代的鼎甲,大半部分被江南举子占据,从顺治丙戌科起到本科,共计举行了一百一十科,湖南籍鼎甲中只有嘉庆乙丑科的状元彭浚、探花何凌汉,戊辰科的探花石承藻,己卯科的探花胡达源,道光乙巳科的状元萧锦忠,同治癸亥科的榜眼龚承钧,戊辰科的榜眼黄自元,光绪庚辰科的榜眼曹诒孙、探花谭鑫振,甲午科的榜眼尹铭绶、探花郑沅、乙未科的探花王龙文,加上夏寿田仅十三人,故显得极为珍贵。

半个月来,新科榜眼夏寿田忙于领恩荣宴,诣孔庙行拜谒礼,公请座师房师,出席各种宴会,真个是日日酒席,夜夜笙歌,享尽了人间的光彩荣耀。相形之下,杨度则显得冷落凄凉。梁启超等人安慰他,并请他留在京师一道参与变法。他虽答应了,但心里总感到压抑。夏寿田对杨度说:“晳子,你不应该难受,你应该高兴才是。”

杨度不解:“名落孙山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夏寿田说:“你还记得那年与广钧在碧云寺数罗汉的事吗?看来,碧云寺的罗汉是灵验的。”

一句话提醒了杨度。是的,那夜数罗汉,夏寿田的预兆是大魁天下,自己的预兆是名列宰相。既然在夏寿田的身上已经灵验了,岂不是说自己今后也有应验的一天吗?想到这里,杨度果然高兴起来,并劲头十足地为夏寿田购置新居当参谋。这时,中国近代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维新运动正拉开了序幕。

先是,光绪皇帝正式颁布了“明定国是”的诏书。第三天,徐致靖即上疏推荐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几天后光绪帝又第一次召见康有为,任命他为总理衙门章京行走,特许他专折奏事。接着又召见梁启超,命以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又命谭嗣同迅速进京,以备大用。同时又连下两道上谕,废除乡试会试及生童岁科试八股,改用策论。再接着又出现了支持越级上疏的礼部主事王照,一次革除礼部六位堂官的轰动新闻。这期间,废除旧制、推行新政的上谕也一道接一道地下发。

正当维新运动以强有力的形式推行之时,枢垣却出现了一件极为微妙的事情。

明定国是的诏书颁布不久,新政的主要支持者、光绪帝的师傅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翁同龢,在他六十九岁生日那天,突然接到罢免一切职务立即回籍的上谕。先一天,翁同龢还在弘德殿与皇上畅谈新政宏图,力劝皇上接受徐致靖的推荐,早日超擢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改组军机处,并考虑予袁世凯以重任,皇上都一一点头赞同。不料一夜之间突然发生变故,翁同龢目瞪口呆,百思不解,想面见皇上陈述,皇上拒而不见。无奈,只得收拾行装,含泪离开京师。此事在官场士林中影响极大。有人说这是今科状元没点好,不该点夏同龢,“夏”者“下”也,“夏同龢”者,“下”同龢也。但更多的人认为,这只是一种玩笑之词,背后可能有很复杂的原因。

紧跟着慈禧太后采取了几项措施。一是任命亲信荣禄为直隶总督,统率包括袁世凯新建陆军在内的北洋三军;二是命亲信刑部尚书崇礼兼署步军统领,执掌京师警卫大权;三是任命亲信刚毅管理健锐营,命怀塔布管理八旗官兵、包衣三旗官兵及鸟枪营事务,并更换了一些要害部门的都统。这几项措施的结果是剥夺了光绪皇帝的军权。之后,慈禧太后又规定,凡补授的文武一品和满汉侍郎,新任命的各省将军、都统、督抚、提督等官员必须向她谢恩和陛见。这个规定实际上是夺去了光绪皇帝对大臣的任免权。京师官场对这些现象议论纷纷。杨度想起那年碧云寺中曾广钧说的帝后两党的明争暗夺,他预感到新政的前途已被浓重的阴影覆盖。杨度刚从科场失利的沮丧心情中解脱出来,又被政坛多变的严峻局势拖到忧郁之中。就在这时,他和夏寿田收到了王闿运托折差带来的紧急信件。湘绮先生首先对夏寿田的高中表示祝贺,说门生的成功为他的老脸增了光,接着便命令杨度迅速离开京师南归。信的最后有这样几句颇令他的学生深思的话:“书痴,古人云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又曰空穴来风,桐乳致巢,你身处是非旋涡之中,稍不慎便有灭顶之灾,难道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吗?”

京师的局势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夏寿田眼见杨度卷入旋涡已深,也劝他回湘安心再读三年书,以下科夺得状元为上策。杨度终于拿定主意,从师命回东洲读书。此时谭嗣同尚未进京,杨度遂向梁启超、徐致靖等人告辞。梁、徐猜想他主要原因是会试不中,心情抑郁,便也不再强留,背地里谈起来,不免有“晳子功名心太重”的感叹。

明天就要离京了,夏寿田为挚友远别而依依不舍,他提议今天去游江亭,就在那里略备薄酒权作饯行。杨度同意了。

江亭在京师城南右安门内。康熙三十四年,户部郎中江藻在辽金古寺慈悲庵建花厅三间,取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之曰陶然亭,而京师人习惯依建亭人之姓,叫它江亭。江亭地处闹市之外,周围一带是洼地,终年积潦不干,芦苇丛生,凫鹤翔集,清野芜静,充塞着一派山村之气,因此成为京师那些厌倦了城里纸醉金迷喧嚣尘杂生涯的官员和士大夫们的最好休憩之地。偶有闲暇,他们便携三朋五侣来这里散散步,看看水鸟、喝喝酒、吟吟诗,求得一天半日心灵的洁净。

杨度、夏寿田来到江亭时,此地已有不少游客了。他们先没有进花厅,而是绕着洼地漫步,慢慢地远离游人,进入芦苇丛中的时候,四周变得更加的宁静清幽。放眼望去,满眼尽是青青翠翠的芦秆芦叶,侧耳谛听,耳中只闻野鸭呷呷,山雀啾啾;抬头仰观,则是湛蓝湛蓝一碧如洗的天空。夏寿田感慨地说:“天地赋予人间这么美好的景物,只可惜世上的人忙于生计,忙于名利,少有这份闲心来享受,真可谓辜负了春光,冷淡了韶华。”

杨度笑着说:“你偶尔来这里走走,觉得有味,若长期住下,必定会闷死的。”

正说着,他看见一个背猎枪的人远远走来,那人的后面跟了条狗,于是指着远处说:“你若不信我的话,去问问此人如何?”

夏寿田说:“行,我们去跟他随便聊聊。”

那人走近了,的确是个猎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满脸黑污,头发胡须杂乱如同茅草,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老旧的单管猎枪上挂着一只野鸭子,连那只狗都毛发粗糙,瘦骨嶙峋,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

“大哥,打了些什么好野味?”看看猎人走近了,杨度上前去打招呼。

“今天倒霉,大半天了,也没打着什么,就这只野鸭子。”猎人把单管猎枪取下,野鸭子从背后移到了前胸。

杨度想起这个野鸭子正好做个下酒之物,便问:“卖吗?”

“卖。”猎人见来人原来是买野味的,本来阴沉沉的脸立即开朗了。

“多少钱?”

“一百文。”猎人有意抬高一倍的价。

“行,卖给我吧。”杨度从怀里掏出一块约值二百文的碎银。

“先生,我没有钱找。”猎人说的是实话,他原本没打算在这里做生意。

“不要找了。”杨度一向大方,别说一百文钱,得意之时,就是一百两银子,他也可以随手送给毫不相识的人。

“这就谢谢了。”猎人得了便宜,脸上露出了笑容。

夏寿田问:“大哥,你就住这一带吗?”

“对,家离这里有五里地。”

“平时都做些什么?”夏寿田又问。

“种庄稼。”猎人答,“闲时就在这洼地打点野物,摸点鱼虾,换两个零钱用。你们是城里来的?”

夏寿田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是来散心的。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的风景比这里好。”也许是回报多收的一百文钱,猎人一下子变得主动热情起来。

杨度、夏寿田在猎人的带领下走了一里多路,忽见眼前现出一排高耸笔挺的白杨树来,树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晶莹透亮的溪水悄悄地流进芦苇丛中的洼地,溪上横跨着一座小平板石桥,石桥旁边有几个做工粗糙的石凳。这里视野开阔,富有诗意,与刚才的洼地相比,又别有一种趣味。走了个把时辰,两人也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休息,也招呼猎人一起坐坐。猎人坐下,那只瘦狗蜷缩在主人的脚边,不停地摇尾巴。

“大哥,家里几口人,日子还过得下去吗?”夏寿田问。

“家里七口人吃饭。”猎人叹了一口气,“什么过日子,到世上来变人,真是活受罪。”

猎人的脸又回复到先前的阴沉了。一句话堵得夏寿田不好再问下去,看看他那一身穿戴,也可知日子过得是挺艰难的。杨度忽然想起了安慰的法子,大声说:“大哥,不要担忧,过两年就会好起来的。”

“怎么会好起来呢?”猎人皱着眉头问,这话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兴奋。

“皇上已下了诏书,要变法了,你听说了吗?”

“皇上要变法?”猎人大为吃惊,“变什么法,怎么个变法?”

此地离紫禁城不过二三十里地,真正是天子脚下的子民,居然对闹得天翻地覆的维新变法懵然不知,热衷于此事的杨度不免气沮,喉咙哽了一下后还是作了解释:“皇上要变法,就是把过去的旧法子去掉,立新法子。新法子立起来后国家就富强,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立新法子?”猎人似乎明白过来,“请问先生,新法子里有没有说把田分给我们庄稼人?”

