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恼人的甘肃之行
- 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爱情
- 贺少成
- 10693字
- 2021-01-25 15:55:22
林妍这两天愈发地心情抑郁。陈雷跟她说他爸妈要来北京一趟,他爸的糖尿病很严重,这种病难以治愈,想来北京看看是不是能控制得更好些。让林妍不爽的不是公公婆婆要来北京,而是陈雷跟她说这事时怯生生的态度——夫妻俩说话有这么客气和生分么?明显他们两人都意识到彼此间缺失了什么,都想找补回来,却都不能够。
林妍为陈雷的小心翼翼生气,不过话又说回来,公婆的到来确实是对他们的考验,凭着他们现在的经济条件,每天的生活也就勉强能自保——老人一来首当其冲的住就是一个大难题。上次她妈一个人来就给他们捅下了天大的娄子,现在一来俩岂不是成了压死他们最后的稻草?陈雷肯定想到了父母的到来会增加她的心理压力,所以跟她提起这事时才颤颤巍巍的吧。
林妍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陈雷正在收拾屋子,小小的出租屋已被他拾掇得窗明几净。看到她回来,他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林妍心里也像被陈雷擦过一样——明镜儿似的,但他太用力,她的心都被擦疼了——他想跟她说什么,她都知道。但他要用这种方式讨好她,看来两人确实是有隔阂了。
果然,在两人吃饭时,陈雷笑着对她说:“妍妍,我打听好了,我们旁边的宾馆,标间198元一晚,我跟他们讲了价,住的时间长还能便宜一点。我想让他们住那——”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林妍觉得陈雷的笑容有点谄媚,这让他英俊的脸都失色了。
“不用——花那么多钱不值当,怎么着都能凑合——你让爸妈睡我们的床,你打个地铺——自己爸妈,也没什么不合适。我随便到哪个同学那去睡几晚,反正她们也都没结婚——”
陈雷明显受到了感动和鼓动,他过来用力抱住她,吻她。林妍努力回应,却没有以前的感觉。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她在心里想。
陈雷很快打电话向父母汇报了他们的安排,但明理的父母说什么都不来了——陈雷刚开始说是有地方住的,没成想是要把儿子儿媳妇拆散了睡,那岂不是他们做老人的罪孽?糖尿病也不是啥要命的病,现在真要去京城看那才要了命呢。
陈雷在电话里好说歹说说不转两位老人,只得让林妍给爸妈打电话。林妍以一个贤惠儿媳妇的口吻反复强调老人来真的一点都不麻烦,对他们来说就是小事一桩,轻轻松松就能搞定。至于她出去睡?那是她跟朋友早说好了的,不是专为他们腾地儿。其实众多的麻烦都在林妍心里打起结儿了,但她知道绝对不能说出口,不然以陈雷的孝顺——他们马上就能形同陌路。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林妍和陈雷一起去火车站接公公婆婆时,脸上笑得像朵花,心里却泪如雨下。
陈雷的爸妈以前对林妍就和蔼,现在儿媳妇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他们对她更是怜惜了。尤其是婆婆,这个朴实的女人把内疚都写在脸上。
公婆如此,林妍还能说什么呢。她爸妈在她认识陈雷之时,就一再告诫她要用中国传统女性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侍奉丈夫,善待公婆。尤其是她爸,一改娇惯她的常态,告诉她嫁人后就不能再是任性的小女孩了,处理与丈夫的关系、与公婆的关系,少不得要委屈自己。那时她觉得,只要她跟陈雷两心如一,父母的告诫算怎么回事儿呢,难道他们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但现在,林妍觉得她的考验到了,看来“不听老人言”的古语没说错啊。
安顿好公婆,林妍要去覃燃那借宿——她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住。陈雷坚持送她下楼,她知道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也就同意了。
摇下车窗时,陈雷含情脉脉地相送,她冲他笑笑,挥挥手。车开远了,她扭头看他一眼,觉得他的身影特落寞。
这种感觉让林妍哭了,她干脆将车开到陈雷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来拭泪。
