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住民宿

车子拖走后,我和马可开始在网上查找旅店,决定先住下来等车子修好,我对马可说:“咱们挑个民宿住,吃吃当地的农家饭?”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马可说。

不一会儿马可就从去哪网上找到一个名叫“养生谷”的民宿,我看了图片上的环境,感觉很不错,决定就住这儿。我把电话打了过去,向对方报告了我们的位置,并说了我们的情况,问她可否派车来接我们一下。对方说可以。随后我们又回到餐厅,等待接我们的车过来。

一个多小时后,我接到司机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并报告了车的品牌和颜色。我们出了餐厅,找到了司机开的金色别克商务车,然后坐了进去。养生谷距离我们的位置大约十几公里。我们的车沿着两侧有树林的陡峻的山路行驶了约一个钟头才到。民宿是一座三层楼的白房子,有一个全框架的前门廊。门口上的牌子写着“养生谷民宿”。

我们一下车,这家夫妻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就出来迎接我们了。老板袁之皓递给我和马可每人一张名片,并自报了姓名,随后也把他妻子季仙梅介绍给了我们认识。

寒暄结束后,袁之皓(年龄看样子在五十岁左右)亲自带我们到楼上参观房间。上到三楼,袁之皓介绍说,三楼一共有三间主题套房,分别是“野竹自成径”“采菊东篱下”“幽兰生前庭”。我们先进入了第一间“野竹自成径”。

进入到房间后,袁之皓继续介绍说:“这家民宿的装修和设计都是由我和我太太负责的:家具、亚麻布床单、墙纸、百叶窗、地毯、灯具、帘子,还有所有放在各种在桌子上、床头柜和五斗橱上面的小摆设:花边垫布、烟灰缸、蜡烛架、图书,等等,都是我们亲自选购的。我们力求在设计中传达出一种‘对自然的尊重,对简单生活的选择,对平凡而微小的美好的追求’的理念。”我和马可在一旁客套地赞美了这里的装修风格。也确如老板所言,房间显得干净、舒服,没有过分的浮华和雕琢。

三个套房都看过之后,我们最终选择了“采菊东篱下”。袁之皓把我们的行李拿到房间后,就离开了。这时马可开始给胡洁打电话,向她解释我们遇到了什么事。我给洛溪打开了电视让她看,随后便站得离马可近些,以便做好万一我也要跟胡洁说几句话的准备。后来没有让我说话,但我把马可和胡洁的谈话听到了底,令我惊讶的是,胡洁一听说我们抵达丽水的时间要推迟就急了。似乎汽车出的问题是我们的错。似乎不可预料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她说她刚在超市花了一个半小时,为赶在我们到达之前准备好晚饭,现在正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为表示好客和欢迎,她做了一顿精心烹调、有多道菜的大餐,其中包括清蒸鲈鱼和烤羊排在内的各种菜。一知道她的工夫都白花了,她就很不高兴,而且怒气冲冲。马可道歉了很多遍,可她还是在骂他。这就是我听得很多的所谓“新生的、改好了的”胡洁吗?如果她连一丁点儿失望都忍受不了,以后对洛溪来说,她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替代母亲呢?这小女孩最不需要的是神经质的庸俗女人,她会受不了这种女人急躁而过分的要求。

马可还没挂电话,我就认为“送洛溪去丽水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从名单上划去了胡洁的名字,打算任命我自己为洛溪的临时监护人。我倒不敢说由我照顾洛溪一定比胡洁强很多,但我的勇气告诉我,我会对她负责——不管我愿不愿意。

“这女人叫人厌恶。”马可挂了电话,摇了摇头说。

“忘掉她吧。”我说。

“什么意思?”

“我们不去丽水了。”

“嗬,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就刚才。我们在这儿待到汽车修理好,如果住的舒服的话,就多待几天也无妨,反正你已经请了四天假,难得出来,就放松一下吧。”

“那洛溪你打算怎么办呢?”