分田!这不是当年太平天国的主张吗?他想到哪里去了!杨度摇了摇头。

“不分田给我们,是不是今后可以少给官府交粮谷呢?”猎人又问。

轻赋!这几年赔款赔得朝廷一贫如洗,皇上恨不得给各省加赋增税,主张变法的书生们谁也不敢说轻赋的话。杨度只得无奈地又摇了摇头。

猎人彻底失望了,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起身说:“既不分田,又不少收粮谷,庄稼人的日子从哪里好过起?这变法有屁用!两位先生自个儿在这里观风景吧,我要打猎谋生去了。”

说完喊了声“来富”,那瘦狗立刻站起来,使劲地颤几下,便跟着主人走了。

夏寿田望着杨度呆呆的傻样子,说:“一个种田打猎的人懂得什么!你跟他大谈维新变法,不是自找没趣吗?走,我们到亭子里去,把这只鸭子炒了,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去。”

二人走出洼地,来到江亭,拣了一个临窗的桌面,把买来的野鸭子交给酒保,要他来个一鸭三吃:肉蒸,内脏炒,骨头熬汤。然后要了一壶仿唐名酒万里春,点了四个菜,两人便对酌起来。

夏寿田的兴致很高,谈诗文,谈翰苑掌故,谈这几年的东洲同窗生涯,颇有点春风得意的味道。杨度本来就有心事,再加上被猎人这么一冲,更是兴味索然了。他信口应酬着夏寿田的高谈阔论,脑子里猎人那句“这变法有屁用”的话总不时浮起,又想起朝廷中的明争暗斗,变法前景暗淡,又想起袁世凯虽信誓旦旦支持变法,但他的顶头上司荣禄是太后的死党,且荣禄还掌握着聂士成的武卫军、董福祥的甘军,这两支人马合起来,要远远超过新建陆军。后党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帝党岂能抵挡得了?维新变法啊,看起来是凶多吉少!几杯酒吞下后,杨度心中千头万绪如乱麻,满腹忧国忧民之愁都随着酒兴而涌起,看着几个游人正在新刷的白粉墙上题诗,他从账房柜台上抓起一支大毛笔,快步走到墙边,略加思索,便在上面飞快地写起来:

百字令·江亭抒怀

登临眺远,见燕幽大地,风高云扫。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果儿泛青,花瓣落尽,雏燕愁已老。一番浓兴,且付旷野荒岛。

却思尧舜基业,汉唐社稷,何时成杳杳?空有诸葛济世才,困隐茅庐谁晓!不如归去,随牧童樵子,摘捡梨枣。书生意气,徒招万千烦恼。

在杨度挥毫题壁的时候,夏寿田一直注目细看,当读到“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的时候,心里不觉叫道:“晳子,你太悲观了!”新科榜眼毕竟处于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他对皇家的恩德感激莫名。尽管他也和许许多多的士人一样蒙受了国耻,对国事日非也痛心疾首,但他认为皇太后皇上执掌的朝政大计还是英明的,少有外侮,足以警惕在位,不宜遽作此亡国之音而失哀乐之正。他心里也在构思,要和作一首,把晳子的颓废心绪矫正过来。杨度写完,又坐到座位上。他说:“你这首《百字令》写得好是好,但调子太低沉了点,我来给你奏点明快之音。”于是接过杨度手中的笔,饱蘸浓墨,也走到粉墙边,一气写下来:

百字令·江亭远眺

风和时节,喜莺歌燕舞,落日归棹。万顷菰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酒帘高挑,江亭雄峙,词客醉里笑。莫负雅兴,风物最宜远眺。

从来盛世难逢,千年史册,有几时光耀?都说贞观与文景,也只饰非扬好。且请宽心,虽略有惊吓,偶遇强暴,恰如钟警,九重朝夕鸣号!

当夏寿田的《百字令》快要写完的时候,亭子间慢慢地踱进一位今科新进士。他刚刚落座,把眼睛向外面一扫时,便从背影上将夏寿田认了出来。原来,清代在会试结束后照例要举办恩荣宴,这是一个很隆重的宴会。该科所有新中的进士和参与该科考试的所有官员包括主考大臣、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等都出席。在恩荣宴席上,状元一人独占一席,榜眼和探花两人合共一席,其他进士则八人一席,这样鼎甲三人就分外引人注意,待到宴会结束,所有出席宴会的人无不对这三人非常熟悉了。他向桌上几个朋友介绍:“那边题诗的人就是今科榜眼湖南人夏寿田。”

“真的,那就是榜眼公吗?”

“听说还是一位巡抚的公子哩!”

“待我去看看。”

说话间便有人离开座位,绕过桌子,从另一个窗户口对着夏寿田的正面仔细地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座位上大声说:“好一个榜眼公,又年轻,又俊雅,真正是文采风流!”

这么一嚷,满江亭的游客都知道了这个新闻。夏寿田刚一落笔,便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有钦佩的,有爱慕的,有好奇的,有凑热闹的,把个榜眼公围得水泄不通。那新进士分开众人硬挤了进去,对着夏寿田作了一揖,说:“年兄也来游江亭了,怎么不叫小弟一声?”

夏寿田正愣着,心想:好亲热的一个人,但我怎么不认得他呀!那人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名刺,上面印着几行黑字:钦赐戊戌科进士出身江西瑞州殷连奇字慕白号石屋居士。原来也是今科的进士。夏寿田忙还了一礼,满面笑容地说:“慕白年兄,你也来了,真是幸会。”

“难得这次见面,就请年兄放驾,到我席上坐一坐,我的几位朋友都想一睹年兄丰采,聆听年兄謦。”

殷连奇边说边伸出手来,挽起夏寿田的胳膊向外走。夏寿田说:“年兄好意小弟领了,小弟还有一个朋友,现正在那边等着我哩!”

“好说,好说,我们痛饮几杯后再把年兄的朋友请来一起聚会。”殷连奇不由夏寿田分说,硬把他向自己的酒桌拉去。围观的人见这位也是新科进士,遂平添三分敬意,让出一道空隙来,放他们走出圈子,然后再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发出赞叹声,眼光里流露出无限的艳羡。

杨度眼看着这一幕情景,心里不是滋味。人世间就是这样:颂扬成功者多,抚慰失败者少;攀荣附贵者多,扶危济困者少;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它凸显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一面,同时有激励人心向上的一面。杨度默默地想:且忍下这口气,三年之后再把天下所有的风光都挣来!

“先生!”一个娇嫩的声音,把杨度从思索中唤回。他转脸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站在他的旁边。那女子穿着一身荷绿色的衣裙,身材匀称,五官清秀,肌肤白净,眉目之间透出一股妩媚的气息,尤其是盈盈笑意之中那种恬静纯情的神态,更令人一见便生爱心。

“是叫我吗?”杨度立刻从失意中跳出来,满脸春色荡漾。

少女点点头。

“请坐吧!”

少女略带一丝羞涩,挨着杨度身边坐下来。

“找我有什么事?”杨度和颜悦色地问。刚才这一丝羞涩,更增添了几分少女的娇美。杨度想,再加一番修饰,她真可以说得上倾国倾城的。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把桃形豆绿绢扇来,轻声说:“先生在粉墙上题的那首《百字令》真好,我想请先生题赠给我,就写在这把绢扇上,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我给你写上。”这么一位美人看上了自己题的词,还要求写在扇子上,真是一件趣事。闻着扇面上悄悄透出的脂粉香气,二十四岁的三湘才子不觉心旌摇动起来。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杨度不忙着题词,拿着少女的绢扇细细地欣赏着。

“我叫静竹。”

静竹。杨度的脑子里浮起了家乡的满山翠竹,再看看眼前的静竹,一身绿装,真是一枝秀美文静的苍筤新竹。

“听你的口音,像是江浙人?”杨度满目含情地望着静竹。

“先生说对了,我是苏州人。”静竹答,声音仍是轻轻细细的。

“你来京师几年了?”

“两年多了。”

“今天是跟父亲来的,还是跟哥哥来的?”

杨度不知不觉地想起前几年跟他一起去归德镇的妹妹来,她那时跟这位少女的年龄相差不多,也常常要自己把新吟的诗句抄好给她。

“我是跟师傅一起来的。”静竹的声音更轻更细,头微微低下,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

“师傅,教你什么的师傅?”

“教我弹琵琶、吹箫的师傅。”静竹的头更低了,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里似乎水盈盈的。

杨度不再问了,他已略知静竹的身份了。京师里妓院、戏班里许多从苏州卖身来的年轻女子,她们或卖笑或卖艺,总之都是身份低贱的可怜人,看来静竹是这中间的一个了。杨度从隔桌席上借来一支小笔,静竹又替他磨墨。杨度屏息静气地用端端正正的小楷,将自己的新作抄录在小巧精致的绢扇上。静竹一直凝神看着,对这位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年轻才子,她心里充满了感激。从他那一笔不苟的字迹中,她看出此人对自己是喜欢而尊重的。静竹常受别人的喜爱,但很少受到别人以平等相待的尊重。这份尊重,对她来说是一份多么难得的礼物啊!

“谢谢你,杨先生。”当杨度写完“戊戌仲夏湘潭杨度题于江亭”一行字时,静竹方知词人的名字,她以极其真诚的心情向杨度表示谢意。

“粉壁上还有一阕《百字令》,是我的朋友写的,我给你题在背面吧!”杨度翻过绢扇的另一面来。

“谢谢,不必要了。”

“你不知道,他可是今科的榜眼公哩!”

“我知道,刚才这里人人都在说。”静竹不以为然地说,“他虽然是榜眼公,但我看他的那阕不如你的这阕好。我喜欢的是词,不是榜眼。”

此时此刻,正当不远处人们簇拥着夏寿田欢声笑语的时候,这位有可能是沦落下层的苏州少女的两句平平淡淡的话,犹如一块石子,在自命不凡而两挫会试的三湘才子的心中激起千百层涟漪。他的心被震动了,世上居然有这样慧眼独具却又超凡脱俗的姑娘!他后悔与她相见太晚,想起骡车已经定好,心中十分惆怅。见静竹已站起,他只得把绢扇递过去。静竹接过扇子,对杨度嫣然一笑,轻柔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了,杨先生”,然后转身离开。轻风吹动她薄薄的藕绿衣裙,宛然一位仙姑欲离开人世,杨度痴痴地看着。走了几步,静竹又回过头来,对着仍呆望的杨度粲然一笑。杨度如梦初醒,大声说:“静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六 潭柘寺定情

杨度望着衣带飘动款款而去的静竹,心里蓦地涌出一种落寞感。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他虽然只和她短暂地相处一时半刻,但她的笑容、举止、言谈,已伴随着一种无形的魅力深深地留在他的脑中,令他回味,令他迷恋。杨度多么不愿她离去,多么希望时空永远凝固在刚才那一段温馨的时刻!突然,静竹停止了脚步,转身向他走来,杨度惊喜地快步迎上去。

“杨先生,五天后我会在西郊潭柘寺,你愿意去那里和我再见一面吗?”

“愿意,我愿意!”真正是神灵成全自己的心愿,杨度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五天后我们潭柘寺再会。”静竹又嫣然一笑,露出两排贝壳似的雪白细牙。一刹那间,杨度觉得天地人间一切美妙都集中在眼前,集中在这个寓居京师的江南女子身上。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杨度喃喃地背着古人的诗句,两眼怔怔地望着越走越远的静竹,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原来已定了明日启程的骡车。“明天哪怕是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出京师了!”杨度心里拿定了主意。

晚上,他向夏寿田撒了一个谎,说感了风寒,得在会馆将息几天再走,让骡车主等一等。夏寿田当然不会催他走。

潭柘寺在城外西郊宝珠峰下,离城里有八十里路。三年前,杨度曾和友人去过一次,那是一处旅游胜地。为了不误期,头天下午,杨度便去西直门外雇了一驾马车。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来到了宝珠峰下。

潭柘寺的客人向来较多,尤其夏秋两季是京师的好季节,游人香客往来寺院的络绎不绝,寺门外的几家客栈都住满了人。杨度巴不得早点见到静竹,便到客栈里去四处打听寻找,却一直没有见到她。他心里想:她不住客栈,又住哪里呢?这时还不到,难道硬要等天黑才进店?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来?杨度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了床,随便吃了早点就向寺院走去。真个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通往寺院的路上已有不少的人了,或背手漫步,或斜挎香袋,或一人独行,或三五结伴,原本是清静寂寞的山寺却变得热热闹闹的了。

