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洛溪终于开口说话了——是她叫我起床的。在下楼吃早点前,我和马可对洛溪进行了一系列盘问,期待着解开我们心中的谜团。语言是比点头和摇头更有效的交流手段。对于这点我还不至于不懂。但是令我们失望的是,洛溪开口说话后能给我们解除的困惑,比起她的沉默来,几乎没有向我们提供更多有用的情况。
我让马可先提问,他没想到的我再来补充。马可先问了洛溪他们一家住在南平哪里。
“一幢小二楼。”洛溪回答。
“在哪个区,门牌号是多少?”
“不知道。”
“你妈妈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
“不知道。”洛溪说,一面摇了摇头。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话?”
“我为妈妈这样做。她会知道我在想念她。我们在家里就是这样做的。爸爸说,沉默净化灵魂,训练我们接受主的训词。”
马可看看我说:“你想想还有什么要问的。”
“离开妈妈你伤心吗?”我问。
“伤心。但我听妈妈的话。”洛溪说。
“你像爱母亲一样爱父亲吗?”
“不,我更爱妈妈。”
“你知道妈妈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吗?”
“我们没有手机。”
“没有手机?”
“爸爸不喜欢手机。”
“你在家时上小学了吗?”
“上了,我上一年级。”
“在学校里你开心吗?”
“开心,我有好多小伙伴。”
“你上的是哪所小学啊?”
“将口中心小学。”
“学校离家远吗?”
“不是很远。”
“你妈妈为什么说你的学校环境不好呢?”
“不知道。”洛溪摇着头说。
我暂时也想不出更多可问的了,我们的盘问到此结束。不过洛溪却在最后提醒我说,我曾答应在她重新开始说话时给她一百块钱。
“我没说过这个。”我说。
“不,你说过,”她反驳道,“昨天晚上吃饭时,袁阿姨问你为什么我不说话的时候。”
“我那是在努力保护你,不是真的打算这样做。”
“这样你就成了说谎的人。爸爸说,说谎的人是世界上最下贱的可怜虫。舅公,难道你就是这样的人吗?一个卑鄙、下贱的可怜虫?”
“洛溪,不可以这样和舅公说话。”马可露着发怒的样子说。
“没关系,”我说,“我掏钱就好了。不过我要说这小女孩真是个人精啊。”
“我知道我是。”洛溪说。
我拿过手包,取出了一百元递给了洛溪。她把钞票塞进口袋,一面给我一个最饱满的笑容,接着说道:“妈妈对我说,要永远保护好自己。交易就是交易,对不对?如果我让你赖账,你就不再喜欢我。你会以为我软弱可欺。”
“你怎么认为我喜欢你?”我问道。
“因为我这么可爱,”她说,“还因为你改变了把我送给胡洁阿姨的主意。”
“好吧,我承认我喜欢你。”我说。
谈话结束。我们三人下楼去了吃早餐。早餐之后,我和马可都拿了一本书坐进了大厅的咖啡吧。马可很快就读了进去,而我则在脑海回顾了和洛溪的谈话。小姑娘已经上小学了,如果日后暂时由我照顾她,那我也应该送她进学校上学啊。可送哪个学校,怎么送呢,她可以插班上吗?对于这些问题我是一无所知。我把我脑子里的困惑对马可讲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还暂时没朝这方面想呢。不过我可以回去问问我的老版,他应该清楚这些问题。他妻子恰好是个小学教师。”马可说。
“哈,那可太好了。”我说,“看来你这个老板的确是你的贵人啊。他真的能忙我们很多忙。”
“没错,他的确是我的贵人,也是个个好人。这次回去,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很有必要。既然我提出了由我照顾洛溪,而马欣又不知何时才会露面,那么这就可能是一个长期工作,所以我们有必要解决洛溪上学的问题。回去后,由我做东,请你老板吃顿饭吧。”
“行,我回去约他。他会很高兴的,他这人爱交朋友。”
此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对于洛溪上学的事我心里也暂时踏实了些,也就能专心地读进书了。我们说话期间,洛溪欢快地又去和小泰迪玩了,有一阵她还追着几只蜻蜓跑,总之是自得其乐。午餐我们简单吃了些。下午,马可陪着老板袁之皓去乒乓球室打乒乓球了。我则坐在一楼大厅的咖啡吧继续看书。约莫三点多钟时,两个修车师傅开着两辆车来了,一辆是卡罗拉,一辆是我的科鲁兹。此前一个钟头,他们启程时,已经打电话告知了我。我看到他们开进来后,便起身向他们走去。我没注意到,洛溪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老板,可乐弄坏了你的油箱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胖师傅一从车门走出后,便率先开口对我说。
“什么意思?”我问他。
“本来我们上午,最迟中午就打算把车给你送来的。结果早上我们为了确定车没有毛病了,就开出去跑了一圈。结果发现了更要命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刹车。当我开到八十迈、一百迈后,试着放慢速度时,发现刹车不灵,我把刹车踩到底了,但车速只是轻微地下降。我当时吓了一跳,还好是在高架路上,车不多,我又不停收回脚踩刹车到底,再收回脚再踩到底,才终于将车速降了下来。随后我就把车重新开回修理厂,检查了刹车,发现刹车的内衬已经磨得很薄了,马上就要没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是说,如果不是可乐导致油箱出问题,就不会发现刹车问题。而如果没有发现刹车问题,那么我继续开下去的话,可能就会出事故?”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也许那个恶作剧的留守儿童倒是救了你们的命。”
“看来是这样,这可真够妙的,让我说什么呢。”我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那么修车费一共是多少,加上修刹车的钱?”
