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穿梭,对于很多人来说,三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费金兆来说,却是漫无止境的梦魇。
梦中,他总是站在通天的灰色拱桥前,桥的对岸暮霭沉沉,地暗天昏,既看不到来处,也没有归途,仿佛是混沌之初的天地尽头。
桥下河水湍急,隐约可见蛇尾蝎头的毒虫盘桓撕咬,发出瘆人的窸窣声。一个穿着艳红色衣裙的小女孩提着灯笼、唱着歌走上桥,歌声听起来凄迷骇人。
女孩回过头,忽然对着他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
“莎莎!你怎么在这里?”费金兆大惊。
女孩没有理他,抿着薄薄的血色双唇,继续哼着歌在桥上走着。
忽然雷声滚滚,黑色的浓云席卷着狂风肆虐而来,天空被鬼魅地撕开一角,牛鬼蛇神露出狰狞巨面,陡然抛出的一条白绫泱泱而下,垂在桥面挡住了女孩的去路。天地之间鬼声四起:“猜猜这是正面,还是反面?”
女孩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是正面。”
“答错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轰隆隆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反面。”
“哈哈哈哈,你错了,它既没有正面也没有反面。”笑声惊悚地响彻云霄,桥下的河水沸腾起来,黑色的巨蟒和毒虫翻滚成泡,须臾之间,白绫随风狂舞,死死地缠绞住了女孩,把她拖进了滚滚浓云之中。
“莎莎!”费金兆大喊。
女孩回过头来,雷声停滞了,一束光打在她的脸上,“爷爷!”
费金兆追着女孩,突然跌落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废墟上空星光点点,好似广袤的草原。一张书桌下,有个小女孩在哭泣,费金兆闻声去找,只见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正是自己的孙女费莎莎,怀里还抱着一条大黑鱼。
“莎莎,莎莎,你怎么在这里?”他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她。
“爷爷,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你不要怪他,不要怪他。”小女孩依旧不停地哭。“莎莎,你要去哪儿,不要怪谁啊?”费金兆急得老泪纵横。
小女孩小手一指,废墟不远处升起一团火光,火光的中心是一汪碧蓝的泉水,时而粉红,时而翠绿,美妙神奇,明晰透亮。
此刻她怀中的黑鱼开始挣扎,女孩魔怔似的看着它,双手抚摸着它的脊背,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她举起那条黑鱼,小心翼翼地交到费金兆的手里,喃喃道:“爷爷,我要走了,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交给你了。”
那条黑鱼,顺势一滑,就落入了泉水之中。瞬间,画面变成荒芜一片,再也没有任何人影。
“莎莎!”费金兆大喊一声,坐了起来。
又是这个梦啊。一缕阳光照耀进来,他摊开手,手心里分明还有冰凉湿漉的水印,不知是汗水还是泉水。
他起身坐起,用人便站了一排。
“还是没有消息吗?”费金兆吃力地问。
“监控被排查过很多次,还是没看见莎莎小姐的踪影,搜索范围已经从附近扩大到全国……”
同样的一段话,被重复了一千多天。
在墨宇皓的人生经历中,所有的危机培训也只涉及晋宇破产了怎么办,但是没有想过自己给别人打工要怎么办。顶着晋宇前掌门人的光环,他确实也有能力把日薄西山、濒临破产的酒店品牌做得蒸蒸日上。墨宇皓被各大龙头酒店争相挖角,但是到底是风光不再,而且在短时间内,他也很难把新公司的人员进行清洗,安插自己的旧属。
