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之后,大家又开始聊天。
‘棚子’里除了煮饭的李姑娘之外,其他的都是些男人,因此,喜欢聊些荤段子,尤其是皮顶村的那几个中年男子,他们曾经在海南岛走过‘棚子’,最喜欢聊那个岛上的繁华和开放,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聊了一阵子后,一个老头子从他的行李袋里面颤颤抖抖的拿出两幅扑克牌,问大家打不打‘升级’?
这个老头子叫‘老巴子’,是个老单身汉,常年在外面‘走棚子’,他有两大嗜好,一是看黄颜色的录像,二是打‘升级’。
我最喜欢画画,在学校里画画经常第一名。
除了画画之外,我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下象棋,但对于打‘升级’,可打,也可不打,但见老巴子这样热情的喊大家,我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坐到他对面,表示我加入阵营。
我加入‘打升级’的阵营之后,另外两个年青人也坐了进来。
于是,四个人凑齐了。
可就在我们抓扑克牌的时候,包工头上来了。
‘你们打升级啊。’包工头对我们和善的笑着。
‘打好玩的。’老巴子说。
‘打好玩的我欢迎,只要你们不赌钱,我一概支持。’包工头笑着对我们说。
说完之后,包工头又说:‘你们先别打,今天老胜带这么多兄弟加入,我非常开心,我呢,先给大家开一个小会,呵呵。’
在包工头的招呼下,大家很快围成一圈。
然后,静静的听包工头发言。
包工头先对大家说了一番客套的话。
然后,他对大家宣布;‘从明天起,我不再带组,咱们这支队伍的组,由老胜来带,你们做什么,按照老胜的吩咐来,呵呵。’
包工头说完之后,我堂叔赶紧站起来,对大家示意。(我堂叔叫‘老胜’)
堂叔跟大家说了一下台面上的话。
说完之后,包工头又发言。
包公头这次着重强调如何计算工资和如何记工分的问题。
是这样的;‘走棚子’的工资,是按照工分计算的。
一天以10工分为标准。
如果一天在工地上干9个小时的活,那么,折算起来,1工分就是54分钟。
1996年,工资很低,我们在工地上干一个工才10块钱。
一天10块钱,这样,1工分就等于是1块钱。
好算得很。
记工分的大权在我堂叔手里。
这是因为堂叔是我们这个‘棚子’里带组的,他的权利很大,不但帮我们记工分,还有权安排我们干什么活。
怎么说呢,在这个‘棚子’里,除了包工头之外,堂叔是第二号人物。
他在这个‘棚子’里的地位相当于地主家的总管家。
或者相当于朝廷里的宰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讲完重点的内容之后,包工头又跟大家说说笑笑。
说着笑着,包工头突然说,为了增进这个‘棚子’的团结和友谊,让我们每个人介绍一下自己,这样,加深大家相互之间的印象。
当包工头说完这句话之后,我的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
然后,我的额头上冷汗涔涔。
要知道,我是一个结巴,最害怕的就是讲话。
何况,这是当众介绍自己。
这比要了我命还难受。
对于语言表达能力正常的人来说,当众介绍自己,绝对是一件最简单的事情。
可对于我们这种结巴来说,却是如临大敌。
我们这些口吃患者,如果是单独一个人在一起,然后自言自语,那么,说话肯定非常流畅。
可是,一旦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那么,就会变得结巴。(除非另外一个人也是结巴)
如果是众目睽睽之下说话,那么,比过刀山下火海还要艰难。
这种现象,除了语言发音器官方面的问题之外,另外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心理问题。
假如,一个口吃患者,他单独一人在一个地方自言自语的时候,绝对不会结巴。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没有压力。
因为心理没有压力,就不会紧张。
不紧张,说话就会很轻松。
说话很轻松,那么,自然就很流畅。
可是,一旦面对其他的人,完全就不一样了。
此时,心里就会有压力。
有压力就会紧张。
这样,说话就会结巴。
越紧张,就结巴得越厉害。
这是属于语言发音器官的一种条件发射。
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一种不可控制性的习惯。
口吃患者们的性格几乎都保守、内向、孤僻。
几乎都有社交恐惧症。
因为,他们害怕说话结巴被人取笑,所以,尽量避开人多热闹的地方。
由于害怕出洋相,我在他们第一个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赶紧悄悄的溜走了。
然后,我一直在周围游荡。
此时是正月,晚上比白天的气温更低。
我很冷。
但心更冷。
抬头看着朦胧的夜空,我心里十分苦闷。
真的,我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
要知道,在人群中,结巴的概率很小。
一百个人当中,最多也就那么一两个口吃患者。
可是,我却是其中一个。
所以,我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
在周围的桔子园游荡了一阵子之后,我又想起了家里。
想起了我死去的爷爷。
想起了一辈子战战兢兢做人的奶奶。
想起了老实的父亲。
还想起了恶毒的母亲。
另外,还有我那个小学五年级都没有念完,就被母亲强逼辍学,然后去广东打工的妹妹。
有时候,感觉人生就像做梦一样。
真的。
譬如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还呆在家里,而今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却在异地他乡了。
虽然只相隔了短短一天,却恍惚如同三秋。
就这样,我一个人,静静的仰望着朦胧的夜空,脑海中思绪万千。
一直到晚上十点钟左右,也就是我估摸着他们都自我介绍完了,这时,我才郁郁寡欢的回‘棚子’。
……
回到‘棚子’里的时候,堂叔奇怪的看着我。
他问我,开会的时候哪去了?