“付我一千二吧。”
“好,我微信转给你。”
我付了帐。两个修车师傅坐进了卡罗拉里,我挥手和他们告别。他们启动车子离开了。就在我转身要重新回到民宿时,才注意到洛溪就站在我的不远处。我说:“孩子,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
“舅公,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告诉你,‘往油箱倒可乐’这事不是留守儿童干的。”她说。
“不是留守儿童,那是谁干的?”
“一个女孩。”她说完后,就低下了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与此同时,泪水已经涌上了她的眼睛。
“一个女孩?你看到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用右臂挽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胸部。我举手抚摸她的头发时,感到她的身体在靠着我打颤,我突然明白她想要告诉我什么了。我记得我先是一阵真正的震惊,然后感到愤怒之浪冲击全身(想到她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多麻烦,想到她让我破费了这么多钱),可那浪一过去,也就没什么了。怜悯替代了愤怒,我意识到,如果我把她骂一顿,那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还会破坏我们的关系,影响洛溪对我的信任。于是我平静地说:“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干?”
“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我,还哭湿了我的外套,“舅公,对不起,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可我已经干了。妈妈和我说过胡洁阿姨。她说她这个人很凶,所以我不愿到她那儿去。”
我抚摸着她的头说:“好了孩子,别哭了。现在一切问题都过去了,我们不用再去胡洁阿姨那儿了,而且你倒可乐的事也从坏事变成了好事。你刚才也听到了关于刹车的问题了吧。”
“听到了,那意思是说我避免了一场可能的事故,对吗?”
“没错,你使我们免于了一场可能的事故。”
洛溪擦去眼泪,紧张而审慎地瞧了我一眼,说:“虽说如此,但这件事你还是别告诉我舅舅好吗?”
“为什么呢?”
“我怕他会不再喜欢我。”
“他和我一样,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他会生我气的。”
“我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
“你不一样。”
“哪方面不一样?”
“你懂得变通,而舅舅更喜欢认死理。”
我笑了笑说:“好吧,我答应你不告诉你舅舅。”
洛溪笑了。从星期四上午她出现在我们面前起,我第一次从她身上瞥见了她母亲马欣——消失在南平神秘地带的、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影子女人——小时候的模样。如果马欣正在某处,那只是在她女儿的脸上,在那小女孩对她思念的脸上。
四点多钟时,袁诗诗来了,她带来五只龙虾、三瓶桂花陈酿,还有两种不同的点心。随后,她便再次到厨房和父母一起为我们准备晚饭。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一家又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盛宴。由于洛溪现在也愿意参与谈话,小学辅导老师和这个小学生的交谈便成了晚餐的重要部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反复讨论着他们最喜爱的书的名字。餐桌上洋溢着轻松活泼的谈话气氛,袁诗诗和洛溪一边津津有味地分解着龙虾,一边哼唱着言不及义的歌曲。
可能是因为可口的桂花陈酿的作用吧,晚饭期间马可处于他才智横溢的最佳状态,他就叔本华哲学来了一番睿智的谈话,令袁诗诗大为欣赏。我注意到袁诗诗在餐桌对面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痴心和倾慕,因此我知道,毫无疑义地知道,这家民宿老板的千金、这个体态丰腴、为人厚道的女教师迷上了我的外甥。
可马可呢?我察觉到他开始注意她了,跟她说话的态度少了些戒备和冒犯,但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可以说是兴趣更浓的标志,也可能仅仅是一种良好风度。
这天晚上结束时有个短暂时刻,不管它是不是问题的答案,我都把它视为最后的证据。
吃完冰激凌,洛溪上楼睡觉去了,袁之皓的妻子季仙梅到厨房去洗洗涮涮了。剩下的四个大人都微有醉意。袁之皓提议来一场扑克友谊赛,我们三人都同意。我们一共打了五局,袁之皓打得声色不露,每盘都赢,让我们三个输得精光。看来此人是精于打牌啊,马可和袁诗诗都因为自己的失误忽而捶胸叹气,忽而又哈哈大笑,下的赌注也越来越大,而袁之皓则继续智胜我们三人。我感到,马可和袁诗诗的叹气和笑声有同声相应的意味,所以我自觉地不去同气相求,而是躲在自己的牌阵之后细细观察着这两个年轻人。后来,在打牌结束时,马可说了些出乎我意料的话。“别回横店了,”他对袁诗诗说,“已经这么晚了,你酒又喝多了。”
只是良好的风度,还是向她发出的情爱信息?