墨宇皓不愿意大家跟着他坚持一个渺茫的希望,多次用自己的私人资金当作肖瀚文及众人的补偿金,让他们另谋出路。起初大伙儿都一分不拿,但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坚持留下来的也只有肖瀚文和金文善两个人而已。
墨宇皓是在人生最低谷、事业最落拓的时候遇到邵辉的,即便之后回忆起来,他都不能否认他是他生命中的“贵客”。邵辉是主动找到墨宇皓的,起初墨宇皓觉得他跟自己之前接触过的所谓“天使投资”的融资者是一类人,谈理念、讲故事,一起为梦想窒息,造一个新颖的概念出来,然后上市融资,抵押股权,猛捞一笔钱后卷铺盖远走高飞。
接触多次之后慢慢发现,邵辉的实力不容小觑,即便在此之后的十年,邵辉在行业里创造的巅峰成就依旧让人望尘莫及。邵辉告诉墨宇皓,他想做一种新型的、属于未来空间的酒店。
墨宇皓在晋宇的时候,就想打造智慧酒店,也进行过雏形的设计,可因为传统酒店资产沉重庞大,也没有可以匹敌的人才,多次试水失败后,只能将其搁浅作罢。在墨宇皓看来,机器人取代人工前景巨大,谁先占领了市场,谁就占领先机。他和邵辉一拍即合。
肖瀚文很快低价盘下一家濒临倒闭的小酒店作为试点。这家小酒店的地理位置因为靠近大学而独具优势,价格经济低廉,客房每晚都爆满。也许是不满足眼前的好生意,酒店老板忽然脑瓜进水,斥巨资将其往高端奢华的档次改造,最后因客房价格太高,吓跑了周边的大学生。
墨宇皓给被盘下的来的小酒店更名为“未来酒店”,以金文善为法定代表人注册了新的公司,主打科技创新。整个酒店从管理层到服务员,没有一个活人,全部是自动化机器人,连在酒店门口停车,都是机器指挥的。这听起来不可想象又难以落地,但邵辉硬是凭借着一双程序员的“上帝之手”,让理想从纸上的规划落地开花。这些没有呼吸的机器设备达到了自然人无法比拟的高效和精准。
未来酒店的人脸识别技术也惊艳全国,当客人走进酒店的一瞬间,数据分析和系统算法技术能够精准地获得来客的喜好,为他们筛查出想要的房型。
客人走进客房的一瞬间,系统会虚拟出他们想要的场景,例如沙滩、草原、森林、星空……客户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就能回到现实中的酒店客房。同时,客房内设有自动化设备,会自动更换床单、挑选窗帘的色泽,把室内灯光调到怡人的亮度,甚至可以根据客人睡眠的深浅和翻身次数来调节控制空调温度和熏香浓度……
这样极致的科技体验,很快在大学生群体中口口相传。酒店火爆得一房难求,线上预约时间更是达到了三个月之久,再加上肖瀚文这个财务大师的融资手段,他们很快大刀阔斧地进行扩张,吞并市场。
岁月呼啸而过,一忽三载,资本市场的神话就是站对了风口,火箭飞天。作为科技黑马的未来集团已然在创业板作为新型科技股上市,市值一路飙升,开创了国内新颖机器人酒店的先河。
作为国内的自主品牌,有比肩世界尖端的核心科技,未来酒店广受各地政府青睐,纷纷将其作为招商引资的城市名片。一时间,墨宇皓和邵辉风头无两,皆变成了青年科技领军人物。这种烈火烹油、如日中天的势头,不要说雷明没有想到,恐怕墨宇皓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连肖瀚文也自我调侃,说过不了几年,自己这个财务大臣也要被机器人取代了。
未来集团成立第三年的庆功宴在晋宇旗下的酒店举行,这一举动无疑刺激了晋宇高层的神经,也同时给财经和娱乐的媒体注射了强心剂。墨宇皓离开晋宇之后的三年,晋宇集团的业绩和市场份额遭遇滑铁卢般断崖式下跌,高层频繁换血,官司缠身,坊间甚至开始流传起谣言:前掌门人有意收复失地。娱乐媒体素来无风自起浪,有风浪更高,很乐意把坊间谣言传得绘声绘色、活色生香。