也不知是哪位具有非凡眼力的高僧选择的寺址,潭柘寺真正是建在一块绝妙好地之上。寺院的左右后三方,有九座山峰环绕其侧;寺前一峰笔立,宛如一座巨大的屏风,人们赞之为“前有照,后有靠,左右山环抱”。京师大小百多处庵寺,再没一处的地势能赶得上它了。主峰宝珠峰上有一个深潭,称为龙潭,山上多有柘树,于是此山又名潭柘山。寺院建于东晋太康年间,原名嘉福寺,武则天时期改名为龙泉寺,金代皇统年间重修后改名为大万寿寺,清代康熙乾隆两朝又做了大规模的修建,改名岫云寺,因为山名潭柘,人们习惯于依山名叫它潭柘寺。潭柘寺立寺于晋代,比北京立都要早八百余年,故史家都说先有潭柘后有幽州。

这是一座气势非常宏伟的梵宇。山门外有一座高大的木牌坊,牌坊三间四楹三楼,顶部覆盖着黄色琉璃瓦,檐下装饰有斗拱结构,全部彩绘。前额上有四个金字:“翠嶂丹泉”,后额也有四个金字:“香林净土”,均为康熙御笔。牌坊前有两座石狮。石狮旁长着两株形状奇特的石松,两株松树挟肩握手,犹如一对挚友,枝枝叶叶相互交通,组成一顶绿色的天棚。牌坊后是一条涧水,上面有一座单孔石拱桥,迎面是一道绵延十来里的围墙。墙约一人高,刷着赤红颜料,上面覆盖着蓝色的琉璃瓦。未见殿堂,单是这道围墙,就给人以气魄恢宏之感。高大的山门为砖石结构歇山顶,均以汉白玉石砌成,正中嵌着康熙御笔“敕建岫云禅寺”。山门两边,有八个巨大的白粉书写楷体字,左边是“佛国生辉”,右边为“法轮常转”。走进山门,潭柘寺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的主要建筑天王殿、大雄宝殿、毘卢殿依山势建在南北中心轴上,左右两边则分别为方丈室、祖师殿、观音殿、楞严坛、戒坛、僧舍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座殿堂。寺院内外古木参天,流水淙淙,僧塔如林,修竹成荫。杨度虽是重游,面对着这一处庄严清幽的京郊第一道场,仍然有浓厚的兴趣。他一边欣赏,一边留意进进出出的游人香客,努力寻找静竹的倩影。

太阳已升起很高了,人越来越多,杨度却没有在人流中发现静竹。她真的没有来吗?他的脑子里数十次地浮起这个疑问。每当疑问冒出,他又自己迅速地否定了:这样可爱的女儿家,怎么会失信呢?何况是她主动约我的呀!杨度不怨不悔,满怀激情地边走边寻索,嘴里不停地念叨:她一定会来的,我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杨度顺着南北中轴线,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个偌大建筑群的北端终点毘卢殿。毘卢殿东侧有一座碧瓦朱栏、雅致小巧的精舍,一圈围墙将它包围着。这座房子原先是专为康熙修建的,建好后康熙来住过几次,以后乾隆驾幸潭柘寺时也住在这里。乾隆之后,嘉庆、道光、咸丰三代帝王再没来过,房子便一直锁着,无人居住。同治五年西藏的达赖喇嘛参谒潭柘寺,在这里住了两天。自那以后这座精舍便从皇帝行宫的地位上降了下来,变成了贵宾休息之地。先是王爷、贝勒、贝子及其眷属可以住进,后来住持为广结善缘,京师中的一二品大员也在这里住。再到后来,外地来的巨商富贾,只要为寺院捐上一二千两银子,也特许在这里住几天。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和尚们从来不出山门,也不知时局的演变,只是从这座精舍房客的变化上已觉察到世风不古了,他们常常摇头叹息。年轻的僧人却讥笑他们不通时务,拿这座现成的房子去赚来银子有何不可?莫说和尚,连佛祖也食人间烟火哩!没有银子,佛祖的金装如何能更新?座前的油灯如何能长明?

精舍围墙后面有一块亩把地大小的竹林,林内修竹丛生,枝叶葱绿,青翠欲滴。从山顶龙潭里流下的清水形成一条小溪,穿过竹林。溪水叮咚,给幽静的竹林增加了几分生气。杨度看着轻轻摇曳的翠竹、欢快清澈的溪水,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倘若能在此处住上几年,也真不虚度一生了!

正流连之际,从竹林中忽然传出一阵清脆舒缓的琵琶声来。林中有人!杨度正欲循声进去,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这么好听的琴声,若是冒昧进去,岂不打断了?那太可惜,不如在外面偷听为好!他倚在一根大楠竹边倾耳听着。

杨度对于音乐很有兴趣,自己也能操琴度曲。略听一会儿,他已断定这是一首古曲,再一听,他会心笑了,这不就是《霓裳羽衣曲》吗?这绮艳柔曼得近于颓靡的乐曲,让年轻举子立时想起千年前大唐宫廷内那壮观奢华的大型歌舞会,想起歌舞会中的灵魂——那位领舞的贵妃娘娘,想起白居易那首世代传诵的《长恨歌》。琵琶声轻轻的慢慢的,正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忽而又变得急促起来,原来已到了“渔阳鼙鼓动地来……千乘万骑西南行”的时候。渐渐地,杨度的脑子里浮出排空驭气的道士、海外虚无缥缈的仙山、梦魂初惊的太真仙子、七七长生殿里的帝妃私语。

杨度陶醉在乐与诗的美轮美奂的境界中,忽然他想起,在这样幽雅的竹林里,弹这样优美的琵琶古曲,非窈窕婵娟,即绝代佳人,此人莫不就是我今日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静竹?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弦断了,琵琶声戛然而止,只听见竹林里传出一句娇媚的女音:“偷听我弹琵琶的杨先生,请进林子里来吧!”

果真是静竹!杨度惊喜万分,急匆匆分开竹枝闯了进去。竹林中有一块不大的草坪,坪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桌,旁边有四个石凳。静竹正站在石桌边,右手拿着那把杨度题词的豆绿绢扇。

“静竹姑娘,你原来躲在这里,我到处寻你半天了。”杨度望着他苦寻苦等的姑娘,只见今日的静竹比五天前更显得娇艳俏丽:她梳着时髦的高髻凤尾发型,头上横插一把翡翠悬链嵌珠簪子,沿发际绕一根珍珠银丝带,带子正中浅浅地坠一块心形墨绿宝石,身穿嫩绿宽松上衣,下系一条鹅黄大摆百褶乌丝绣边裙,薄匀粉面,深描黛山,白净如凝脂的耳垂上挂两串波光闪闪流水环。

“杨先生……”

“不,你叫我晳子吧!”杨度有点忘情地打断静竹的话,“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

“好。”静竹笑吟吟地说,“我也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听你弹琵琶的?”杨度快活地问。

“古人说,弦断有知音。我猜想一定是你。”姑娘回答,脸上飞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听了你这话,我高兴极了。不过我倒要讲你一句,”望着仿佛与四周化为一体的美丽姑娘,杨度爱抚地说,“此处是清静无为的佛门寺院,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弹琵琶?倘若让和尚们听到,一定会谴责你的。”

“不要紧,我是得到住持大法师特许的。”静竹依然笑吟吟地说。

“真的吗?”杨度疑惑地问,“住持怎么会特许你弹琵琶?”

“以后再告诉你吧!”静竹嫣然一笑,掉转了话题,“晳子先生,潭柘寺你从前来过吗?”

“三年前与朋友来游过一次。”

“太好了!”姑娘轻轻地拍拍手,“你带我四处看看吧,我是第一次来。”

“好,我们走吧!”

静竹紧挨着杨度走出了竹林。

“哎呀!”杨度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静竹姑娘,你的琵琶还放在石桌上哩!”

“不碍事,它不会丢的。”静竹悄悄地推了杨度一把,瞬时间一股热流流过杨度全身。

杨度带着静竹绕过毘卢殿来到三圣殿前,静竹对殿堂兴趣不大,倒是对殿堂左右两侧两棵银杏树惊讶不已。这的确是两棵罕见的银杏。高达六七丈,树干从中部开始枝繁叶茂。时近正午,两棵树投射在地的浓荫遮盖了大半个庭院。

“晳子,你说这树有多大年纪了?”

杨度发觉静竹的称呼中已去掉了“先生”二字,他心里一阵喜悦,自己也随即将“姑娘”二字去掉了,“静竹,依我看,它至少活了一千岁。”

“噢。”静竹点点头,“那有那有,说不定有一千二三百岁。你看这树干多粗,我们来围围看。”说着便伸出手来。杨度拉着她纤纤细细的手,两人紧贴着树干,双手用力伸开。

“晳子你看,我们还没有围到它的一半!”

静竹咯咯地笑着,脸涨得通红。在杨度的眼里,分明绽开了一朵鲜丽的红牡丹。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美的女子。

“静竹,你看左边的那一棵与这棵有什么不同吗?”松开手后,杨度指着另一棵问。静竹靠着银杏树出气不匀,一边端详着前面的那一棵:“差不多,也有这么粗。对了!它的主干下部有一个侧枝,这棵没有。”

“那株侧枝是怎么生出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静竹摇摇头。

“那一年康熙皇帝要来潭柘寺朝佛,早半年寺院就开始作准备,又是建行宫,又是修驿道,又是给佛祖重塑金身,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棵银杏树。直到康熙皇帝来的前一天,住持法师才突然发现左边那棵银杏长出了一枝三尺长的侧枝,满寺和尚得知后都惊讶不已:这棵树有上千年的岁数了,怎么还会长新枝呢?第二天康熙皇帝来,住持把这件事告诉给他听,康熙皇帝哈哈大笑。身边的大臣趁机恭维道,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才使得千年银杏发新枝。康熙皇帝高兴极了,对住持说,这棵树竟然知道为朕而生新枝,朕封他为帝王树!住持向皇帝合十鞠躬说,贫僧代它领旨,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度不自觉地学着和尚的模样双手合十弯腰点头,静竹被逗得快活地大笑,笑完后说:“晳子,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胡编,什么洪福齐天、皇爷感化等,那都是献媚讨好的话。其实很简单,那株银杏是母的,这株银杏是公的,公的母的长年相爱,哪有不生儿育女的道理!”

“是的,是的!”杨度鼓掌赞道,“还是我们的静竹见识高明,公母相爱,不但是人,万物都是一样的。”

“你不要扯远了。”静竹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出格了,脸上羞得泛起满天红霞。

三圣殿旁是观音殿。静竹说:“观音是女菩萨,你陪我进去看看吧!”

“好,我们一道去参拜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好心肠菩萨。”

观音殿不大,只有三间房子,正中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字横匾,上面“莲界慈航”四个字是乾隆皇帝的手笔。殿中供奉的观音坐像敛目合十,俊秀端庄。塑像前有一个陈旧的大蒲垫。静竹忙走过去,跪在蒲垫上,向菩萨磕了三个头,口里念念有词。她说的什么,杨度一个字都没听清。站起来时,她指着蒲垫前面的空缺说:“这寺院里的和尚也太懒了,缺了一块砖也不补进来,恰好在菩萨像前正中,多难看。”

杨度笑道:“不是和尚懒,这里有个故事。”

“什么故事,讲给我听。”静竹顾不得佛殿的规矩,扯着杨度的衣袖央求着。

“你看你,就像我那个调皮的妹妹一样,一听说我要讲故事,就不得了啦。”

“你妹妹多大了?”

