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图仪屏幕上的曲线冰冷地跳着,这是她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苍白如纸的脸陷在素色的枕头里,显示着永生的宁静。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再也不是那个飞扬跋扈、无理取闹的费莎莎。
被浸透了汗渍或者是泪渍的报告书被很多双手传阅,即便带着温热也不妨碍它冰冷地宣告结果:患者颅脑严重损伤,对环境刺激无反应,丧失认知行动能力,丧失体温循环……
很多声音充斥在他身后,当然还有雨点般的拳头,他们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时光穿梭在指缝中的流沙声。
冷荆枫说他输了,彻底地输了,因为当一个人用生命来爱他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超越了人性,直达神性。人怎么能跟神争输赢呢?
一个月后,墨宇皓将于下月迎娶费氏财团千金费莎莎的消息充斥在财经、娱乐版块的各大头条上,它同时变成了一份报纸上的新闻出现在了会议桌上,很多双复杂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这几张纸上。
肖瀚文首先打破僵局:“费金兆主席曾经给过晋宇多大的帮助,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他在贷款审批这块依旧非常有话语权,我们和费氏的联姻对晋宇只有好处。”
“确实,娶费莎莎小姐,可以加强墨总有担当、负责任的正面形象,对晋宇也是有益的。”夏良斌如是说。
雷明见夏良斌话风不对,漫不经心地打断:“费莎莎现在是个活死人,墨总娶她无异于冥婚。”
“我倒不这么看,一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罢了,费金兆不过是想给他孙女争个名分,至于墨总私下真的跟谁在一起,他也管不了。我还是要提醒一下,费金兆有不少流量媒体的股份,那些舆论八卦总归要给他面子的,不跟费氏联姻对我们非常不利。”何明东接话。
“老何,你的意思是以费金兆的性格,他能容忍墨总在外面彩旗飘飘?还是等联姻之后准备再给媒体送更大的瓜?”
会议陷入了短暂的僵局,金文善飞快地扫了墨宇皓一眼,很识时务地提议休息一会儿。
在走廊的尽头,雷明黑着脸瞅着同样黑着脸抽烟的夏良斌。他成为他的同谋之后,就成了坚定不移和左右摇摆并行的矛盾体,这样的矛盾让夏良斌一边决绝地配合着自己行动,一边毅然地同情着对手。
只有夏良斌自己能理解这份矛盾,他是参与损害公司利益的同谋,时而的退缩是他对自己的审判,良心的谴责让他不时拖泥带水、优柔寡断,而这份优柔寡断又让他和雷明之流相比起来,多出了点人味儿。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支持他娶费莎莎?难道你想让墨宇皓打造出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形象?”
“股价下跌对于你有什么好处?晋宇已经不起舆论上的创伤了,你也不想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吧?”
雷明鄙薄地一笑,把烟头掷在地上:“老夏,你这副瞻前顾后的样子忒娘!”最后因为商务部沈霆钧的弃权,支持票和反对票正好票数相当。决定命运的一票又压在了墨宇皓的身上。
“年底,我会和费莎莎完婚。”无关风月,只有利益,墨宇皓说得很平静。雷明闻言嘴角一勾,但很快隐去了笑意。
散会后,晋宇的官微很快公布了婚讯,雷明私下营运的媒体公众号抢占舆论风口,说费金兆要求下个月完婚,墨宇皓却把婚期推到了年底,意在抗拒“冥婚”,为贷款争取时间。
费金兆被激得怒发冲冠,单方宣布取消了婚约,即便晋宇再次解释推迟婚期仅仅是为了准备得更好,他也毫不买账。他很快就以强硬的经济制裁给予了回击,让本就深陷火灾风波的晋宇雪上加霜。
墨宇皓站在落地窗前,夜里从这个高度俯瞰,整个城市如同星光点点的大江大海。这些年,他端坐在晋宇的巨轮之上,稳稳地让它驶入江海,体味过百舸争流的酣畅淋漓,也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断尾求生。晋宇的大楼依旧屹立不倒,沐浴在清晨里的第一缕阳光里。
肖瀚文又急又恼地走向他的办公室,人未到,声音却先到了:“我以为费金兆是想置我们于死地,没想到他是挫骨扬灰。我以前每次看到安定力分析数据都心惊胆战,就是怕有今天。”
“坐!”墨宇皓回过头来,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失落和沧桑,开玩笑地说,“还有能把你这个智慧无双的会计大师急得团团转的时候?”