恶劣的心情像蜘蛛的毒液慢慢在渗透,痛苦有如被头发丝寸寸割裂。弥漫全身的无望,混合着这座城市的决绝,恰似四合的夜色,让她一点一点被吞噬、被淹没。
她,林妍,心性高洁的美女,从小就被赞美与疼爱所拥抱。父母自不必说,亲戚朋友谁见她谁不夸?这让她从懂事时起就对自己充满自信。
上学了,她的成绩从来就高人一筹。在他们那地方,成绩好的女生必丑,长的好的女生成绩必差,基本上就是一个定律。而她,打破了这一定律,以美丽和聪慧闻名于十里八乡。她的出类拔萃,即使在普通女孩情窦初开追欢逐爱的年龄也没有被湮没过——她才不像那些浅薄的美丽女子,有点资本就禁不住诱惑早早委身于人。
她这一生实在太顺了,以佳人之姿考入京城名校,在他们那里轰动一时。然而,她的好运还没有终结,她遇到了陈雷。陈雷没有他这个年龄男孩的狂妄自大和自吹自擂,有的是谦和、绅士、彬彬有礼。关键是他还很帅,那不是盖的。他们俩走在校园里,绝对是一道顶尖的风景。学校里有攀附权贵的女生,但她从来不为所动,她甚至有点可怜她们——她们哪知道有真正的爱情。还在学校时,陈雷和她回了一趟家,也在她父母的同事亲友中引起轰动——多少人羡慕她的好前程、好姻缘。
而现在,她恓惶成了什么样子,去朋友家借宿——那与流落街头又有什么两样?她不是倾国至少也是倾城的美女啊,怎么能忍受这样的遭遇?
哪个女孩子没有公主梦?而她林妍,自负有真正的公主容貌和气质——安徒生童话里的公主,睡在20层床垫上也能感觉到身下的一粒豌豆——她相信她也能,她有同样的冰肌雪肤。更重要的,她也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毕业后,她和陈雷一起租住在小屋里,她忍了——有陈雷给她撑起一片天空,她依然能编织公主梦。她甚至会嘲笑自己,公主也有落难之时,谁说她不会上演女王归来呢?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落魄了——这不应该是一个美女的遭遇,以稀世之姿,竟无容身之所。谁说苍天有眼?
林妍忍不住向她和陈雷“家”的方向张望,当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他是她的真命天子么——当然他不可能是,哪有天子会让自己的女人流离失所?那他是她的什么?丈夫。这是确定无疑的。他的英俊,他的稳重,他的睿智,能让他们在“衣锦还乡”时脸上光彩倍增。可是,在北京,他们的坐标在哪里?他让她的心在何处安放?
怀着极其低落的心情,林妍见到了覃燃。
覃燃住在东四环一个据说以高档闻名的小区里,160平方米的大房子,家里全是古香古色的陈设。林妍勉强收拾起自己的心情,一边参观覃燃的Big House,一边跟她开玩笑说她住这样大的屋子怎么不感觉寂寞。
覃燃一边笑,一边说他们家“那口子”需要这样的排场和显摆,而像她们这类人,不要大房子,不要宝马轻裘,岂不是亏大发了。
林妍觉得不太自在,她跟覃燃在一起一般都尽量避免“包养”、“二奶”之类的话题,但覃燃可能出于一种挑衅社会的心理,总是有意无意地自己先提,且有一番耀武扬威的意味。
林妍明白覃燃的那种心理,一边看她房子里美轮美奂的布置和装饰,一边不知不觉地跟自己的那个小出租屋作对比,更有了一种自伤自怜的痛楚。
“你们还没打算买房子呢?公婆一来都把你挤我这来了。你就没探一下陈雷的口风,总得有个计划吧?”覃燃问她。
“房价这么贵,把我们俩骨头填在里头都不够。像这样的大房子,我们一辈子都是不能够的。”林妍双手一摊,虽然尽量克制,但语气里还是难免带了一丝艳羡。
“嗨——你知道,这套房子不是我的。他们那种人,精得很,就算要找我们这样的玩玩,也得算一下投入产出比。这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就算要卖自己,也不一定能卖得出高价。至于我么,就是想法子从他那里多掏点钱,为自己以后作打算。”
“妍妍,我跟你是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了,说实话,我还是最羡慕你——虽然我跟你说了不少风话,但真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难得有个男人真心对你好。我现在这样子,谁都知道我目标很明确,男人么,当然也知道——真心真意他们是不肯给的,卖身的那点儿银子,他们也得算计着给——”
林妍没想到覃燃先诉了苦。她怔了一下苦笑道:“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你看我现在,不是都投奔你来了吗?”