“今年二十一岁了,比你要大。”

“那我要喊她姐姐了。”静竹欣喜地说,但很快眼神便暗淡下来,低低地说,“可惜,我没有亲姐姐。”

“我妹妹今后可以做你的亲姐姐。”杨度望着静竹突变的目光,出自内心地安慰她。

姑娘的眼神并没有放出光彩,依旧是暗暗的:“晳子,不谈这个了,还是听你讲故事吧!”

“六百年前,元朝的都城就建在北京。元朝的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有个女儿叫妙严公主。这位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却不爱富贵,向往佛门,后来她干脆住进了潭柘寺。她每天早晚都到观音殿来给菩萨烧香磕头,几十年从不间断,到她离世的时候,蒲垫旁边的砖块给她的鞋底磨陷了两寸多深。寺里称这块砖为妙严公主的拜砖。到了明代嘉靖年间孝宗张太后常来潭柘寺烧香,为妙严公主的虔诚所感动,为了教育宫眷们,她把这块砖挖出来带回宫中,命工匠做了一个箱子,把它装起来,以示珍惜。就这样,此处便一直空了一块,传到如今也不补,以便让寺里的和尚和香客们一见到这块空处,就想起妙严公主,激励他们虔诚礼佛。”

静竹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似乎很使她感动,她将蒲垫前的空处凝视良久。忽然,她发现空处旁边一块砖的一角裂开了缝。她弯下腰,用手将那一角砖摇着,居然将它拔了出来,是一块寸把长宽的三棱形砖角。

“你把它拔出来做什么?”杨度奇怪地问。

静竹笑而不答。殿堂一角有一个盛水的太平缸。她走到缸边,将砖角在水缸里洗干净,然后从上衣钮扣边取下那条与衣服一个颜色的嫩绿绸,将这块砖角小心包好,双手递给杨度,正正经经地说:“那天你为我在扇子上题了词,这是一个珍贵的礼物。我这几天一直想着要回赠你一样东西,但觉得什么都拿不出手。刚才听了妙严公主的故事,很为她数十年寒暑不断的恒心所感动。妙严公主是我们女儿家,虽有恒心,但到底做不出大事来。晳子,你是一个男子汉,才高识大,仪表堂堂,今后若有妙严公主这个恒心,人世间哪种大事业做不成?拜砖已藏于宫中,我无法得到,拜砖旁边这块松裂的砖角,看来是菩萨有意给我们的。我今天将它拔出来交给你,让它常伴在你的身旁,今后遇到困难时看到它,就会想起当年的妙严公主,以她那种拜佛的恒心去克服艰难,朝着自己认准的目标走下去。晳子,我相信你一生会有了不起的大成就的。”

杨度惊讶地看着这个纤纤袅袅的弱女子,压根儿没有想到会从她的口里说出这般豪言壮语来。深研帝王之学的湘军将领后裔,突然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简直就如眼前这座菩萨般的崇隆伟岸。他无限激动地双手接过礼物,蓦地跪在蒲垫上,对着观音塑像喃喃念道:“菩萨在上,拜砖为证,我杨度今生若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来,我就不是天地间一个男子汉!”

说罢站起,对着静竹深深一鞠躬,忘情地说:“静竹,谢谢你的礼品,太珍贵了,它胜过万两黄金,胜过连城和璧,它是你的一颗纯洁的心,它是无价之宝。我收下了,我要将它永远带在身边。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出让你满意的伟大事业来。”

当杨度说完抬起头时,只见静竹默默地抿着嘴,一声不吭,泪水不停地流着,鹅黄百褶裙下的一块大青砖早已被泪水浸湿了。

杨度一时不知所措,傻眼望着。突然,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静竹,用手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就在这时,杨度心里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娶她!”他将脸贴在静竹的脸上,两个滚烫的身子靠得更紧了。

肃穆的殿堂啊,庄严的菩萨啊,请宽恕他们对佛祖的亵渎吧,这对少男少女已沉浸在人类最崇高最圣洁的情感之中!

“会有人来的,咱们走吧!”相互依偎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静竹低声对杨度说。

外面阳光灿烂,人声喧哗,他们出门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指指点点,笑笑说说,抚摸一处处古迹,穿过一座座殿堂,二人来到一个四角石亭边。

这亭上盖着绿色琉璃瓦,顶部有一颗硕大的黄琉璃宝珠,一块横匾标出它的名字:猗轩亭。他们走进亭子里。猗轩亭并不是通常的供游人休息的那种亭子,而是一个娱乐的场所。亭内汉白玉石基上,雕琢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蟠龙形象的水道。从龙潭里流下的清水被引到这里,从龙头处流进,穿过曲折水道,从龙尾处流出,出口处的石基上有一只小小的双耳瓷杯。

“这是什么?”静竹指着水道问。

“这是古代一种娱乐活动。”杨度蹲下来,将双耳小瓷杯拿在手里说,“这种杯有个名字,叫羽觞。古时每年三月三日这一天,亲朋好友聚集在郊外小溪边,把酒倒进羽觞里,放到溪水中任其漂流。小溪是曲折的,羽觞浮到拐弯处便会停下,坐在这个拐弯处的人则饮下这杯酒。这个活动叫作修禊禳灾。”

“噢,这就是仿照古时修禊建造的,我知道了,《兰亭集序》开头一段就讲的这事。”

“你读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杨度颇为奇怪地问。

“读过,小时候父亲教我读的。”

“还记得吗?”

“记得。”

“你将开头的那段背给我听听。”

静竹敛容凝思片刻后背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好了,好了。”杨度打断静竹的背诵,“背得很好,一字不漏。现在我们分坐两边,让羽觞漂流,在哪个面前停下,哪个就喝酒。”

“好。”静竹忙答应,接着又笑道,“可惜没有酒。”

“没有酒,就用清水代替吧!”

“也要得。”静竹兴致勃勃地将羽觞注满水,放在龙头处,羽觞顺着流水漂动起来。

“慢着!”杨度拿起羽觞。“喝清水毕竟没味,我们改一个方式玩。”

“怎么玩法?”静竹望着杨度,眼睛中闪着清清亮亮的光波。

杨度想了想,动情地说:“静竹,自从那天在江亭与你相识,我就觉得我们有缘,今日重聚,更是欢乐无比,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但一不知你同意不,二不知天意如何。现在我也不管你如何想的,先来看看天意如何。”

“天意?你怎么知道天意如何?”静竹心里甜蜜蜜的,脸上又红了。

“这样来测天意。”杨度站起,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外乎这样四种:夫妻、兄妹、朋友、路人。我将这张纸撕成四片,每片写上一种关系,搓成纸团,放在水道的弯折处,羽觞停在哪处,就说明我们今后的关系是哪种。这就是天意,你看如何?”

静竹又害羞又快乐,点点头说:“哪来的笔写字呢?”

“真的,没有笔。”杨度向亭子外望了一眼说,“这样吧,我到外面取四样小东西:小花代表夫妻,树叶代表兄妹,石粒代表朋友,土块代表路人。你说要得吗?”

静竹抿嘴点点头。

杨度转身出了亭子,又很快回来,手掌上放着四个小纸团:“我都放进去了,就这样摆着。”

杨度边说边把四个小纸团放在四个拐弯处,静竹将羽觞重新放在龙头处,羽觞再次漂流。杨度看了一眼羽觞,又看了一眼静竹,只见她的丹凤眼睁得大大的,屏息静气地瞪着羽觞,那副认真相,仿佛羽觞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她的生命。羽觞漂过第一个拐弯处,并没有停留,继续下漂,杨度见静竹的嘴角微动了一下。到了第二个拐弯处,眼看要停了,谁知晃了几下后,羽觞又向下漂流起来。“哎呀!”静竹轻轻地叫了一声。羽觞终于在第三个拐弯处停了下来,杨度将纸团拾起来,正要打开,静竹高声叫道:“让我来打开!”她从杨度手里一把抢过纸团,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手里捏着纸团,许久不敢打开。她不知天意如何,暗中祷告佛祖保佑。

“打开吧,老捏着它干什么?”杨度在一旁含笑催道,他的神情很从容。

纸团打开了,是一朵小花,一朵鲜艳的小红花!她心里一阵猛喜,怦怦地跳着,一只手捏紧小红花贴在胸口,一只手捂着面孔。透过指缝,杨度看得出,她的眼角眉梢上全是幸福的笑容。

“静竹,这是天意,天意让我们结为夫妻!”杨度抓起静竹捏着小红花的手,激动而真诚地说。

“晳子,我看看那三个纸团。”静竹挣开杨度的手,弯腰将那三个纸团一一捡起。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杨度急着说。

静竹怀疑起来,她迅速打开一个纸团,露出来的居然也是一朵小红花,她嗔了杨度一眼,又打开第二个,又是一朵小红花。

“晳子,你在骗我!”

“静竹,我不是要骗你,我爱你,我要娶你!”杨度急忙表白,重新把静竹的手抓起。

“晳子,你真的爱我吗?”静竹抬起头来,两只妩媚的丹凤眼里荡漾着千种柔情,万般风韵。

“静竹,我真的爱你,我永远爱你!我们去大雄宝殿吧,我要在佛祖的面前起誓,今生今世永不变心。”杨度说着,就要拉静竹离开亭子。

静竹没有动。她的滚烫的手将杨度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低低地说:“晳子,我是什么人,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不管是什么人,我都爱你!”静竹的话并没有使杨度吃惊。那天在江亭的时候,他就推测到静竹很可能是个身份低贱的人。他不在乎这些。

“晳子,我感激你爱我,但今生今世我们怕难以成为夫妻。”静竹的脸开始由红变白,眼中滚动起泪水来。

“为什么?静竹,你难道已嫁了人?”杨度害怕起来,双手死死地将静竹的手抓住,仿佛马上就有人要来把他心爱的姑娘夺去似的。

静竹摇摇头。

“只要没有嫁人,我就一定娶你!”杨度大声嚷着,仿佛是对着这神圣的潭柘寺宣誓。

静竹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静竹,你一定有什么为难之事,你要告诉我,你非告诉我不可!”杨度靠得更紧了,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游人聚集之处,他真要把静竹搂在怀里。

静竹低下头,沉默着。

“说吧,静竹!”杨度几乎哀求着,又突然坚决地表示,“你说出来吧,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主!”

又沉默了一刻,静竹终于平静下来,说:“好吧,明天我对你说。”

“现在就说吧,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杨度性格爽快,他不能理解静竹这种欲言又止的忸忸怩怩。

静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明天说吧!”

“好吧!”杨度无可奈何地答应,“那我明天到哪里来会你呢?”

“还是在那竹林,听见有琵琶声,你就进来,我在那里等你。”静竹将杨度轻轻地推了一下,“晳子,我该走了,明天竹林见。”

“你到哪里去,我送送你!”