肖瀚文负气地坐了下来,两手一摊:“你现在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我之前一直跟你说的,虽然我们获利能力强,但是偿债能力不足,这做事情啊,即便万无一失也只能自信到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交给天命,可你总是不听我的。”
墨宇皓很愿意听肖瀚文训诫自己。他诚恳地点点头,给他斟了一杯茶,一副小辈恭敬的模样:“我哪来的心情,但是着急也没有用。”
肖瀚文泄气地摇了摇头:“我这两天奔走于银行,我们的现金流撑不了多久。”
“所以,我打算卖掉一部分酒店,为资金争取时间。”
肖瀚文闻言一怔:“你可舍得?”作为一个顶尖的财务总监,肖瀚文也见惯了公司上市审核中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但此时此刻却问出了这么感性的一句话。
“舍不得,可是要活下去。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既然左边是虎口,右边是火坑,与其让晋宇葬身,不如割舍出一部分,尽快争取时间,也降低经营风险。”
见肖瀚文没有反对,墨宇皓又说:“费金兆打压我们的事情,业内都知道,价格上我们很可能被趁火打劫,亏肯定是要吃的,但是吃多少我们可以争一争。”
肖瀚文深深地看了少主一眼,知道墨宇皓说得没错,这确实是绝地求生的唯一办法了。他凹陷的眼眶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也怪我,前期的预警工作做得不够。”
墨宇皓摇摇头,安慰他:“是我太盲目自信了。但也不用太悲观,我想把挣钱的项目捆绑一些不挣钱的混搭着卖,虽然会损失不少,但也可以借机会把经营不好的抛掉。你看我这么多年都想尝试科技智慧型酒店,就以这为不破不立的契机吧,甩掉包袱后也可以轻装上阵,看似失去了,却未尝不能得回来。”
这套“无中生有”的理论打动了肖瀚文。他努力地想了想,确实也未尝不可,点头应允道:“对于捆绑销售,我一定搭配到最优。”
“这个自然是我最放心不过了。”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等不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夕之间走过沧海桑田。面对这样的乱局,对于小员工来说意义不大,只要不被裁员,去哪里都是领一份度日的薪水,而一些本来就是墙头草的总经理们则更愿意借势搅动风云,推波助澜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唐奔奔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公司气氛的变化。
“奔奔,我要走了。”一条微信传了过来。
唐奔奔点开一看,头像有点熟悉,再仔细一想,原来是她。在市场部的时候,自己陪她试过薇薇安的婚纱,在黄兼才的太太来闹事时,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护着自己的。
“去哪儿?”她赶紧回了信息。
“离职。自从你走了之后,黄兼才就开始整我,我真挺羡慕你的,还能去别的部门。”
“离开晋宇未必不好。”唐奔奔安慰道。
“也是,你听说没?费莎莎和墨总谈崩了,她想不开,得抑郁症自杀了,
费氏美妆换总经理了。”
一条条信息轰炸而来,虽然不知真假,却把唐奔奔本就不高的心绪摁在了池底,连泡泡都没有冒出几个。她的惆怅是因为墨宇皓未成形的婚礼,还是他这段时间的“失联”?她虽与身处悲剧漩涡中的女主角有过几面之交的恶缘,却也并不想她尚还年轻,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费氏美妆很快换了一位职业经理人接盘。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职的掌舵人自然会对员工进行一轮摸底清洗,换血换骨。作为费莎莎原助理的甄安娜毫无悬念地被人力资源部约谈了,要求是调到一个八九线的小县城站柜台,且半天之内必须到岗,如果做不到,就当自愿离职。这种要求无异于变相裁员。
甄安娜自然是软硬兼施,撒娇和撒泼齐用,谁知新掌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连裁员三个月的补偿都没有拿到,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职场失意对于甄安娜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从毕业到现在的这几年,她自认为最拿得出手的且日益渐长的就是人脉关系。
她翻出手机,挨个给自己从费莎莎身边认识的“有头有脸有面儿”的人发了消息、打了电话,求一个职位。平时一起玩乐的时候,大伙儿都是亲的、热的,这会都变成了冷的、硬的,做做样子的还问明来意,搪塞她两句“加油”,有些根本连消息电话都没有回应。
不愿意再自取其辱的甄安娜只得重新找工作。在晋宇的短暂工作经历和曾是费莎莎助理的头衔让她获得了面试的机会,但真的去了,人事经理提的专业问题她却回答不上来。她去应聘主管、经理,人家嫌她业务能力低;她去应聘助理,人家嫌她要价高,没有刚毕业的小姑娘性价比好。
甄安娜第一次有了危机意识,这才陡然发现自己在求职市场上要技术没技术,要经验没经验,管理能力更是谈不上,唯一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日益衰老、越来越显旧的脸庞,何况,新出的水灵姑娘像雨后春笋般一茬儿接一茬儿,她还能好看多久?思想来去,楚骄月大约就是她最后一根可以走捷径的稻草了。
她准备去费莎莎的住院楼碰碰运气,来的这一路她也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推门便见到了坐在费莎莎床边的楚骄月。
“有事?”楚骄月看着费莎莎宁静的睡容。
甄安娜弯下身,靠边站着。她知道自己没有筹码跟楚骄月谈条件,于是故意扯了话题来说:“楚总跟费总的感情真是好。”
楚骄月没有回应,显然这最后的稻草也不想搭理她。
“楚总身边可缺人?”甄安娜的脸皮本身不薄,也不想装薄,索性直白地说。
“不缺。”楚骄月也直白地拒绝了她。
几秒钟的沉默后,待甄安娜转身想走的时候,楚骄月又说话了:“怎么了,想来我这里做事?”
