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奔奔向金字塔咨询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
网管刘芒走到前台,惺惺然地来跟她道别:“奔奔,对不起,没想到你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
唐奔奔抬起头来,表情茫然,自己的离职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等唐奔奔反应过来,他继续叹息:“奔奔,我真没想到你会为了我主动离职,我该说什么好呢?”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我们的副总郑诗娴是一个有夫之妇,我这个人也是热心的,平时她找我帮忙,修修电脑什么的,我都跑得比较勤快。”
唐奔奔茫茫然地点头,茫茫然地“嗯”了一声。
“可自从你来了之后,郑诗娴就觉得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实际上,你确实是我喜欢的类型,她就觉得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跟我表白了。”
“我当然跟她是没可能的了,她居然把气撒到你头上,去跟小仁总说要把你开除掉。你知道的,她是官太太,得罪不起,可没想到你居然为了保全我自己走了。”
唐奔奔盯着刘芒年纪轻轻却已微秃的额头,大概理解了这个混乱故事的混乱逻辑,倒也十分符合金字塔公司的混乱不堪、市井乏味。
她抖了抖肩膀,心里没有被冤枉的愤懑,连在意都谈不上,只是很平淡地说:“你想多了,我是为了自己走的。”
刘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沾沾自喜:“全公司的人都以为你是因为这段三角关系,是为了我才走的。”
唐奔奔用力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的污浊也吐尽了一般:“他们怎么想与我无关,到此为止,这里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我们常联系吧。”
“不必。”她斩钉截铁地说。
当唐奔奔一身轻快地走出金字塔时,墨宇皓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当震动声演化成一条短信的时候,墨宇皓眉峰一挑,极速地抓起手机,又极速地回复:“不可以。”
“我马上出发了哦,孩子送过去了。”Lucy 发了一串表情包就下线了。
对于这个亲姐姐的行事作风,墨宇皓向来头疼又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怀疑小南瓜搞不好就已经在路上了,想到了这里,他赶紧召来了金文善。
“唐奔奔呢? Lucy 把小南瓜送来了。”
“唐奔奔上个月已经离职了。”
辞职?墨宇皓哑然,说不出来是失落还是失望,也许兼而有之,好在这时 Lucy 又发来了信息,掩饰了他的失态。
“我逗你的啦。”又是一串表情包。
“她为什么离职?”墨宇皓放下手机。
“黄兼才的太太来公司大闹,冤枉唐奔奔和黄兼才有染,还打起来了,
她是负气离开的。”话音刚落,金文善看见墨宇皓的眼神阴郁极了,有些吓人。看着他板起的铁青脸色,金文善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墨宇皓“嗯”了一声,差走了金文善,立刻拨通了唐奔奔的电话。
此时的唐奔奔坐在公交车上的最后一排,窗外是一片好风景,合着城市的霓虹烟火,流光溢彩,明亮得如一条条晃眼的金线。
电话铃响起。
“你在哪?”他问她。
“公交车上,怎么了?”
“哪一站?”
“市中心花园。”她看向窗外。
“你一会儿有别的事吗?”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切。
“没有。”
“那你就在这站下车,在那等我,我一会儿就过来。”
电话被挂断了。
唐奔奔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用力拍打着车门:“师傅开门,开门,我要下车!”
“这可不行,小姑娘,”司机摆摆手,“刚才到站了也不下,等一下站吧。”
唐奔奔只得又回到了座位上。这一次,窗外的景致已经不能落在她心里。
焦急地等到车辆再次到站之后,她一路快走到市中心花园。
她是先到的那个人,这样很好,可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他。凉凉的晚风拂过她的脸庞,也吹散了她的焦急。人群三三两两地过往,有恋人,有朋友,窃窃私语和开怀大笑同时点缀着斑斓夜色。
唐奔奔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为什么会忽然找她?她以为自己离职之后,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当墨宇皓远远地向她走来的时候,她迎了上去。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受委屈了吧?”
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但不想承认,也不愿意否认。
“离职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唐奔奔无奈地耸了耸肩。
“有没有还手?”
“当然。”
“干得好。”他用力揉了一下她的脑袋。“要赔偿了吗?”
“嗯。”
他点点头,如果她没有要的话,他会补偿给她的,可是他更希望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我不希望你是这样离开的。”
“其实,晋宇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所以呢,找到心仪的工作了?”
“那倒没有。”
“待业在家?”
“绝不会一直是。”
“我可以让你回来,愿意吗?”
“好难看,大家都在看笑话。”
“你的抗压能力不会这么差吧?”
唐奔奔抬起头来,因为离得太近,她的额头触到了墨宇皓的鼻尖。她的眼眶一红。都说职场残酷,他为什么要给她温柔的错觉?
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给她一个拥抱,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移开目光,安慰道:“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我绝不拦你,以后有也可以随时走,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逃避才走的,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更不应该逃避了。”
唐奔奔难过起来,他为什么要来?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怎么又轻易地动摇了?她曾经是个那么有方向的人,可她现在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良久之后。
“你还让我回到市场部?”