“那倒是,我就是怕过你这种日子——你别笑话,咱们生的这个样貌,就不应该是吃苦受穷的命。哈——所以我要学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咽喉。无论通过哪种手段,我都得把握住命运的主动权——你看在咱们学校里,那个女孩子不是心高气傲,只想踏着别人脑袋出人头地的——当然,你是个异类。咱们去奋斗,当个女强人啊?那咱们十年八年的青春都搭进去了——还未必有收获。所以,我也不后悔我选择的这条路。生活嘛,我早就看透了,就他妈那么一回事,你把它当回事,它不拿你当回事。”
“不过,妍妍,我还是要过你这种日子的,我不可能跟一个老头过一辈子,等我从他那里捞够了钱,自己能做主,我就自己挑一个男朋友——嘿,有了钱,咱们女人同样占主动——我跟你说,这年头别以为就女的想傍大款,男的有这想法的还少了?不过,看中钱的我不要,那种人靠不住——”
林妍觉得震惊和恍惚:这是她认识的覃燃吗?她怎么想起了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
“妍妍,你不要觉得我的想法可笑。咱们也算是最务实的一代人了,你就说你吧,你们俩拼死拼活,一年攒下来的钱能买几平方米房子?房子都买不起,咱们怎么在北京混?”
“可不是,咱们这代人是运气最差的了。”林妍附议道,“我们什么都赶上了,又什么都赶不上——大学扩招赶上了,找个好工作赶不上;高房价赶上了,福利分房赶不上;就连啥GDP年年涨的好事都赶上了,涨点薪水却又赶不上——坏事全赶上了,好事全赶不上。”
“嗨,你也别抱怨,这社会就那么回事。什么勤劳致富——那是咱爸妈那代人的事。只有巧取豪夺、投机钻营才能致富,咱们那,辛辛苦苦干一辈子,致富的大门朝哪边开兴许都不知道。你将来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是把女人的这点资本都给用上了。妍妍,你喝不喝点酒,我这儿好酒洋酒有的是——”
两个女人倒上红酒,坐在阳台专门设置的吧台上,俯瞰京城夜色。
夜的北京城,璀璨灯光有如繁星点点,明亮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往来的汽车,像是闪着光的甲壳虫,在城市的街道上来回碾压,碾碎了一地的灯光。
“我还是羡慕你。”林妍轻轻晃动手中的酒杯,对覃燃说。这话倒是不含半点水分——她的幻想中,就是有一天,坐在自己的大房子里,任凭城市季风拂过脸庞,任凭脚下众生忙碌,而她,只是悠闲地看这一切。
“那咱们真成围城了——也许吧,没得到的,都是好的;得到了的,都不珍惜。”
“你哪知道围城的滋味?我是真正懂得的——”
“我不懂——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我跟你说,我现在还就想进这围城,咱们女人谁不想被人宠、被人疼?哎,你别跟我说你跟陈雷这围城——”
覃燃的话被打断,她手机响了。
“你今晚回来?不是说好不回来的么?什么?临时改行程——林妍在我这呢——好,那就这样吧。”
“那我赶紧走啊——”不等覃燃挂上电话,林妍赶紧站起身。
“走啥?他是只老虎?回来还能来吃了你?”覃燃一把拽住她,“我跟他说了你在这啦——我留你在这里过夜的权力还是有的,他当然也欢迎你住这里——只要是女的他都放心——再说你们又不是不认识——”
“我还是走吧,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客房有两间,你想睡哪就睡哪——这么晚你要走,不跟我赶你走一样么?行啦,到哪儿凑合不是凑合,你现在临时去哪找地儿去——我跟你说,北京是大,但能容纳你过夜的地方还真不多——”
覃燃说的倒是事实,林妍也不再好说走,默认了她的安排。
“那口子”回来得倒快。林妍想,他也许就在附近,打个电话就现身,既不显得突兀又能突击查岗——有段时间没见,这老头又显胖了,站在覃燃身边,怎么看怎么屈了她。
“哈呀,林妍,你真是稀客——好久不见,老听见燃燃提起你。”
“燃燃”,林妍虽没听得起鸡皮疙瘩,但也是浑身一哆嗦。
她只好回答:“真不好意思,我刚跟覃燃说要走呢,我在这住太不方便了,打扰你们——”
“什么话,你太见外了,燃燃一个人有时也很寂寞的,你们老同学常在一起聊聊天也好——把你男朋友叫来也行。”
又是“燃燃”,看来传媒大学的专业课学习也没能帮到她——她刚才故意加重“覃燃”两个字的读音算是白费了。“那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公——”
“老公?喔,老公!林妍,我老实跟你说,你最让我佩服的就是这点——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先玩上几年再说。难得有你这样,这么早就肯把自己绑在一棵树上——”
“我们林妍是一般女孩子么?”覃燃半怒半娇嗔地说。