“我闭上眼睛也能开那条路,”袁诗诗答道,“帅哥,别为我担心。”
接着,袁诗诗解释说,第二天早晨她得早起(上午有周末的辅导课),但我看得出来,马可的关心使她感动,或至少我是这样想象的。然后她和我、马可还有她父亲告别:“祝大家晚安,明天见。”一面挥手。随后她又到厨房和她母亲打了招呼,接着就开车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袁诗诗和昨天一样,同样是四点多就过来了。今天袁诗诗带来的是火锅食材和红酒,看来我们晚上要来一顿涮火锅了。
吃晚餐前,我接到了女儿媛媛的电话,她告诉我她是今天中午回来的,还说下周末过来看我和她表弟马可。我说,你猜猜爸爸在哪?媛媛问,在哪?我告诉她,我正在马宅的民宿,并把洛溪到来的经过简略陈述了一下。媛媛说,太不可思议,像是在演电影,像是童话冒险故事。我说,谁说不是呢。媛媛说,爸爸,你正好可以把它们都写下来。我说,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和女儿结束通话后,我心情很好。十几分钟后,晚餐开始了,气氛同昨天一样其乐融融。不过因为吃火锅耗时较长,让我感到有些疲惫。另外,连续两个晚上熬夜,与人纵酒,也让我吃不消。袁氏一家都能喝酒,而马可身体壮实,也有海量,所以能与他们匹敌,但我则不行,我的酒量很小,三两白酒就会大醉。虽说红酒的度数不高,但数杯下肚,也让我吃不消。所以,当洛溪吃饱后,想要回房间看电视时,我便借着这个机会与大家道了晚安。
回到房间后,洛溪看了会儿电视,觉得没意思,另外她也困了,哈气连天,于是她说她要睡觉,并让我在她枕边给她念个童话故事。我照做了。故事只念了一半,她就睡着了。随后,在我到卫生间(这里的窗户对着走廊)上厕所时,我听到了楼下传来的笑声,还能听到他们的片言只语,袁之皓说什么“有些困了”,他妻子则说“太晚了”,袁诗诗说什么“野竹自成径”。很难理解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有一种可能是这样的:袁之皓夫妇要去睡觉了,袁诗诗酒喝得太多不能开车回家,打算在旅馆过一夜。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野竹自成径”就是我们隔壁的套房。
出了卫生间后,我坐到书桌前,打开一本书来读。又过了一会儿,我便听到了走廊外的脚步声。两双腿和两个嗓音的低语:马可和袁诗诗。他们继续沿走廊向前走着,然后停步。为了尽量听清一两句他们交谈的话,我轻轻地再次踱步到了卫生间,他们说话声音很低,但我还是能隐约听到一些,尤其是末了那最关键的一句,袁诗诗邀请马可道:“去我房间坐会儿吧,我带了些好茶叶,我们可以用来醒醒酒。”我想马可是点了点头,因为随后我就听到了开房门的声音,接着两人便走了进去。
我猜想马可一定还会在袁诗诗那儿坐很久,再加上我也困了,便回我的床上睡觉去了。这一夜我睡得非常好,一觉到底。第二天一早我才发现,马可竟然一夜未归。我心想,这小子行啊,想必已经得手了。
我洗漱完,领着洛溪下楼吃早点时,发现袁诗诗的车已经不在昨天的车位上了,看来她已经在屋子里的其他人起床之前就离开了。
我和洛溪吃完,在楼下坐了好一会儿,马可才起床下来。他的心情我不好揣摩,看来介于暗暗得意与不安、尴尬和害羞之间。一直到吃午饭时,关于昨夜的事情,他都一字不提。我尽管有好奇心想知道他这一方的故事花絮,但还是忍住不提任何问题。我琢磨,他究竟是爱上了这个热情奔放的袁小姐呢,还是打算把她当作一夜纵情者就此打发掉?究竟是除了性事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呢,还是也感到进入了一种关系密切的状态?
就在我们吃完午饭,准备启程返回苏州之前,洛溪小跑着跟袁之皓去乘拖拉机,帮他割草去了。我和马可则坐到了屋外的椅子上,马可开始抽他的饭后一支烟,就在这时他问我:
“舅舅,你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本来一开始惦记着你回来,结果却很快睡着了,并且一觉到底。”
“那很好,我就是怕回来吵到你,所以才没回去。”
“我想你已经把该办的事办了?”
“没错,的确是办了。”
“你告诉我实情,我很欣慰,也为你高兴。”
“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说实话,我觉得很合适。你们智力相当,照我看价值观也接近,在我看来,这是男女之间能否长久首要需要考察的因素。你自己感觉呢?”
“我不知道,也许现在谈这个还太早,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这当然,你们还以继续慢慢了解。反正要我说她很适合你,她有正式工作,父母也有生意,结婚后你不会有什么负担。这是我一个过来人的看法。”
“我会考虑的舅舅。”
其实他们之间有一个最大的障碍,那就是他们身处两地。虽然我现在不打算强调这一点,但我想马可自己也清楚。一切只能顺其自然,听凭命运的安排。
我们休息到大约一点钟时,结清了住宿费,随后与袁之皓夫妇告别,启程返回了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