我涨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上上上厕所去去了。’
还好,堂叔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叮嘱我,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别到处乱跑。
这个地方的苗族人很多,千万不要乱去惹他们,更不要乱接他们的东西。
要是中蛊了,就麻烦大了。
……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堂叔就跑来大喊大叫了。
‘吃饭了,吃饭了,吃了饭好开工。’
堂叔在楼上大喊大叫。
在堂叔的吆喝下,大家赶紧起床。
然后,上厕所的上厕所,漱口的漱口。
我也睡意朦朦的从被窝里爬起来。
接着,漱口,洗脸。
……
早饭比较简单,随便炒点什么菜就解决了。
一天之中,中午那顿饭的伙食是最好的,因为,按照‘走棚子人’的话来说,中午这顿是正餐,一定要吃好。
早上没有水菜,只有一份干菜,是‘辣椒炒干鱼仔’,很香,我吃了两大碗饭。
吃完饭之后,我们扛着锄头,提着竹簸筋,去工地上干活了。
我们一天干9个小时,早上7点钟开工,到中午11点钟回来,然后,下午13点钟开工,18点钟回来。
据堂叔说,现在是天气冷,所以下午开工的时间早,如果是在热天的话,下午通常是14点30分钟开工,然后到17点30分钟回来。
反正是一天9个小时,包工头不会让我们多干一分钟,但我们也不要让包工头吃亏。
我们干活的工地是在这个小山寨的下面,是一条路面已经损坏了的马路,我们的工作是要把这些路面都修补好。
这是一条县道,属于绥宁县路桥公司管理,包工头以前也是专门‘走棚子’的,他在绥宁这一带走了很多年的‘棚子’,由于脑袋瓜子灵活,又能说会道,因此,结交了一些路桥公司里面的管理人员,然后从他们手里承包活干。
虽然是一条县道,可在这个年代,却是毛马路,连柏油路面都不是的,在整个关峡乡境内,只有乡政府驻地的那条街道上,才铺设了窄窄的柏油路面,其它的地方都是毛马路。
我是第一次‘走棚子’,第一次干这种体力活,虽然在家里面插田、打稻谷、锄地这些农活也累,但两者之间的体验完全不一样。
堂叔虽然是带组的,但对我并没有太多的照顾。
当然,工地上也没有什么轻松的活,都是用锄头勾泥土、勾石块,然后把该填平的地方填平,该用细沙铺的地方就用细沙铺平,就这样简单。
干到上午9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六十多岁,手里提着一个茶壶。
不知道为什么,他老看着我干活。
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见包工头对他毕恭毕敬,还买点心给他吃,我顿时疑惑了。
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个老头在包工头面前非常拽,对包工头爱理不理。
我不知道这个老头是什么来头,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施工员。
在这个‘棚子’里面,他才是真正的老大。
他一句话,可以让你这个工程彻底报废,重新返工。
也就是说,他是包工头的衣食父母。
在工地周围,有几户苗家。
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经常抱着她的儿子来工地看我们干活。
一直要到半上午的时候才回去,然后吃了饭之后,又抱着她那个才两三岁的儿子,到工地来看我们干活。(苗族人一天只吃两顿饭)
‘棚子里’那几个皮顶村的中年男,经常用我们家乡的土话揩人家的油。
这个年轻漂亮的少妇听不懂,但知道是在轻薄她。
后来,便不再来了。”