“是,是,不一般,不一般。你还记得上次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凌霄峰凌总么?后来好几次问我你的情况呢。林小姐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人见一次就念念不忘——”
“不许你再说,你把我们妍妍当什么人?”覃燃用手指弹了一下她“那口子”的后脑勺,命令他噤声。
“你们就拿我寻开心吧——我这幅村姑样——”林妍看了覃燃一眼,覃燃也正看着她,似笑非笑,似乎在告诉她上次她没有说谎。
“我跟你说,我们妍妍是工作上的女强人,你少把她往歪门邪道上引。你有好的人脉资源,客户资源倒是可以给她介绍介绍——他们那拉广告还能提成呢。”
“你看你,我说什么了?怎么就是往歪门邪道上引?”“那口子”装作委屈地说,“我就告诉你老同学一个事实——人凌总也算是资源嘛——就看你怎么用。”
那个晚上,林妍特地选了一个离主卧远一些的客房,但仍然睡得很不踏实,覃燃压抑着的格格笑声,如丝如缕地传到她耳朵里。
肯定是出于愧疚,陈雷这段时间对林妍格外体贴,父母去医院看病,他不让她插一点手、操一点心,让她安心自己的工作。他坚持让她在家吃过晚饭后再去覃燃那里,而他和他爸妈也把那顿晚饭准备得格外隆重而丰盛。这些虽然难以让林妍开心起来,但作为回报,她少不得要勤打电话随时对他爸妈表示慰问,摆出“人虽不至,心已到之”的阵势。两位老人对她更是感激,家中满是和谐氛围。
这天吃过晚饭后,陈雷照例送她下楼。就在他们要分手时,陈雷在她面前磨蹭了半天。她知道他有话说,于是就等着他开口。
“妍妍,”他终于开口说,看得出他下了很大决心,“是这样,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医生建议我爸住一段时间的院,现在钱是一个问题,不多——也就两万多块——”
林妍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咱们还有钱么?你上次住院,就已搭上我爸妈的钱了——咱们还没给还回去呢——虽然他们没说让咱们还——”
“妍妍你听我说,我知道咱们现在没什么家底,可这笔钱也不是什么大钱,咱们俩努力一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你爸妈他们那不是有点钱么?拿那个钱看病不就行了?”
“妍妍——”陈雷的声音里透着痛苦,“养儿防老,我不想让他们看个病就掏自己的养老钱,不然我这个儿子岂不是太没用了。我是想这个钱咱们也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是你不至于吧?你看看咱们现在的状况!”林妍忍不住反诘,但她忍住了更恶毒的话——现在她觉得自己对陈雷的总结是准确的——他就是没用——这想法吓了她自己一跳。
“他们不知道咱们出过什么事啊。现在让他们知道除了后怕也于事无补,所以我的意思是别让他们担心,也别让他们知道咱们这么——”
“别让他们知道?”虽然明白陈雷话里话外的意思一直在告饶,但林妍还是彻底地愤怒,“喔,你就不怕我爸妈知道?就你是孝子是吗?你知道我爸妈为我们,不,为我担了多少心?我现在除了一屁股债,啥都没有,还把他们搭上了——你怎么还好意思来跟我说这话?你让你老婆天天找地方睡,是男人都不会——”
“妍妍,”陈雷的声音几乎要被湮没了,“当初我给他们找宾馆来着——”
“你少来!说的比唱的好听。咱们是什么?是穷人!穷人还去住宾馆?笑话!别以为你跟我说的背后那点小九九我不知道?我不出去住行吗?咱们吃饭都吃不起了,你还在那打肿脸充胖子。你睁开眼看看,有谁过得像咱们这样子,这叫日子吗?你说,你自己说——”林妍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恶毒过,多少的忍耐,多少的委屈,一旦打开一个决口,就再也拦阻不住。
“妍妍——”陈雷像霜打了的茄子,一只手撑着车门,像是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别妍妍妍妍的,叫能叫来好日子吗?你爸妈看病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吧,我是操不来这份心了——”林妍靠在路边的一棵行道树上,哭了。
陈雷走过来搂住她,她不抗拒,也不靠着他肩膀,只是站在那里无声地啜泣。陈雷不说话,把她搂得紧一些。但她心里只是一阵冰凉——患难夫妻!真正的患难夫妻!但在别的夫妻那里,患过的难终会换来最后的甜蜜,而他们,最后的甜蜜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失望,搂着林妍,陈雷只觉得彻底的失望。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林妍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正因为如此,他爱她,敬重她。即使她跟他闹的那点矛盾,她妈妈对他的不够尊重,他最后都能一笑置之。他没想到她这次能对他的父母这样,那是他爸妈啊,她连这都不能理解,舍不得花这个钱,她眼里心里还有他吗?
