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一天晚上,又有一群车虎子来到了我家。

当时我正在家里大哭——我在外面玩的时候,青梅把我的小马弄丢了,我“哇”一声就哭出来,她也“哇”一声哭出来,后来大人都出来了,问清原由之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只小马,最后就把我们分别拽回了家。

回到家之后,我站在炕沿边上接着哭,父母不再理我,各自去忙了。我也是太赖叽,咿咿呀呀一直哭了大概有半个钟头,还是停不住。

就像某种预兆一样,屋顶那60瓦的灯泡突然就灭了,停电之后,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接着,我就听到外面来了一些马车,还有车虎子们的叫嚷声。

我妈赶紧点着了油灯。

油灯在灯窝里。所谓灯窝就是在里外屋之间的墙壁上凿一个洞,这样,两边都有光亮了。

接着,我爸把那些车虎子引进了里屋,我家立刻变得拥挤起来。这些人去大庆的时候就是在我家做的饭,现在他们拉着石油回来了,满身都是油亮的光。他们纷纷跺掉脚上的冰雪,摘掉狗皮帽子,脱掉羊皮袄,全部堆在了屋角,跟个小山一样。

我妈走过来拽了我一把,说:“家里来客(发音:qiě)了,别再嚎丧了。”

我一看她来关注我了,哭得更厉害了。我妈说:“你再哭我揍你啊。”

她不哄我,还威胁我,我更委屈了,直接躺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翻滚起来——我妈气得不行,把我拽起来按在炕沿上,“啪啪”地打起了屁股。

一个车虎子走过来拉开了我妈:“小嘎不懂事,别打坏了。”

接着他就把我搂在了怀里,满身都是外面的寒气,他说:“不哭了啊,我给你讲个闲话儿。”在东北,闲话儿就是故事的意思。

这个人叫老康,40多岁,中等身材,胡子很浓密,乱七八糟的。上次他们来我家的时候,老康一进门就把我抱起来,“呵呵”地笑着,一下下朝高处举起。我对那张陌生的脸十分排斥,扭来扭去却挣不脱。当时我还不知道“界限感”这个词,但就是不喜欢他,感觉他就像刚出锅的粘豆包,太热乎了。

他确实是个热心肠。

听说他从小是个孤儿,长大之后一直没讨到媳妇,前几年,他半路遇到一个要饭的老头,他竟然把那个老头领回家了,当爹一样养起来。

这次他们出来拉石油,刚刚离开家十几里路就出事了,有一匹驾辕的马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死活不朝前走了,一个车虎子跳下车,用鞭杆去戳马屁股,那匹马突然凶狠地尥了个蹶子,铁马掌蹬在了那个车虎子的脑门上,他当场就昏过去了。大家赶紧把他抬上车去抢救,走了两个多钟头才来到最近的一个卫生院,那个车虎子失血过多,快没命了,老康自报奋勇要献血,一查,血型正好匹配,他被抽了1000毫升,站起来都摇晃了。后来,那个车虎子被送回了家,剩下这些人再次出发,继续奔赴大庆……

我才不要听他的闲话儿,我只想找回我的小马,于是,我的哭声更响了。

其他车虎子陆续在炕上坐下来,开始唠嗑。我妈给他们每个人倒了碗热水,然后就去厨房张罗做饭了。

老康把我拉到了外屋,这里安静多了,他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慢悠悠地讲起来。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奇怪的故事,开头就是——

“这天晚上黑咕隆咚的,一只兔子眼看就要没命了,它使劲跑啊跑啊跑啊……”

我看着他,还在咿咿呀呀地抽泣。“跑啊”太多了,我怀疑他在现编。

“它看见一片草窠,赶紧钻进去藏起来,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它吓得全身直嘚(哆)嗦,最后那个脚步声跑了过去,它等了一会儿,正要回家,那个脚步声又鸟悄儿地回来了……它只能撒腿接着跑。”

我很害怕,不过我还是没有停止哼唧,我是给我妈听的。

“它又看到路上倒着一只铁桶,马上就钻了进去。等了老半天,四周啥声音都没有,它想着这算是捡了一条命,没想到,有一张毛烘烘的脸突然堵住了铁桶口儿,兔子吓得一下就蹦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吓的,我的哭声更大了。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你不爱听啊?后面可好了。兔子一蹦,那只铁桶就咣当咣当滚起来,兔子在里面摔过来摔过去,好不容易停下了,它爬出来,看到了一个院子,到处都是荒草,到簸拉盖(膝盖)那么高。它赶紧冲进屋去,忽然感觉耳边有‘呼呼’的喘气声,接着就听见了一个声音——我一直踩在那只铁桶上朝前跑,跟你一样快。兔子的魂儿都吓散了,掉头又朝外跑……”

不知道里屋聊到了什么,那些车虎子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老康接着说:“兔子在外面跑啊跑啊跑啊,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最后‘咚’一声倒在地上,累死了。”

这时候我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继续哭咧咧,跟我妈作对,一件是泪眼婆娑地看着老康,等他接着讲,很显然我对这个结尾非常不满意。

老康却说:“你还想听别的吗?”

这就完了?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追兔子的到底是个啥东西。

我“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厨房的锅灶里飘来了烧石油的味道,我妈在切着什么,“咣咣咣”的。

我爸走过来了,怒气冲冲地说:“你再哭我把你扔到粪堆去!”

长大之后我想起那一天,替我爸和我妈捏了一把汗,如果那天老康成功了,真的把我整死了,他们会为他们最后对我说的话悔恨终生。

对于六岁的我来说,小马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妈还打了我,我爸不但不心疼,还火上浇油,要把我扔到粪堆去……我再次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老康要抱我,被我爸推开了:“你进屋喝水去,我来管管他。”

接着我爸就把我拽起来,直接拖到了院子里,来到柴垛前才放手:“你就在这里哭吧,哭够了再进屋。”然后就走了。

我又放开嗓子哭起来。这时候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下了干嚎。

有句成语叫“月朗星稀”,其实不一定,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星星并不少,密密麻麻地挤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