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奔奔在这天清晨接到了路明的电话,被通知片子一次性通过了。她开心地离开了浣纱城,但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奶奶的电话打来了。
唐奔奔挂了电话,眼前一黑,缓过神来后,拦了出租车就往医院赶。
虽然医生早就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唐奔奔还是觉得接受不了。
医院的电梯似乎永远停在了 16 楼。唐奔奔瞪着空洞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那个鲜红的“16”,心电图拉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眼前红色的“16”也忽然平躺了下来,变成了长长的一条直线。
爬楼!
素白冷硬的石阶像一张张多米诺骨牌,一层层地被她甩在身后,又一层层地在她面前升起。
倒了,倒了,全部都倒了。
老人平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的眼睛呈现出没有任何生机的安详。奶奶转过头来,泪水从枯黄的眼球涌出,如两条细线般挂在脸上。
一抹白色的衣角从唐奔奔眼前飘过,仿佛它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攥着它,哀求起来。
许是看多了生离死别,“白色衣角”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冷漠无情:“顾主任已经很关照你们了,让你们占了这么久的床位,其他更有需要的病人都住不进来。”
奶奶伸出手拉开了唐奔奔,一种至深的无奈从她的双眼里倾泻出来:“顾主任已经很照顾我们了,莫要给别人再添麻烦,你爷爷得的是绝症……时间而已。”
三天后,爷爷朴素的笑脸已经化成了墓碑上发黄的照片。
单薄的膝盖触在冰凉的石阶上,往昔岁月混着蒙蒙细雨落在她的身上,细细密密地形成了一片薄薄的透明重影,思念聚集在她喉间,愈发沉重发酸,最终变成了细小的抽泣声。
你所留恋的,终将离你而去。
毕业了。
很快,唐奔奔和甄安娜一起淹没在到找工作的洪流中。
对于职业规划,甄安娜没有深想,属于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她最先发现了晋宇集团的招聘信息,唐奔奔觉得做行政和自己的专业并不对口,没什么前景,何况晋宇只是一家国内酒店企业,业态单一,没有境外业务,她更想去外企工作。
甄安娜问唐奔奔有没有被兼职的贸易公司留用,唐奔奔遗憾地说他们不招应届生。
甄安娜劝说唐奔奔与其空想理想,不如着眼脚下,至少晋宇薪酬颇丰。甄安娜目前很缺钱,但没好意思跟唐奔奔提起她差点卷进校园贷款的事儿。唐奔奔的爷爷刚刚去世,处在想给奶奶更好生活的档口上,她慢慢接受了甄安娜的洗脑式鼓吹,放弃了原本的坚持。此时,她们尚且都不能看得更远。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拿着与职业能力不匹配的薪水,并又选择了安稳度日、不思进取,那么很快就被透支潜能,最终不过成为温水里的青蛙,在虚假繁荣里待到三十五岁,成为被淘汰的人。
一周后,甄安娜身着白色职业套装准时出现在唐奔奔家门口。这套衣服是她租的,在品牌的作用下,她感觉自己的气场被拔到了七米三,可以艳压所有的面试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晋宇本身就不是唐奔奔的“第一志愿”,唐奔奔比甄安娜要随意很多,拿的多是一份陪公子读书的姿态。
“安娜,我们应该走错了,你看地图。”唐奔奔拿出手机对照着。
甄安娜接过唐奔奔的手机地图扫了一眼:“地图我看不懂,问问好了。”
她顺手翻出了唐奔奔面试短信上显示的固定电话拨了出去:“您好,是晋宇集团的李静经理吗?我是今天来面试的,请问你们公司怎么走啊?嗯嗯,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唐奔奔忽然就紧张起来,警觉地看了甄安娜一眼,用眼神示意甄安娜把电话挂掉。
“怎么了?”甄安娜挂断电话问她。
唐奔奔摇摇头,说不上原因,只是直觉告诉她不应该这么做,就像是草原上闲庭散步的羚羊,本能地嗅到了猎豹的味道。
甄安娜未察觉出异样,心满意足地说:“李经理让我们坐地铁 1 号线,然后转 3 号线,在贸易大楼下。”
下了地铁以后,分不清A 幢B 幢大楼的甄安娜又从唐奔奔的手里拿过手机再给李静打去了一个电话,动作自然到像进自家门换鞋。
在很久以后,每当唐奔奔回想起面试这一幕时,她都想不起来甄安娜是在何时养成这样随意地拿她手机的习惯,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碍于颜面而没有拒绝她,抑或是她和甄安娜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为经常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下,而模糊了本该清晰的界限。
和很多高档写字楼一样,晋宇的“外形”是恢宏的,灰色大理石从地面铺到墙上,一份居高临下的冷峻就从四面八方折射出来。
平滑如镜的地面上倒映出黑压压的一片西服和几百张青涩的面孔,人越来越多,渐渐有站不下的趋势。
高跟鞋的“嗒嗒”声远远传来,生脆的声音像钉子一样锐利。楼道一下子安静了,人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一个高挑精瘦、表情严肃的女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她的形象甚至比她走路的声音更“尖锐”一点,过于饱满的颧骨把皮肤撑出了浅色的青筋,灰色的职业套装贴合着柴瘦的身形,与身后的大理石墙壁融为一体。
人群像蚂蚁一样有序地移动了起来。他们尽可能地背贴墙面,那些贴不到墙面的,也会贴着别人的脚尖。狭长的走廊硬生生地被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我是人事经理李静,参加初试的人跟我来这边的会议室。”
面试者听到指示后鱼贯而入,有序坐下。李静薄薄的嘴唇始终轻轻地抿着,直到最后一个落座者的臀部压在座椅上,一切都静了下来。
“请大家把手机铃声调至最大。”为了让应聘者听得更清楚,她还特意把最后两个字的尾音给拉长了。
现场皆惊,面面相觑,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是应该把手机调成静音吗?”