陈雷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松开林妍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开车走的,愤懑和失落塞满胸臆。他又想喝酒,反正没的车开了,找个人一醉方休吧,一醉解千愁!
陈雷失意后的第一个电话打给方浩,但方浩说他没在北京,在甘肃。他怎么会在甘肃?陈雷甚至觉得自己的脑筋不灵光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宋乐乐是甘肃人。
方浩带着一种被绑架的心情回了宋乐乐的老家。他很快就明白了婚后老婆的种种行为——小地方来的人,有更严重的自卑和自尊,为了摆脱这种贵贱交织的情绪,他们往往需要华丽的包装和虚张的声势来武装自己。
不,严格地说宋乐乐都不是小地方的人,而是来自传说中贫瘠的西部农村。她的家在甘肃武威凉州区的一个山洼洼里,积木般的房子堆成了一个小镇。说是小镇都有些抬举了——卖些日杂百货的小店,写着“打胎补气”的铺子,再来点裹挟着黄沙的风吹过,活脱一出西部原生态风情。
宋乐乐家还有几块地,听说以种土豆为主。这个方浩很能理解,听说土豆的生命力是最强的,他虽没种过地,凭想象也大概知道这里的地估计除了土豆也很难长出其它生物。不过有时他也想,这样的地方还生存着人类这样的生物,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达尔文进化论的正确。
宋乐乐的妈拿出全身心的热情招待京城来的女婿,她的甜蜜劲儿甚至超过了宋乐乐。但方浩并没因此卸下烦恼、放松警惕,相反,他的烦恼和警惕在到来的每一天里成几何数增长,最直接的因子就来自宋乐乐。
从踏上回乡之路的那一刻起,宋乐乐就兴奋异常,一路上,她也给了方浩不少屈意的温柔和奉承。到家的当天,宋乐乐更是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她不顾疲劳和身孕,拉着方浩拜会了几家邻居,把精心挑选的北京礼物送给他们。方浩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功能和效果,也就随了宋乐乐。
但他没想到宋乐乐衣锦还乡的劲头愈演愈烈。她列出了一大串清单,说是什么她家的亲戚,还有她妈和她的相好,全要拉他一起去认门。每天她都要兴致勃勃化妆、精挑细选衣物,然后招招摇摇地去方浩兴趣全无的亲戚朋友家。方浩劝她,去也就算了,不要化那么隆重的妆——听说怀孕期化妆对胎儿不好。但宋乐乐不听,她的道理也很充分:她也不是天天化妆,回娘家是非常时期,必须以最佳状态出现在亲戚朋友面前。方浩明白她的潜台词:她宋乐乐回来了!而且,她这个小地方出去的人,在大城市——北京,混得还不错。
但对宋乐乐潜台词下更深层次的举动,方浩就非常不满了——他们去亲戚家认门是要给认门费的,少则两三百,多则五六百、七八百。谁来出这个钱?自然是他方浩。宋乐乐妈妈就有兄妹9个,她又要做大方的人,算下来他们带来的钱全花完都不够。有时方浩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幸好宋乐乐她爸妈离了婚,她爸那边的亲戚是省了。
当然,他们去亲戚家串门,亲戚们也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出门,要不给他们一些地里长的东西,要么给他们几块床单被面啥的,还是极老土的那种,方浩拿着这些时感觉哭笑不得。
方浩很不爽,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那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见个面,在双方语言难以沟通的情况下,做个礼节性的“会见”也就行了,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地给他们钱?他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在北京,靠着他父母的赞助,他们也就踮着脚勉强够一小康水平线,到了这里就把他当“猪”来杀啊?