“你应该不会愿意吧,如果你能成长到取代黄兼才,才是最好的还击。”
“他的后台可是雷明,哪有那么容易取代他。”
“你不是也有我吗?”墨宇皓脱口而出。
刚刚还有些迷惘的眸子瞬间雪亮生辉,流光一瞬,这样的表情在墨宇皓看来是清艳绝伦的。
“夏良斌的人品比较好,来审查部吧。”他想了想。
那可是晋宇里一个地位很超然的部门,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想说什么?”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纠缠了一会儿。
她小巧丰润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刚想说话,一个卖玫瑰的小男孩走了上来。“哥哥,给姐姐买一束玫瑰吧。”
墨宇皓落下视线,看见一副黝黑干瘦的小小模样站在眼前,衣服和小手都是脏脏的。
他几乎想也没想,拿出钱包说:“多少钱一支?”
“十元一支。”
“我都买了,但是玫瑰不要,钱给你。”
“谢谢哥哥!你真好!”收了钱的小男孩冲着墨宇皓甜甜一笑,一蹦一跳地走了。
看着小男孩渐渐跑远的身影,唐奔奔刚刚勾起的嘴角又轻轻地拉平了。在他的眼里,她是不是和这个小男孩一样,值得同情,所以他才来找她,想给她一个机会?他姐姐说他心地好着呢,是的,她看见了,也体会到了。
“谢谢你。”那刚刚扬起的唇瓣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晋宇每天都有人入职和离职,如果不是业务对接的话,没有人知道你究竟在不在岗了,比如杨帆。自从他的“无用功”理论成立后,他再也没有关注过唐奔奔,所以当他看到唐奔奔的工位搬到自己对面的时候,只有惊,没有喜。
他的惊讶不是没有道理的,首先这个部门的员工必须有大型审计单位的工作经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必须是男性。很显然,唐奔奔一条都不符。
物理系毕业的杨帆很快推断出唐奔奔的背后有强大的助力器,虽然自己和唐奔奔之间没有从单纯的同事关系转化为男女朋友关系,但不代表助力器的作用不能相互传递。正当他想跟唐奔奔打招呼时,夏良斌先一步把唐奔奔请到了办公室。
夏良斌是个接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五官温和,轮廓鲜明,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枚帅哥。
相比于何明东这种韬光养晦、太极高手型的总经理,夏良斌的工作作风强势、果断、直接,这一点深得墨宇皓的父亲墨晋煊的欣赏,所以他一直得到墨家人更多的信任和关照。
看见唐奔奔来了,夏良斌放下手头的工作,言简意赅地开门见山:“小唐,审查部不同于其他部门,对于专业的要求非常高,这一点我希望你多努力。我知道你是金秘书的关系,来了后,我们就不讲关系了。我暂时不给你定岗,你在部门轮转一个月后,我再考察。”
唐奔奔赶紧点头允诺,比起一上来就问她是不是准备怀孕的黄兼才来说,这位部门总经理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好,她对墨宇皓的安排更添了一份感激。
事实上,看上去沉静如山、岿然不动的夏良斌在接到金文善电话的那一刻,内心早已翻起了无数个浪头。他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在他跌宕起伏的念头里,他断然不会相信金文善说的话。他有一种直觉,唐奔奔一定是墨宇皓的人。
如果说他还是以前的夏良斌,虽然贫寒辛苦,但至少还走在阳光下,连影子都是直的,别说是墨宇皓的人,谁的人他也无所谓,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回不去的除了旧时光,还有那个怀揣赤诚之心的自己。
他这几年过得如履薄冰,眼下又是草木皆兵的时刻,是不是墨宇皓已经察觉到端倪,故而安插一个看似一没专业、二没经验,其实是一块老姜的唐奔奔在他的眼皮下打埋伏?说不定他已经掌握了全部证据,指不定明天检察机关就直接上门了。
曾经的夏良斌确实是个老实人。他出生在一个极度贫困的村庄里,家乡和外面的世界以高山为“天堑”。夏良斌小时候每天要翻越一座山,走六个多小时的山路去上学,再陡峭崎岖的路都被他走服帖了,遇到野獐子、野獾仔是常事儿,没有被豺狼叼走是他命大。虽然城里人会把这种与世隔绝的村落当成一方净土,但是他明白那真的只是一方土。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他的父母亲起早贪黑地务农种地,可依旧没吃过一顿饱饭,时常饿得没有力气说话。更小的时候,家里几个兄弟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了谁穿,不出门的,都光着屁股在家里坐着,贫困早早就锻炼了他们,一个个挑粪砍柴什么都会。他是家里的老幺,哥哥们都很疼爱他,总是把最轻的活儿留给他。
那一年,他考上大学,是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学费几乎是一村的村民你一元我一角地抽齐的,他才得以有机会读书,从此开始了人生的逆袭。
在他走向城市的第二年,家里的土屋倒了,父亲、母亲被压在砖头下。弟兄们都在外地打工营生,邻居们徒手扒了半夜,把他们挖出来送到镇医院,这才使他父母俩捡回命。
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勤恳,一直读到硕士。山窝窝里终究飞出了金龙。他在晋宇就职多年,一步一个脚印才爬到现在的位置,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是几年前,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医疗垃圾都被装载成车,成吨成吨地卸载到他的家乡。渐渐地,原本贫瘠荒凉的高山又长出了很多座“高山”,村民们叫它们“垃圾山”。