“别!”静竹坚决地制止,“你就在这里待着,直到看不见我后再离开。”

杨度迷惘地点点头,目送着静竹飘然而去。他遵守诺言,一直站着不动,直到静竹穿过塔林,不见影子后,他才走出猗轩亭,快步向塔林奔去,企图看看静竹进了哪间房子。不料当他走到塔林边时,姑娘已经无影无踪了。

夜晚躺在客栈的床上,杨度又是半夜不寐。他太爱静竹了,白天的聚会是那样的快乐幸福,杨度觉得出生二十四年来,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好的一天。他也深信静竹是爱他的,她一定有难言之隐,要么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杨度决定:明天不论静竹说出什么天大的事来,他也要替她担当。她是一个弱女子,遇到难事,自然不易承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何况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杨度来到竹林边,竹林一带静悄悄的,他耐着性子在旁边徘徊着,两只耳朵一直倾听四周发出的声音。半个小时过去了,竹林里没有任何声音。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听不到琵琶声。杨度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他穿过竹林来到空坪。只见石桌石凳依旧,却不见琵琶和弹琵琶的姑娘。他走近桌边,忽然发现桌面上有一张纸,纸上压着一块鹅卵石。杨度拿起纸来,看上面写着:

晳子:今晨我不得不离开潭柘寺,我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开,因为我约了你来,我要把一切都对你说……看来我们此生无缘了,猗轩亭里的小红花毕竟是人为的,而不是天意。但不管如何,我的一颗心已经给了你,再不会给第二个人了。晳子,你是一个伟男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大事的,说不定日后我们仍有相会的一天。珍重!

爱你的静竹

杨度捧着这张小小的纸条,呆呆地坐在石凳上,不知如何是好。坐了好长一阵子,他开始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后悔来迟了,倘若天刚亮就守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将纸条压在石桌上的静竹,那时他一定要抱住她,无论如何不放她走。自怨自艾一阵后,他便亡命似的奔出竹林,在潭柘寺里乱穿乱转,几乎把每一座殿堂,每一个房屋,每一处可供游览之景都寻遍了,始终再也不见静竹的踪迹。第二天,他又在潭柘寺外四处逛荡,希望能偶尔撞见他心爱的姑娘。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失望地回到客栈。第三天,他终于没精打采地离开宝珠峰回城。

夜里,他将这几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夏寿田。新榜眼公也惊讶不已,十分羡慕好友的艳遇,也对那个姑娘的突然离去觉得不可理解。当杨度表示要在京师四处查访,非找到不可时,夏寿田却反对:“静竹姓什么你都不知道,又不晓得她是做什么的,在京师找一个这样的女子好比大海捞针,你从何处着手?说不定她是个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逢场作戏,作出那个样子来逗逗你,其实第二天她就不喜欢你了,写一张这样的纸条来哄你这个痴情的书呆子。”

“不会的,若是烟花女,她图我什么呀!”杨度摇摇头。

“图你什么?图你风流倜傥呀,图你多情多意呀,图你是个诗词作得好的才子呀!”夏寿田大笑,有意地打趣。

“她还送我拜砖哩,鼓励我做大事业哩。”杨度自言自语。

“哎呀,晳子,你说她一进塔林就不见了,塔林是埋和尚的地方,这姑娘莫不是住在墓穴里的狐狸精变的?《聊斋》《阅微草堂笔记》里面这类故事多啦!”夏寿田一本正经地提醒。

“不可能吧,狐狸精变的,能写得出这样实实在在的字吗?”杨度将静竹留下的纸条从里衣袋子里掏出,夏寿田仔细验看后,也的确嗅不出半点狐仙之气来。

“不管她是谁,凭你掌握的这点东西,你是找不到她的,算了吧。湘绮师总说你是个书痴,看来你要变情痴了!”

杨度总不死心,一闭着眼,静竹那美丽的身影,那娟秀的面庞,那波光闪闪的眼睛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迷迷糊糊地在京师数不清的胡同里转了七八天,直转得头昏脑胀,双脚发肿,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万般无奈,他只得怀着无穷无尽的遗恨离开京师南下。

七 接到夏寿田送的宫花后,叔姬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个月

小火轮路过湘潭码头时,杨度上了岸,回石塘铺看望母亲和妹妹。李氏不以儿子会试再次告罢为意,安慰儿子,功名有天数,时运到了,自然会中的,当年曾文正公进京赶考,也是考了三次才点的翰林。老人家告诉儿子,王家结婚的聘礼送来了,说着又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看礼物:金簪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戒指一对,玉镯一对,聘银一千两,外加彩锦四匹。李氏笑眯眯地指着彩锦对儿子说:“这还是王先生当年亲自从四川带回来的蜀锦哩,你看看,亮光闪闪的,多耀眼!”

王家的聘礼如此之重,足见湘绮师对叔姬看得很重,杨度心里高兴,对母亲说:“王先生虽是名人,但没有做官,全靠教书来养活一家老小二十多口,银钱并不宽裕。他送了这么重的聘礼,是看得起我们的叔姬,我们不能学世俗的样子,嫁女就眼巴巴地望着聘金。儿子想,其他的都收下,这一千两银子就退还给王先生。母亲您老看如何?”

李氏说:“儿说得对,王先生的聘礼是太重了。这几年你受了王先生的教道,现在你弟弟又拜在他的门下,今后你们兄弟依靠王先生栽培的日子还长哩!”

杨度见母亲如此深明大义,十分感动,于是从怀里掏出袁世凯送的一千两银票,双手恭送到母亲面前:“王先生的一千两银子,退回去,这个缺,我给您老补上。”

李氏看了看儿子手中的银票,没有接,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杨度说:“您老接了后,我再说给您老听。”

李氏好奇地从儿子手里接过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不知怎样处置,像捧个金娃娃似的,将它放在手心里托着。杨度简单地把去了一趟小站的情况告诉了母亲。谁知李氏听了,脸上却不太高兴起来,说:“度儿,你父亲生前常说无功不受禄,又说为人不可贪横财,那袁世凯,你与他并无深交,又没帮他很大的忙,他何故要送你一千两银子?你可要慎重,当心莫上当呀!”

杨度见母亲这样小心谨慎,大笑起来说:“那袁世凯是大官绅之后,又身为朝廷练兵大员,手中的军饷每天成千上万地过,千把两银子,对他来说小事一桩,他与王先生大不相同。”

李氏把银票还给杨度说:“这银子我总觉得不踏实,我不能收。乡里小户人家,粗茶淡饭便可度日,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杨度知母亲素来本分,于是不再多解释,说:“我近来也不需要大宗钱用,您老就帮我保管吧,放在家里也安全些。”

李氏见儿子这样说,方才收下。这时杨度发现叔姬早已不在旁边了,想起就在母亲介绍聘礼的时候,叔姬脸上似乎并没有喜色。是害羞,还是因为即将出嫁离开娘家,心里难受?杨度兴冲冲地走进妹妹的闺房,见叔姬正背对门坐在桌子边,遂大声说:“叔姬,我给你带来了午诒送你的一件婚礼!”

“夏公子!”叔姬猛地一回头,冲着哥哥问,“他送我什么?”

杨度走到桌边,从灰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四方小盒子来,说:“午诒特地招呼我,要由你亲自打开,我也不知道他送的什么。”

叔姬心里分外激动,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油纸打开,露出一个黑色木盒来。那木盒做工相当精致,上下左右六面都有螺钿镶嵌的花鸟虫鱼,配以闪亮的国漆为底,显得十分古色古香。叔姬将木盒盖抽出,里面躺着一朵小巧的宫花。这宫花以浅绿色翡翠为叶片,以大红珊瑚为花瓣,中间的花蕊,乃是一颗晶莹的淡黄珍珠。

“呀!午诒竟送了一个这么贵重的礼物。”杨度感叹着。他知道,这种宫花只有大栅栏祥记首饰铺才有卖,祥记是专为宫里的妃嫔和王府里的女眷制造饰物的。别看它只是一朵小小的宫花,买下来绝不少于一百两银子。杨度对一向未戴过贵重首饰的妹妹说明它的价值。叔姬痴痴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待哥哥走出房门,深情专注的才女,再次捧起这朵昔日恋人今日榜眼所送、出自京师巧匠之手的宫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先是胸中如波涌云飞起伏不定,继而两眼如天塌一方雨水淋淋,最后竟然如玉山倾倒一卧不起。

叔姬病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常常恍恍惚惚地梦见自己头戴凤冠身着霞帔,与头插金花身穿大红锦袍的夏公子拜天地入洞房,含着甜蜜的笑意醒来的时候,一眼瞥见枕边那朵珍珠翡翠珊瑚花,又不觉泪如雨下。有时她禁不住在心里大声喊叫:“夏公子,我如此思恋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时又不禁在心里长叹:“老天爷呀,你为何要在一个弱女子的心中播下如此难忘的情种!”她默默地一遍一遍地背诵《红楼梦》中那首《枉凝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李氏白天黑夜守在床边,见就要出嫁的女儿这副模样,心都碎了。杨度急得四处延医,亲自为妹妹煎药,劝她服下。就这样,叔姬在病榻上躺了半个月,直病得花容憔悴,骨瘦如柴,方才渐渐好起来。杨度问母亲,叔姬前一向可曾患过病?李氏摇了摇头。先前既未病过,这些日子又未感过风寒,是什么原因使她病得这样厉害?那朵宫花平放在妹妹的枕边,泪水滴在上面,犹如一朵清晨刚刚摘回的花瓣上尚滚动着露珠的鲜花。看到它,正从失恋中回过神来的杨家老大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等叔姬可以下床喝稀饭的时候,杨度告别母亲妹妹,返回船山书院,将妹妹的病况禀报给湘绮师。代懿得知后急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便向父亲请几天假,到石塘铺看望未过门的心上人去了。

杨度问王闿运:“先生,你老说再留在京师,我将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这是什么缘故呢?”

王闿运微微一笑,说:“再过些时候你就明白了。”

看着先生那副神秘的样子,杨度如堕五里云雾中。先生既然不肯明说,他也不便再问,于是继续往日的学业。杨钧正在跟先生学诗词,闲时则调色作画,画技比在家时大有长进了。过了些日子,杨度将这次会试的四书文、试帖诗和策论拿出来请先生指教。王闿运读后说:“你的试帖诗写得典雅平稳,甚合会试格式,但四书文和策论都欠古朴遒劲,虽议论滔滔,貌似雄辩,其实不扎实,给人以夸夸其谈的感觉。写文章,宜取三代秦汉魏晋人为准的。他们的文章雄深雅健,真气内葆,浮华尽去,然古艳自存,令人百读而不厌,其中尤以庄子的文章为第一。你看它汪洋恣肆,跌宕起伏,仿佛有天地不能羁绊、时空不能限制的气概,读来使人胸襟开阔,百忧忘却,真正是古往今来第一等好文字。它奇思怪想,波谲云诡,又最能启发作文之思路。曾文正说过,思路宏开,层出不穷,乃文章必发之品。为文之奥妙,首在开拓思路,思路一开,笔底文字则滚滚而来,如泉涌,如堤绝,常人之所不能有的雄伟瑰丽的境界不期而然便来到,那样的文章还不发皇吗?《庄子》三十三篇,内篇精奥,外篇恣肆,杂篇闳博,篇篇都是精品,尤其是最末一篇《天下》,乃集文章之大成,最宜熟读慢嚼,下苦功夫体会。我年轻时读过上百遍,手抄也有一二十遍,下第不要紧,你还可趁此机会多读点书。当年王安石未大用之时常伏案苦读,朋友问何故如此,他说‘他日如负国家之重,恐无暇读书也’。你要珍惜眼下的时间,日后肩负大任之时,想再有东洲读书之乐都不可能了。”