宋乐乐觉察到他的不快,跟他解释说,这是他们这里的风俗,在外面工作的人,回到家乡这个过场是要走一走的。但方浩并不因此理解宋乐乐,他甚至觉得,丈母娘对他的热情招待,有希望他陪宋乐乐走好过场的因素在里面。
方浩满心不爽,还要每天打起精神来与宋乐乐的亲戚虚与委蛇,实在是过得很累。
还有宋乐乐的弟弟,他的小舅子,一有空就向他们俩打听北京城的生活,宋乐乐就给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并且许诺他假期时去北京玩儿,她要带他去逛好多地方。方浩一听就不高兴——他一向都是被照顾的角色,陡然把一从辈分上需要他们照顾的孩子弄北京去,他还不得被烦死?小舅子也不识相,还很有志气地向他表白将来要考京城的大学,像他姐一样到北京去上班。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就方浩的性格来说,他绝对是选择前一条途径的主儿。以他现在的遭遇来看,宋乐乐整天都在给他埋雷,只等他踩爆。
宋乐乐说的无比好的那个二姨家,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窑洞,一块布帘子后面是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凑合着房间里的昏暗灯光才能看清屋里的简陋陈设。按方浩的本意,这里实在难以待下去,放下“扶贫款”寒暄完毕即可离去。但二姨一家热情非常,一定要他这位北京来的贵客留下用一顿便饭,再加上宋乐乐在一旁暗中使劲拽他胳膊,方浩去意已决的心也就被瓦解了。
看来对他的招待是最高规格了,热情的二姨准备了一大桌菜,方浩坐在油腻腻的桌旁,无意吃饭,只是礼节性地应对。二姨夫的热情高过宋乐乐二姨,拿出据说是当地最好的酒来,说要管好喝够。方浩吓了一跳,这种最好的酒他在宋乐乐的一个同学家是领教过的,入口如刀,估计只有在西北苦寒之地才能酿出口味如此之重的酒。在北京他也不是没喝过酒,但酒性大多平淡柔和,且是为了助兴才喝。在这里他是绝对没什么兴致喝此等烈酒的。
但二姨夫不听他解释,打架似的抢着给他倒了一海碗,然后叽里咕噜地对他说了一堆话。大意是他作为一位尊贵的客人,应该干了这酒,方显人情亲情,而他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略备薄酒待亲人。
方浩装作不懂,向宋乐乐求援。没等宋乐乐解释完,热情好客的二姨夫又拿起他手中的海碗,双手捧着站到他面前用难懂的话唱了一出可能是传说中的酒曲,然后满含热望地看着他。
方浩傻了,只能看着宋乐乐。她笑着说:“喝吧,这是我们这里敬酒的最高礼仪。”
方浩闭眼喝了一大口,放下碗算是交差。二姨夫及时将他的碗与桌子隔开,要他干掉。
这下方浩不干了,他比划着告诉宋乐乐二姨夫,他的酒量有限,心意已领到此为止。二姨夫摆开不抛弃不放弃的架势,仍然在劝酒,尽管他说的话不是全能听懂,但方浩也明白他在说不干了这酒就是在嫌弃他们招待不周,嫌弃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听他部分说中了自己的想法,方浩更是恼怒,坚决不喝剩下的酒。
二姨夫可能是典型的西北人性格,倔强直爽,非让方浩喝了不可。一来二去,方浩的少爷脾气犯了,抵死不喝。推推让让中,两人的言语都有了火药味,二姨妈看出苗头,赶紧打圆场压制二姨夫,但她的脸色也变得尴尬难看。
尴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他们出门。
“你怎么了?”宋乐乐问,明显很不满。
“没怎么。”方浩瓮声瓮气地答。
“让你喝你就喝了呗,喝了能咋着?还能死人啊?”
“不死人也不想喝,喝不下去——在北京也没往死里劝人喝酒的啊。”
“我们这里就这风俗,酒到杯干才是感情深。你没看见我姨妈姨夫他们为你忙前忙后的,敬你酒你不喝,多伤他们脸啊——”
“我怎么没喝?那酒实在是喝不下去,再说我不喝就不喝了呗,干吗非强着人喝?”