“请大家把手机铃声调至最大。”李静又重复了一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拨打号码。
非洲草原上的猎豹锁定了羚羊的踪影,它弓起身体,在灌木的掩护下露出了凶残的眼睛。
铃声响了,在肃静的会议室内,格外刺耳。
唐奔奔慌乱地按掉铃声,一瞬间的尴尬如炸雷般迅速扩散至全身。“请刚才手机响的那一位站起来。”
几百个脑袋转了过来,热灼灼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声源方向。
猎豹压低身体,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羚羊奔跑起来,羊蹄扬起的沙土模糊了它的双眼。物竞天择的丛林法则亘古不变地上演。
李静凌厉的眼神穿过层层人群逼近而来,唐奔奔感受到自己的腿慢慢摩擦着椅面,依依不舍却不得不站了起来。
羊群都跑开了,刺眼的光从它的四面八方穿透绞杀过来,尘埃像帷幔一样缓缓落下。它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在猎豹的利齿爪牙下见证了最后贪恋世间的目光。
接着李静不再看她,扫视一圈后,字字珠玑:“这一位在来面试的路上,两次打电话问我路怎么走。我想告诉你们,首先这种遇到问题不是自己想办法解决而是推给上司的态度就不合格,其次连路都找不到,本身能力就有问题。晋宇集团需要的是能战斗的员工,而不是拖累团队和领导的员工,所以,请你出去。”
巨浪般的羞愧如潮水般拍来,唐奔奔明白了自己从一开始就感到不安的全部意义。很多双眼睛看着她,她却始终找不到甄安娜的那双。
草原上留下一堆骸骨。风肆虐地刮过,猎豹舔完最后一丝血后走开了,荒漠很快恢复了安详,呈现出一派古老的宁静。
左右脚一高一低地动了起来,接着越走越快,身体比内心更加诚实而迫切地运转起来。
“你走路都不看的啊!”骂声在她耳边响起。
墨宇皓拉了拉被撞歪的领带,回头看了一眼:怎么又是她?
终究是不屑深究的问题,他很快转头向身边人问道:“你再说一遍刚才提到的。”
“我调查过,我提出保留意见的那家 Angel 酒店跟银行之间有过不良贷款记录,只是财务数据和账目报表被隐藏了,算是她们的不良资产。这个乔恩夫人也是老谋深算,想狠狠地敲诈我们一笔。虽然,我们之前测算过,通过整合可以充分利用资源,降低管理成本,但是……”
耳边终于有了呼呼的风声,外面艳阳一片,路两旁的树叶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金脆的光,风一吹过,簌簌抖动下灼灼金芒。唐奔奔面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了好一会儿。终于结束了。她走向站台,上了公交车,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高耸的大楼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和一片金灿灿融为一体。
她在蛋糕房的后厨间坐下,墙面上污渍斑斑,齁人的香气提醒着她自己已经回到了安全的环境里。她拿起裱花袋,轻轻地挤出了一朵花。
两个星期后,甄安娜接到了晋宇的入职通知。
再一次相聚是两个月后,甄安娜心中有愧,跟唐奔奔解释了几句。唐奔奔倒是看得很开,转而跟她说得不到的未必是坏事,有了这次错过,她现在才能如愿地进入一家外企,虽然试用期间需要在基层客服的岗位上历练,但是试用期一过就会正式定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