为了多挣点钱,村民们都在“垃圾山”里讨生活,徒手扒垃圾进行分类。也许是那些垃圾污染太严重,也许是它们本来就是一些有毒的废气药品,村里的人跟染上瘟疫一样,一个传一个地得了白血病。老家里除了他,也没什么出息人,大伙也就理所应当地都来找他。
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儿时的日子就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可救一个还好,同时负担那么多人的治疗费对于他来说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当老家人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路饥寒交迫、贫穷困苦都没有倒下的夏良斌红了眼眶,号啕大哭。纵观整个酒店行业,晋宇开给他的薪水已经算是头筹,跳槽对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而他已经无法在现行的规章中分得更多的股权,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给黄兼才、雷明放水,好分一杯羹、一块蛋糕。他给雷明输送的都是事后得到晋宇最多补偿的青壮年,为了他成事之后能得到更高额股权。
他被生活逼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如果可以选择,夏良斌愿意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好人,不伤天害理,不以权谋私,一辈子生活在阳光下。
在夏良斌有意的防备下,唐奔奔很快就发现,自己表现得越积极努力,就会得到越消极的回应。这种囚徒危机,行政部给过她,市场部也给过她,而她唐奔奔既然回来了,绝不能再当一次逃兵。
这种局面在审查部的经理赵谨言出差回来后有了好转,第一个好转的信号就是赵谨言当面问两个副经理谁愿意带一下新人唐奔奔。
唐奔奔记得那一天,杨帆托着腮、转着笔,做出一副很认真思考的样子,却也一直没有表态,而另一位茫然地抬起头,手上依旧摆弄着自己的电脑,更没有接话。
其实赵谨言要的就是两个副经理沉默的拒绝,于是顺势道:“那由我来带吧。”
对于经理亲自带自己,唐奔奔有些受宠若惊。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经历几波职场斗争的唐奔奔,当然不会再单纯地相信她不过是遇到了好心人而已。
赵谨言当然没有无故的善意,对于这个忽然空降的唐奔奔,他有自己的想法、安排和试探计划。他把唐奔奔请进了办公室里,扔了两份打印文件给她:“看看它们有没有不同?”
唐奔奔接过一看,这明明是两份一模一样的复印件,没有任何区别。
“看不出来?”
唐奔奔没吭声,又通读了一遍,把所有的标点符号都对了一遍,还是一模一样。
她并不甘心,想再看第三遍。
“行了。”赵谨言拿回了两张纸,在倒数第三行的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又递给了唐奔奔。
“这画圈的字号跟另外一份比好像大了一点。”唐奔奔恍然大悟。
“大了半号。知道为什么让你看这个吗?”
唐奔奔摇摇头。
赵谨言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转念问:“你之前在市场部?”
唐奔奔点点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赵谨言忽略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接着说:“相对于做市场的,审查部要求员工有敏锐的判断力,去伪存真的鉴别力。”说着他拍了拍桌面的资料,“这里是这五年内晋宇开业酒店的全部资料,你拿去看看,做一份全面的分析报告,记得看仔细点。”
厚厚的一摞资料堆在面前,视觉冲击还是很强的,唐奔奔应声接过。
唐奔奔离开后,赵谨言点了一根烟。他知道交给唐奔奔的工作很难完成,他也没想过她能完成,只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水平而已。
在这个熟悉的岗位上,赵谨言当了十年的经理。十年间,得意谈不上,失意倒也不至于,可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长耗呢?上面夏良斌稳如泰山压顶,下面杨帆之流迎头追赶,他这个中层干得胆战心惊。虽然唐奔奔的到来不见得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可目前为止,他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唐奔奔之后和冷荆枫的相遇十分刻意,准确地说,是冷荆枫在她家楼下等她。唐奔奔所处的老小区晚市非常热闹,烧烤串子、糖水糕点应有尽有,如果不是一辆炫目跑车的乱入,一切都是温馨的人间烟火。
据冷荆枫的解释,他当初确实是拿她跟费莎莎打过赌,但他也是真心把唐奔奔当朋友的。唐奔奔并不想纠缠过往,就像赵谨言说的,一个故事至少有四个版本:你的、我的、真的,还有他们听到的,哪一个都无所谓,她已经不想去深究了。
解释过后的冷荆枫从后备箱捧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精巧好物,唐奔奔定睛一看,是一个巨大的水晶摩天轮。见唐奔奔没有想接受的意思,冷荆枫放下之后,便潇洒而去。
唐奔奔愣怔地望着缓缓流动的一地星火,她不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也是一道风景。那一双眼睛被淹没在葱油饼面摊子旁,目送着她上楼之后又悄然离开。那道目光从少年时期到青葱岁月一直追随着她。这份属于他的独美风景在他的心里绽放成了唯一的一朵绝美樱花,静静地开放了很多年,花瓣早融入心田,而根茎也早已扎出了一个持久的伤口,带着甜美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