王闿运这一番话,如电光石火之撞击,使杨度脑子大为开窍,过后再细细咀嚼,又觉精义无穷。他深深认识到老师腹内真有不可测试之学问。一番点拨,胜过自己三年五载的苦苦摸索。他于是将精力集中于三代秦汉文字,很快便觉得自己的文章已进入一个新的层次。

这时,京师的新政正在大力推行的消息不断传来。先是皇上任命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为四品军机章京,接着又赏加袁世凯以侍郎衔。杨度听到这些消息心里高兴,知道这都是皇上接受了徐致靖荐举的结果。与此同时,训农通商,整顿厘金制度,推行保甲制,开筑铁路,兴办学堂,兴办邮政,废除漕运,一连串的上谕不断见之于报端。在杨度看来,京师的新政正在方兴未艾之中。但从省城长沙传来的消息却并不太妙。

湖南学术界的泰斗、曾任国子监祭酒、现任岳麓书院山长的王先谦,公然在岳麓书院禁止学生们谈论新政。有几名学生因违反这个规定而被开除了,徐仁铸为他们说情,竟然遭到王先谦的指责,并以辞职相要胁。徐仁铸敌不过王先谦,亲自到岳麓书院挽留,并向王赔礼道歉。又屈服于王的压力,被迫停办时务学堂。王的学生曾廉公然上书朝廷,请杀康有为以谢天下。叶德辉的《翼教丛编》正在日夜刊刻之中。他的门徒声称,数年以来康梁倡伪经改制度平等民权之说,使民无论智愚,人人得申其权,可以犯上作乱,祸国之深,实大清建国以来所未有。康梁之徒,国之大蛊,应全国共诛之。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劝学篇》被广泛印刷发行,勒令湖南学政发放各书院,三湘学子,几乎被强行人手一册。《劝学篇》说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又列举了大清王朝薄赋、重民、恤商、慎刑等十五条仁政,说:“凡我报礼之士戴德之民,固当各护忠爱,人人与国为体,凡一切邪说暴行足以启犯上作乱之渐者,拒之勿听。”

长沙本是推行新政最激烈的省份,为何现在唱的调子与京师发出的上谕如此针锋相对呢?张之洞本是积极主张变通陈法力除积弊的有识大员,他曾捐五千两银子到京师强学会,在督署以重礼接待过康有为,称赞他的爱国热肠,如今为何这样杀气腾腾地对待康有为呢?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等人为什么不以皇上的谕旨来批驳张之洞呢?杨度的心开始紧张起来,为新政的前途而忧虑,为梁启超、谭嗣同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时隔不久,京师传来天崩地裂般的消息。谭嗣同、康广仁、杨锐、林旭、杨深秀、刘光第被杀于菜市口。谭嗣同死得尤为壮烈,临刑前愤然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围观之人无不唏嘘。所有参与新政的人员都被目为乱党,一一拘捕。康有为、梁启超幸得外国人的帮助才逃出国境。徐致靖被捕入狱,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熊希龄等均被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连早已罢官回家养老的翁同龢,此时亦罪加一等,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光绪帝则被囚于瀛台。慈禧重新训政,新政一律废止。实行了一百零三天的新政,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现昙花。湖南的新政也全部崩溃。原布政使俞廉三署理巡抚。他上台之后,一切复旧。王先谦、叶德辉之流弹冠相庆,原先参与新政的人员或拘捕,或外逃,刚露生机的三湘大地又回到了以往死一般的沉寂。

惨痛的剧变使杨度陷于忧郁之中,随之而来的一则传闻更使他惊讶。新近从京师回来的人都说,这次政变的祸首虽是慈禧,而导致政变的罪人,正是被杨度称之为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之袁世凯。政变前三天深夜,谭嗣同密访袁世凯,请他救援皇上,袁满口答应。但袁回天津后即向荣禄告密,荣禄连夜进京见慈禧,将皇上的计划全部奏报。于是慈禧凌晨进宫,先一步下了手,从而演出了一连串的悲剧。

杨度听了这则传闻,如同头上重重地挨了一闷棍。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雄才大略、礼贤下士的练兵大员竟然是一个出尔反尔、卖主求荣的小人!自己在徐致靖的面前是说了袁的不少好话的,徐致靖的推荐,谭嗣同的深夜密访,是不是与此有关呢?想到这里,杨度的心情很沉重。然而,他又不得不佩服湘绮师,如果不是湘绮师的那封叫他回湘的信,说不定此刻他仍在京师,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是,湘绮师身居湘江孤岛,离京师数千里之遥,他何能有如此英明的预见呢?看来虽追随先生两三年了,尚未得到先生学问之皮毛。怀着对先生深深的谢意和敬意,在一个风雨如磐的秋夜,杨度来到了明杏斋。

八 湘绮老人传授帝王之学的真谛

“晳子,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怎么来了?”正在灯下挥毫不辍的王闿运摘下老花镜,对着站在门外的学生说。

“特为来向先生讨教。”杨度在宽敞的屋檐下脱去木屐,收起雨伞,然后擦去脸上的雨滴,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走进书房,坐到先生的对面。

“周妈,晳子来了,泡碗好茶来!”王闿运对着卧房大声喊。

周妈答应了一声,却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出来。叔姬就要和代懿结婚了,周妈的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这一切都是因为杨度的缘故。假若他不来,哪里会有什么叔姬?没有叔姬,她的女儿就稳稳当当成了王家的媳妇,她也就名副其实地做了王闿运的中馈了。这个该死的杨度,第一次见面便冲了她的兴头,想不到现在居然真正坏了她的大事。周妈本想不出来泡茶,但又怕惹老头子发脾气,好半天才端来一碗不冷不热的温吞水,懒洋洋地放在杨度的身边,话也不说一句,眼也不瞧一下地便走了。杨度却不在意,完全不把周妈的态度看在眼里。他对老师说:“学生今夜要向您老请教,两个月前,学生身处京师,可谓在是非旋涡之中心,虽时时感觉到新政推行的艰难,但并没有想到新政会败得这样悲惨,而您老远在东洲上,连长沙也不去,那时就说我若不离京师,将有灭顶之灾。先生,您老对新政,对时局的预见,为何能有如此的英明?”

王闿运摸起手边那把雪亮的铜水烟壶,从周妈手绣的莲花鸳鸯荷包中慢慢地掏出一撮蚕豆大小的金黄烟丝。杨度赶紧将桌上摆的一盒洋火擦燃,给先生点上纸捻子。王闿运半眯着眼睛吹燃了纸捻,随着一阵咕噜噜的水浪声音过后,满是书笔的宽大案桌上空飘起一缕缕轻烟。眼看着轻烟慢慢地消散了,湘绮老人仍未开口。王闿运一向以思维敏捷应答如流著称,如今虽年过花甲,思维和行动均无老态,他手下一批号称机敏的学生也常常自愧不如。今日如此面无表情反应迟钝,杨度近两三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想必先生正在进行一项重大的思索,他放下洋火盒,正襟危坐,随时准备聆听教诲。

“我从同治元年开始设帐讲学,至今已有三十七八年了,教出来的学生不下三千多人,说一句桃李满天下的话也不过分。”王闿运并没有直接回答学生的提问,却回忆起他的教书生涯来,杨度颇为迷惑不解。“这三千弟子,虽不能说个个成材,但绝大部分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这是我这个做了近四十年教书匠的安慰,尤其是今科夏大的高中榜眼,他自己风头出足,也为我的老脸挣了不少光。这几个月来请求进船山书院的人已逾千数,大家都说王某人教出了一个榜眼公,本事大得很,人人都想做榜眼,便都来投王某人的门下,他们哪里知道,王某人执鞭授徒四十春秋,也只教出了一个夏大。”

说到这里,王闿运笑了起来,他磕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又装了一袋,吹燃了纸捻。杨度心里很惭愧。老师当然不是借此来讥讽他,这点他知道,但自己也太不争气了,倘若他杨晳子这次点个头名状元回来,该会给老师带来多大的荣耀!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我王某人教书育人的最大目的,并不在于造就进士、翰林,故而夏大中了榜眼,在一般的教书先生看来是最大的终身荣光,但在我看来,却并没有多大的喜悦。你应当记得,你刚来到东洲的时候,我就对你讲过,我有三门学问:一为帝王之学,一为诗文之学,一为功名之学。这功名之学乃是我王门第三等即下等之学,这门学问即使再出几个鼎甲,我也不会欢喜若狂。”

初进明杏斋的情景又浮现在杨度的脑中。就是在那天,他激动地向先生表示,他要学的是上等的帝王之学。而这几年,先生也的确是把他向这门学问中引道,事实上他也从中学到了许许多多外间所学不到的真学问。杨度想到这里,刚才失衡的心情略趋平衡。

“我有四个儿子,也曾想让他们能有一点惊人的出息,但后来我冷眼旁观,四个儿子都不是那块料。在你之前,我也曾有意培养几个弟子继承帝王之学,但很遗憾,有的后来自己不争气,有的又时运不济,几十年过去了,并没有一个满意的学生。我今年六十六岁了,有生之年不多了,现在只有你一个在致力这门绝学,更何况王杨两家又联了姻,你我之间既是师生又是亲戚,我将自己一生的真实学问传授给你,这是不用怀疑的。不过,晳子你自身也要努力,不要辜负了我这番心血。”

杨度的心被先生这几句至诚至恳的话说得急剧地跳动起来,他涨红着脸慷慨地说:“先生请放心,学生绝不会使你老失望。今生若不得时则罢了,只要风云一动,学生一定要乘时而起,做今日的良、平、房、杜!”

王闿运轻轻地点点头,放下铜烟壶,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说:“你有这个志,这点我早已看出,你有这个才,我也不怀疑,但你毕竟阅历太少。前些年跟随伯父游历过中原大地,这是你一个可贵的经历。你之所以有浩然不凡之志,其实正得力于汴洛旧京之风的熏陶。这点或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我当年亲去石塘铺会你,却有很大程度是看中了这一点的。不过总的来说,你还是在书斋中过来的人,又对书迷恋得太深。我曾对人说过,代懿是书呆,午诒是书蠹,你是书痴。书不可不读,但呆、蠹、痴却不可取,不要说办国家大事不行,就是那些真正成就了一番大学问的人,也没有一个书呆子的。你应该记得许浑的两句诗: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你问为何我在东洲有先见之明,这是因为早在年轻时我就已看到溪水边涌起的乌云,又在今春感觉到一阵阵不寻常的冷风,从而断定有一场大山雨要来。”

湘绮老人绕了老大一个圈子,到这时才接触到杨度所提的问题,而杨度就在随老师绕圈子的过程中,得到了两三年来所从未有过的绝大信任和期望,心里正烧起一团火。这团强烈求知的欲火,要把先生所传授的深奥的大道理煨熟煨烂,然后再细嚼慢咽,消化吸收。这或许正是作为一代名师的王闿运的执教成功之处。年轻时便看到了溪云,这话说得多玄!杨度竖起两只耳朵,以十二分的凝神专注,谛听老师的下文。

“先说说冷风。”王闿运又习惯地摸起烟壶。杨度也恰好感觉到有股冷风从后面吹来。原来外面的雨下得正起劲,风也在不停地刮,一张窗纸遭雨淋湿,又被风吹破了。冷风乘虚而入,灌进了明杏斋。杨度本想去找块木板挡着,见先生已开口说话了,便不敢再挪动脚步。

