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经历过很不一样的事情,由于讲出来会暴露年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守口如瓶。
现在,我把它讲给你们。
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依龙公社”,那时候我从内心里觉得它很土,当1984年它改成“镇”的时候,少年的我曾无比激动。然而时隔多年,现在我又觉得“依龙公社”这个名字很酷了。
依龙公社有个旅馆,当时叫大车店,我家住在西北街,跟大车店隔着一个兽医站。
大车店有个大院子,一溜坐北朝南的平房,走进去,右侧是大通铺,摆着很多行李卷。左侧也是大通铺,不过用胶壳板隔成了很多小房间。
那时候的村子还叫生产队,每年冬天会派出十几个人,赶着马车去大庆拉石油,他们要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很多天,有一个带队的,管理着差旅的财物,被称作“掌包儿的”,其他人叫“车虎子”,在东北话中“虎”是不聪明的意思,所以这个称呼略带贬义,但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了,为了还原当时的生活,我就这么叫他们了。他们路过依龙公社的时候会入住大车店,但只睡大通铺,便宜,他们甚至都不脱衣服,迷瞪到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继续赶路了。
来到依龙公社出差的公家人则会住进小房间,稍微“高级”一些。那种房间并不隔音,两个人隔着胶壳板甚至可以说悄悄话。我小时候就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个说评书的带着个女人住进了大车店,大车店经理姓王,他趁这两个人外出吃饭,溜进他们的隔壁,在胶壳板上抠了个小洞,人家匡衡凿壁偷光,他这叫“凿壁偷窥”。这个王经理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所以他抠一个洞就够了。晚上,那对男女在炕上互相过不去,王经理在隔壁跟自己的手过不去,那对男女过去了,王经理突然心生怨恨,给保卫组——也就是后来的派出所打电话举报了,保卫组的人来了一查,没有结婚证,就把那个说书的绑上了,据说公社的通讯员“主打”,接下来就是爹一声妈一声……唉,坏人真多。
再说说那些拉石油的农民,他们通常一行十几个人,四五辆马车,白天路过就在大车店打个尖(休息一下),只有夜晚到达才会住店。半夜的时候,他们要喂马。大车店的院子里立着很多拴马桩,卧着很多石头槽子,马料是高粱和草节子的混合物,那些马吃不完就剩下了。我母亲经常跟邻居们一起去捡拾马料,回家喂鸡鸭鹅。在争抢中,我母亲还跟隔壁的韩婶儿有过矛盾,我写过一个故事叫《凶杀案》,里面的青梅正是韩婶儿家的二女儿。
我偶尔在凌晨两三点钟醒来,发现家里黑糊糊的,大人都不在,父亲陪母亲一起去大车店了,我非常害怕,把脑袋埋在被窝里,都不敢大声喘气,很快就满头大汗了。
我有个玩具,是个布绒的小马,白色的,有一撮绿色的鬃毛,不知道它存在多久了,反正全身脏兮兮的。我非常喜欢它,怎么都玩不够。一个普通玩具对孩子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成年之后的电子游戏,高尔夫球,甚至男欢女爱。当时我感觉那个小马挺大的,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就跟成年人的巴掌那么大。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心里想着万一鬼来了,它肯定会帮助我,尽管我也没想清楚它会怎么帮助我。
总之,凡是父母不在家的黑夜里,它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父母经常去大车店捡拾马料,渐渐就认识了一些车虎子。
他们没钱下饭店,但车上拉着很多白面,那是他们的口粮。不过,他们没有锅灶,只能求助当地的某户人家。于是,我家就跟这些车虎子达成了某种合作——我家给他们做饭,甚至还会提供一些炒菜,他们临走的时候会卸下一些白面,当作酬劳。
以上都是大庆周边农村才有的独特记忆,我可能是唯一的记录人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那些车虎子吵吵嚷嚷地走进我家,都那么高大,他们穿着棉袄棉裤,外面还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脚上是臃肿的靰鞡靴,清一色的黑,由于他们都戴着狗皮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根本分不清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