据说那一天是这样的。墨宇皓在觥筹交错之间笑问邵辉介意不介意当法定代表人、大股东,当然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天暗示他,但公开场合下的“绑架”倒是第一次。
邵辉立刻表现出自己不想成为联合创始人的姿态,他除了钻研技术开发外,其他都不想涉猎,也没有兴趣。如果墨宇皓愿意,他连 CTO(首席技术官)的职位都不想要,当然他也不是第一天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他。
这份拒绝一直是墨宇皓心中的铁疙瘩,成了他和邵辉之间最大的隔阂。墨宇皓在并不虚假的繁荣中清醒着,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邵辉根本并不
像外界传闻的那样互为伯乐,相互成就,从来只是邵辉选择了自己。没有他墨宇皓,邵辉只是少了一个成功的加速器,而没有了邵辉,未来就不是现在的未来了。
墨宇皓深知这种严重依赖创始人的经营方式极不健康且风险巨大,一旦邵辉离职或出现人生意外,公司就会陷入崩盘、颠覆的乱局。可关于核心技术完整的一套算法,除了邵辉本人,整个技术团队没人能破解,谁也攻不下真正的内核。主力队员邵辉不但无意培养接班人,甚至设置很多了伪代码为团队的攻坚制造障碍。
这份心思被墨宇皓早早地察觉到了。既然他不愿意干CTO,他就安插了更多的技术骨干跟他汇报工作,给他充分制造言多必失的机会;他不想为公司前景分忧,他就把更多的审批权限输送到他那里,无形中让他承担更多的责任;他是未来集团的“氧气”,墨宇皓就拼命地培养储备干部、储备“氧气瓶”……
他们之间的掣肘与反掣肘很微妙,棋逢对手又暗潮涌动。
而此时此刻,被拒绝之后的墨宇皓仅仅是撑着腮,看着杯中明晃晃的酒而已。
江暮晨转过头来对着墨宇皓展开了一个得体的笑容。他的无奈,总是被她捕捉。
江暮晨是未来集团的法务总监,很多人觉得她其实是墨宇皓的女友,别人有这样的误会并不奇怪,几乎不跟任何女人走得近的墨宇皓,跟江暮晨算是交往密切了。再说,论学历、能力、外貌身段,江暮晨样样出挑,谁都看得出她对墨宇皓有情,只要墨宇皓还是一个正常人,就不应该对她无意。
江暮晨最初引起墨宇皓注意是因为她的名字,比起那个烂在他心中笨哭了的名字,“江暮晨”这三个字显得聪明多了。
她是这样跟墨宇皓介绍自己的:“我出生的时间特别巧,所以至今为止人生平顺,万事赶得刚刚好,不早不晚。”墨宇皓看着这个颇有意境的名字,既暮且晨,是早还晚,不由得就被带
入了“江边湿雨,非暮非晨”的水墨画卷中。
而此时此刻,这位万事赶巧的美人收下了墨宇皓的意兴阑珊,顶着一脸娇容诚心诚意地敬了邵辉一杯。
邵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酒杯,没有理她。美人脸色一僵,倒也不意外,含笑坐下。
夜色更加浓郁的时候,人群散了,热闹之后便是虚空的惆怅。墨宇皓在寂寥的月色中回到了办公室。他熟悉这样的月光,在惨淡中满含哀伤。
江暮晨是随着她的敲门声一起进来的,许是月光洒在他身上的缘故,眼前的墨宇皓透露出少见的温柔。江暮晨珍惜眼前的这份难得柔情,顺手倒了一杯咖啡,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杯壁提醒他喝掉。
这是一个让他有回忆的习惯。墨宇皓望了望冒烟的咖啡,站起来也给江暮晨倒了一杯。
“我们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喜欢回答废话问题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她拉开座椅,很自然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视线落在桌面的文件上,纤细的眉毛就这样拧巴了起来:“怎么?对劣质鹅绒索赔事件方案不满意吗?”