“皇上鉴于甲午年海战的失败,采纳康有为的主意,以变法来求自强,本无可厚非。世无常法,唯变可通,但变则触犯旧序,触犯旧序则必然有人反对,故古来有言,利不什者不变法,算是充分看到了变法的艰难。这话去年你从长沙回来时,我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记得。”杨度点头说,“您老那时就说康有为的变法会要得罪很多人。”

“是这个意思。”王闿运继续说,“若利有十倍,拥护者则多,反对者成不了气候,所变之法易于通行,否则必然引起动乱。大清朝之法,早在几十年前,我便看出它弊病丛生,非变不可。曾文正当时也看出了,他在晚年用了很大的气力来扭转弊端,想做一番中兴大业,但即使如曾文正这样功德和权势都达到极点的人,所变亦不多,收效更微。于此可见大清朝的法改变之难了。”

纸捻子又点着了,书案上空又飘浮起一缕缕轻烟。隔壁卧房里,周妈早已发出阵阵均匀的鼾声。

“在湖南,正当陈右铭力倡新政的时候,王益吾、叶焕彬他们就公开反对。叶焕彬在学界的威望当然不够,但王益吾却不可小觑。他们攻击陈右铭的一切新政,这固然不对,但对右铭放任梁启超在时务学堂鼓吹民主、民权的批评,则是很有道理的。这点,我也支持他们。”

杨度想起他从长沙回来,一谈起时务学堂先生就反感的事。的确,民权、民主几乎在所有耆宿眼里,都成了大逆不道的邪说。

“不过,王益吾、叶焕彬等人的反对,归根结底只是书生的议论,可以影响人心,但毕竟成不了大事。右铭采用强硬的手腕,湖南的新政还是在推行的。今年春末,张香涛制军突然广为印发《劝学篇》,说中国之祸不在四海而在九州之内,又说这些年邪说暴行横流天下,倡民权民主的人都是祸国之贼。张香涛这个人你不认识,咸丰年间我在京师时与他交往很多,他是一个很不一般的人物。他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中探花,供职翰苑时为清流派的主要人物,尔后清流派均因得罪权贵而遭贬,唯独张香涛却官运亨通,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没有几年又调升两广总督,起用老将冯子材,取得谅山大捷。来湖广这几年修铁路,建铁厂、枪炮厂,设织布、纺纱、缫丝、制麻四局,又创办两湖书院,政绩显赫。张香涛先前十分看重康有为,把康视为国士,而康又为皇上所倚重,这样一个工于宦术的朝廷大员,若没有从京师最上层获得不利于新政的最机密最确切的消息,他敢于刊发《劝学篇》,公然与皇上唱对台戏吗?”

王闿运两眼望着杨度,似乎在向学生提出这个问题。杨度明白了许多,轻轻点头说:“先生分析得对,大家都说张制军最圆滑最会做官,他的确有可能掌握了最高的机密,春末时便已预见了初秋的这一幕。”

“这就是山雨未来之前的满楼风。我得知你在京师与康梁徐学士等人接触频繁时,对代懿说,书痴自谓不痴,这回却痴了,所以急速召你回湘。”

外面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住了,只听见屋檐水嘀嗒嘀嗒的响声,伴着周妈轻微的鼾声,愈加衬托出夜色的寂静单调。

“先生,你刚才说年轻时就已看到了溪水边涌起的乌云,关于这一点,您老能详细给学生指明吗?”杨度前倾着身子延颈受教。

“关于这一点,我今夜要好好地跟你谈谈。”王闿运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笑着说,“夜很深了,我肚子饿了,想必你也饿了,厨房里有现成的卤菜,前些日子赵明府打发人送了一坛胡子酒,还未打开,你也去搬了来,今夜我们师生就来个竟夕畅谈吧!”

经先生这么一提,杨度也的确觉得肚子饿了。他喜欢饮酒,也善饮,今夜在明杏斋,一边饮味道醇美的胡子酒,一边听先生讲逝去的本朝典故,这是人生一件多么难得的趣事!美酒雅兴,相互辉映,直到没齿之年回想起来都是回味无穷的。

他兴冲冲地提着油灯走进厨房,见碗柜里摆着一碟卤牛肉、一碟油炸香干,忙把它端起。又四处寻找,见屋角边有一个大肚小口酱色瓦坛子,坛子上套一圈篾织的绳索,无疑这是酒坛子了。杨度一手提酒坛,一手夹着两碟卤菜走进书房。王闿运笑着说:“晳子能干,将来开酒店,一定是个好伙计!”

杨度高兴起来,与老师开着玩笑:“那时我和先生一起开家酒铺,先生管收钱,我当垆。”

王闿运大笑道:“我这么老了,还能管账吗?你自己去收钱吧,找个卓文君来替你当垆!”

杨度也哈哈大笑起来。王闿运从书桌屉子里摸出一包油炸花生米来。杨度打趣道:“先生,这是你平时的零食吧!”

“不错。”王闿运爽爽快快地承认,“周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东西,常常塞一包在这里,幸而小孙子们不在身旁,不然的话,哪还有我老头子的份!”

王闿运咧嘴开心地笑着,宛如一个老顽童。

师生对坐,三杯酒下肚后,王闿运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我年轻时漫游江湖,以文会友,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敢于游说公卿,不怕它侯门渊深似海,虎帐刀枪如林,颇有点说大人则藐之的气概。咸同年间的名人,朝廷中的肃雨亭、潘伯寅、张香涛,督抚中如官秀峰、张石卿、骆吁门等都成了忘年交,至于三湘子弟中的豪杰,上自曾文正、左文襄,下至偏裨校尉,结识的不下数百人。李少荃、袁甲三、多礼堂、鲍春霆等人,或与他们谈过诗文,或赴过他们的宴席,都非泛泛之交。就在这遍识天下士之际,我将爱新觉罗氏创建的这个王朝看得一清二楚了,我断定它的兴盛期早已一去不复返,大清已经走到了末路。”

追随先生两三年来,用这样明白的语言表达他对朝廷的看法,这尚是第一次;何况朝廷正在杀气腾腾地镇压乱党,先生的言论与乱党的主张有何不同?杨度暗暗地吃惊。

“晳子,你听没听说过,我两次劝曾文正蓄势自立的事?”王闿运说话之间又喝了几杯,略有点醉意了。他摘去头上的青缎瓜皮帽,把它抓在手里,睁大眼睛问学生。

这是杨度最感兴趣的事,那年在碧云寺他问过曾广钧,也不知广钧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就是不肯说,还说要他今后亲自去问湘绮师本人。今夜先生主动说起这件事了,真是难逢难遇的好机会,杨度精神倍增,说:“听是听说过,但不详细,又有人说先生本人并不承认。”

“我在别人面前都不承认,承认了就要杀头的呀!”为人本来就平易的王闿运,喝了几杯酒之后,就更不摆师道尊严的架子了。他伸出右手掌来,作出一把刀的样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着。杨度觉得先生越是这样,越是可亲可爱。

“今夜我告诉你,这都是真的,但你千万要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呀!”

杨度想,今夜老师格外兴奋,要是他能将两次劝曾国藩造反的事说出来,岂不给后人留下一段信史?现在固然不能说,今后总要寻一个法子把它留在史册上,传给后代子孙的。应该让先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起身抓起酒坛子,将老师的酒杯倒满,说:“先生您老说到哪里去了,今后就是刀卡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您老。当初您老是如何劝曾文正自立的,详细地讲给学生听听,就当您老上一堂帝王之学的课吧!”

王闿运望着满满的酒杯,没有喝,说:“你去烧一壶开水来,给我泡一碗浓茶。酒不能多喝了,再喝就醉了。”

杨度当然不希望老师醉,于是到厨房去烧水。王闿运则又拿起铜水烟壶抽起烟来。一会儿,水烧开了,杨度泡了两碗茶,一碗给先生,一碗给自己。胡子酒性不烈,王闿运喝下茶后微醉已消失,恢复了常态。

“第一次在咸丰四年春,我那时也在东洲,但不是做先生,而是做学生。曾文正在衡州府练了大半年的兵,建起了水陆二十营一万人的团勇。就要出师了,他写了一篇《讨粤匪檄》,叫人抄了几百份四处张贴。我看到了,就借此入手,到桑园街去会曾文正。”

曾国藩的文章本写得好,又加之功业名位冠于一时,当时读书人无不诵读曾的文章,称之为湘乡文,比桐城文还要高出一筹。杨度也读过这篇檄文,他极为用心地听着,看先生是如何通过这篇檄文入手的,这可是真正的窾要之处!

“我那时年轻,原以为曾文正大异于常人,谁知一见面,才知他极其普通。他那时正守母丧,办事都穿素便服,我看他那模样,就是一个乡里穷塾师,待人也还谦和,一开口就说对我闻名已久,先以为这是客套话,后才知道他真的听别人说起过我,于是一下子就显得亲近了。我说,曾大人,你的檄文写得好是好,就是回避了一件大事。他问回避了什么大事。我说长毛造反,一个重要的依据是说满人不是中国人,所以要把满人推翻赶走。其实,长毛这个说法是错的,满人是中国人。满洲是在唐代就入了中国的版图,怎么说满人不是中国人呢?檄文对此事一字不提,而大谈保卫孔孟名教,使人觉得湘勇是一支卫道之师。我劝曾文正,这篇檄文再不要张贴了,免遭非议。”

杨度心里想:在京师时听说有一种革命党要推翻朝廷,理由也是说满人不是中国人,满人入主中原,就是中国亡了国。看来先生早在四十多年前就批驳了这种观点。

“先生,曾文正当时怎么说呢?”

“曾文正听了我的话后,笑着说,说得好,足下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见识,将来前途无量。我见机会到了,便说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对大人说,请屏退左右。曾文正将我带进他的书房。我关上门窗后对他说,满人入关二百年来,历来对汉人防范甚严,明公今有水陆万众,皆一人所招,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此为我朝从未有过的事,朝廷对此将会亦喜亦忧,望明公师出以后于此等处时时加以检点,免遭不测。曾文正听后点了点头。我于是又说,明公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衡州有识之士都以为明公为扭转乾坤之人。秦无道,遂有各路诸侯逐鹿中原,来日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愿明公留意。”

王闿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杨度听得入迷,也紧张极了,忙催问:“曾文正公听了先生的话后是如何说的呢?”