“就让她住在我那儿吧。”

“昨天我们谈的时候,你还说你没有兴趣。”

“我改变主意了。”

“好吧,听你的。”

我们谈这些话时,洛溪并没有专心看电视,而是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她听得清我们说的每一个字。我转身望她时,她竖起右手大拇指冲我点赞。我很高兴她这么高兴,但我也恐惧,不晓得我将自己置入了何种境地。

但不管怎么说最头疼的事尘埃落定了,我还是呼出了一口气。我们三人决定到楼下的园子里逛逛——进门时,我们已经看到民宿旁边有个园子。

园子大约五万平方米大(这是老板告诉我们的数字,与拙政园大小相仿),里面有树林,有一个池塘,一个角落里还种着一片苹果树,其余地方就是被精心管理的草坪了。我们漫步其间时,耳边有嗡嗡飞过的蜻蜓,忍冬和丁香灌木丛的气息不时扑鼻而来,还有轻轻拂过面颊的微风,这一切都让我流连忘返,沐浴在一种甜蜜的感觉当中。

我们在园子里一共逛了二十分钟,回来后我和马可坐到了一楼院子里的遮阳伞下。洛溪没有坐,而是去和老板家养的一只棕色泰迪狗玩去了。休息了片刻之后,马可到大堂里的一个书架上取来了一本书,读了起来。我则仰望天空,仔细看着飘过的云。一只鹰盘旋着进入视野,然后远去消失。那鹰又回来时,我闭上了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我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可能也就十几分钟吧。我睁开眼睛后,马可仍旧在读书,洛溪仍旧在和狗玩,仿佛时间一直在停滞。就在这时,修理厂的胖师傅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他们已经查出了车的毛病在哪。我问他是哪里的问题。他说,问题出在油箱和燃料管道里有糖。

“糖?”我说,“怎么会有糖?”

“看来有人往油箱里倾倒了数量可观的可乐之类的东西。”

“他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这么无聊。”

“谁知道呢?我们这儿倒是有些无聊的少年经常搞恶作剧。他们有些很讨厌上海人,也许看到你是上海的车牌,就想教训教训你。”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他们为什么讨厌上海人?”

“因为他们的父母多数是在上海打工,他们因此成了留守儿童、留守少年,所以便仇视上海及上海人。”

“你们这里也有很多外出务工人员?”

“也许没有四川、河南等劳务大省多,但也有一些。”

“留守儿童是个存在很久的问题了,很多人说他们时代的受害者,看来此言非虚。”

“谁知道,反正这些孩子比其他孩子更容易辍学。不过我们好像扯远了。”

“是啊。言归正传,那我的车什么时候能修好?”

“明天就可以修好,到时如果你不方便来取,我们可以给你送过去,不过你知道,这项服务也是要算费用的。”

“没问题,”我说,“这项服务要多少钱,修车总共花费多少?”

“拖车费三百,送车收你两百吧,修车五百,总体再给你打个九折,总共九百。”

“可以。那你抽空给我送到养生谷民宿吧,不过不着急,我可能还要住两天。你们知道这个地方吧?”

“知道。我去前再给你打电话。”

“好的。”

马可一直在听着我和修车师傅的谈话。结束通话后,我又把修车师傅告诉我的关于车出问题的原因所在向马可陈述了一遍。他摇着头,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随后我也起身走到大厅的书架前,找到一本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拿来看。

我们坐到大约四点半时,马可未来的妻子、老板袁之皓的女儿袁诗诗第一次出现了。她是来帮父母为我们准备晚餐的。她把一辆黑色长城哈弗停在房前,随后便打开了后备箱。从我们的位置能看到里面装满了东西(全是食品杂货,还有酒),见到她准备将这些东西一一取下后,马可放下了手中的书,与我对视一眼,接着我俩便走过去帮忙。此时袁诗诗的父亲也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也正打算帮女儿的忙。于是顺理成章地,袁之皓介绍了她女儿和我们认识。

袁诗诗在横店的新东方当英语老师,教小学英语。她身材很壮,脸上有些雀斑,长得不美也不丑,年龄与马可相仿。脸上带着微笑,炯炯有神的眼神中透露着自信。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嘴唇丰满,显得有些性感。我们帮她从车后卸下食品袋时,我发现她看马可的目光不仅仅是冷漠的好奇。马可这呆子啥也没注意到,我却心想这个聪明而厉害的女子是否就是马可真正的姻缘呢?不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已婚妈妈”,而是一个极需施妙计择得一婿的未婚女子。不过我决定先将我观察得出的结论保密,不向马可透露,静观事态发展。

大约一个多钟头后,正如老板事先承诺的,他们一家为我们供应了一顿极佳的晚餐:宋嫂鱼羹,西湖醋鱼,板栗红烧肉、湖蟹年糕等。还有红酒,饭后还有冰激凌。我为胡洁及其为我们准备的夭折盛宴深感同情,但我不相信她为我们供应的晚餐能比得上袁之皓一家人为我们准备的。

吃晚饭时,我们三人和袁之皓一家围坐在了一张圆桌前。洛溪坐在马可旁边,穿着红白两色的格子衣服、黑皮鞋和顶部有穗状花边的短袜。她摆脱了已经临头的管束,显得称心遂愿。我不知道袁之皓夫妇对别人的言行是不是不大留意,或者只是因为过于谨慎,反正他们对洛溪的沉默不语一直不闻不问。不过,十分钟之后,他们眼尖嘴直的女儿就发问了。

“她怎么了?”她问道,“莫非她不会说话?”