“怎么就喝不下去了,方浩?你在北京又不是没喝过酒,我们这里的人都喝这种酒也没怎么着——你就不能在我们亲戚家给我个面子?”
方浩不听则已,一听怒火就往上蹿:“我不给你面子?不给你面子我跟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跟你跑东家奔西家?要不给你面子我早就回北京了我跟你说!”
宋乐乐一声冷笑:“那我得谢谢你是吧?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了——你多嫌着我们这地方,嫌着我们家呢。来我们这小地方屈驾了您哪——您别当我不知道。”
方浩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冷笑一声不再答言。
两人互不理睬回到家。方浩冷淡地跟丈母娘打了个招呼,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宋乐乐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
乐乐妈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上来打岔:“哟,这是怎么啦?刚出去还是高高兴兴的嘛——乐乐,你又干什么事情让人家小方不高兴啦?”
宋乐乐拖着语调回答:“你问——他。”
乐乐妈赶紧上来赔着笑:“小方,你看你们走趟亲戚还走出气来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来说乐乐——”一边又对女儿说:“死女子,肯定又是你惹别人,人家小方好好地跟你去二姨家——不管怎么说,你来跟小方道歉——”
乐乐妈一边说一边把女儿往女婿身边推。方浩见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先向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妈,其实没什么事,我呢——”
“妈,就是没啥事,我们俩闹点小矛盾。不值一提——好啦,方浩——你还闹么?”宋乐乐很快截断了他的话。
这下子轮到方浩大为惊讶,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他如此在宋乐乐面前示威,她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或许是宋乐乐在家人面前会收敛些,不再跟他唇刀舌箭相见吧。
既然取得了一定阶段的胜利,方浩顺坡下驴,退一步鸣锣收场。
回到他们的房间,宋乐乐重又变得气鼓鼓的:“哼,没想到我妈还为你说话——你说你不让着我这个孕妇点儿,还处处跟我作对——你要想清楚了,我肚子里可是你的种。”
方浩不想再次陷入战争,赶紧打圆场:“不是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么。你妈可能就是喜欢我,才帮我说话。”
宋乐乐拖长了语调:“呸——我妈对你这么好,还不接她去北京,又能给你孩子做吃的,又能在我们吵架时帮你——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多好的事!”
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方浩既不能说不好,又不能直接从宋乐乐说的两个好处去反驳她,只好说:“你妈到了北京,能过得习惯么?”话出口时,自己都觉得苍白。
宋乐乐脸一沉:“方浩,你是不是特不欢迎我妈去北京啊?”
方浩心里本就对这次预想中的“对决”无甚把握,再加上宋乐乐一张一弛、软硬兼施,他先怯火了三分,有些讷讷了:“我……我怎么会不欢迎?再说,你妈是去照顾你,咱俩都受益啊。”
宋乐乐回嗔作喜:“老公,我知道你是再明白不过的。我还要跟你商量呢,我一来怕我妈去北京过不习惯,二来我暂时也不想让我弟上我二姨他们家,要不我们把我弟也带上,去北京给我妈做一段时间的伴。再说,我弟弟也没上我们那去玩过呢。”
方浩本就在为自己轻易缴械投降懊悔,没想到宋乐乐得寸进尺,不由吓了一跳,只得继续防守:“你弟弟也去?那——行是行,可是你妈去那儿就够挤的了,再加上你弟,让他住哪儿呢?”
宋乐乐显得很轻松:“不怕,你在你爸妈那挤一下不就成了吗?再说回来,给我弟打个地铺也行啊,你还可以在家睡。”
方浩继续表示自己对内弟设身处地的担忧:“咱们都要上班,你弟弟小孩子心性,在家哪待得住?咱们到时没人陪他玩,他四处跑怎么办?北京那么大——”
宋乐乐再次沉下了脸:“方浩,你什么意思啊?三番五次地阻拦?你要不想他们去就直说——这去的话本来就不该我提出来的——你要老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岔就没意思了,我弟弟么,去不去也没什么打紧,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罢了——”
事到如此,方浩只得违心地表白心迹:“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为咱弟着想——你想想吧,我说的是不是实情。只要咱弟过去不嫌闷得慌,我当然欢迎,欢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