“嗯,还请楚总给我一个机会。”
一声鄙薄的轻笑传到了耳朵里,她终于把头转过来看了她一眼,闲闲地嘲笑道:“你若是在抽提成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态度,或许我会考虑的。”
甄安娜扯起嘴角干笑了一声,由于笑容太过勉强,妆粉卡在笑容里,然而再厚的脸皮也经不起这样的盘削。
调笑的声音继续传到耳边:“我听莎莎说过,你的薪水可不低啊,说说看,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楚总需要我做什么?”
当然不会是好事情,可她甄安娜注定是要走这一步的,深陷泥泞的人打从一开始就再也没有资格全身而退,那些嵌进皮肤里的肮脏泥点子,早就随着肌里的皱褶长在了一起,然后以新号码、新住所、新工作的方式自欺欺人地洗刷过往,迎接新生。
茶色的绒布窗纱矮矮地低垂着,偶然随着风声拍打两下,茶几上沙漏里的细沙蜿蜒而下,瞧着便心中静好。
雷明坐在客厅,出神地站在一张偌大的照片下,照片中的男人和蔼慈祥,女人温婉美丽,还有一个青涩稚嫩少年。老式的相框提醒着他,那是久远的年代。
黄德蓓在此刻端来了新茶,然后用茶盖刮了刮茶面,杯勺清脆的碰撞声让他回头望了一眼。哦,那杯子也是旧物。
雷明伸手接过茶碗,发愣似的看着水纹打着圈儿旋转,恍惚间就遁入了回忆。
门被推开了,坐在窗边的人看背影便知道是骨瘦如柴,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罩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兜风。
“爸爸!”他大喊一声。
听到声音,“病号服”茫然地回过头来。
昏黄的瞳仁流露出不舍,但很快又被惶恐与痛苦吞噬,接着这些情绪被慢慢剥离了出来,最后一丝情绪抽干净之后,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稚子心中陡然一凉,读到的信息居然是:走了。
“病号服”纵身一跃。
记忆瞬间变成了黑白,从此只有黑白。
之后的十八年,梦中总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蝴蝶飞过,停在窗口。
那一年,自己只有二十二岁,而墨宇皓应该只有十岁,雷明对他的恨意源于墨宇皓的父亲墨晋煊。自己的父亲只是跟战略伙伴分享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指标,就被墨晋煊以出卖商业机密为由收缴了股权,撤销了职位,移交了司法机关。这就是联合创始人该做的?没有墨晋煊,他的父亲不会抑郁自杀,没有他父亲,晋宇有今天?
像是知道雷明在想什么似的,黄德蓓上前给他披上一件衣服:“他们对你总是有所愧疚的。”
雷明没有一丝回应,直到黄兼才推门而入,才戛然终止了他狂飞的思绪。
“事情安排好了?”雷明坐回到了沙发上。
“一切按计划行事。”
雷明点点头,不经意道:“前阵子,夏良斌跟我说,墨宇皓在他的部门安插了一个叫什么奔奔的,老夏怀疑墨宇皓起了戒心。”
“是不是叫唐奔奔?”黄兼才窝在沙发里的身体直了起来,由于身材肥胖,腰椎是起来了,横肉还绵绵地赖在软榻上。
“对,就是这个名字。”
黄兼才眯了眯眼睛。墨宇皓安插的?一辆银狐色的轿车恰逢其时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心中一骇,当时的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怎么了?”雷明看到黄兼才异样的表情。
“没什么,如果是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黄兼才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那是伺机等待已久的恶狼见到猎物之后的表情。
这个笑容徐徐地落在黄德蓓的眼里,她平淡的眉毛忽然就不安分了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哥哥,起身穿上丝绒拖鞋,离开了客厅。
此时的唐奔奔坐在赵谨言的办公室里。
“这个会议室刚才有几个人?”经理迅速关掉屏幕上的 PPT。
“三个。”唐奔奔如是说。
“为什么,明明四张椅子上都有东西。”
“有一张椅子的小桌板是打开的,且放着紫色水杯,和右边椅子上的包同色系,极有可能是左边的小桌板上放满了书,于是这个人把杯子放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所以只有三个人。”
赵谨言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有长进了。”他开打了 PPT,还原了这些人的动作,和唐奔奔描述的完全一致。
“再看看这个有没有问题?”赵谨言递过来了一份黑白扫描件,上面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身份证。
唐奔奔用软件将它放大了两百倍:“扫描件上隐约有暗纹,用的是最接近本色的浅灰,应该是一家公司的名称,基本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或他家属有这家公司的就职经验,而且公司规模不小,大企业更注重水印名称的细节。”
“还有没有别的了?”
唐奔奔又看了良久,摇摇头:“没有了。”
“不觉得一九五二年出生的人,这张照片头像显年轻了吗?”
“好像是有点,但是因为这是先复印再扫描的,所以看不清楚。”
“看墨迹,同样的用墨,不可能出现头发、面色、衣领深浅不一的问题。
这张照片极可能是假的。”
唐奔奔点点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样的头脑风暴几乎天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