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北的室外太冷了。

我没戴帽子,哭着哭着就打起了哆嗦。

院墙上突然爬上来一颗脑袋,扎着小辫子,她对我喊了声:“你咋地了?”

我扭头看了看,正是隔壁的青梅,她竟然还有脸问,我哭得更凶了。

她说了句:“爱哭鬼。”接着又滑下去不见了。

我一边哭一边盯着我家的门,希望我爸或者我妈出来把我抱回去,但是他们都没有出来。我隐约听见那些车虎子开始吃饭了。

突然,有个人从柴垛背后走了出来,把我吓得一哆嗦,他戴着狗皮帽子,我并没有认出他是谁。他慢慢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对着我笑起来,我看见了他的牙,有点黄,俗称四环素牙。

又是他,那个老康。

奇怪,我一直盯着我家的门,没见有人出来啊。

当时我只是有点讨厌他,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后怕——我家屋后连着一个小房子,堆着些杂物,父母叫它厦子,厦子有个后门,他一定是从后门绕出来的,又躲到了柴垛背后……

他低声问:“你告诉我,你为啥哭啊?”

我哭着说:“我的小马没了。”

他说:“你有马?”

我不再搭理他,继续哭。

他依然笑嘻嘻的:“你的马是啥样的?指不定我能帮你找着。”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他好像明白了,点了点头:“我知道在哪疙瘩,我带你去找。”

我一下就不哭了,心里头简直燃起了呲花。

他站起来,慢慢朝院门走去。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又神秘地勾了勾手。

我看不清他的脸,一步步跟了过去。

院门开着,他带我走出去之后,我看见院子外停着几辆马车,那些马被解除了身上所有的挽具,全部拴在院墙下,多数都是枣红色的,好像有两匹白色的,只有一匹是纯黑色的,它的个头最大。

现在想起来,枣红色的马给人的感觉平庸而老实,白色的马更飘逸,而黑色的马就显得很凶,很狡诈,它那双黑色的眼睛藏在黑色的皮毛中,很难看清它的眼神,更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但当时我并没有这些感受,它们只是一群相同的牲口而已。当时,我们面朝的是马屁股。

老康停下来,指了指那匹黑马,小声说:“你看,那不是你的马吗?”

我又要哭了:“那是大马,我要小马!”

他耐心地说:“我知道,你的小马就在那匹大马的尾巴下面。”

当时我并不知道正是这匹黑马差点把人踢死,我眯起眼睛使劲看了看,它的尾巴下好像真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我看了看老康,他笑吟吟地朝前扬了扬下巴,那是在鼓励我。

我又看了看那匹黑马。

其他的马有的在喷鼻,有的在打盹儿,有的在甩尾巴,有的在咀嚼……只有它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就慢慢走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肯定是心理作用,我越看那个东西越像我的小马。老实说,我很了解鸡鸭鹅,我还了解猪,我家曾经养过一头。我甚至了解狗,青梅家过去第二家就养了一条,我还喂过它馒头。但是,我一点都不了解马,在我眼中,它们有点类似外星的活物。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看老康,他还在看着我,他的脸黑糊糊的。

我的小马……

我接着朝前走去。

黑马旁边的红马甩了甩尾巴,黑马的尾巴却一直静静地垂着,就像我家挂在屋檐下一串干辣椒。

我的小马……

隔壁屋里传来了韩婶儿的喊声:“疙瘩鬏儿!回家睡(suì)觉!”

疙瘩鬏儿是青梅的小妹妹。

没听见疙瘩鬏儿的回应,但是街坊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我以为它在怼韩婶儿,并不知道它是在提醒我。

我离黑马越来越近了,我并没怎么看它,我的注意力都在它尾巴下的地上。

如今想起来,那匹黑马多像一个凶残的恶魔啊,人类怕它害人,用缰绳把它牢牢拴住了,它知道它扯不断,只能压制住内心狂热的杀人欲望,闭目养神,静静等待机会。它很想混淆于众多同类之中,但它无法改变自己的毛色,所以它最喜欢黑夜了,在昏暗的环境中,其他的马也变成黑糊糊的了,这不,有个小孩儿走过来了……

它太能沉住气了,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纹丝不动。

在我的视野中,前面是很多条高耸的马腿。我离那匹黑马只剩下两三米了,突然发现地上那好像是一堆马粪蛋……就在这时候我妈突然在院门口喊了一嗓子:“别去!”

准确地说,我妈那是一声破了音的尖叫,把我给吓着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再次大哭起来。

我妈发疯地冲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拽起来,又朝我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你是不是虎?你跑到这里来干啥?你想被它踢死吗?”

一边骂一边拽着我往回走,我哭着朝四下看了看,月光下并没有老康。

走进院子之后,我妈松开我,“哐当”一声把院门关上了。接着,她把我拽到家门口,朝墙垛上一搡:“就在这儿给我站着。”然后就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