“会说,”我答道,“她只是不想说话。”

“不想说话?”袁诗诗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次考验,”我解释道,脱口说出在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部分谎言,”洛溪和我那天谈论有关难办的事情,我们一致认为,让一个会说话的人不说话是最难办的事。我们便达成一个协议。洛溪同意两天不说一句话。如果她能履行协议坚持到底,我就给她一百块钱。洛溪,我说得对吗?”

洛溪点了点头。

“还剩几天?”我问道。

洛溪举起一个手指。

这孩子终于供认了,印证了我先前的判断,也让我放下心来。

袁诗诗立刻眯起眼睛,显露出怀疑和警觉的神情。孩子们毕竟是她的事业,她觉察到了有什么事儿不大对头。可对她而言我终究是陌生人,对我和这小女孩所玩的古怪而有害身心的游戏,她没有抓住不放,而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

“这孩子多大了,为什么不上学?”她问道,“今天是11月25号,星期五。”

“她还不满七岁。打算明年上学。”我继续编道。

袁诗诗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但也没再多问。我喜欢这个壮实、直率的女性,也喜欢她的父母,他们坐在我对面,微笑地嚼着菜,时不时地举杯与我们相碰。

也许马可不希望以洛溪为话题继续谈下去,于是他主动转换话题,开始向袁诗诗提问题。他从询问袁诗诗的工作入手,问她教书多少年了。之后又问她大学在哪上的,对小学教育现状的看法,等等。

他的问题有点机械,甚至因其平淡乏味而显得有点儿愚蠢。从他和袁诗诗说话时的脸部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他对她没有兴趣——不仅是对这个女人,而且是对这个人。但袁诗诗很厉害,马可漫不经心的提问并不妨碍她做出有声有色、令人愉快的回答,不一会儿,她便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向我们的小伙子哇啦哇啦地提出一大堆问题。有一阵她的主动攻势使马可节节败退,当马可意识到对手完全与他一样聪明伶俐时,他便起而应变,毫不示弱地加以反击。袁诗诗的父母和我几乎没说一句话,但我们仨都被这场发生在眼前的舌战逗乐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教育公平、中西方教育制度差异、中西方哲学思想差异等问题。

“西方近现代之所以走在我们前面,”袁诗诗说,“正是因为西方哲学鼓励冒险,鼓励商业贸易,而我们的传统文化恰恰相反。”

“据我所知,”马可反驳道,“东西方先哲可都是瞧不起商业贸易的,比如柏拉图就对商业存有看法,和我们儒家的观点也大致相同。”

“看来你对柏拉图还是不大了解。”袁诗诗回应说,“柏拉图的确瞧不起商业贸易,但柏拉图也充分肯定过商业贸易的合理性,认为城邦里离不开那些老板、小商人和大商人。柏拉图只是对一个国家过于看重钱财,把商人的地位抬得很高而忧虑重重。当你过于尊重钱财,善德与善人便相应地不受重视了。一个社会,如果只是歌颂富人,鄙视穷人,那么这个社会的道德基础也就危如累卵。道德堕落必然导致寡头政治,这是因为那些富人会通过立法,来确立并保持自己的寡头地位。寡头政治所认为的善也就成了恶,最大的善就是最大的恶。”

“柏拉图说的这一点当然没错了。”马可一面说,一面点头,末了冲袁诗诗竖起了大拇指,“看来你是研究柏拉图的权威啊。”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我可不敢当。”

马可没再说话,而是微笑着举杯和袁诗诗相碰。这场辩论大赛最终算是以马可的主动认输而告终了,从局面上看胜利者显然是袁诗诗,不过要我说是双赢,因为两人都加深了对对方的了解。同时,这场谈话也越发坚定了我的看法: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我觉得恋人、夫妻之间究竟合不合适,首先要看两人三观是否一致。这场辩论大赛,充分表明马可和袁诗诗三观是一致的,而且他们有共同感兴趣的问题。所以我觉得马可是真的遇到了他的结婚对象。后来的事态进展也印证了我的判断。而且事态进展之快还多少出乎了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