墨宇皓摇摇头:“只是觉得太过完美的方案很难实现。”
“所以你在怀疑他?”
一个冷冷的眼风飘来,短暂的柔情戛然而止。他终于回到他该有的样子了。
“律师不都是看证据的吗?”
女律师笑了一下:“可是你忘记了,再专业的女律师,那也首先是女人,女人的第六感是很灵的。”她伸出手拍了拍桌上文件,“酒店的采买是金文善在管,以金文善的脑子,是不会犯这样的错的,何况他对你死忠,而这次的新供应商是邵辉牵线的。”
“那你觉得邵辉的动机是什么呢?”
“一般人都为了钱。”
“可邵辉是一般人吗?”
两个人都觉得问题到达了一个拐点。
江暮晨顿了顿说:“这个人确实太不一般,无欲无求,你说他不在乎未来吧,这三年他绝对是贡献了高智人类的最强大脑,你说他在乎未来吧,他又把未来只压在他自己一个人身上。”
墨宇皓微动着睫毛,回忆把他的视线拉得很远:“其实我第一次听他说话就觉得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后来相处久了之后,却想不起来了。”
“人对于让自己忌惮又搞不定的事,最后都会落到玄学上。”美女律师笑了笑。
墨宇皓把头微微往后仰,彻底沉默了下来,这样的沉默让江暮晨极为不适。为了打破它,她索性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你在看什么?”江暮晨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电脑。夜色里视频闪烁,年轻的女孩抱着小婴儿在温柔地唱歌,女孩低着头看不清样貌,如果有声音播放,那一定会传来欢声笑语的。
“没什么。”他旋即关掉了。
江暮晨当然不会知道这视频里的人是唐奔奔。当初金文善为了让墨宇皓放心,每天要求她录一段带小南瓜的视频,这本是一个无心之举,现在倒被他当成了珍宝。
他的黑夜,从此是她的白天。
处于地球另一端的唐奔奔打了一个喷嚏,抽出一张软纸捂住鼻子。自己并没有感冒吧?
白苍逸的太太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端着各色点心招呼起来。偶尔去白苍逸家做客,这恐怕是身在异国他乡的唐奔奔唯一的娱乐活动了。
白苍逸有个五岁的混血女儿叫索菲娅,她遗传了父母的优点,长得很是标致,像一个芭比娃娃。吃完点心后,小姑娘没有尽兴,又提议一起玩塔罗牌。
“挑出你喜欢的一张。”小姑娘摊开塔罗牌,有模有样地说。
唐奔奔按照她的要求,选出一张。
小姑娘接过后,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也不知那张牌泄露了什么秘密,让本就显成熟的北美小童脸孔上添了几分羞赧。
她看了一眼唐奔奔,有点腼腆地说:“这张牌的意思是你心里住着一个爱人。”
唐奔奔微微一愣,坚决地摇头:“没有。”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不容置疑似的点头:“是真的!”
唐奔奔哑然。
时光如流,寸寸流逝,悄无声息。
岁月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朝夕之间未曾改变的,在几年之后,你会从别人口里听到:嗨,她、他变了很多。
这种变化也发生在费金兆的大宅内。
喷泉涌出的涓涓细流敲打在玉色的池阶上。几个神色端肃的老仆正在悉心地投喂鱼食,颜色各异的食料被精巧地放置在银碗里,显示着饲鱼营养师的良苦用心。
墨黑色的鱼缓缓地游动着,有的甚至好久不动,天然下垂的嘴角看起来悲哀厌世。它们来自全球各地,有的还是稀有的品种,却都很齐全地出现在了费家的私宅里。
它们的主人为它们的到来开宅建府,依照着皇家园林一池三山的阔绰规格,从空气湿度到水的供给都极为严苛。
一个暮年老者坐在巨大的鱼池对面,时间像静止的巨大沙漏。他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需要仆人给他盖上毯子。
费家上下没人知道,费金兆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