王闿运喝了一口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曾文正听了我的话后半晌不作声,拉长着脸,脖子上的筋鼓鼓的,好久之后才说了一句,今夜天色已晚,就说到这里吧!什么态度也没有。”

“噢!”杨度垂下了头,慢慢地端起酒杯。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风又起了。呼呼的秋风卷着夜雨,打在树叶上,打在窗棂上,发出令人生悸的声音。杨度仿佛觉得门外有千军万马在奔跑,幻幻影影的,似乎是当年湘军与太平军在激战。

“第二次是在文宗刚刚驾崩的时候,从当时京师和热河的种种迹象看,会有大变故出现。我为肃雨亭的处境深为担忧,特地连夜兼程南下赶到安庆,劝说曾文正或带兵入京勤王,或干脆在安庆独树一帜,不受朝廷约束。”

“曾文正这次的态度怎样呢?”杨度急切地问。

“嘿嘿!”王闿运冷笑了两声,“比上次还糟。他不作声,只在桌子上用茶水连写了几个‘狂妄狂妄’,然后借故起身出门,走到门边还回过头来对我说曹子建的后人送来几张字画,要我鉴定一下是不是曹子建的真迹。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从那以后,我彻底失去了对曾文正的期望,同治十年在清江浦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只跟他谈诗文,再不提国事了。”

杨度失望之余,记起刚才老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从当时京师和热河的种种迹象看来,会有大变故出现。”那不又是一次预见吗?人生最难的是预见,最可贵的也是预见,立志投身政坛的杨度更希望能有老师这种非凡的预见力。

“先生,你老是从哪些迹象看出咸丰皇帝死后会有大变故出现呢?”

王闿运左手托起铜烟壶,右手上下不停地在烟壶上抚摸着,沉吟不语。杨度猛然间有了一个新发现:老师的铜烟壶锃锃亮亮的,原来并不是周妈擦拭的,而是他自己抚摸成的。看着他那轻柔的动作,仿佛摸的不是烟壶,而是他心爱的小孙子的脸蛋。

“这话就长了。”王闿运将烟壶放回到书桌上,缓缓地说,“先要从文宗与六爷恭王兄弟失和说起。文宗的生母孝全太后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文宗只有十岁,由恭王的生母孝静太后抚养。孝静待文宗如同己出,两兄弟年纪相差不到一岁,常在一起玩耍,故而文宗与恭王的关系比醇王、钟王、孚王为亲。咸丰五年,孝静病危,文宗常去探视,亲伺汤药。有一天,文宗又去看望孝静,孝静正面向墙壁侧睡在床,她以为是自己的亲儿子恭王来了,便说,你又来了,该给的东西都给了,皇帝心眼多,你要提防些。说完转过脸见是文宗,很觉惭愧。文宗假装没听见似的,一如平日样地请安问候。过几天,孝静死了,文宗谥她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袝庙,有意减杀哀仪,把孝静降在生母孝全之下。”

“恭王为母亲恳求袝宣宗庙号,文宗不许。大丧办完后,便以办理丧事不周为借口,罢了恭王的军机大臣的职务,命回上书房读书。过两年虽复授都统,再授内大臣,但兄弟俩的隔阂甚深,始终未能恢复如少年时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咸丰十年,洋人打进北京,文宗躲到热河,恭王留守北京,全权与洋人谈判议和。后来文宗在热河病重,恭王要去探视,文宗都不许。文宗与恭王失和,让一个人钻了空子,那就是当今的西太后,当时的名号为懿贵妃。懿贵妃这人在当妃子的时候便不安本分,喜欢揽权管事。肃雨亭很讨厌她,要我帮他出主意去掉那个大清帝国的隐患。关于这件事,我对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夏夜,也就在这里,在这间烟熏火燎的明杏斋书房,先生给他上了一堂最生动深刻的帝王之学课:讲叙当年的祺祥政变。杨度清楚地记得,先生当年给肃顺出了两个主意:劝文宗效汉武帝处死钩弋夫人的故事赐慈禧以死,若此计不成,则留一道遗诏给皇后,借以制约慈禧。

“这个厉害的女人利用恭王长期遭冷遇急于掌权的心理,与恭王联合起来,于是有了祺祥之变。我的计谋落了空,肃雨亭也因此丢了头颅。这些都不说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给湘绮老人的刺激太深了,他不愿过多地再去谈论它。“我后来回湘潭讲学,不再参与政事,但对朝廷的大计举措一直在关注着。金陵攻下后,勒令曾沅甫回籍养病,逼曾文正裁撤湘军,充分暴露了这个女人的心计和手腕。穆宗死后,她不立溥字辈的人继位,却要立胞妹之子,年仅四岁的今上登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若立溥字辈,她则成了太皇太后,不能再干涉朝政了;若立年长的,她也难以随意挟制。这个女人的贪权擅政之心真是历代少有。后来,她又和恭王不协了,因为恭王比她能干,恭王又多次阻止她修建行宫,她又嫉又恨,终于在甲申年中法战争时期,借口恭王办事不力,罢了他一切职务,起用她的妹夫醇王,同时军机处全班换人。从此朝政如江河日下,不可收拾。时人将此事比作开元年间的罢张九龄而起用李林甫。”

窗外,急风暴雨已经过去,夜色黑得如同锅底一般,孤岛东洲早已沉入酣梦,就连平素那些“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用功学子也已熄灯入睡,唯独明杏斋这盏灯已添过三次油了,依然闪亮着。老人在回忆往日风华正茂的岁月,评判历史烟云的是非功过;年轻人在努力汲取前人的经验教训,憧憬日后辅佐朝政的辉煌前景。两个人的精神都异常亢奋,如同忘记了室内的诗文酒坛,忘记了门外的校舍树木、岛外的芸芸尘世,甚至也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就我的观察,爱新觉罗氏本是一个强悍的家族。努尔哈赤不用说了,正是因为他的英武,才有建州部落的强盛国力,这奠定了日后入关主中原的基础。他的儿子皇太极也英雄盖世。传到福临,虽年轻早逝,但那个少年天子也有许多超乎常人之处。到了玄烨、胤祯、弘历三代,不仅是大清朝的全盛期,也是中国有史以来罕见的全盛时期,无论是君王本身的文治武功,还是国家的强大兴旺,都完全可以和汉唐盛世媲美。也可能正是应了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的古话,传到颙琰就显得平庸了,国家的弊病也日渐露出,只是那时内则有乾隆朝留下来的厚实家当,外则洋人也还没惹是生非,二十五年的天下,虽有几年白莲教的闹事,也总算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到了旻宁,他的仁弱,从选嗣一事上足可体现。”

“据说文宗就是因为围猎时一矢未发而得皇位的,是这样吗?”杨度插话。

“正是。”王闿运点头,“奕听从师傅杜受田的主意,围猎时不发一箭。旻宁问他,他说目前正当春季,是鸟兽繁衍的好时候,儿臣不忍心杀生以干天和。旻宁听了大为感慨,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帝者之言,遂定奕为大阿哥。旻宁若作为寻常人,这种心思正是仁爱之心,足可以使他成为孝悌君子。但身为天子则不能只有仁爱而无威严,君临天下,须恩威并重。旻宁缺的正是一个威字,所以后来洋人在海隅生事,他采取的总措施是息事宁人,致使大清朝的国门被洋人的船炮撞开了,启后来无穷之患。”

杨度禁不住又说:“先同意林文忠公抵抗,后又将他革职充军,也太不讲信义了。”

“这也是出于他的软弱性格。在洋人的炮火威吓下,他害怕了,只图早日安宁,便顾不得信义不信义了。”湘绮老人继续说,“旻宁几个出头露面的儿子都秉承了他的软弱性格。文宗刚即位时还有点励精图治的样子,后来太平军一起,洋人一打,困难重重,他失望了,退缩了,以醇酒妇人来解脱,结果酒色过度,三十岁就死了。恭王号称能干,但同治初年秉政不久,被西太后轻轻一压,便缴械投了降,以认错求得宽恕。至于醇王还有趣些,听说西太后要立他的儿子做皇帝,当场就吓得昏死过去,醒来后痛哭流涕,叩头求免,这哪有一点龙子龙孙的味道!连一个普通田舍翁都不如。接着便上疏,求开缺一切差事,说什么为天地留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顽钝无才之子,简直把列祖列宗的脸丢尽了。这样胆小怕事的醇王生下的儿子,还能是有作为的人吗?”

王闿运冷笑一声,杨度也笑了一声。

“可见爱新觉罗氏从入关之后,由强悍到平庸到懦弱,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对今上,我一直不寄予重望。反过来,从杀肃雨亭压恭王吓醇王来看,那个那拉氏才真正是强者。今上的种子既是弱的,又四岁入宫,在她的卵翼下登上帝位,又在她的淫威下长大,今上对这个所谓的亲爸便只有又感激又害怕的份了。虽说现在是亲政了,他能不听老佛爷的吗?他要改变老佛爷过去的那一套,要罢黜老佛爷过去提拔的旧人,老佛爷能不愤怒吗?老佛爷一愤怒,辛酉年的旧事就有可能重演。这就是我对新政遭杀头流血下场的预料。”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星移斗转,新的一天悄悄地来到已有一个多时辰了。湘绮老人这一番对爱新觉罗家族的剖析,使杨度大长了见识,得到了多方面的启迪。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他们是一腔热血忠君爱国,但知己而不知彼,结果碰得头破血流。自己也跟着他们闹了一段时期。幸而有这么一个极富政治经验又冷眼旁观的先生的及时点拨,否则平生大志一无展布之时,便被投之囹圄,甚或被砍了头,岂不太冤枉可惜!

“来来来,再喝两杯!把碟子里剩的卤菜都吃掉!”王闿运把已放下多时的筷子又举起,敲了敲碟子边。

杨度赶紧把坛子端起,先给先生倒满,又给自己加上,一坛子胡子酒只剩下一小半了,师生二人又重新碰了杯。

“康有为这班子人现在是鸡飞蛋打各奔东西了,他们的不幸,在于扶持的是一个软弱而无实力的皇上,反对的是一个强悍而又死党众多的太后,这是他们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鼓吹民主民权。这一点,你去年从长沙回来时,我就讲过,民主民权,在泰西或可以实行,但在我们中国却是万万行不通的。择一个英明之主而辅之,这是我前半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可惜我时运不济,未曾遇到合适的人。肃雨亭、曾涤生都不是真命天子。肃雨亭有其胆而无其才,曾涤生有其才而无其胆,都白让我操了心,我希望你的时运比我好。外人侵凌,主上柔弱,民生不安,国家不稳,这国乱民危之际,正是英雄豪杰并出之时,我帮你留意,你自己也要有心,选择一个真正有胆有才的人辅佐之,让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的帝王之学没有成为空谈。晳子,你应当清楚,我在你身上寄托着多大希望啊!”

说到这里,王闿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双目炯炯地望着眼前这位英气勃发的学生兼姻亲。杨度也将酒一口喝尽,庄重地说:“先生放心,杨度一定不负您老的厚望!”

一股酒气冲上脑门,王闿运觉得头晕晕的,桌上的狼藉杯盘显得模糊了。他挥挥手说:“晳子,你回去吧,我乏了,要睡觉了。”

正在这时,一声嘹亮的雄鸡鸣叫,穿过窗棂传进书房,步履蹒跚的王闿运停下了脚步。突然,他引吭高吟,声调悲怆慷慨: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杨度被眼前突发的这一幕惊呆了。这应景而起的半阕宋词,抒发了先生多少追忆,多少抱负,多少牢骚,多少期待!目送先生步入卧房后,杨度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明杏斋。

东洲的风和雨都已停了。近处仍然漆黑一团,遥远的东边天幕,现出一抹浅灰色的亮光,新的一天的黎明已将它的第一缕晨曦送到了人间。四周的空气分外清新。杨度毫无睡意,他整夜都在亢奋之中,此时的头脑显得十分清醒。他仿佛意识到,湘绮师神秘深奥的帝王之学,经过两三年来的研习揣摸,终于在昨夜探到了它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